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在閉轉的時候，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就去了南郊看那牛了。雖是秋后，太依然很旺，苞谷已經收割了，干旱的田里還未耕耘，到都是一褐黃，塵土飛揚。木蘭到了劉嫂家門前的土場上，土場上集中了數十頭耕牛，這些牛全沒有主人牽著，也沒有韁繩拴在木樁上或碌碡上，但它們并不走，全圍在已坍倒的劉家院墻外往里瞅著。莊之蝶住院中看去，那頭牛在躺臥著，差不多是一張牛皮蒙蓋了一堆骨頭。劉嫂就蹴在牛頭邊攪和木盆里的吃食。莊之蝶停了木蘭走進去，劉嫂默默地看著他，沒有說話，淚水卻已縱橫滿面。

莊之蝶知道牛是不行了，慶幸自己偏巧趕來，還能最后看看它。就從坍倒的土墻拔了一些腥味很重的白蒿放在了牛邊。牛只是艱難地了一下耳朵，算是和莊之蝶打招呼了，它的眼沒有大睜，眼圈周圍有很粘的東西。腥味的草已經是聞到了，那舌頭偶爾出來，只那麼一寸，卷了一下垂流的濃涎。屋子里，男人很重的聲音在喊了劉嫂：讓你去打酒，你磨磨蹭蹭，這會兒還讓它吃什麼呀？！就和一個漢子走出來站在臺階上。莊之喋先是覺得一道白閃了一下，才看肖那漢子提了一把柳長刀。劉嫂的男人滿臉胡茬，寡白無，看見了莊之蝶，說：你來了？進屋喝茶吧。莊之蝶說：是要殺牛嗎？男人說：實在沒辦法，拖得時間太長了，與其讓它這麼罪，真不如讓它解了。牛若有靈，它也是愿意這麼做的。你這麼大個人，它病了你來看過，今日倒頭，你又來了！莊之蝶說：我與這牛有緣分。那漢子就在太下嗬地笑了一下：老齊，你死了怕也沒人來看的哩！劉嫂的男人說：這應該，牛偏偏就死在我手里，我也是有罪的。漢子就走到牛邊，把刀子叼在了里，雙手在系著腰帶，說：老齊，你兩口來按住牛角吧。劉嫂的男人上去按了，劉嫂卻捂了臉向屋里跑去。男人罵道：這婆娘家的！只好自己一手抓了一只牛角。劉嫂跑到屋門口站住了，是不忍心去看，又不忍心在牛死時不在場，就臉對了門扇，雙手死死抓著門環。漢子的里還是叼著那口刀，刀的白在閃著，手就在牛的管位置，然后從中取下刀，說：這位客人，你來抓住牛尾！莊之蝶沒有。漢子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條則跪下來，說：今日你苦是到了頭了，下回不要轉生牛了！嗤啦一聲，刀便從牛脖下捅進去，連刀把也送進去了一部分。莊之蝶看見，牛眼翻了蛋一般的白，刀口咕咚咚冒出一熱腥氣，就泛著紅的氣泡汩汩地流在熱土上了。莊之蝶一時無力，慢慢蹲下去，同時看見劉嫂雙手從門環上下去，最后癱臥在門檻上。這時候，院外土場上是一片牛的吼，所有的牛瘋狂地轉圈奔跑，塵土飛揚，遮天蓋地。漢子立即喊著過去關住了院門，而又拿了一條皮鞭守在坍倒的院墻豁口，皮鞭甩得叭叭響。牛群終于沒有沖進來，后來就有一頭極悲哀地哭嚎著從土場邊的一個胡基壕里沖奔過去，隨后是十幾條牛都這麼吼著沖奔過去了。莊之蝶回頭來，地上已攤開了一張牛皮，漢子從七八糟的一堆里拿出了一小塊金黃的東西，說：這麼大的一塊牛黃！他興得用手把牛黃拿在下看，牛黃上還浮著一層熱氣。

當莊之蝶被男人拉著進屋去坐在了酒桌上，莊之蝶從恍惚里清醒，在他的邊是一個大草籠，里邊裝了大塊大塊的牛，而那張淋淋的牛皮晾在倒坍的院墻豁口。莊之蝶沒有喝酒，他說：我想買了這張牛皮！漢子在口里倒了一杯酒，說：噢，你是皮貨店的老板？

這皮子可是張好皮子，你掏什麼價？莊之蝶說：要多價我出多價。劉嫂立即說：什麼價不價的？！莊先生，你要肯收留，你拿走吧。柳月到了大正家，大正家和莊家一樣，都是客人多。但莊家的客人都是清客；大正家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各部局領導，工廠廠長和商嘗公司的經理，這些客人從沒有空手過。大到冰箱彩電，小到煙酒瓜果，拿禮的人幾乎都是一個規律，進門換拖鞋的時候，禮品就勢放在了鞋架邊的一個沒有窗口的小雜間里，然后坐在客廳里與主人說話，送禮人再不言說有禮品放在那兒，收禮人也不寒暄致謝。他們在說話的時候，柳月是不出面打招呼的，只有婆婆或丈夫喊一聲：柳月，你也來！柳月方花枝招展地從臥室過來，過來了會好看地對著來客笑笑，間或一句兩句的閑話。但能準確地知道客人們茶杯里的茶是不是喝完了，不去續水，喊：小，添水呀！小是大正家的保姆。過門的第二天早上，柳月認識了小的。那時小在廚房里擇韭菜，柳月下意識地也蹴過去，抓起一把韭菜來擇，還未擇完，立即就不擇了，站起來在水池里用香皂洗手。小哼了一聲。柳月就一邊洗，一邊問：你什麼名字？說：小。柳月說：小，今日咱吃餃子吧，多放些蝦皮，放的時候你說一聲，我來下料。小沒有言語，依舊在擇韭菜，突然說：市長家的餃子從來不放蝦皮的！柳月愣了一下，變了臉說：我就要吃蝦皮餃子！喊了甩手上的水，并不去擰水龍頭，水嘩嘩地響，就到新房去了，說：把水籠頭擰上！第十天里，柳月在家里呆煩了，對大正說要工作，大正說已經派人去辦理的城市戶口了，一時還沒有辦好，到哪兒去上班呢？柳月說這不管，要工作。大正就把柳月的要求告訴了母親，夫人想來想去，便給阮知非打了電話，要求把柳月安排在他們的歌舞廳。

柳月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柳月不會歌舞，柳月卻有好瞼好材，柳月就跟著時裝模特隊學走臺步。模特隊都是些長細腰的子，漂亮很漂亮，但一臉的沒文化。柳月讀的書多，氣質好，知道怎樣展示自己的風采，竟在很短的時間里為模特隊最出的一個。這個城市的人欣賞時裝模特表演，并不是來欣賞時裝，而要看的是模特。或者說，不管你設計師設計了什麼樣的服裝，在他們看來，臺上的模特都是赤的。說這個瞼好、部卻大；說那個太瘦，部不攏未了，覺得最迷人的最有的還是那個柳月的。柳月每一次出場，下邊都是噢噢噢的喊和口哨聲。一時間，阮知非那兒有個好模特的話就傳開來，歌舞廳的生意倒十分地紅盛。

這一日中午。孟云房牽扯了北郊有《邵子神數》孤本的老頭和新疆來的那位大師相見，長虹飯店的經理免費提供了食宿，兩位奇人為了謝經理，也是為了各顯了本事讓對方瞧瞧，就為經理發功治病，又為飯店預測生意，直折騰了一天。這經理當然也念盂云房的好，贈了他一副老式蓮花鋼火禍。又給了五斤切好的羊片和三調料。孟云房高高興興接了，在家來做，就把莊之蝶和趙京五召來用。莊之蝶緒不佳，吃得并不多，隨手打開電視機，電視里正在播映一部五十集的外國槍戰片連續劇。劇前是阮知非歌舞廳的廣告。孟云房就說：之蝶，你知道不，柳月現在就在歌舞廳里上班，當了時裝模特，好紅火的！莊之蝶說：這就好，柳月適宜于那份工作。這你怎麼知道的？你常去跳舞嗎？孟云房說：我哪里去過！夏捷說：他沒去，他兒子倒常去！莊之蝶說：孟燼那麼小的去什麼，他有錢買門票？夏捷說：問題就在這里！大前日阮知非見了我，說你那兒子真聰明，隔三岔五領了同學去舞場玩，檢票人要票，他說阮知非是我叔叔，柳月是我姐姐，就進去了。檢票人后來問我有沒有個侄兒的？我出來看了，見是孟燼，這小子行的，將來和老孟一樣，是個人！我回來給老孟說了，讓他好好教育教育，他卻一臉地不高興！你瞧瞧，臉又黑封起來了！孟云房黑起來的臉就又尷尷尬尬地笑，說：我哪里黑封了瞼？之蝶，幾時咱們去那里看看柳月去，別讓柳月覺得嫁出的潑出去的水。莊之蝶說：行的嘛，你給咱聯系聯系。孟云房說：那有什麼聯系的？吃過飯，我去宣傳部一趟，部長昨兒來電話讓我今日下午去一趟的。那有什麼事！還不是讓孟燼的師父給老婆發氣功排膀胱結石？我今日去不治的，只約個時間。夏捷說：瞧你多積極，一會要去看市長的兒媳，一會要去給部長老婆看病，把作家就擱在這里不理不睬了？！孟云房說：你這一說，我什麼勢利小人了？我去部長那兒要不了半個小時的，你們在這地坐著聊吧，四點鐘，咱們都準時在歌舞廳會面。趙京五說。要去你們去，我是不去的。孟云房說：京五你就小家子氣了，柳月沒做你的老婆你就不敢見了。不敢見的倒是柳月！你要不想見，你可以不見，你就在舞廳里跳舞把，說不定在舞廳上一個中意的！夏捷說：你要走你就快走，羅羅嗦嗦地煩人！

云房，我可告訴你，今日要去那里散心就好好散散心，別又帶了孟燼讓舞廳檢票人說閑話，我可再丟不起人哩！孟云房發了一聲恨科走了，夏捷趕忙收拾了碗筷，也不洗的，了隔壁一人，圍桌起麻將來。

孟云房去宣修部，并不是部長讓給他老婆排結石，卻說出了一件關系到全城人的大事。

原來市長為了進一步以文化搭臺讓經濟唱戲，當得知北京園贈送了西京園三只大熊貓的消息后，忽然靈機一，設想能否舉辦一個古城文化節，而且也想好了這個節的節徽就是大熊貓。市長召集了宣傳部、文化局有關人開了個會，大家一致好，說這是一個好主意，一是向外擴大本市的宣傳，二是以此搞活經濟，這在全國也是一個創舉。于是，一個龐大的籌備委員會就立了。部長把孟云房去，就是征求孟云房對文化節容的意見的。孟云房聽了，首先就提出這事得莊之蝶參加吧，部長說那是當然，但莊之蝶是作家，一般事不必麻煩他，只等將來的許多文稿由他起草就是了。孟云房看了足足三頁的文化節的設想項目，一時覺得若這麼談下去，談到天黑也談不完的，就說這是大事，讓他帶了這些項目表回去好好思謀，明日下午來談自己的想法好了。忙開子，急急就去了歌舞廳。

歌舞廳里的營業演出剛剛結束，舞會卻才開始。跳舞的人非常多，都是一對一對得地在那里晃，旋轉的播灑著碎點的燈，使所有人如同幻影和魔鬼，無法辨清那是誰和誰。孟云房聽孟燼說過，柳月總是陪人跳舞的，就坐在旁邊的一張桌前，極力于人窩里尋找柳月。但他的右眼已經壞了，左眼的視力也開始不好，他看每一個的都奇裝異服，貌非常，似乎就是柳月，可一支樂曲終止，從舞池卞來的的卻沒一個是柳月。沒見柳月，尋阮知非的影吧，樂曲又起，男男又都涌進舞池跳起來了，一切又都分辨不清。孟云房這時倒苦沒事先聯系好，若莊之蝶他們來了，見不到柳月和阮知非，又該笑罵他了。正發急著，突然有人在說：你是孟先生嗎？孟云房扭頭看時，聲音就在旁邊，同桌對面坐的一個俏麗的子正雙手支了下在端詳他。孟云房說：是你在問我嗎？我姓孟，你是誰？子手過來，孟云房當然接了去握，又說了一句：面怪的，我這腦子不好，一時記不起了，實在抱歉。子說；不用的，咱們其實從未見過面，我只是看你的形象問的，果然就是孟先生了！孟云房說：你是瞧著我一只眼的？！子就笑了，說：聽說孟先生有趣，果真有趣。可我是個沒趣的人，我在檢察院工作，你一定會知道是誰了？還想不出嗎？景雪蔭是我的二嫂。孟云房簡直是吃了一驚，他幾乎要起而去，但他立即就笑了，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哪是沒趣的人，在這兒著你實在讓我榮幸的。我是認識你二嫂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到一家去，你和長得有些像哩！你二嫂好嗎？子說：能好嗎？你的朋友一場司幾乎要讓去上吊了！孟云房說：話可不能這樣說。這場司我大約知道一些，依我之見，何必鬧到這一步呢？先前都是多好的朋友！莊之蝶現在家里害愁苦，怨恨周敏惹禍，把好端端一個朋友就變了仇人！子說：他要真顧惜往日的友，那為什麼要提供他和我二嫂的私呢？他為了自己的名聲而損害一個過去的朋友，這也就太不道德了！孟云房說：事絕不是你說的這樣！好了，咱倆不要說這些了，好賴這場司也算結束了。

子說：孟先生不懂法律，中院判決了并不是案子的終了，還要允許向高院申訴的哩。孟云房說：還要申訴？這何必嘛？子說：無論怎麼說，我二嫂是咽不了這口氣的，既然打這場司，投了全部心，就得把司打到底呀，你明白我的話嗎？孟云房說：當然明白，甭說你二嫂后有人，單是前有你這麼一個小姑子，也會心想事的。子笑了一下，說：哪我也就不說了，先生能賞臉讓我陪你跳一場嗎？孟云房說：實在對不起。我一點也不會跳舞，我這是第一次到這地方來，要找一個人的。子說：這就憾了，那我只好邀請別人了。就招手來服務員，付過了錢，說給這位先生來一杯可樂。自個卻卬揚頭走了。孟云房兀自覺得辱，就問服務員柳月是在哪兒的？服務員說：今日沒來舞池，恐怕在的房間吧。你從這里過去，出那個門，靠右手是樓梯，第三層十八號是的辦公室。孟云房謝了，卻從口袋掏了錢給服務員說：等會你把可樂錢還了那位的，就說我說了，約人出來玩玩，怎麼能讓人付錢？！孟云房在三樓十八號按了門鈴，房間里并沒有靜，又按了幾下，聽見是柳月在問：誰呀？孟云房說：是我。柳月說：有事到營業廳吧，我現在有重要客人。孟云房趕忙說：柳月，我是你孟老師！門開了，柳月濃妝艷抹，幾乎讓他都不敢認了，道：“柳月，現在這麼難見的！你上灑的什麼香水，就像洋人上的味兒一樣，怪難聞喲！柳月趕忙使眼，悄聲說：我這里就有個老外的。然后拿努努那套間，套間門掩著，讓孟云房進去了，大聲地說：孟老師，把我出嫁了，你們就誰也不來看我了！今日是陪誰來跳舞嗎？孟云房說：我瞎眼笨耳的，能陪了誰來？你莊老師近來心緒糟糕，我們就一塊出來看看柳月嘛！柳月說：來散心就散心，卻偏要說看我？莊老師他有什麼事心緒糟糕，柳月一走倒省他多心呢！孟云房說：你這沒良心的小猴！就把唐宛兒怎麼丟了，牛月清又如何走了，莊之蝶孤零零的一個人怪可憐的說了一遍。柳月聽了，眼圈倒紅起來，問：莊老師人呢？孟云房說我們約好四點來這里的，我在下邊舞廳里怎麼也找不著你，等會他來了，你好好安安他，也勸他去你大姐那兒低個頭認個錯，重歸于好。柳月說：過了門我只忙著到這里上班，總說去看看他們卻是沒空，好賴在這里不被人下眼看了，還思謀者請了他們和你一塊來看看我的表演，沒想阮知非卻遭了人打，將這一攤子臨時了我來張羅，才沒個空兒去文聯大院，他那里竟出了這等事來！孟云房說：你說什麼，阮知非遭人打了？柳月說：這事你不知道呀？阮知非是每天晚上營業完了來收款的。前日晚上突然一個人把他堵在樓梯口，問，你是阮先生嗎？阮知非不認識這人，來人說他是太平洋公司的書，公司要慶典，希時裝模特隊前去助興演出。阮知非說這里是正常營業，不外出演出的。來人就說他們經理在樓下的車里，能見見嗎？阮知非便走下去。那小車里果然坐有三個人。其中一個胖子出手來和阮知非握，手剛一到，阮知非就被拉得子站不穩，那稱作書的就勢在后邊一掀，阮知非就進了車去，車嘟地駛走了。阮知非知道不好，抱了錢箱問人家這是干什麼，那胖子一拳就打在他的眼睛上，墨鏡破碎了，鏡碴扎在他的眼里，當下流出來。那胖子說就是干這個的，姓阮的，知道你是發了財了，可總不能讓我們肚子吧？向你借，你是不肯的，實在抱歉啊，只好這麼辦了！阮知非還在說，你們大白日搶劫，柳月可是我們歌舞廳的，你們知道柳月嗎？胖字說知道是市長的兒媳怎麼樣？你錢已經掙夠了，留著這左眼再認我們嗎？一拳就又打在阮知非的左眼上。車開到南環路，他們把阮知非放在路上，逃得沒蹤沒影，虧得一個菜客發現了送到醫院，那兩只眼睛就全放了水了！這事搖了鈴似的，你竟還不知道？大正爹也是發火了，要求公安局緝拿罪犯，公安局自然在城的四個自加派哨位檢查過往車輛，但沒有可疑的人。問阮知非，他也說不清那三個人的模樣，只提供到有一個胖子，小車是紅的車。孟云房聽得骨悚然，柳月還在說公安局現在四緝拿罪犯，但哪兒就能很快破案？他不關心這些，忙問阮知非是住在哪個醫院，傷勢治療如何？柳月說是西醫學院的附屬醫院，怎麼治療；走不開，沒有去的。

孟云房說：這阮知非讓你臨時經營這里倒是明智的，可你也得小心，這里不比得當保姆。柳用說：流氓地要連市長都不怕了，就讓來吧，來了要多我給多，我才不像阮知非要錢不要命的。孟云房就笑了一下，拿眼示意套間屋，低聲問：這老外是哪國人？你們歌舞廳還和老外做生意？柳月說：他是外語學院聘任的教師，能說幾句中國話，常來跳舞，我們就認識了。這國小伙，你是不是見見？孟云房說：我聞不得老外上的香水味。他坐了多久了，怎麼還不走？柳月說：他沒事來聊聊的，國人隨便哩。你是不是有什麼懷疑了？孟云房說：你現在不比是小姑娘，是市長的兒媳了，多人眼睛在看著你的。柳月說：我這麼大了，我是不會騙的。孟云房看了一下表，已經四點了，就說他到樓下門口去等莊之蝶他們，等會兒一塊上來再說話吧，柳月就說就不去接他們了，很快打發老外走了，就騰出空來好好陪莊之蝶跳跳舞呀。孟云房就從樓上直去了樓下門口。

但是，孟云房在大門口等了半天。沒有莊之蝶他們的影兒，柳月送走那個老外也下來等，還是沒有見來。孟云房心里就心了阮知非，提出他到醫院看看去，但叮嚀柳月，一旦莊之蝶他們來了，不要告訴阮知非挨打的事，免得大家又都玩不好，等他過會從醫院回來，打探個病究竟了，再商量個日子，一塊去探視好了。柳月倒孟云房的好心，也不敢到別去，一直在歌舞廳等到天黑，莊之蝶沒有來，也沒有見孟云房從醫院再回來，心里就惶惶不安了一夜。

孟云房去了醫院并沒有見到阮知非，醫生告訴說做過了換眼手，不允許任何人探視的。孟云房得知已經手過了，手又特別功，心下寬展，卻不明白阮知非雙眼里放了水的，怎麼做換眼手，眼睛是能換嗎？醫生說：當然能換，你這只眼什麼時候壞的？當時你怎麼不來做個手呢？孟云房說：我一個眼睛也就夠用了，現在大天白日地都有人敢搶劫，世事這麼瞎的，多一只眼看著只會多生氣！醫生卻生氣了，說：你這同志怎麼這樣說話？孟云房心里說：這人不懂幽默。就忙陪了笑臉，問給阮知非換的什麼眼？醫生說：狗眼。孟云房吃了一驚，道：狗眼？那以后不是要狗眼看人低了？！醫生哼了一聲再不理他走了。孟云房落了個沒趣出了醫院，看著天已晚，也沒再去歌舞廳就回了家。回到家里，莊之蝶、夏捷、趙京五都在，而且還有個周敏，大家霜打了一般誰也不說話。孟云房說：嚇，我在歌舞廳等得腳都生出了，你們竟紋不還在這里！我這麼大個人了，說句話是放了屁了，是耍弄猴子嗎？！夏捷一指頭在他的額上，說：嘿，我把你能恨死！拉他到廚房里去說話。

夏捷告訴孟云房，他們牌到三點四十分，才起來要走呀，周敏一腳踏門進來。周敏是從潼關回來的，他并沒有救得唐宛兒出來，而自己額頭上卻了塊大紗布。大家見他狼狽，就知道在潼關打了架了，問幾時到的西京，為何不來個電話讓去車站接的？周敏卻說他已經回西京兩天了。莊之蝶說：回來兩天了？兩天了怎麼不聲不吭的？周敏說：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給大家說。倒嚷著打牌呀，讓他也打一圈的。莊之蝶當下氣得烏青了臉，說：周敏，你就是這個樣子回來啦？大家日夜眼里盼你回來盼得要出，你回來了兩天不閃面，見了面就是這副嬉皮笑瞼樣？你告訴我，唐宛兒呢？周敏倒唬住了，說：我沒有救了。莊之蝶說：我知道你救不回，那的況你也不知道嗎？！周敏才說他回到潼關，潼關縣城幾乎一片對他的唾罵聲，嘲笑聲，他白天就不敢出現在街頭。委派了幾個哥兒們在唐宛兒家周圍打探消息，知道唐宛兒被抓回后，丈夫就剝了的服打，打得無完，要說句從此安心過日子的話來，但唐宛兒總是一聲不吭，不說過也不說不過，那丈夫就又繩索捆了的手腳去強xx，一天強xx幾次，每次又都待，用煙頭燒的下，把手電筒往里邊塞……這麼才說著，莊之蝶眼淚就嘩嘩下來。周敏卻笑道：罷了，甭為流眼淚了，咱今輩子可能再也見不上了，也得學會慢慢忘掉。于是繼續往下講，說他曾經派一個他認識，那個丈夫也認識的人去見唐宛兒，因為他已經在法院找人說妥，只要唐宛兒寄來離婚申請，管丈夫同意不同意，都可以幫忙解除婚約的。但派去的人見不上唐宛兒，是被反鎖在后院的一間小房子里。周敏說他實在忍不了，終于在一個黃昏戴了一頂草帽闖進了那家。那丈夫早防了他去，在家養了四個打手的。他一進門，他們就張了，雙拳提起，怒目而視。他說：我不是來打架的。先在桌前坐了，從懷里掏出一瓶酒來，吆喝拿了杯子來喝吧。那丈夫瞧他這樣，也就開了幾瓶罐頭當下酒的菜，六個人喝了起來。周敏先說：兄弟，事鬧到這一步，咱們談談心吧。宛兒跟我去了西京城，我知道是和你沒有解除婚約的，但我，也我，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既然從西京偏要尋回來，尋回來也便罷了，可你也該留一句話的，害得我為宛兒心。那丈夫說：話這麼說了，我是人，咱也就月亮地里耍鋤刀，明砍！你是潼關城里的有名人，可我也是墻高的一個男人，你讓我戴了這麼久的綠帽子，我全忍了，現在能坐在一起，我不罵你，也不打你，我只求你不要再來找了。你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該看在孩子的份上。周敏說：你在求我？那丈夫說：我在求你。周敏說：可我怎麼能饒過你呢！你把用繩索綁回來，打得死去活來，又那麼著去待，是做你的老婆還是你的一頭牛一匹馬，是這麼強打出來的嗎？那丈夫說：這你不用管，是我的老婆，我怎麼教訓旁人管不著的。周敏說：我就不許你這麼對待！你要過，你好好待；你要折磨，你就去離婚。那丈夫說：我死也不離婚！周敏說：那好吧，你求我，我也求你，你讓我見一面。周敏是代寫了一封離婚申請的，他只要見到唐宛兒，讓在上邊簽個字按個手印，他就可以把離婚申請送到法院的。但那丈夫不允許見。雙方就爭執起來。周敏強行要往后院去找，旁邊的打手一棒便把周敏打倒了，道：打！打這個流氓無賴，他是到這里鬧事的，打死了咱也不犯法！四個人撲上來就拳腳加。周敏一下子跳上桌子，左右兩腳踢倒了兩個，那丈夫又抱住了他，他抓了那丈夫的手就咬，當下咬得骨頭白花花出來，但他的額上也同時被另一個人用酒瓶砸出個窟窿。打鬧聲驚了四鄰八舍，周敏見狀．將草帽戴在頭上，滿面流地回家去了。回到家他就睡了，愧得三天三夜不出門。第四天得知娘在街頭開的小雜貨店也被那丈夫一伙砸了玻璃柜子，他從床上撲起，又要去拼命。是爹和娘抱住了他，求他讓他們安生，說為一個人，滿城風雨了，誰個不說是你拐人家老婆，父母出門在外也被人指了脊梁，就是他們砸雜貨店，圍看的人那麼多，也是沒人幫咱說話嘛。如果再去鬧事，那你就等于把你爹你娘活活殺了呀！天下的人那麼多，你什麼人不得，偏偏稀罕人家的老婆？你這麼大的人了，一般人都是開始供養爹娘了，我們不指花你一分錢，不掛你一條線，可你也就不要讓我們再為你心啊，孩子！周敏聽了爹娘的話，火氣漸漸消了，又睡了七八天，就回西京來了。

孟云房聽夏捷說過了事的原委，心也很是沉重，從臥屋出來，只是到冰箱里往外拿酒，說：唐宛兒沒回來，沒回來也好；周敏回來了，回來了就好。今日我也想喝喝酒吃吃的。夏捷，你去街上野味店里買四斤狗來。夏捷說：吃狗喝燒酒，你讓大家都上火呀？孟云房說：讓你去你就去嘛，話咋這麼多的？！夏捷就去了，大家還是沒有說話。

周敏說：你們怎麼不說話了？唐宛兒是我的人，我都不悲傷了，你們還傷什麼心？世事如夢，咱就讓這一場夢過去罷了，咱還是活咱們的人。莊之蝶手就把酒瓶拿過去用勁啟瓶蓋，啟不開，周敏說讓他來，莊之蝶卻拿牙咬起來，咬得咯吧吧響，咬開了，自己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起來。這麼一瓶酒你一杯我一杯咕咕嘟嘟都往口里倒，夏捷買了狗回來，瓶子里只剩有一指深的酒了。孟云房就又取了第二瓶來，夏捷卻說：云房，你知道不，野味店里人都在說阮知非被人綁了票，兩只眼都放了水！？孟云房就給夏捷使眼，但孟云房的是那只瞎眼，夏捷沒在意，還在說：他們還在說醫院給他換了狗眼。狗眼能給人換嗎？趙京五、周敏都驚得停了酒杯。孟云房卻一直看在之蝶，莊之蝶一連打了幾個嗝兒，卻一言不發，端起酒杯喝得更猛了。他說：之蝶，你還能行吧？莊之蝶沒有言語，還在添他的酒。夏捷說：讓人喝酒又舍不得酒啦？喝醉了咱這兒有的是床哩！孟云房說：那就喝吧，喝！阮知非遭人搶劫倒是真的，我也去醫院了一趟。他也是活該要遭事的，發了財，又顯夸，今日贊助這個，明日贊助那個，自然有人要算計了他。來，之蝶，我今日也豁出去醉的，干了這杯！莊之蝶眼睛紅紅的，站起來卻說：我要回去了。說完竟起就走。

大家都愣起來，也沒有敢說留他的話，直看著他趔趔趄趄從門里走出去了。孟云房兀自把那杯酒喝下去，一只好眼和一只瞎眼同時流下了兩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