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第23章

一到雙仁府,老娘在院門口的石墩子上坐著,臉上木木呆呆,牛月清了一聲:娘!老太太沒有理會,還向牛月清看了看,又一地坐著。牛月清就蹲在跟前,說:娘,你怎地不理我,你怎麼啦?老太太突然間驚醒過來,茫然的目在眼眶里轉悠,說。誰?牛月清說:我是月清,你認不得我了嗎?老太太就大張了搐著,哭起來了。牛月清見娘怎麼一下子了這個樣子,也就哭了。母倆先是一個心思地哭。而后各有各的渄惶,哭得就更歷害了。好容易把娘攙扶到屋里,問娘怎麼連人也認不得了。老太太說三個晚上沒有瞌睡了,腦子里總是嗡嗡地響,可兒不過來,婿也不過來,是把牛月清穿過的服扎了個捆兒吊在院中那口枯井里,牛月清才回來了。說:你沒魂了,月清,我把你魂回來了!牛月清知道老太太的老病又犯了,但從來沒有這麼個呆相的。心想母離得最近,兒的事老娘一定有了什麼應才這樣的。便忍不住又落了淚,說:娘,都怪我不好,好多天沒有來照顧你了,使你病這樣!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就住在雙仁府這邊,一日三頓給你做飯,晚上陪你睡覺,陪你說話啊!娘,你這會想吃些什麼嗎?老太太說想吃拌湯。牛月清趕忙去做,揭了鍋蓋,鍋是洗了,但鍋沿沒有洗凈,牛月清就又要傷心。十多年來,的心十分之九都給了莊之蝶,然后一分才在娘上,覺得太對不起老娘,而在世界上最親近的卻只有老娘啊!

老太太有了牛月清在邊,臉上慢慢生起來,但總是說這房子該劇刷墻了,墻上爬滿蚰蜒、臭蟲,甚至有蝎子。牛月清給倒了開水,說碗里有一團蟲子;給端了洗腳水,又說盆底有更大的一團蟲子。夜里牛月清不讓娘獨個去睡那棺材床,和打通鋪兒,老太太又說是睡不著,總是說牛月清三四歲時的樣子多胖的,多乖的,然后就用手不停地扇著牛月清過來的腳,說腳上落滿了蒼蠅.叮嚀明日一定要洗洗腳的。牛月清聽了,就和娘睡在了一頭,讓娘摟著,給娘嗚嗚咽咽地哭。

莊之蝶和孟云房、周敏滿城里尋找唐宛兒,幾乎轉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毫無結果,三人就來找趙京五。趙京五在家里喝了幾天悶酒,見了他們,神提不起來。莊之蝶就說:柳月是一個心眼兒要嫁給大正的,我是勸說了多次,可有什麼作用?我說柳月呀,甭論京五一表的人材,單那一的本事,說不定將來龍變,不愁你不了福的!可眼窩淺,反問了我:莊老師你這是給我畫餅吧!你瞧瞧,就是這般見識,我也沒辦法了,我不是的父母.也不是的親戚。就是箍了,能箍了的心?!既然這樣,那就全隨去吧。孟云房說:我看是好事不是壞事。當初聽說趙京五和柳月要訂婚,我心里就老大的不高興,但話就說不出口。現在嫁給跛子,你們瞧著吧,跛子有難還在后頭哩!周敏說:孟老師這話怎講?孟云房說:我聽我老婆說了,那一次和柳月去洗澡,發現柳月是個白虎星,白虎星克男人可是殺人不用刀的,這是書上寫著的。趙京五說:你們都不用說了,我也不是為一個人就要毀了自己的人。人各有志,不愿嫁我,強扭的瓜總是不甜。我只是恨我自己沒能耐,又是可惜太看重眼前實利了。今日你們都來了,好心我也全領了,都不要走的,我提幾瓶酒來喝喝。莊之蝶說:京五有這個度量,我們也就放心了。

要喝酒,改日到我那里去,咱們放開喝醉一場,只是今日還有要的事,你也得跟我們跑跑。你知道嗎?唐宛兒丟了。就稍稍說了一遍,只是沒有說是他和唐宛兒去看電影時丟的。周敏不住哭腔下來,說:趙哥,咱這辦的是什麼事嗎?你的一個走了,我的一個丟了!這麼個城市,我們差不多蓖梳一般地蓖過一遍,只是沒個蹤影,我倒害怕遇著了壞人,要麼被害了,要麼讓拐賣了。莊之蝶說:你胡說什麼!唐宛兒在城里無怨無仇,誰能害那麼明的人就又能被人拐賣了?!京五你的門子多,三教九流都認識,咱要想法兒找著才是。趙京五說:這怎麼不早早來給我說?現在黑道兒惹這些事的。我認識一個人,若是犯在他門手里,倒十有八九能尋得出來。四人當下就走到街上,乘了一輛出租車直往北新街而來。到了北新街,穿過一個小巷,到一家掛著一個致小花圈的店鋪門口,趙京五讓他們在門口等著,就進去和店里一個正制做紙花的老太太說話。過一會兒出來,說:牧子不在。眾人說:牧子是誰?趙京五說:他是紅道黑道兩頭掛的人。早年學過拳腳,了不得的本事!咱先去街上吃飯吧,吃完飯再來。四人就又到街上一家飯館,才到的門口,就上了阮知非和一個的坐了一輛車駛過,車停下來對莊之蝶說:哎呀,才要去找你的,沒想就著了,你瞧我這運氣!孟云房瞥了一眼那車中的子,低聲說:又換了班子了?阮知非說:哪里,這是我的書。換什麼班子,現在是懶得離婚!今日你們倒有空逛街?跟我上車吧,我們要去招收三個時裝模特,現在歌舞廳吃香的是時裝表演,已收了四個,去幫我看看!莊之蝶說:我們還有重要的事,你走吧。孟云房想托阮知非尋找唐宛兒,莊之蝶使了眼,孟云房就不言語了。阮知非說:你們鬼鬼祟祟的不知又要干什麼去,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要看這些模特,就給我打電話吧!說完鉆進車去,對那子說了些什麼,一陣浪笑,車開走了。四人就進了飯館。

飯館里人很多,趙京五自去排隊買票,莊之蝶、孟云房、周敏就揀一張桌子坐下說話。旁邊的那張桌上,有兩個年輕人低了頭嘰嘰咕咕說什麼,便見一個壯漢子先在窗外的玻璃前朝里看了一會。莊之蝶先是抬頭一看,玻璃上一個扁的臉,便覺得不舒服,低了頭對孟云房說:閑人!把子背了玻璃,故意擋了窗外的人。過一會兒,那漢子卻進來,個頭并不高,卻四四方方的敦實,徑直在油餅鍋邊買了四個油餅,也不包紙,一手兩個著,就在那兩個年輕的桌前坐了。兩個年輕人沒有言語,卻要起走,漢子過雙臂,雙手仍各著油餅,說:哥們,幫個忙,綰綰袖子!兩個年輕人看了看他.就無聲地一人一個地幫他綰了袖兒,袖子綰上來,兩個袖子里卻都著紅袖章,黃字寫著治安二字。兩個年輕人噢地一,轉便走,不想四個油餅眨眼間啪啪各打在他們的左右腮上,漢子低聲吼道:敢給我走?!兩個年輕人真的立在那里不敢走了。漢子說:老實給我說,十二路公共車上的錢包是不是你們的?年輕人說:你怎麼知道?不,不是的,是撿的。漢子說:好,撿的就好!把錢包裝到我右邊的口袋,丟錢人還在派出所哭著哩。年輕人把錢包裝在漢子的右口袋里了,還在說:大哥,我們真是撿的,是在車門口撿的。漢子說:還乖,那你們走吧,若要以后再撿,遇著我就不會是今天了,滾吧!把扣子扣端,滾!兩個年輕人兀自把扣扣好了,一拱手。撒就跑。漢子笑了笑,從桌上了油餅卻吃起來。這一幕直看得莊之蝶、孟云房、周敏目瞪口呆,孟云房低聲說:他會不會把錢包送給丟錢的人?周敏說:這種人我知道,惹不起的,別讓他聽到了。莊立蝶說:你知道他是干什麼的?周敏說:這類閑人,派出所卻常用的,我當年在潼關城里就充過這角。說話間,趙京五買了飯牌子過來,卻道:牧子?!尋了你半天,你怎麼就在這兒!漢子腮幫子上鼓著一個大包,舌頭調不過來,只把手里的油餅讓趙京五吃。趙京五沒有吃,喜得扭頭對莊之蝶說:咱尋牧子,牧子就坐在你們邊!牧子,我介紹一下,這位是作家莊之蝶,這位是研究員孟云房,這位是編輯周敏。牧子終于咽下一口油餅,問:是誰?你說誰?!趙京五說:是莊之蝶,你知道嗎?牧子說:你說咱省長的名字我或許不知道,你說莊之蝶,我說我不知道,旁人就笑話我沒文化了!油手在桌上蹭蹭,過來一一和莊之蝶等握,說:聽說你寫的書好看,我買了幾本,但我沒讀過,我老婆讀的,是你的崇拜者!

有什麼事尋我?真的是尋我?趙京五說:可不是在尋你!你不信,回家問問嬸子!牧子就油手在懷里掏了一把錢給了趙京五,說:就沖莊先生能尋我,也是我活得榮幸,去買一瓶白酒,咱們喝一喝!莊之蝶忙說:不必了,這麼豪爽的人,真人痛快.改日到我家去喝吧!趙京五就按了他坐好,把求他幫忙的事敘說了一遍,牧子說:那好吧,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就出了飯館往電話亭去。一會回來說:東片的南片的都問了,他們沒有收留這人,也沒見過。北一片的回話說此人居住的不在他們的范圍。我不認識西片的那黑老三。我對北片的王煒說了,不屬于他管的范圍也要查,讓他馬上去找黑老三。過會兒就會回給我電話的。莊之蝶聽了如聽神話,說:這還有勢力范圍啊?牧子說:國有國界,省有省界麼,要是丟了什麼東西沒有查不出來的。可人是活人,查起來就難了。孟云房就來了興趣,問:你剛才抓那兩個小,怎麼就能看出是小?牧子說:我在十二路車站那兒,正好著車上下人,最后下來的一個老頭嚷錢包丟了,我一留神,就看出那兩個是賊的。

職業有職業的味兒,什麼味兒,我知道但我說不出來。孟云房說:對了,這就像咱們寫作人講的覺。正說話.牧子上的bp機起來,他一看號碼,說:來電話了!就又走出去。四個人心都提起,全都沒話,一等牧子出現在飯館門口,站起來就問:找著了?牧子說:那小子也說沒有。大家臉就難看了,坐下胡吃了飯,向牧子告辭,搭車回到孟云房家來。

莊之蝶說:云房,現在怎麼辦了孟云房說:是不是向公安局報個案?趙京五說:沒必要的,牧子都尋不到,公安局還有什麼辦法?莊之蝶說:到這一步,云房你查查卦吧。孟云房說:平日開玩笑的事我可以算的,但現在這麼大的事。我倒不敢了。讓我試試,一般尋人是用《諸葛神數》的,周敏,你說三個字來。周敏想不出來。孟云房說:要突然想到什麼說什麼。周敏說:門石頭。我是突然看見你家門口的這塊石頭的。孟云房就開始數各字的筆劃,門字要繁門字,是9劃,石字是5劃,頭是繁字16劃,去10剩6,組956,然后減384,查出第一個字,后又反復加384。終于將查出來的字,聯一首詞:東臨水際,生有桃林。鳥聲向晚,云掩月昏。大家就納悶了。莊之蝶說:在東方,東方屬哪兒?若在城里就是東城區,若在城外就是東邊,東邊郊區是什麼地方?周敏突然道:會不會回了潼關?潼關就在東邊。趙京五說:極有可能,周敏你在潼關還有哥兒們沒有?周敏說:那哥兒們多了。趙京五說:那你就從這兒直撥電話問問呀!周敏說:是毫無跡象要回潼關呀,就是回,也得給我說一聲的呀!開始撥電話,撥了好一會兒,撥通了,果然唐宛兒是回到了潼關。那邊的哥兒們說,唐宛兒回到潼關,消息傳得滿縣城都知道了,說是周敏拐了良家婦私奔到西京,唐宛兒的丈夫雇人雇車去西京查訪了七天七夜。沒想在一家電影院發現了。丈夫就和一個人了一輛出租車停在影院門口,派另一個人去影院見,唐宛兒是認識那人的,問起那人孩子的事,那人就讓出來說說話兒,引出來,丈夫和前一個人就把搶了塞進車里,口里塞了巾,手腳用繩子捆了,一氣兒開回潼關來的。周敏這麼復述給了大家,莊之蝶第一個先哭了,說:這是對待犯人嘛,怎麼敢這樣待?這是對待犯人了嘛!那回去,不知要什麼罪了!周敏,你立即去車站買票往潼關去,你要救出來。你一定要救了他出來!周敏卻霜打了一樣蹲在那里不言語。莊之蝶說:你怎麼啦?不想去啦?周敏說:我日夜擔心的就怕會這樣,他們能在西京大海撈針一樣把尋回去,我怕回去了連見都見不到了。莊之蝶罵道:你說的屁話!那你何必當初要把帶來?你一個男子漢連一個人都保護不了?唐宛兒真是瞎了眼,枉對你一場了!罵完,周敏用拳頭打自己頭,莊之蝶也用拳頭打自己的頭。

牛月清住到雙仁府這邊。雙仁府地區的低洼改造開始實施,北頭的幾條巷子人已經搬遷,老太太就恐慌:下一個月,或者是冬季,就該搬遷了。那這條昔日的水局巷,那有著古井臺的亭子就要再沒有了!把那些骨片水牌就一日數次地拿出來看,嘮嘮叨叨給兒說前朝,講后代,一會兒人話,一會兒鬼話,人話鬼話混在一起了吱哇。牛月清照料著老娘,心卻無時無刻不在莊之蝶上。離開了文聯大院的住屋,沒有了更多的打擾,原本是可以清靜地思考他們的事了,但是門前清涼,熱鬧慣了的人畢竟又生出了幾許寂寞。是一怒之下離開了那個家,發誓再也不想見他的。而現在離開了他,也才知道自己那樣地著他。猜想莊之蝶回到家去,看到了那封長信要作出怎樣地反應,是暴跳如雷,痛不生?

如果是那樣,他就會很快到這邊來的,痛哭流涕地向訴說事的原委,懺悔自己的過失。

發誓與唐宛兒分手。想,到那時,就要把他堵在屋外,用笤帚掃土去辱他,潑一盆臟水出去作踐他。這麼干著,娘偏拉要與娘吵,然后當著娘的面罵他,用手采他的頭發,直到把肚子里怨憤泄了,就可以接納他了。但是,莊之蝶沒有來,連個電話也沒打過來。難道,莊之蝶盼的正是這樣嗎?他一直在尋找離婚的借口,又想自已不說,只折磨得這麼說了,干起來了,正中了他的下懷?牛月清又想,或許是莊之蝶真的生了氣了,他雖平日隨和,但脾兒執拗,要以,只等著再回那邊去了,才有低頭?他是名人,平日在外人都敬著,在家里也慣著,他傷害了,還得再去順撲索了才肯回頭嗎?牛月清幾次想去文聯大院那邊看看,但走到半路上又折頭回來。擔怕這樣做了,莊之蝶會不會更反,以為是牛月清離不得他的。而自己這麼個樣兒回去那又何必當時要寫下長信出走呢!牛月清給孟云房撥電話,孟云房知道了這事。在電話里訓斥理問題太不明智了,怎麼能離開家再不回去?怎麼就提出要離婚?的氣上來了,在電話上說:你怎麼盡說我的不是,即便是我理問題不好,他干那種丑惡的事就對了?男人在外邊嫖野,老婆還要把他當爺敬著?他是名人麼,你們當然只得維護他麼,他上的瘡也是艷若桃花麼!發完了火,就把電話摔下了。只說這下連孟云房也惡了,沒想孟云房在這個晚上竟登了門來。一進來就給笑,就說是來聽訓斥的。于是,就和他談,說怎麼也想不通莊之蝶怎麼能墮落這樣?孟云房說:是的,令我也想不通!別人都干了什麼樣的事了卻安然無恙,而莊之蝶可憐地只著個唐宛兒,就惹得人雖未亡家卻要破?牛月清說:你還嫌他墮落得不夠?孟云房說:但我可以人說,在這個城里的文化圈里,莊之蝶算是最好的!牛月清悶了悶,說:可他畢竟和別人不一樣,他若是阮知非那樣,出這事誰也不覺得是什麼事,而他在大家心目中形象是什麼呢?是一個正正經經的高高大大的人,出這事誰能接了?這不只他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多人呢?他雖然沒有離家出走,但他夜夜是睡在書房的;雖然沒有提出離婚,但那也只是時間問題。與其那樣,我為什麼還要賴著他?孟云房說:這一點你說得很對。別人在外玩人都是逢場作戲罷了,莊之蝶倒真的投!他實在是個老實的人。他同唐宛兒那麼來往,我就不大愿意的,調劑調劑生活是可以的,但若弄到那個份兒上,那和自己老婆又有什麼兩樣?牛月清聽了,心里不悅了,說:你這意思是讓他在外胡來,見一個一個,一個扔一個,回來又把我哄得住住的?孟云房說。婚姻是婚姻,,這不是一回事,但又是統一的。別看莊之蝶在這個城市幾十年了,但他并沒有城市現代思維,還整個價的鄉下人意識!牛月清說:我需要的是婚姻就是就是婚姻!孟云房說:在這一點上,你和莊之蝶總是應對我,但現實況如何呢?這不,你們現在就陷多太的痛苦呢!牛月清說:云房,咱不要說了,咱也說不到一搭去。你要喝水我給你倒去;你要不喝,你有別的事就干你的事去吧!孟云房落下大紅臉,卻嘿嘿笑了:哎呀,這不是在趕我嗎?可我偏不走的、我是吃慣了你的飯,我今日還要吃了才走的!牛月清就哽哽咽咽哭自己的凄惶。孟云房見越哭越傷心,就說:月清,我是個臭人,說些話你或許不聽的,但我從心里講,我是同你的。之蝶也給我說了你不回家去住的話,我就批評了他。我說之蝶,說良心話月清是個好老婆,跟你了十多年,又沒個什麼大過錯,你心就安嗎?牛月清說:我用不著同。我也能看出莊之蝶之所以不主提出離婚,是在同我,是在為我的后路著想。從這一點講,他還是個有良心的。可我需要同嗎?我要的是!我不是不他。正是我還著他,我才全他,讓他和唐宛兒去親結婚去吧!孟云房說:他和唐宛兒結婚?你不知道的,唐宛兒被他原來的丈夫尋著押回潼關了!牛月清愣了一下,便說:這狐子,還有今天;把人害夠了,回去了?!孟云房說:別罵唐宛兒了,也怪可憐的。牛月清說:還可憐,水楊花的婦兒!孟云房說:唐宛兒既然已經走了。你們還是好好地過日子吧!雖然這場事相互傷了,需要一段時間恢復,可我覺得只有你們兩個和好是對誰都好的,那樣,我孟云房以后來也有個吃飯喝茶的地方!牛月清說:你孟云房來.我還給你吃的喝的,只恐怕你以后不會再到我這兒來了哩!孟云房說:我吃不吃喝不喝是小事,要是你們離了婚,你是擺了過一時的痛苦,那以后就會幸福了?牛月清說:他離了婚,就是和唐宛兒不行,憑他的地位名聲,十八歲的能找,二十歲的也能找,他不會不幸福。我是找不下個名人男人了,可我想,找一個工人,一個小職員總還可以吧?或許,我什麼也不會找了,我就跟我娘過!孟云房說:你怎麼這樣固執,在舊社會一夫多妻,那做老婆的都不活了?只要你肯放他一馬,他那里由我去勸說!我以前就說了,無論如何,據地不能失的。別像了我現在,原先是恨死了那一個,重新結婚了,反倒覺得還不如先前的,我現在夜里做夢還總是孟燼的娘,夏捷倒是一次夢里也沒見過。牛月清說:你這仍是要他搞雙軌制嗎?虧你給他出這餿主意!噎得孟云房當下無語。牛月清就說要睡覺了,攆著孟云房出了臥室。孟云房尷尬地只是笑笑,出來,老太太卻坐在客廳里說:你們說什麼來著,鬼念經似的。我這耳朵笨了,只聽著說是誰丟了?孟云房說:大娘,人耳朵笨些好,糊涂些就更好的!是唐宛兒丟了,你還記得嗎?就是周敏的那個人,走失好些日子沒見回來了!老太太說:我說讓睡覺了把鞋抱在懷里,你們誰聽的?現在唐宛兒就去了!人家重要的是鞋!丟的時候穿的什麼鞋?孟云房說:聽說就是那高跟黑皮鞋吧。牛月清說:娘,娘,你話這麼多呀!孟云房就又笑了一下,說:那我走啦。出門也就走了。

孟云房一走。牛月清倒想:我該不該就放莊之蝶一馬,何況唐宛兒人已經走了。但是,又想,莊之蝶明顯地從心里反了自己,如今寫了那封信后,又沖著孟云房說了那些話,他一定會更疏遠起自己。即使唐宛兒走了,莊之蝶保不準將來還有個張宛兒、李宛兒的,與其這樣,長痛不如短痛,罷罷罷了。這麼咬著牙鐵心,卻想不來莊之蝶為什麼就反了自己,自己背叛過他嗎?自己服伺他還不周到嗎?這只能說莊之蝶不是以前的莊之蝶了,牛月清就是這麼個悲慘的命了!

連著幾日,孟云房又來了,而且趙京五也來。汪希眠夫婦也來,他們都來勸說。如果是莊之蝶親自來向認錯賠,這還罷了;如果是所有的朋友、人對此事皆不聞不問,這也還罷了;而莊之蝶無蹤無影卻是這些朋友、番前來,施加力,牛月清吃得不吃,心越來越煩,話越說越,后來干脆誰來勸說連見也不見了。幾天里菜,夜夜失眠。人明顯地消瘦下一圈,頭發也一把一把往下落。每日清晨對著鏡子,瞧見自己的模樣,想真要發不止,個禿頂,這后半生就活得更慘了,一時萬念俱滅,遂想起了清虛庵的慧明來。一天黃昏,紅云燃燒,鳥城頭,牛月清終于進了清虛庵。山門口著一張紅紙,上寫著:初一施放焰口法令。焰口容:生者消災免難延年增福吉祥如意……。亡者地獄之苦轉生極樂供界……。牛月清不曉得焰口是什麼,獨步進去,聽得觀音殿里一片法聲響,也不過去瞧著熱鬧,徑直到右邊小園里,推那小獨院里的一扇門戶,慧明正坐在那里把什麼藥水往頭上。慧明的頭很圓,頭發很希見是牛月清進來,忙招呼坐了,雙手還在頭上涂抹藥水。牛月清就問:你這是在做什麼功法?慧明說:生發功。牛月清說:生發功?出家人都是要削發的,還做什麼生發不生發的功。慧明說:都是人了,不怕說了你聽的,出家人都是削發為僧,可我是當年無發可削才出了家的。我十八歲時一頭濃發,不想那個夏天發就全了,一個人沒有頭發算什麼人?我半年不敢出門見人。后來才索去了終南山做了尼姑的,再后來又上了佛學院。可我現在要頭發,我是要頭上生出頭發了再削掉頭發的。這是北京產的生發靈,它還真管用的!牛月清說:我倒恨不得這一頭長發一夜之間全了,也來跟你做尼姑!慧明笑道:你就是頭發全了,充其量和我當時出家一樣。在俗世也罷,出家也罷;人畢竟還是人,人能得了男人?人又怎能擺掉男人?農民收獲麥子就得收獲麥草,龍蟒袍就能保里邊不生虱子?牛月清說:是這麼個實兒。慧明說:你瞧著我一個尼姑還用生發靈,覺得奇怪吧?可我奇怪的是你怎麼也想到要來清虛庵!莊老師是何等人,別人有煩惱,莫非你也煩惱?牛月清突然兩顆清淚掉下,卻一句話也不肯說。慧明見如此,也不追問,沏了茶兩人喝了,直送到山門外,分手告別了。

過了三天,牛月清又來到清虛庵,慧明卻坐在被窩里,說:我知道你是還要來的。你的事我給孟云房打電話時詢問了,他嚇得在電話里直驚,要我多勸你。我不用勸的,你是來要出家也好,不為出家散散心也好,人各有志,勸也沒有用的,但我可以告訴你,解自己的只有你自己。我當初出家,以為做了尼姑就萬事清心,可進了佛門,才知道尼姑也不是隨便就可以當的,若是那樣,寺院倒了避難所了,佛也顯不出其圣潔來了!男人的心我倒理解,喜新厭舊、朝三暮四是他們的秉。這個世界還是男人的世界。人如同是大人的孩子,大人高興了就來逗孩子,是要孩子把他的高興一分為二地;大人苦悶了,也來逗孩子,或者罵孩子,是把孩子當作出氣筒,或當作消氣機,要把苦悶合二而一或一概地推去。說人是半邊天,人可以上天,可以地,可上天地的人到底有多?滿城的商店里出售著人的服裝、人的化妝品,好像社會一切都是為人而服務的。可這一切又都是為了什麼?還不是讓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了,供男人欣賞消用?在男人主宰的這個世界上,人要明白這是男人的世界,又要活得好。沒結婚的讓別人喜歡,結了婚的讓丈夫寵人就得不住地調整自己,富自己,創造自己,才能取得主,才能立于不會消失的位置。若以貌取悅,貌總是隨著時要流逝的,且世上的貌各式各樣,你一人怎會滿足男人吃了五谷還想六味的胃口呢?若一切圍著男人打轉兒,男人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一切,到頭來你只能活得窩囊,遭人棄。孔子說唯子和小人難養,其實男人最難養。你離他遠了他不行,離他近了他又煩。人對于男人要若即若離,如一條泥鰍,讓他抓在手里了,你又掉;如一顆瓜子兒,吃進了,逗起了口出來又填不飽肚子。男人就對你有了一種好的覺,追求起來就像蒼蠅一樣勇敢。所以,人要為自己而活,要活得熱,要活得有味,這才是在這個男人的世界里,真正會活的人!慧明講經一樣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牛月清心里騰騰在跳,一會覺得在說那個唐宛兒,唐宛兒為什麼活得人都寵,難道就是唐宛兒知道這些?一會兒又覺得是在說自己,自己的失寵就是沒曉得這麼個理兒嗎?

但牛月清想不到的是慧明年紀輕輕,又是尼姑,卻懂得這麼多關于男人和人的事,就說:慧明師父,你能說這些,真讓我吃驚哩!慧明說:是嗎?我要再說出來,還要嚇死你的呢!牛月清說:什麼事就把我嚇死了?慧明說:那好吧,既然你看得起我,到我這里來。我也就全對你說了。你不覺得我今日坐在床上和你說話是沒禮貌嗎?我是打胎了兩天了。牛月清道:打胎?!慧明說:你把門掩上,別讓別的尼姑聽著了。是打了胎,你該用怎樣的眼看我了,你怕永遠不會再來見我了吧?可這是真的,我一發覺子有異樣,就自配了中藥打下來的。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牛月清真不知道還要和慧明說些什麼,張地不敢看慧明,不是怕慧明難堪,而是自己不好意思。蝻蝻著,果真起從那里走出來回家了。

足足過了七天,牛月清給單位告了病假,在家四門不出。莊之蝶與唐宛兒的事發生后,到痛苦的是自己最的丈夫竟會這樣;而現在,出了家的慧明也打胎,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真的?還有什麼讓人可信、可崇拜、可信仰呢?這般思索沒個究竟,果然自己就發病躺倒了。上開始落皮屑,先是并不注意,后來穿子的時候,筒里有許多麥麩一樣的東西,早晨起來掃床,床上也是,就覺得渾非常服,才看清上皮發糙,像蛇皮紋,像樹皮紋,就在晚上服,拿一把刷子刷著子,又一遍一遍地洗。第八天里,重新上班去了,很晚很晚才回來,老太太把兒擋在門口瞧了半天。牛月清說:娘,你這是干什麼。認不得我了?老太太說:我真的認不得你了,你這是怎麼啦?!牛月清就笑道:娘,那你再瞧瞧,是漂亮了,還是難看了?老太太說:眉黑了,臉上的蝴蝶斑怎麼沒有了?牛月清說:這就好!告訴老娘是去容了,眉黑是紋了眉,蝴蝶斑是用一種藥劑弄去了,往后每天得去一次。一連去七天就會全去掉的。還要去墊鼻梁,還要打平額上的皺紋,還要去掉下腹里的多余脂肪,還要把腳也變瘦的。說得老太太驚道:這不整個兒不是我兒了?!從此就整日嘮嘮叨叨,說兒不是兒了,是假的。夜里睡下了。還要用手來牛月清的眉、鼻子和下,如此就懷疑了一切。今日說家里的電視不是原來的電視,是被人換了假的;明日又說鍋不是以前的鍋,誰也換了假的;凡是來家的親戚鄰居又總不相信是真正的親戚鄰居。后來就說是不是著問牛月清。

莊之蝶罵得周敏回潼關去搭救唐宛兒,回到家來,牛月清卻走了。陡然之間,飛蛋打,落得一個凄凄慘慘的孤家寡人。對于牛月清提出的離婚,在牛月清沒有提出前,莊之蝶是恨不得一離了之;而當要離婚的信擺在了面前,莊之蝶卻分明到了一種震驚。他是看了那信后,大笑了一聲,去沖泡了一杯濃濃的咖啡來喝,竟覺得一時心輕松。但一個人在房子里呆過了一天,便空難忍。把哀樂的聲放到最大的音量,他方能在床上靜靜地躺下來思想。在以前的那些日子里,每當他與唐宛兒、柳月,甚至那個阿燦有了那種事,回家來就希牛月清能罵他恨他。但牛月清不理了他,他又覺得難;若牛月清對他百照料,他心里又覺得對不住人。這種折磨他不止一次地盼著能結束,現在是結束了,但涌上心頭的是牛月清以往的好。想到了牛月清諸多好的莊之蝶,卻并沒有去雙仁府那邊登門求饒,他明白事到了這一步,如果兩人重歸于好是太難了。首先是牛月清能消除心中的他和唐宛兒相好的影嗎?再是他往后又如何能清理掉對唐宛兒的呢?是唐宛兒給了他新的覺新的沖,而今后宛兒墜了另一個苦海深淵,他能心安理得地如沒事一般地過好他的日子嗎?

不要說自己往后如何忍痛苦,這豈不終生要背著雙重負罪的枷鎖嗎?但是……但是,莊之蝶又想,正是認識了唐宛兒,和唐宛兒有了這些靈與的糾葛,使得他一步步越發陷了泥淖之中啊!莊之蝶為了擺困境,他開始用關于人的種種道德規范來看唐宛兒,希自己恨起,忘卻!可莊之蝶想不出唐宛兒錯在哪里,哪里又能使自己反生厭?他在心里一次次企圖忘卻,一次次卻在懷念。明明認定了面前的是一杯鴆酒,但那艷的澤,濃烈的香味,又他不得不去飲了。孟云房曾來和他談過,斥責他從事文學創作時間太久了,太投了,已經不懂得了社會,一切以藝理,才一步步弄了送樣。事出來了,難道還要這麼繼續下去嗎?你揪心不下這個,揪心不下那個,那你把你自己呢?你是名人,名人活得應該更瀟灑更自由,你卻把你弄得這麼累。這麼苦?!莊之蝶是無聲地笑了,他說他不會聽你孟云房的,你孟云房的觀點他過去不同意,現在也不合同意,他只請求朋友們不要來提說這事。他說唐宛兒丟了,牛月清走了,這無疑是上帝對自己的一種懲罰。既然是懲罰,那自己就來自作自吧。于是,莊之蝶買來了一箱子方便面,自己洗自己的服。這麼在家呆過了幾日,百無聊賴,就去孟云房那兒約了趙京五和洪江喝酒。見酒就貪,凡貪便醉。自己也覺得討厭了自己,便每日騎了木蘭,頭發弄得紛,將小錄放機裝上音樂磁帶,戴上耳機,一邊在城中閉轉一圈,一邊聽音樂。有時想,或許今日有個人攔了他讓捎一程路吧,或許在某個空曠的路上去攔住一個漂亮的人吧。但常常那麼瘋開了一圈就轉回來,弄得一汗一土,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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