《廢都》第14章

夜里,莊之蝶在書房寫答辯書,到了十一點,照例要在書房的沙發上睡,毯子卻白天收拾時柳月放回了臥室,怕牛月清睡時把門關了。就過來齲牛月清已經子,燈下坐在被窩翻一本畫報,見他又拿毯子,說:你還要睡到書房?莊之蝶說:我要加班寫答辯。

寫晚了不打擾你。牛月清說:哼。不打擾我,是我把你趕睡到沙發上了?!莊之蝶說:我沒這樣說。你怎麼還不睡?牛月清說:你還管我睡不睡?我是有男人還是沒男人,夜夜這麼守空房的。莊之蝶說:誰不是和你一樣?牛月清說:你能寫麼!誰知道你寫什麼?我有什麼能和你一樣?莊之蝶說:我已經給你說過了,寫答辯書。牛月清說:那你回憶著當年你和景雪蔭的事,神上能活嘛!莊之蝶說:你甭胡說,我拿來你看。過去取了未完的答辯書。牛月清看了幾頁,說。你睡去吧。莊之蝶懷里一直抱了那毯子,就丟在了一邊,說:我為啥不能在這里睡?我就睡床上!牛月清沒理,也沒反對,任他一件一件服鉆進來,拿指頭男人的額頭,說:我真恨死你,想永世不理你!我就是多麼難看,多麼不吸引你了,你要離婚你就明說,別拿了這刀子殺我!莊之蝶說:不要說這些,睡覺就是睡覺,你不會說些讓人高興的事嗎?就爬上去,*****(作者刪去一百一十七字)牛月清擺著頭,說:甭親我,一口的煙臭!莊之蝶就不了。

牛月清說:你是不是在應酬我?莊之蝶說:你就會敗人的緒!牛月清不言語了,但還是閉,接著就說疼,臉上皺著,莊之蝶就手拉了電燈繩兒。牛月清說:你把燈拉滅干啥?以前我讓拉燈你不讓,說看著有刺激,現在卻拉燈,是我沒刺激了?莊之蝶沒作聲把電燈又拉開。才覺有了好時,牛月清突然說:你洗了嗎?你不洗就上來了?!莊之蝶爬起來去浴室洗,重新過來,卻怎麼也不中用。莊之蝶要牛月清換個姿勢,牛月清說哪兒學得這花樣?莊之蝶只得原樣進行,可百般努力,還是不行。牛月清就說一句:算了!一臉的苦愁。莊之蝶這時倒有些憾,覺得過意不去,嘟嚷著:我不行了,怎麼就不行了?牛月說這好多年了,你什麼時候行過?勉勉強強哄我個不不飽的。憑你這個樣,還嫌我這樣不好了那樣不是,謀算著別的人。別的人可沒我寬容你,早一腳踹你下床去了!莊之蝶不作語,只出氣,把子轉過去。牛月清卻扳了他過來說:你甭就這麼睡去,我還有些話要給你說的。莊之蝶說:什麼話?牛月清說:你覺得柳月怎樣?莊之蝶不明白的意思,不敢貿然接話,只說:你說呢?牛月清說:咱這家請不保姆的.請一個來,開頭卻不錯,百說百依,慢慢就不行了。你瞧一天像公主一樣打扮,又上街去逛,飯也不好好做了,還跟我上勁兒,是不是該讓走了?莊之蝶說:你要辭?牛月清說:倒不是辭,辭了外邊人還說咱怎麼啦,才請了不久就辭了!我想給找個人家的,前幾日干表姐來看娘,我說起柳月,干表姐說,把柳月給我兒子做個媳婦呀!這話倒提醒了我。這幾日我想,柳月是比干表姐那兒子大三歲;大三,賽金磚,這也是合適的年齡。一個陜北山里人,能嫁到郊區也是跌到了福窩,我估計也盼不得的。外人也會說咱關心柳月,能為一個保姆解決了后半生的事。莊之蝶聽了牛月清的話。心里踏實下來,便說:你別張羅,到郊區去干啥?憑這模樣,城里也能尋個家兒的。再說與你哪干表姐兒子定婚,那兒子小猴猴的,我都看不上眼的,而且鄉里一訂了婚就急著要結婚,一走,咱一時到哪兒再去找像這樣模樣的又干凈又勤快的保姆去?請一個丑八怪,木頭人,我丟不起人的,那你就什麼都干吧!牛月清說:你是舍不得這個保姆哩,還是舍不得那一張瞼?今日又買了件牛仔,你瞧把上塞裝在子里,走路,是故意顯派那細腰和哩!莊之蝶聽說著,下邊就起了,爬上來就進,牛月清說:一說到柳月,你倒來了勁兒?!也讓進去,就不言語了,******(作者刪去六十字)莊之蝶就又讓變個姿勢,不肯;讓狂一點,說:我又不是婦!莊之蝶一下子從上邊翻下來,說:我這是尸嘛!兩人皆沒了聲音和響。過了一會兒,牛月清靠近來卻在他說:你來吧。莊之蝶再沒有,牛月清打嗝兒的病就又犯了。

轉眼間,開庭日期將近,被告的各人將答辯詞換看了,再與律師一起研究了答辯中對方可能突然提出的問題,一一又作了應付的準備。直到了開庭的前一天,鐘唯賢還是讓周敏帶來了他的四次修改后的答辯書,讓莊之蝶過目。莊之蝶就讓捎一瓶鎮靜藥過去,要老頭什麼都不再想,吃兩片好好去睡。周敏說老頭有的是安眠藥,一年多來,總說他睡眠不好,全靠安眠藥片哩!這幾天臉不好,上一次樓虛汗淋漓,要歇幾次的。牛月清就走過來說:周敏,明日收拾神些,把胡子也刮了,氣勢上先把對方鎮住才是。周敏說:你給莊老師穿什麼?牛月清說:他有件新西服,沒新領帶,下午我讓柳月去買來一條大紅的。莊之蝶說:得了,去諾貝爾獎呀?牛月清說:你權當去獎!讓姓景的瞧瞧,當年沒嫁了你是一個憾!我明日去,柳月和唐宛兒都說要去陪聽。我還通知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我們都去,把最好的裳穿上,一是給你們壯膽兒,二是讓法也看看,莊之蝶的老婆、朋友都是天仙一般的人,哪一個也比過了姓景的,不要自作多,以為就是一朵花,你與好過就賤看了你!莊之蝶就煩了,揮手讓周敏去歇了,讓牛月清也睡去,就撥通孟云房電話,說要蓋云房來給卜一卦的。

孟云房來后,兩人就關在書房里嘰嘰咕咕說話,牛月清和柳月等著他們出來問結果,等到十一點三十分了,還不出來,就說:咱睡吧!分頭睡去。孟云房在書房看表到了十二點整,一二氣相之時,燃了一往香,讓莊之蝶屏息靜氣,將一撮蓍草雙手合掌地握了一會,就一堆一堆分離著計算出六個爻來,組一個地水師之坤卦,遂念念有詞地寫來畫去。

莊之蝶看時,上面寫道:

丙寅、已酋、下酉、庚子時

六神

··父母酉金--應··子孫酉金--世青龍··兄弟亥水-一··妻財亥水--玄武··鬼丑土--··兄弟丑土--白虎··妻財午火--世··鬼卯木--應騰蛇o鬼辰土--··父母巳火--勾陳··子孫寅木--··兄弟未土--朱雀孟云房說:這卦真有些蹊蹺。莊之蝶問:好還是不好?孟云房說:好是好著的。

地水師卦以一繞于五,有大將帥帥立象,因此有相爭之患,被告這方雖你是第二被告,但卻需你出面執旗。五爻君位,兄弟亥水居之,又為妻財,故有耗財之慮。這當然了,打司必是耗財耗神的事。二爻鬼,應是多災之意。這是說你這一段多災難呢,還是災仍在繼續?讓我再看看。為文章之事引起司,文章為火,氣過盛。多是還要費力的。坤卦為,為小人,為人,為西南,四柱又劫梟相生,恐西南方向還有憂心的事未息。莊之蝶說:這麼說明日這開庭還麻煩的?孟云房說:坤是的意思,也有順的會意,正如同母馬,喜歡逆風奔馳,卻又順.只要安詳地執著于正道,就會吉祥。這麼看,明日開庭,雖不能完全消除災禍,但只要堅持純正又能通權達變,就能一切順通而獲勝的。說罷,記起了什麼,就在口袋里掏。掏出一個手帕,手帕打開,里邊是一小片紅的紙,要莊之蝶裝在口袋。莊立蝶不解,問是什麼,他才說西京市民里有個講究,遇事時上裝有紙片就會避邪的,他特意為莊之蝶準備的。莊之蝶說:我不要的,你又去害了哪一個人?你能得到這紙,哪兒又能還是的經?孟云房說:這你把我冤枉了!現在沒結婚的姑娘誰也不敢保證就是,但這卻是的。實給你說,昨日我去清虛庵找慧明,出去打水,我發現床下有一團紙,知是在家正換經期墊紙,見我來了,來不及去扔掉,而扔在床下的,當時就想到了你快要上法庭,撕了一片拿來的。別的人純不純不敢保證,慧明卻純潔率更大些吧,我雖懷疑和黃德復好,但也不致于就讓黃德復壞了的佛?何況慧明是溫香箍津一類的人,紙只有好的氣息沒壞的氣息。莊之煤說:溫香箍津?這詞兒作得好。孟云房說:人分類多了,有格楞噌脆類的,有白細潤類的,有黃胖虛腫泡類的,有黑瘦墩臭類的。唐宛兒是白細潤,若果,這紙是的就好了。莊之蝶順手便把那紙裝在口袋里。孟云房又說:你沒上過法庭,看電影上的法庭慘人的,其實地方法庭簡單得多。民事庭更簡單。一個小房間里,前邊三個桌子,中間坐了庭長和審判員。兩邊桌上坐了書記員;下來是豎著的桌子,坐律師;然后房里擺兩排木條椅,被告這邊坐了,原告那邊坐了,像一般開會,并沒什麼可怕的。你明白放心去,我在家用意念給你發氣功。莊之蝶說:我想告訴你,我不想去。我找你來,主要是讓你代我去。孟云房說:讓我代理?那怎麼行?法庭上代理要通過法庭同意,還要填代理書的。莊之蝶說:這些白天我打電話問過司馬審判員了,他先是為難,后來還是同意了,說明日一早讓我寫個代理書你代理人帶去也可。說老實話,我不想與景雪蔭在那個地方見面。這事我誰也沒告訴,我怕他們都來我。你今晚不必回去,咱倆就在這里支床合鋪,你也可把我的答辯書悉。孟云房說:你今輩子把我瞅上了,我上世一定是欠了你什麼了。突然道:哎呀,我現在才明白那一卦的一些含義了,封上說有大將帥帥之象,這大將并不是你而是我了!莊之蝶說:這麼說,這是你的命所定,那我就不落你人嘍!翌日,天麻麻亮,莊之蝶起來叮嚀了孟云房幾句,就一人悄然出門。街上的人還,打掃衛生的老太太們掃得路面塵土飛揚。有健跑步的老年人一邊跑著,一邊手端了小收音機聽新聞。莊之蝶從未起過這麼早,也不知要往哪里去,穿過一條小街,小街原是專門制造錦旗的,平日街上不過車,一道一道鐵拉著,掛滿著各錦旗。是城里特有的一勝景。莊之蝶一是好久未去了那里,二是信步到這街口了,隨便去看看,也有心:若司打贏,讓周敏以私人名義可給法院送一面的。莊之蝶進了街里,卻未見到一面錦旗掛著,而新有人家店牌都換了廣告制作部、名片制作室,已經起來的街民紛紛在各自的地面和領空上懸掛各類廣告標樣。莊之蝶到奇怪,便問一漢子:這街上怎麼沒有制作錦旗的啦?漢子說:你沒聽過《跟著覺走》的歌嗎?那些年共產黨的會多,有會就必須發錦旗的,我們這一街人就靠做錦旗吃飯;現在共產黨務實搞經濟,錦旗生意蕭條了,可到開展廣告戰,人人出門都講究名片,沒想這麼一變,我們生意倒比先前好了十多倍的!莊之蝶噢噢不已,就又拐進另一個街巷去。剛走了十來步,拉著牛的劉嫂迎面過來,莊之蝶就在那里吮喝了生鮮牛,卻不讓劉嫂牽牛,自個牽了走。劉嫂說:你怎麼能牽了牛的,讓人看見不笑你也該罵我這人沒高沒低沒貴沒賤的了!莊之蝶說:我今日沒事的,你讓我牽著好,我是吃了這牛一年天氣的水了,我該牽牽的。牛聽了莊之蝶這麼說,心里倒是十分。但是,它沒有打出個響鼻來,連耳朵和尾也沒有,只走得很慢,四條腳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它聽見主人和莊之蝶說話,主人說:這牛近日有些怪了,吃得不多,也下來得,每每牽了進那城門。它就要撐了蹄子不肯走的,好像要上屠場!莊之蝶說:是有什麼病了嗎?不能讓它下賣錢就不顧了它病的。主人說:是該看看醫生的。牛聽到這兒,眼淚倒要流下來了,它確實是病了,子乏力,不思飲食,尤其每日進城,不知怎麼一進城門就煩躁起來,就要想起在終南山地的日子。是啊,已經離開牛的族類很久很久了,它不知道它們現在做什麼,那清晨起著藍的山頭上的樹林和河畔的水草叢里的空氣是多麼新鮮啊!鳥得多脆!水流得多清!它們不是在那里啃草,長長的舌頭出去,那麼一卷,如鐮刀一樣一撮草就在口里了嗎?然后集中了站在一個漫坡上,盡地扭子。比試著各自的骨架和,打著噴嚏,發著哞,那長長的哞聲就傳到遠的崖壁上,再撞回來,衡山滿谷都在震響了嗎?于是,從一大片青草地上跑過,螞蚱在四飛濺,脊背上卻站著一只緣小鳥。同伙們擁開仗來它也不飛走嗎?還有斜了尾拉下盆子大一堆糞來,那糞在地上不形,像甩下的一把稀泥,和的太下熱氣在騰騰地冒,山地的主人就該罵了,他們還是罵難聽的話嗎?難聽得就像他們罵自己的老婆、駕自己的兒子時那樣難聽嗎?今每每想到這些,才知道過去的一切全不珍惜,現在知道珍信了,卻已經過去了。它又想,當它被選中要到這個城市來,同族里的公母老是那樣地以羨慕的眼看它,它們圍了它兜圈子撒歡,用和舌頭它的頭,它的尾;它那時當然是得意的。直到現在,它們也不知在滿天繁星的夜里從田野走回欄圈的路上還在如何議論它。嫉妒它,在耕作或推磨的休息時間里又是怎樣地想象城市的繁華妙吧!可是,它們哪里知道它在這里的孤獨,寂寞和無名狀的浮躁呢?它吃的是好料,看的是新景。新的主人也不讓它耕作和馱運。但城市的空氣使它室息,這混合著煙味硫磺味脂味的氣息,讓它常常口發堵發嘔,堅的水泥地面沒有了潤的新墾地的綿,它的確腳已開始潰爛了。它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力氣日漸消退,格日漸改變,它甚至懷疑腸胃起了變化。沒有好的胃口,沒有好的緒,哪兒還有多呢?它是恨不得每日噸的來,甚至想象那水龍頭擰開的不是水而是它的,讓這個城市的人都喝了變牛。或者至有牛的力量。但這不可能,不但它不能改變這個城市的人、這個城市的人的氣氛,環境反而使它慢慢就不是牛了!試想,它在這里常常想回到山地去,如果某一日真的回去了,牛的族類將認不出它還是一個牛了,它也極可能不再適應山地的生活把?唉唉,想到這里,這牛后悔到這個城市來了,到這個城市來并不是它的榮幸和福分。而簡直是一種悲慘的遭遇和殘酷的懲罰了。它幾次想半夜里逃離,但新主人它,把它掛在屋里。它逃離不了。當然也覺得不告訴個原委逃離去了對不起。可惜它不會說人話,如果會說,它要說:讓我純粹去吃草吧,去喝生水吧!我寧愿在山地里死,或者寧愿讓那可怕的牛虻叮死,我不愿再在這里,這城市不是牛能呆的!所以,它一夜一夜地做夢,夢見了那高山流水,夢見了黑黝的樹林子,夢見了那大片的草地和新墾的泥土,甚至夢到它在逃離,它是在一只金錢豹來侵害城市人的時候它和金錢豹作之搏最后雙雙力氣全耗盡地死去,而報答了新主人和莊之蝶對它的友好之后,靈魂欣然從這里逃離。可夜夢醒來,它只有一顆淚珠掛在眼角,默默地嘆息:我是要病了,真的要病了!

牛這麼想著,就又沒有了一兒勁,就臥下來,口邊涌著白沫。舌尖上吊下誕線。莊之蝶拉它不起來;就這兒那兒揣揣,說:牛真是有病了,今日不要賣了吧,拉它去城墻啃草歇著吧!劉嫂看著它,長長地嘆息,就說:莊先生你去忙吧。牛是要病了呢!等它歇一會起來,我牽它去城墻啃草去。莊之蝶又一次拍拍它的屁,才走了。

莊之蝶又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他早早出門,為的是不愿讓牛月清和柳月知道他不去出庭而又嘟囔,但毫無目的在街頭走,雙就發酸發僵。想昨日晚上牛月清說過也通知了汪希眠的老婆去旁聽,的背部瘡療是好了嗎?在法庭上沒有見到他又會問些什麼話呢?他點燃了一支香煙來吸,瞧見了已經涌集在街的斜對面的那片場子上的許多人,他們的瞼和服裝一眼看去便是鄉下來的。有的手是拿了鋸子;有的提一把墻的刷子;有的蹴在那里,面前擺著大小不一的油漆過的木牌兒,頭弓腰地在那里吸煙,吐痰,小聲說話。莊之蝶不曉得這些人一大早在這里干什麼,才要走過去,三四個人卻跑過來,說:先生有什麼活嗎?價錢可以議的。莊之蝶忽然明白了這是一個自發的勞務市場,急忙擺手他沒有什麼活兒要請他們的,竟冒出一句:我是去找阮知非的。掉了頭便走,果然是往阮知非的歌舞廳方向走去。走過約一站路程,卻突然奇怪自己怎麼會說去找阮知非呢?這麼個樣兒去聽歌舞,自己聽不進去。又要影響了別人,還是往書店看看經營得怎樣,畫廊籌建得怎樣吧!但后來又打消了念頭,就往求缺屋走去,想睡上一覺。莊之蝶就這麼往求缺屋走來。路過了清虛庵山門口,一個小尼抱了笤帚在那里掃地,不覺卻心了,搭了訕道:小師父,你這是給老爺畫胡子嗎?小尼姑抬起頭來,瞼唰地紅了,說:大門口的街面,哪里能掃得干凈呢?卻又回重掃第二遍。小尼姑長得糙,但害和誠實的樣兒使莊之蝶覺得可了,就說:我隨便說說,你倒認真起來了!慧明師傅在庵里嗎?小尼姑說:你找呀?在禪房里作課的。這麼早的你就來找的!莊之蝶笑笑就走進山門,卻不知慧明是在哪一個禪房里作課的。繞過水池,在大雄殿里瞧過沒有,到圣母殿里瞧過也沒有,卻幽幽地聽見了木魚聲。立定靜聽,似乎是從馬凌虛墓碑亭后傳來的。趨聲走去,那亭后竟是一片疏竹。竹林之間磚鋪了一條小路,路的兩旁栽種下一種什麼花草,通發紅,卻無葉,獨獨開一朵如的花瓣。晨霧并沒有消退,路面上似乎有縷縷在浮,那無葉紅花就一樣閃爍現。莊之蝶輕腳挪了數步,瞥見了遠有一所小屋,竹簾下垂,慧明就盤腳搭手側坐于蓮花墊上,一邊有節奏地敲著木魚,一邊念誦著什麼。房子里線幽幽,約看見了那一張桌、一把椅、一盞燈、一卷經。莊之蝶呆呆地看了一會,覺得意境清妙。如果某一日在那蓮花墊旁又有一個團,坐上去的是一個青削發的莊之蝶,與這等子對坐一室,談玄說道,在這煩的城市里該是多麼好的境界!便一時不能自,遂想起口袋里還裝著那張紙,又發了許久的呆。想非非,遂也就想了許多后果:如果那樣,西京城里的文藝界如何驚訝?政界如何驚訝?他們會說這是變得墮落的文人終于良心懺海而來喚自己的罪惡呢,還是說醉心于聲的莊之蝶企圖又要擾漂亮的慧明?莊之蝶站在那里,不敢弄出一點聲響,讓淡淡的霧氣上了腳面,不覺又看了慧明一眼,慢慢退開去。一邊心里暗自仇恨自己的聲名。聲名是他斗了十多年寒窗苦功而求得,聲名又給了他這麼多不由己的煩惱,自己已是一個偽得不能再偽、丑得不能再丑的小人了。莊之蝶最后只有在馬凌虛的墓碑亭下,手了碑文,淚水潸然而下。

再沒有去求缺屋,拽腳回到文聯大院的家里,牛月清和柳月沒有回來,法庭上的況如何,消息不可得知,默默坐在電話機旁,直等得墻上的擺鐘敲過十二下,電話鈴響了。是柳月的電話,莊之蝶雙手抱了話筒,說:柳月你來電話了?來電話了!柳月說:莊老師你好?莊之蝶說:我好的,柳月,況怎麼樣?柳月說:一切都好,對方只有景雪蔭一個人說得還有水平,那男的只會胡攪蠻纏,讓法制止了三次。嘻嘻,我知道當年為什麼要與你好了!莊之蝶說:后來呢,后來呢?柳月稅:上午辯論就完了,下午繼續開庭。

孟老師現在去商店買膠布去了,他說下午辯論他要以膠布了左半個,用右半個來與對方辯論好了。莊之蝶說:別讓他胡鬧!柳月說:這我管得上人家?就讓他去辱對方吧!你又不忍心啦?我以為是什麼傾國傾城的,一般嘛,你口倒這麼的!莊之蝶說:你懂得什麼?!那邊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兒說:我們就不回去了,得請了律師在街上吃飯。你聽著嗎?我知道你在家等著,就撥電話給你了。冰柜里有龍須面,你能自己給自己煮了吃嗎?莊之蝶放下電話,卻沒有去廚房煮龍須面,取了酒一個人獨自喝起來。

下午,莊之蝶去畫廊找著了趙京五。吩咐趙京五,到白玉珠家,一等法庭辯論全部結束,就催促白玉珠去打問司馬恭對辯論的傾向,這點很重要的,答辯中不管各自說得如何有理,關鍵要看審判員的態度。趙京五當然答應,卻說不必那麼急的,下午的辯論不會很快就完畢,估計休庭也得到了天黑,他五點后去白玉珠家是來得及的。于是要讓莊之蝶看他培養的盆花。畫廊裝飾已完多半,趙京五的辦公休息室在門面的后院一間房里,那門前臺階上、窗臺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正是開放時節,各呈其艷,一片燦爛。莊之蝶看過了,不免倒想起自己曾養過的那盆異花,順口說句:花好是好,卻沒有什麼名貴之。趙京五說:我哪里能像你就能遇上異花?可你有你務花的標準;我有我務花的見解。我全不要名貴的,一是價錢高,二是難伺候.觀賞起來并不就都賞心悅目,只是圖個虛名。我是要求花開得好看就行。在我理解,花朵是什麼,花朵就是草木的生。人的生是長在最暗,所以才有的事發生。而草木卻要頂在頭上,草木活著目的就是追求,它們全部力長起來就是要求顯示自己的生,然后贏得蜂來采,而別的草木為了求得這麗的,也只有把自己的生養得更麗,再吸引蜂帶了一來的。莊之蝶說:京五呀,你哪兒來的這怪見解?你不結婚,原來就是有這麼多生包圍著?!趙京五就笑著拉莊之蝶在屋里坐了。小小的屋子里。臨窗的桌上又是高低三排花盆,有碗大的大理花,也有指甲般大的小晶翠;連那床頭床尾,四面墻也全是花盆;但屬中間的一個做工十分致的小方桌上卻放置了一個玉瓷盆,里邊供養了一叢青綠的水仙。趙京五告訴說原來老屋拆除后,整個家都存在他母親那兒,他只帶了這個小方桌和明代的大玉瓷盆的。

莊之蝶說:房子里這麼多的花,放在最顯眼地方的這水仙卻是什麼生也沒有呀!趙京五說:花是草木的生,我只認作它們是各種各樣的。這水仙現在沒有開花,開了花也并不鮮艷,那麼你就該笑我為什麼最寵這位子?在東方的傳統里,水仙常是作為冰清玉潔的貞形象,可是西方的希臘神話中,水仙卻是一個男子。這位男子寡,不任何。一次他到泉邊飲水,看到自己麗的影子,頓生慕之心,但當地撲進水里去擁抱自己的影子時,掉進去淹死,靈與分離,頃刻化為這水仙的。莊之蝶也是第一次聽說水仙為男人所變幻,說:那你是以水仙自喻了?趙京五說:是的,我雖然長得不像古書上講的有潘安之貌,可西京文化界里我自還是一表人材的。我栽了這麼多花草,看著它們,理解著世上的凡子,而我更這水仙,哀嘆它的靈與的分離。莊之蝶說:我明白了,京五,你是不是準備要結婚了?趙京五說:水仙是一掬清水、幾顆石頭便知足矣。我是想結婚的.可世上這麼多花草般的人,哪一個又能是我的呢?老師到底是覺極好的人,知道了我的心思,我就不妨給老師說:你能把柳月賞給我嗎?莊之蝶聽了,心里暗暗驚道:早看出他對柳月喜歡,沒想他真有那心思!就輕輕地笑了,說:怎麼能說要我賞你呢!柳月雖是我家保姆,但柳月是獨立的人。我怎能決定了的事?趙京五忙抓了莊之蝶的手說道。我只求老師做!柳月是沒城市戶口也沒工作的,這我全不在乎,我喜歡伶俐漂亮,又在老師家這麼久熏陶,我會真心,好好待的。我雖百事不,是文化界一個閑人,可我們結婚后我可以讓幸福的!莊之蝶說:這個我可以當,但你不必著急,等我討討的口氣。我看問題也是不大的。到我家后,看了許多書,接了許多人,越來越像個大家閨秀了。京五呀,你把介紹到我們家來,原來是讓我給你培養人材啊!趙京五也高興起來,給莊之蝶取酒來敬,說:要麼我怎麼稱你是老師呢?兩人又說了一陣關于畫廊的事,莊之蝶看看天不早,催趙京五去白玉珠家去了,自己就走回來。牛月清和柳月卻已經在家洗起澡了。見莊之蝶進門,都急忙穿了服從浴室出來。莊之蝶問:下午答辯怎麼這樣快的?牛月清說:才開庭一個小時,鐘主編就病了,法庭只好休庭,說大致況也弄清了,下來他們再做各方面的取證調查,如有必要第二次開庭答辯,隨時等候傳訊。莊之蝶就問:鐘主編病了?什麼病?怎麼早不病遲不病,病倒在法庭上,別人還以為答辯不過對方而嚇病了!牛月清說:事不會引起審判員做那種猜想。因為鐘主編站起來答辯,他是寫了十三頁詳細的答辯書,他只是對著答辯書在念,有條有理,滴水不的。景雪蔭坐在那兒,滿頭滿臉都是汗水。那審判員也不停地點頭哩。也就在這時候,突然撲通一聲,我抬頭看時,鐘主編不見了,他是倒在地上的。大家都驚起來,過去扶他,他就一臉青灰,眼睛閉,人已昏迷過去了。司馬審判員趕忙著人往醫院送,辯論也就休了庭。我們全趕到醫院去,他人是醒過來了,醫生現在正在為他作檢查,還不知發病的原因呢!莊之蝶先以為是一般的頭疼或肚子疼,沒想到病突發得那麼厲害,心里也著急起來。牛月清說:看那病,醒過來后的問題還不大。周敏就說,今日早上鐘主編來法院前緒就極不好。和文化廳的領導還在辦公室吵了一架。好像就是為職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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