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第25章

莊之蝶那晚回來,一進門就倒在地板上醉了。翌日早晨醒過來,只害著半個頭痛。幾天里就吃止痛片,吃方便面,不出門戶。這期間,孟云房不再見他過來喝酒閑聊,就請了孟燼的師父來給他發氣功調理,明明看見防盜鐵門開著,再敲木板門就是不開。走到大院門房讓韋老婆子用擴大喊: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仍是不聲不吭。孟云房就到街上公用電話亭里給他撥電話,莊之蝶接了,訓道:你盡喊我干啥,你是催命鬼嗎?孟云房說:你不能老是呆在家里四門不出!我知道你緒不好,我才請了孟燼的師父來給你發功調理調理。莊之蝶說:我要氣功治療?我沒病,我什麼病也沒有!孟云房在電話亭里沉默著,又說:那好吧,你不讓調理,你好自為之吧。阮知非那邊的事你不必心,我已經和京五他們去看過了,我們是以你的名義去的,你也就用不著再去了,他況還好、換了眼一切恢復很快的。可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這一年是事,我在家琢磨了,又翻了《奇門遁甲》,才醒悟你那房間里的家擺設不當,事全壞在了住家的風水上。西北角那間房,你作臥室是犯了大忌的,人應該睡在東北角那間房子。客廳的沙發不要端對了大門,往東邊墻放,你聽清楚了嗎?莊之蝶氣得把電話就放下了。孟云房聽見聽筒里咯噔一聲后出現了忙音,苦笑了笑,但還是請孟燼的師父在小吃街上吃了蒸牛,放人家回賓館后,就一人往歌舞廳來找柳月,希柳月能把這一切告訴牛月清。如果們兩個一起去看看莊之蝶,莊之蝶的緒或許會好些,否則莊之蝶真會病倒,真要毀了他自己的。

柳月去了雙仁府,雙仁府卻人去屋空,推土機正在推倒著隔壁順子家的土房子,知道牛月清和老太人已經搬遷到別的地了了。獨自站在院中的那棵桃樹下發了半日的呆,才怏怏去了文聯大院的樓上。莊之蝶是接納了,但莊之蝶嘮叨不休地給說唐宛兒被抓回潼關后如何侍。柳月就不去與他多說。只去要給他做飯,看著他吃了便匆匆離開。自后十多天里,柳月見天來一趟,后來歌舞廳的事多,就在文聯大院門前左邊巷口的一家山西削面館里委托老板娘,讓一日兩次去送飯。老板娘先是不愿意,柳月就掏了一把元,說:我給你用元付勞務費還不行嗎?第二十五章一日,柳月和那個國小伙去了鼓樓街新開設的一家西餐館吃完飯,有心領了老外去莊之蝶那兒,兩人已走到文聯大院的那條街上,卻讓老外搭車回學校去,獨個來見莊之。才上樓到了門口,門口的墻蹲著一個人,已經睡了,看時卻是周敏,搖醒了問:周敏,你夜里牛了?怎麼在這兒瞌睡?周敏見是柳月,忙了口邊流出的涎水,說:我到尋莊老師。到尋不著,估計他就在家里,敲門卻是不開。我就蹲在這兒等著他,總要開門出來吧,沒想太乏了,就睡著了。現在幾點了?柳月說:四點。周敏說:那我這一覺睡過了兩個小時?!柳月就開始敲門,敲得終終地響,并且大聲喊:莊老師,開門,我聽見你在輕輕咳嗽了;我是柳月,柳月你也不見嗎?屋里就有了腳步聲,門開了。莊之蝶臉蠟黃地出現在門口,說:周敏才上來了?周敏說:我在你門口睡了兩個小時了。莊之蝶說:有什麼事,你肯下這麼大功夫?周敏說:要是沒事,我絕不干擾老師的。昨日我去司馬恭那兒,他告訴我,高院已通知他們要最后定案了,是全部推翻中院的結果,要改判為侵犯了景雪蔭的名譽權。據說這是景的一個什麼小姑在其中施了人計,和復查的人做的鬼……咱們沒立即行,去尋高院院長。我早讓你去找院長,后來才知道你沒有去,現在再不抓,黃花菜就全涼了!莊之蝶說:是嗎?就去徹茶水,說:改判吧,怎麼判都行,判輸是輸,判贏其實也是輸了。你喝水。周敏不喝,發急地說:那咱們就這麼讓人宰了?改判的第三條是寫著要把結果在報紙上公開報道的呀!莊之蝶回坐在沙發上,沙發后的墻上已經沒有了字畫,掛著一張巨大的牛皮,說:那有啥,讓他去報道嘛。你要找院長,你去,我是不愿再去求任何人了。周敏眼淚就流下來,說:莊老師,我去能頂什麼用呢?我求求你還是再去一趟吧,咱苦苦爭斗了這麼長時間,最后就惡心地落到這步田地?!莊之蝶說:周敏呀,讓我怎麼說你呢?你也饒饒我,不要再說這事啦行不行?我要寫書呀,我是作家,我得靜下心寫我的書呀!周敏說:那好吧,我就再也不求莊老師了。

你寫你的書吧,出你的名吧,我也是活該讓你這名兒毀了!周敏走出去,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省高級人民法院果真在七天后批發了最后的審判結果,而城的各家報紙又幾乎在同一天刊登了消息。周敏幾個晚上尾隨著下班回家的景雪蔭,窺探好了家的地址,終于在一個下雨的夜晚,藏在一個拐角,發現了景的丈夫從家里出來,騎車匆匆往東行走,他狼一樣地撲過去,一腳把那男人連同自行車蹬倒在馬路邊,惡狠狠道:劉三拐,你欠我朋友的錢為什麼不還?!景的丈夫倒在地上,而雨披正好覆蓋了頭,聽到了罵聲,說道:哥兒們.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劉三拐,我從不欠什麼人的錢!周敏心中暗喜,又罵道:你好漢做事倒不敢認好漢,你不是劉三拐是孫子?!你別怪我下手狠,我得了人家的錢就得替人家辦事,你欠款不還就拿那些錢去看病吧!抬起腳來,照著那瘦瘦的一條小脖兒踩去,聽得咯吧一聲,知道起碼是骨折了,騎車飛一般駛去。第二天一早,周敏喝得醉醺醺出現在雜志社辦公室,雜志社的人都在議論景雪蔭的丈夫被人打傷了,現在住進了骨科醫院。說是惡有惡報,恐怕司新贏的六百元的名譽損失賠償費絕對付不了這筆藥費的。周敏說:這是誰干的?咱們應該把這人尋出來.要好好謝謝他的。那男人怎麼就遭人打了?李洪文說:說是有人錯認了人誤打的,晦,哪有認不得人就手的,必是干什麼壞事去了,遭人家打的吧?周敏呀,你要是有能耐,雜志社掏錢,你代表雜志社買了禮品去醫院看看他怎麼樣?周敏說:如果我還在雜志社干,我肯定是要去的,可我現在不是雜志社的人了。李洪文說:廳里要辭了你?周敏說:辭是遲早要辭的,今日我卻是先來自辭的。說罷,從挎包里取出一條香煙,一人一包散了,說:蒙各位關照,在這里呆了一段時間,憾地是沒有給雜志社出什麼力,倒添了許多麻煩。現在我走了,請各位煙完就忘了我,我就是燃過的煙灰,吹一口氣就什麼都沒有了!大家面面相覷。李洪文說:可是,周敏,這每一支煙都是不完的,總得有個煙把兒。這麼說,我們還是忘不了你。周敏說:煙把兒那就從角唾棄在墻角垃圾筐里吧!笑著,走出辦公室門,又揚了揚手,很瀟灑地去了。

各家報紙刊載了莊之蝶司打輸的消息,西京城里立即便是一片風聲。那些以前還并未知道這場司的人到又在尋找刊登周敏文章的那期《西京雜志》,李洪文就暗中將雜志社封存的那期雜志高價賣給了一家個書商,書商又提價批發給街頭的書攤小販,更有那些小報小刊就采訪雜志社和景雪蔭,撰寫了許多談這場司的文章,以增加其發行量。一時間街談巷議,說什麼話的都有。莊之蝶的家門每日被人敲響十數次,他仍是不開,而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有問況到底怎麼樣的,有安的,有憤憤不平的,也有責罵的。莊之蝶就把電話線指斷去。在家里無法呆下去,一個人戴了墨鏡來到了街上,原本想到一個地方去,譬如孟云房家打牌,譬如去找了趙京五或洪江,取些錢來花銷,譬如神病院里探阿蘭,但是,莊之蝶一來到街上的十字路口,他卻拿不定了主意該往哪里?迎面的一輛自行車駛過來,他趕忙往左邊讓,自行車也在往左邊讓;他又往右邊讓,自行車也又往右邊讓。那人啊,啊著,人與車子就讓在了一起摔倒了。莊之蝶爬起來,看街上人都瞅著他笑,慌慌順了街就走,那騎自行車的人把車子騎過來,駛過他的邊了,扭頭還罵一句眼窩啄了?!莊之蝶一時噎住,倒傻呆呆立在那里不。那人騎車前去了,卻又騎著折過來再次經過莊之蝶邊,一邊慢蹬,一邊說:莊之蝶?莊之蝶認不得他,他一瞼刺疙瘩。那人說:有些像。不是,不是莊之蝶。車子騎過去了。莊之蝶心想:多虧他沒認出我來,要麼多難堪的!就往前無目的地走,卻想:他就是認出來,我也不承認是莊之蝶!于是無聲地笑笑。瞥見旁邊的小巷里有一面小黃旗兒在一棵柳樹下飄晃,小黃旗兒上寫著一個酒字,走過去果然見是一家小小酒館,就踅進去要了酒坐喝。莊之蝶喝下了一杯燒酒后,才幕然認得這個小酒館曾是自己來過的,那一口喝酒的時候看到過出殯的孝子賢孫,聽到過那沉緩優的哀樂的,一時便覺得這小酒館十分親近,就不再去孟云房家打牌,也不想去找趙京五和洪江,于鞋殼里又出一張錢來買下了第二杯酒。這麼默默地喝過了一個小時,桌子上的落了桌沿下去。莊之蝶偶爾向窗外一,卻見一個人匆匆走過,似乎是柳月,了一聲,但沒有答應,走出來倚在門口往遠。前邊行走的正是柳月。就又喊了一聲:柳月!一風灌在口里,人往前跑出十米。噗地竟醉倒在地上,哇哇地吐了一堆。

柳月往前走著的時候,好像聽到有人在。腳步慢下來,卻沒有聽到第二聲,以為是聽錯了,加快了步子又往前走。已經走出很遠了,總覺不對,就回頭一看,正看到一個人倒下去了,心里有些疑,返過來,啊地就道:莊老師!莊老師你醉了?!忙扶他,扶不起,就跳到路邊攔出租車,出租車卻過來一輛拉著人,又過來一輛還是拉著人,好容易攔住一輛,又給司機說好話,讓司機和一塊過去抬了醉人上車,卻見一只狗已在莊之蝶食著穢,而且狗已了長長的舌頭到了莊之蝶的臉上,莊之蝶無力趕走惡狗,手一揚一揚,里說:打狗。打狗。柳月一腳把狗踢遠了,和司機抬了莊之蝶到車上,急急駛向文聯大院,攙他回家洗臉漱口。

柳月一直伺候著莊之蝶慢慢清醒過來,恢復了神志,就怨他不該這樣喝酒傷著自己子,說罷了就從小皮包里掏出一沓錢來。莊之蝶說:你這是干什麼?柳月說:我知道你現在缺錢,可你缺錢就給我言傳呀,柳月現在雖不是腰纏萬貫,但也不是當年做保姆的時候,你對我說一聲即便是低賤了你的分。可你總不該拿自己名聲去糟踏自己換錢喝酒吧?!莊之蝶聽得糊涂。柳月就說:這你還要瞞我?洪江把什麼都給我說了!莊之蝶更是莫名其妙,說:洪江說什麼了?柳月就從口袋拿出一個小簿冊子來,說:你瞧瞧!莊之蝶拿過小冊子看了,封面幾乎沒什麼設計,白紙上只印有《莊之蝶風流司始末記》,下邊是幾行主要章節的目錄,分別為:舊難卻景雪蔭,周敏文章寫紅艷;麗人怒尋領導,一封信乞笑臉;法庭外生烽煙,活該周敏遭背叛……。莊之蝶一把把小冊子扔了,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柳月說:我在歌舞廳里瞧見有人拿了這小冊子,我嚇了一跳,問哪兒來的,說是從大眾書屋買來的,我去大眾書屋查問時,洪江卻在那里正幫了人家捆扎了這書往郊縣郵發。我就問洪江這文章是誰寫的,這不是拿糟踏莊老師來賺錢嗎?

你怎麼也參與這個?洪江說他也不知道這是誰寫的,既然這類東西能賺錢,為什麼讓別人賺而自己不賺呢?牛大姐和莊老師分居了,莊老師不好意思去大姐那兒取錢,他只是來我這兒要錢,咱的書店總得有錢呀!他說你也默許了這件事,讓我說,事真是這樣嗎?莊之蝶然大怒,罵道:×他娘的洪江,他也敢這麼作踐我了?!罵過了卻輕輕地笑,說:嘿嘿,柳月,我不罵他了,他真是個會做生意的人,我罵他干什麼呢?我也不追究這是誰寫的,是周敏也好是洪江也好,是趙京五或者是李洪文他們寫的也好,讓他們去寫吧,現在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堵一張口兩張口,哪里又能堵了全城人的口?你孟老師曾說我周圍有一批人寫文章在吃我哩,沒想到咱開的書店也印這小冊子賺錢,這就到我吃起我來了!

柳月聽他這麼說,也心里酸楚,就安道:老師能這麼想也好。你頭還暈嗎?我扶你去床上睡一會兒。莊之蝶搖搖頭,說他睡不著了,他不睡,又可憐地看著柳月,說:我怎麼能活這樣?柳月,你說司結束了該事就完了嘛,怎麼又鬧這樣?!柳月說:你是名人麼。莊之蝶說:是名人,我是名人。現在我更名人了,是一個笑名和罵名了!柳月說:莊老師,這些你都不要去多理,你是作家,作家到底還是以作品說話的,你不是有一部長篇小說要寫嗎,你應該靜下心來好好把作品寫出來,你就可以為你正名,你還可以產生更大更好的名聲的!

莊之蝶說:是嗎?是嗎?柳月說:是的。莊之蝶卻大聲說道:我不寫了,我不要這名聲了!莊之煤送走了柳月,就堅定了自己不再寫作的念頭。不再寫作,才能擺了自己的名聲啊!他終于以最后的一篇文章來結束自己的寫作生涯了,即寫了一千零二十八個字的消息,說莊之蝶因嚴重失眠導致了寫作能力的喪失,目前已正式宣布退出文壇。文章寫,便化名投往北京《文壇導報》。不過一個星期,《文壇導報》登載,西京一些小報小刊又以新鮮事兒轉載開來。當日的晚上,孟云房就跑來看莊之蝶了,說:之蝶,你知道外邊又在給你造謠了嗎?他們說你喪失了寫作能力,已退出文壇,這不是笑話嗎?市長今日中午還把我去問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可能的!市長也生了氣,說如果是謠言,就要查一查這消息是哪兒來的,西京的報刊怎麼能這樣扼殺自己的名人?!之蝶,你知道這是誰寫的稿件嗎?莊之蝶已經剃了個頭,青腦門上放著亮,說:我寫的。孟云房說:你寫的?你怎麼和自己開這麼個玩笑?!你心再不好也不能這樣干呀?你想你除了會寫作,你還能干了什麼,去街上釘皮鞋?賣油條?莊之蝶說:我總不會混得糊不住口吧?就是糊不了口,去你家門上討要,也不能不給吧?孟云房說:那好,你從來不會聽我的,可我告訴你,你現在不是你莊之蝶的莊之蝶,你是西京市的莊之蝶,你有道理你去給市長說!我今日來還有一個任務,這也是市長的指示,就是古都文化節要你撰寫幾篇重要文章,其中一篇是關于節徽的敘寫。我給市長說你近期不好,市長讓我先寫個初稿,初稿他看了,覺得不理想,一定要你這大手筆修改潤的。就掏出一卷稿件來。莊之蝶看也不看,丟在一邊,說:我喪失寫作能力了,寫不了也改不了的。

孟云房說:你哄了別人能哄了我孟云房?你就是安心不出名了,這文章便算登我的名,你也得修改修改!莊之蝶說:我可以幫你,也只能幫你這一次,但你不許給市長一個字真!孟云房走了,莊之蝶就改起那篇文章來,他就好笑一個古都文化節什麼東西不能拿來做節徽,偏偏要選中個大熊貓!莊之蝶最反的就是大熊貓,它雖然在世上稀有,但那蠢笨、懶惰、稚,尤其那份膩膩可笑的模樣。怎麼能象征了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的文化?莊之蝶擲筆不改了。不改了,卻又想,或許大熊貓作節徽是合適的吧,這個廢都是活該這麼個大熊貓來象征了!他不想寫出了個更換象征的建議,比如鷹呀,馬呀,牛呀。甚至狼來,但他更不想把這一篇歌頌大熊貓的文章修改得多麼優,于是,故意劃掉了幾段文字,增加了許許多多的話,這些話偏顛三倒四。語法混。寫好了,第二天并未讓孟云房來取,而直接去郵局寄給了市長。

剛出了郵局。不想就遇著了阮知非。莊之蝶簡直吃了一驚。阮知非沒有戴墨鏡,兩只眼滴溜溜地閃著黑,他說:你眼睛治好了?阮知非說:治好了。一出院就說要去香看你的,可市長卻委派我上海購買一套樂。我是被到文化節籌委會的呀!這不,才回來三天的,忙得鬼吹火似的,還沒顧得上去你那兒哩!阮知非就看著莊之蝶,突然一臉狐疑,說:你怎麼啦,患了什麼病了?你可別再有什麼事,像希眠那樣計我心。莊之蝶說:希眠怎麼啦?阮知非說:你還不知道吧?這事先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希眠又弄了些假畫,有關部門正追查哩。

莊立蝶說:要不要?阮知非說:現在說不來,估計不會出大事吧。之蝶,你得去醫院作作檢查,你一定是有了病的。莊之蝶說:沒什麼病的。阮知非說:那怎麼一下子這麼矮了!莊之蝶并沒有校在自已上看看.笑著說:你從上海回來,別就張狂得看什麼都不順眼了!阮知非說:這也是的,人家上海……莊之蝶說:得了得了,說你腳小,別扶了墻走。我每一次去上海,一回到西京,也覺得西京街道窄了,臟了,人都是土里土氣的;過三五天,這覺就沒有了。沒事吧,到我那兒喝口酒去。兩人到了莊之蝶家喝起酒,莊之蝶問治療的況,阮知非說給他換的是狗的眼珠兒,說:你看不出來吧?莊之蝶看不出來,卻噗嗤笑了。阮知非說:你笑什麼?

我原以為換了眼珠要難看了,后來才知道眼珠都是一樣的,那些漂亮的人眼睛好看吧,可你把的眼珠取下來,放在桌上,你說是人眼也行,說是豬眼也行,好看與不好看,憑配著一張什麼臉的。莊之蝶說:你那臉是一張好臉,配上也好看的,只是你總看我個頭矮了,狗眼怕就是這樣吧?!氣得阮知非揮拳就打,說:真的是看你低了,說不定這眼珠倒使我有了常人看不到的功能了!就突然驚起來,說墻上怎麼有這麼一張大的牛皮!哪兒弄來的,是準備要做一件皮大嗎?

他說:能不能賣給我們?這次文化節,我有個想法,除了組織所有民間藝的演出和展覽外,準備好好裝飾鐘樓和鼓樓,文化節期間每日清晨七點鐘樓上要撞鐘,每日晚上七點鼓樓上要擊鼓,這就是占書上講的天音和地聲。并且,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摟上,也要架設十八面鼓十口鐘。到時鐘鼓樓上一敲響,四個城門樓上應聲轟鳴,這是一種什麼氣氛?!你這張牛皮這麼好的,賣給我們去做一面大鼓,就放在最雄偉的北城門樓上,怎麼樣?莊之蝶沉了半會兒,說:賣是不賣的,但可以讓你們拿去蒙鼓,只要能保證這面鼓除了文化節,也要在以后還能懸掛在北城門樓上,讓它永遠把聲音留在這個城市,也就行了。阮知非喜出外,當下就從墻上要揭了牛皮,莊之蝶去幫忙,牛皮嘩啦掉下來,竟把莊之蝶裹在了牛皮里,半天不能爬出來。阮知非把牛皮卷了,要走,莊之蝶卻有些不忍了,說;你真的就要拿走了?阮知非說:可不是真的?!又舍不得了?莊之蝶說:那就給我留一條尾吧。阮知非從廚房取了刀,在木墩上剁下了長長的牛尾,把牛皮扛下去,擋了一輛出租車運走了。

莊之蝶沒想到竟讓阮知非拿走了牛皮,心里總有些不。幾天里山西削面館的老板娘再送來削面,吃起來覺得沒滋味,說:這削面怎地沒以前有味了?先前等不及你送來,我就饞出口水來的。老板娘只是笑。莊之蝶說:是不是我吃五谷想六味了?老板娘說:我實話給你說了,你千萬可不能對外人講,講了就得把飯館封了;封了飯館我罪你也得了肚子。你覺得先前削面好吃,你哪里知道調面的湯里放著大煙殼子!莊之蝶起來:有大煙殼子!怪不得那麼香的,你們為了賺錢怎麼敢這樣?老板娘說:我真后悔就對你說了!放大煙殼子是不應該,但那還不是人吸大煙兒,它只是讓人上那麼一點癮,多來飯館吃幾次飯罷了,傷不了多子的。你現在還吃不吃?我就害怕你知道了,這幾天沒給你澆那湯料的。莊之蝶說:那就吃吧。下午,老板娘真的端來了味道鮮的削面來。

如果老板娘不說削面湯里有大煙殼子,莊之蝶吃了只覺得可口也就罷了,知道了里邊是大煙殼子熬的湯,吃了削面便覺得自己有了吸大煙的功效,便躺在床上,腦子里恍恍惚惚起來。這種覺越來越厲害,以致弄得他常常陷現實和幻覺無法分清。這一個晚上,他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著看著便覺得他往電視里走,電視里的人竟也走出來牽他進去,他于是沿著那隧道一樣的四方形里深,就看見隧道的兩邊有無數的小.有一個小門上,寫著扶乩二字,便推門進去,果然里邊有四個人在沙盤上扶乩。他就譏笑著扶乩有什麼可信的,開始咒罵西京城里興起的保健品,說人都了迷津了,只想著法兒要保健自己,當然就有那麼多的神功呀魔力呀的頭罩、兜肚、鞋墊。現在蘿卜也不是蘿卜了,是暖胃壯的營養保健蘿卜了;白菜也不是白菜了,是滋補氣的營養保健白菜了;菜場的營業員也穿了白大褂,戴上了有紅十字的衛生帽!

那四個人見他口出狂言,就訓斥他不要胡說,說扶乩可是靈驗得很的事。他就說我寫一個字,讓神在沙盤上寫出意思來看看!當下寫一個字。不想沙盤上果真出現了一首詩來,直驚得他啊地了一聲。這一聲驚,莊之蝶猛地睜開了眼,又分明看見電視里還在播映著一部槍戰片,知道自己剛才是在做夢的。但莊之蝶以前做夢醒來從記不清夢境的事,現在竟清清楚楚記得那沙盤上的詩句是:站是沙彌合掌,坐是蓮花瓣開,小子別再作乖,是你出所在。

于是疑不定,這一個夜里被這詩句所困,倒思想起往昔與唐宛兒的來往,便又恍恍惚惚是自己去了雙仁府的家里要見牛月清,牛月清不在,老太太卻在院門口拉住了他說:你怎麼這麼長日子不來看我?你大伯都生氣了!我替你說了謊,騙他說你是去寫東西了。可你到底忙什麼呢?連過來轉一次的時間都沒有嗎?周敏的人回來了嗎?我讓把服和鞋用繩子系了吊在井里,就會回來的。你是不是這樣做了?

他說:周敏的人,周敏的人是誰?老太太說:你把忘了?!我昨天見到了,在一個房子里哭哭啼啼的,走也走不,兩條這麼彎著的。我說你這是怎麼啦?讓我看,天神,糊糊的,上面鎖了一把大鐵鎖子。我說鎖子怎麼鎖在這兒?你不尿嗎?說尿不影響,只是尿水銹了鎖子,打不開的。我說鑰匙呢,讓我給你開。說鑰匙莊之蝶拿著。你為什麼有鑰匙不給開?!他說:娘,你說什麼瘋話呀!老太太說:我說什麼瘋話了?我真的看見唐宛兒了。你問問你大伯,你大伯也在跟前,還是我把他推到一邊去,說:你看什麼,這是你能看的嗎?莊之蝶就這麼又驚醒,出得一冷汗,就不敢再睡去,沖了咖啡喝了,直瞪著眼坐到天明。

天明后莊之蝶去找孟云房,他要把這些現象告訴孟云房,孟云房或許能解釋清的。但孟云房沒在家,夏捷在家里哭得淚人兒一般。問了,才知是孟云房陪了兒子孟燼一塊和孟燼的那個師父去新疆了。夏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訴他說,孟燼的師父先是說孟燼的悟高,將來要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的,孟云房是不大相信。但后來見兒子雖小,他半年里讓念《金剛經》那小子竟能背誦得滾瓜爛,就也覺得孟燼或許要大氣候,一門心思也讓其參禪誦經,練氣功呀,修法眼呀,倒哀嘆自己為什麼大半生來一事無,一定是上天讓他采服伺開導孟燼的,遂減滅了做學問的念頭。

孟燼的師父要領了孟燼去新疆云游,原本他是不去的,但市長了他去,說修改后的文章看了,修改后的怎麼還不如修改前的,真的是莊之蝶喪失了寫作的功能?孟云房才知莊之蝶把修改后的文章直接寄了市長的用意,也就附和說莊之蝶真的不行了,市長便指令他單獨完文章好了。孟云房回家來苦不迭,只草草又抄寫了這份原稿寄給了市長,索也同孟燼一塊去新疆。為此,夏捷不同意,兩人一頓吵鬧,孟云房還是走了。夏捷說過了,就給莊之蝶再訴在家里的委屈,和孟云房過不了,孟云房是一輩子的任何時候都要有個崇拜對象的,現在崇拜來崇拜去崇拜到他的兒子了,和這樣的人怎麼能生活到一起呢?莊之蝶聽了,默不做聲,順門就走,夏捷就又哭,見得莊之蝶已走出門外了,卻拿了一個字條兒給莊之蝶,說是孟云房讓轉給他的。字條兒上什麼也沒有,是一個六位數的阿拉伯數字。莊之蝶說這是留給我的什麼真言,要我念著消災免難嗎?

夏捷說是電話號碼,孟云房只告訴是一個人向他打問在之蝶的近況的,是什麼人沒有說:孟云房只說給之蝶了,莊之蝶就會明白。莊之蝶拿了字條,卻猜想不出是誰的電話,如果是人,那本用不著從孟云房那兒打聽他的近況?莊之蝶猛地激靈了一下,把字條揣在口袋里,勾頭悶悶地走了。

莊之煤沒有見著孟云房,心中疑不解,路過鐘樓下的食店,便作想去買些豬苦膽,若在家一合眼還要再出現那些異樣現象,就苦膽使自己清醒著不要睡去。這麼想著,子已經站在了鋪前的買隊列里。這時候,市長正坐了車去檢查古都文化節開幕典禮大會場的改造施工進展況,車在鐘樓下駛過的時候,看見了買隊列中的莊之蝶,他頭頂青;胡子卻長上來,就讓司機把車停下來,隔了車窗玻璃去看。

莊之蝶站在鋪前了,賣的問:割多?莊之蝶說:我買苦膽!賣的說:苦膽?你是瘋子?這里賣哪有賣苦膽的?!莊之蝶說:我就要苦膽,你才是瘋子!賣的就把刀在案上拍著說:不買的往一邊去!下一個!后邊的人就上來,把莊之蝶推出隊列,說:這人瘋了,這人瘋了!莊之蝶被推出了隊列,卻在那里站著,臉上是的笑。

市長在車里看著,司機說:下去看看他嗎?市長揮了一下手,車啟開走了,市長說:可惜這個莊之蝶了!沒有苦膽,這一夜里,莊之蝶吃過了削面,一睡下又是恍恍惚惚起來了。他覺得他在寫信,信是寫給景雪蔭的。而且似乎這是第四次或者第五次寫信了。他的信的容大約是說不管這場司如何打了一場,而他卻越來越既然和丈夫一直不和睦,丈夫現在又斷殘廢了,他希他們各自離開家庭而走在一起,圓滿當年的夙愿。他覺得他把信發走了,就在家里等的回音。突然門敲響了,他以為是送飯的老板娘,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景雪蔭。

他們就站在那里互相看著,誰也沒有說話,似乎還有些陌生,有些害,但很快他們用眼睛在說著話,他們彼此都明白來見面的原因,又讀懂了各自眼睛里的容,不約而同地,兩人就撲在一起了!

于是,他們開始了婚禮的準,就在這個房間里,他看見了的盤著髻的、梳著獨辮的、散被在肩的各式各樣的發型,看見了在門簾下出的一雙白鞋尖的腳,看見了沙發下蜷著纏搭在一起的腳,看見了從桌子下側面去的一雙高跟鞋的腳。他催促著去采買高級家,置辦床上用品,他就在所有的報刊上刊登他們要結婚的啟事,然后他們又在豪華的賓館里舉行了結婚典禮

等晚上熱烈地鬧過了房,他卻不讓所有的來客走散,先自把房的門關了,他學著中國古人的樣子,也學著西方現代人的樣子,邀請看上床,他給念《金瓶梅》里的片斷,給看錄制的西方錄像,他把調起來,服躺在床上,他開始在的全,用手,用羽,用口舌,得無法遏制,他卻還在,一邊笑著,一邊拈那一點最敏的東西,他終于在語里看見了有一泛著泡沫的水涌出了那一叢錦繡的,他便把指頭在那小肚皮上蹭蹭,蹭干凈了,撿起了早準備好放在床下的一片破瓦,輕輕蓋了,穿走出去。他在客廳里大聲地向尚未走散的客人莊嚴宣告;我與景雪蔭從此時起,正式解除婚約!而且電視上也立即播放了這一聲明。客人們都驚呆了,在說:你不是才和景雪蔭結婚嗎?怎麼又要離婚?他終于大笑:我完我的任務了!

這一個整夜的折騰,天泛明的時候,莊之蝶仍是分不清與景雪蔭的結婚和離婚是一種幻覺還是真實的經歷,但他的緒非常地好。早晨里喝下了半瓶燒酒,心里在說。在這個城里,我該辦的都辦了,是的,該辦的都辦了!

夜幕降臨。莊之蝶提著一個大大的皮箱,獨自一個來到了火車站。在排隊買下了票后,突然覺得他將要離開這個城市了,這個城市里還有他的一個人,那人的上還有一個小小的他自己,他要離開了,應該向那個自己告別吧。就提了皮箱又折回頭往一個公用電話亭走去。火車站就在北城門外,電話亭正好在城門左邊的一棵古槐樹下。天很黑。遠燦爛,風卻嗚兒嗚兒地吹起來,莊之蝶走進去,卻發現亭子里已遭人破壞了,電話機的號碼盤中滿是沙子,轉也轉不,聽筒吊在那里,像吊著的一只碩大的黑蜘蛛,或者像吊著的一只破鞋子。在市政府今年宣布的為群眾所辦的幾大好事中,這馬路上的公共電話亭是列第一項的,但莊之蝶所見到的電話亭卻在短短的時期里十有三四遭人這麼破壞了。莊之蝶想罵一聲,張開了卻沒有罵出來.自己也就把聽筒狠勁地踢了一腳,聽了一聲很刺激的音響。

走出來,于昏殘的燈下,看那古槐樹上一大片張的小廣告。廣告里有關于防功法的傳授,有專治舉而不堅的家傳方。有××代×派大師的帶功報告,竟也有了一張小報,上面刊登了兩則西京奇聞。莊之蝶那麼溜了一眼,不覺意又湊近看了一遍,那奇聞的一則是:本城×街×巷×婦,鄰居見其家門數日未開,以為出了什麼事故,破門而,果然人在床上,已死僵。察看全,無任何傷痕,非他殺,但下的×有一個玉米芯棒兒,而床角仍有一堆芯棒兒,上皆沾跡,方知×婦死于手。奇聞的另一則是本城×醫院本月×日,為一婦人接生,所生胎兒有首無肢,肚皮明,五臟六腑清晰可辨。醫生恐怖,棄怪胎于垃圾箱,產婦卻包裹而去。莊之蝶不知怎麼就一把將小報撕了下來,一邊走開,一邊心里慌慌地跳。在口袋里煙來吸,風地里連劃了三火柴卻滅了。風越來越大,就聽到了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如鬼,如狼嗥。抬起頭來,那北門上掛著熱烈祝賀古都文化節的到來的橫幅標語,標語上方是一面懸著的牛皮大鼓。莊之蝶立即認出這是那老牛的皮蒙做的鼓。鼓在風里嗚嗚自鳴。

他轉過來就走,在候車室里,卻迎面撞著了周敏。兩個人就站祝莊之蝶了一聲:周敏!你好嗎?周敏只出個莊……字,并沒有他老師,說:你好!莊之蝶說:你也來坐火車嗎?你要往哪里去?周敏說:我要離開這個城了,去南方。你往哪里去?莊之蝶說:咱們又可以一路了嘛!兩個人突然都大笑起來。周敏就幫著扛了皮箱,讓莊之蝶在一條長椅上坐了,說是買飲料去,就進了大廳的貨場去了。等周敏過來.莊之蝶卻臉上遮著半張小報睡在長椅上。周敏說:你喝一瓶吧。莊之蝶沒有。把那半張報紙揭開,莊之蝶雙手抱著周敏裝有塤罐的小背包,卻雙目翻白,歪在一邊了。

候車室門外,拉著鐵轱轆架子車的老頭正站在那以千百盆花草組裝的一個大熊貓下,在喊;破爛嘍-一!破爛嘍--!承包破爛--嘍!周敏就使勁地拍打候車室的窗玻璃,玻璃就拍破了,他的手扎出了順著已有了裂紋的玻璃紅蚯蚓一般地往下流,他從里看見收破爛的老頭并沒有聽見他的吶喊和召喚,而一個瘦瘦的人臉在了的那面.單薄的在翕著。周敏認清是汪希眠的老婆。

(全書完)

安妥我靈魂的這本書

《廢都》后記

一晃,我在城里已經住罷了二十年,但還未寫出過一部關于城的小說。越是有一種疚,越是不敢貿然下筆,甚至連商州的小說也懶得作了。依我在四十歲的覺悟,如果文章是千古的事———文章并不是誰要怎麼寫就可以怎麼寫的———它是一段故事,屬天地早有了的,只是有沒有夙命可得到。姑且不以國外的事作例子,中國的《西廂記》、《紅樓夢》,

讀它的時候,哪里會覺它是作家的杜撰呢?恍惚如所經歷,如在夢境。好的文章,囫圇圇是一脈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機巧地在這兒讓長一株白樺,那兒又該栽一棵蘭草的。這種覺悟使我陷于了尷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卻了對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雖然清清楚楚這樣的文章究竟還是人用筆寫出來的,但為什麼天下有了這樣的文章而我卻不能呢?!檢討起來,往日企羨的什麼詞章燦爛,趣盎然,風格獨特,其實正是阻礙著天才的發展。鬼魅猙獰,上帝無言。奇才是冬雪夏雷,大才是四季轉換。我已是四十歲的人,到了一日不刮臉就面目全非的年紀,不能說頭腦不,筆下不流暢,即使一塊石頭,石頭也要生出一層苦的,而舍去了一般人能的升發財、吃喝嫖賭,那麼搔禿了頭發,淘虛了子,仍沒文出來,是我真個沒有夙命嗎?

我為我深悲哀。這悲哀又無人與我論說。所以,出門在外,總有人知道了我是某某后要說許多恭維話,我臉燒如炭;當去書店,一發現那兒有我的書,就趕忙走開。我愈是這樣,別人還以為我在謙遜。我謙遜什麼呢?我實實在在地覺得我是浪了個虛名,而這虛名又使我苦楚難言。

有這種思想,作為現實生活中的一個人來說,我知道是不祥的兆頭。事實也真如此。這些年里,災難接踵而來,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過了變相牢獄的一年多醫院生活,注的針眼集中起來,又可以說經了萬箭穿;吃過大包小包的中藥草,這些草足能喂大一頭牛的。再是母親染病;再是父親得癌癥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憐的妹妹拖著兒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場司沒完沒了地糾纏我;再是為了他人而卷單位的是是非非中盡屈辱,直至又陷到另一種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語鋪天蓋地而來……。我沒有兒子,父親死后,我曾說過我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現在,該走的未走,不該走的都走了,幾十年斗的營造的一切稀里嘩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神上都有著毒病的我和我的三個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別人著寫著用著罵著。

這個時候開始寫這本書了。

要在這本書里寫這個城了,這個城里卻已沒有了供我寫這本書的一張桌子。

在一九九二年最熱的天氣里,托朋友安黎的關系,我逃離到了耀縣。耀縣是藥王孫思邈的故鄉,我興的是在藥王山上的藥王里看到一個“坐虎針龍”的彩塑,彩塑的原意是講藥王當年曾經騎著虎為一條病龍治好了病的。我便認為我的病要好了,因為我是屬龍相。后來我同另一位搞戲劇的老景被安排到一座水庫管理站住,這是很吉祥的一個地方。不要說我是水命,水又歷來與文學有關,且那條川就很燦爛輝煌;水庫地名又是桃曲坡,曲有文的含義,我寫的又多是人之事,這桃便更好了。在那里,遠離村莊,沒狗,綠樹蔭,繁花遍地,十數名管理人員待我又敬而遠之,實在是難得的清靜。整整一個月里,沒有廣播可聽,沒有報紙可看,沒有麻將,沒有撲克。每日早晨起來去樹林里掏一黃亮亮的小便了,著樹干看遠的庫面上晨霧蒸騰,直到波粼粼了一片銀的銅的,然后回來洗漱,去伙房里提開水,敲著碗筷去吃飯。夏天的蒼蠅極多。飯一盛在碗里,蒼蠅也站在了碗沿上,后來聽說這是一種飯蒼蠅,從此也不在乎了。吃過第一頓飯,我們就各在各的房間里寫作,規定了誰也不能打擾誰的,于是一直到下午四點,除了大小便,再不出門。我寫起來喜歡關門關窗,窗簾也要拉得嚴嚴實實,如果是一個地下的那就更好。煙是一接一,每當老景在外邊喊吃飯了,推開門直煙霧籠罩了你了!再吃過了第二頓飯,這一天里是該輕松輕松了,就趿個拖鞋去庫區里游泳。六點鐘的太還毒著,遠近并沒有人,雖然勇敢著服,卻只會狗刨式,只能在淺水里手腳打,打得腥臭的淤泥上來。岸上的蒿草叢里嘎嘎地有嘲笑聲,原來早有人在那里窺視。他們說,水庫十多年來,每年要淹死三個人的,今年只死過一個,還有兩個指標的。我們就骨悚然,忙爬出水來穿了頭就走。再不敢去耍水,飯后的時就拿了長長的竹竿去打崖畔兒上的酸棗。當第一顆酸棗紅起來,我們就把它打下來了,紅紅的酸棗是我們惟一能吃到的水果。后來很奢侈,竟能貯存很多,專等待山梁背后的一個孩子來了吃。這孩子是安黎的同學,人漂亮,格也開朗,安黎之托常來看我們,送筆呀紙呀藥片呀,有時會帶來幾片烙餅。夜里,這里的夜特別黑,真正的手不見五指,我們就互相念著寫過的章節,念著念著,我們常害肚子,但并沒有什麼可吃的。我們曾經設計過去附近村莊農民的南瓜和土豆,終是害怕了那里的狗,未能實施。管理站前的丁字路口邊是有一棵核桃樹的,樹之頂尖上有一顆青皮核桃,我去告訴了老景,老景說他早巳發現。

黃昏的時候我們去那里拋著石頭擲打,但總是目標不中,歇歇氣,搜集了好大一堆石塊瓦片,擲完了還是打不下來,倒累得脖子疼胳膊疼,只好一邊回頭看著一邊走開。這個晚上,已經是十一點了,老景饞得不行,說知了的蟲是可以油炸了吃的,并厚了臉借來了電爐子、小鍋、油、鹽,似乎手到擒來,一頓味就要到口了。他領著我去樹林子;用手電在這棵樹上照照,又到那棵樹上照照,樹干上是有著蟬的殼,卻沒有發現一只蟲。這樣為著覓食而去,覓食的過程卻獲得了另一番快。往后的每個晚上這了我們的一項工作。不知為什麼,蟲還是一只未能捉到,提到的倒是許多螢火蟲,這里的螢火蟲到在飛,星星點點又非常的亮,我們從林子中的小路上走過,常恍惚是在了銀河的。

老景長得白凈,我戲謔他是唐僧,果然有一夜一只蝎子就鉆進他的被窩咬了他,這使我們都提心吊膽起來,睡覺前翻來覆去地檢查屋之四壁,抖被褥。蝎子是再也沒有出現的,而草蚊飛蛾每晚在我們的窗外聚匯,黑乎乎地一疙瘩一疙瘩的,用滅害靈去噴,尸一掃一簸箕的。我們便認為這是不吉利的事。我開始打磨我在香山揀到的一塊石頭,這石頭很奇特,上邊天然形一個“大”字,間架結構又頗似柳。我把“大”字石頭雕刻了一個人頭模樣系在脖子上,當作我的護符。這護符一直系著,直到我寫完了這部書。老景卻在樹林

子里揀到了一條七寸蛇的干尸,那干尸彎曲得特別好,他掛在白墻上,樣子極像一個凝視的妙的。我每天去他房間看一次蛇人,想非非。但他要送我,我不敢要。

在耀縣錦川桃曲坡水庫———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地名的———呆過了整整一個月,人明顯是瘦多了,卻完了三十萬字的草稿。那間房子的門口,初來時是開綻了一朵灼灼的大理花的,現在它已經枯萎。我摘下一片花瓣夾在書稿里下山。一到耀縣,我坐在一家咸湯面館門口,長出了一口氣,說:“讓我好好吃頓面條吧!”吃了兩海碗,口里還想要,肚子已經不行了,坐在那里立不起來。

回到西安,我是奉命參加這個城市的古文化藝節書市活的。書市上設有我的專門書柜,瘋狂的讀者抱著一摞一摞的書讓我簽名,秩序大,人翻涌,我被圍在那里幾乎要被碎。幾個小時后幸得十名警察用警一個圓圈,護送了我鉆進大門外的一輛車中急速遁去。那樣子回想起來極其可笑。事后我的一個朋友告訴說,他騎車從書市大門口經過時,正瞧著我被警察擁著下來,嚇了一跳,還以為我犯了什麼罪。我那時確實有犯罪的心理,雖然我不能對著讀者說我太對不起你們了,但我的臉上沒有一笑容。離開了被人擁簇的熱鬧之地,一個人回來,卻寡寡地窩在沙發上吸煙落淚。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的經比別人更難念。對誰去說?誰又能理解?這本書并沒有寫完,但我再沒有了耀縣的清靜,我便第一次出去約人打麻將,第一次夜不歸宿,那一夜我輸了個。但寫起這本書來我可以忘記打麻將,而打起麻將了又可以忘記這本書的寫作。我這麼神不守舍地握著日子,白天害怕天黑。天黑了又害怕天亮。我覺有鬼在暗中我,我要徹底毀掉我自己了,但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這時候,我收到一位朋友的信,他在信中罵我迷醉于聲名之中,為什麼不加把這本書寫完?!我并沒有迷醉于聲名之中,正是我知道名不等于功,才痛苦得不被人理解,不理解又要以自己的想法去做,才一步步陷了眾要叛親要離的境地!但我是多麼激這位朋友的責罵,他的罵使我下狠心擺一切干擾,再一次逃離這個城市去完和改抄這本書的全稿了。我雖然還不敢保險這本書到底會寫什麼模樣,但我起碼得完它!

于是我帶著未完稿又開始了時間更長更久的流亡寫作。

我先是投奔了戶縣李連的家。李氏夫婦是我的鄉黨,待人熱,又能做一手我喜吃的家鄉飯菜。一九八六年我改抄長篇小說《浮躁》就在他家。去后,我被安排在計生委樓上的一間空屋里。計生委的領導極其關照,拿出了他們嶄新的被褥,又買了電爐子專供我取暖,我對他們的接納十分激,說我實在沒法回報他們,如果我是一個婦,我寧愿讓他們在我肚子上開一刀,完一個計劃生育的指標。一天兩頓飯,除了按時去連家吃飯,我就呆在房子里改寫這本書,整層樓上再沒有住人,老鼠在過道里爬過,我也能聽得它的聲音。窗外臨著街道,因不是繁華地段,又是寒冷的冬天,并沒有喧囂。只是太出來的中午,有一個黑臉的老頭總在窗外樓下的固定的樹下賣鼠藥,老頭從不吆喝,卻有節奏地一直敲一種竹板。那梆梆的聲音先是心煩,由心煩而去欣賞,倒覺得這竹板響如寺院禪房的木魚聲,竟使我愈發心神安靜了。先頭的日子里,電爐子常要燒斷,一天要修理六至八次;我不會修,就得喊連來。那一日連去鄉下出了公差,電爐子又壞了,外邊又刮風下雪,窗子的一塊玻璃又撞碎在樓下,我凍得握不住筆,起拿報紙去夾在窗紗扇里擋風;剛夾好,風又把它張開;再去夾,再張開,只好拉閉了門往連家去。袖手脖下得樓來,回頭看三樓那個還飄著破報紙的窗戶,心里突然會到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境界。

住過了二十余天,大荔縣的一位朋友來看我,要我到他家去住,說他新置了一院新宅,有好幾間空余的房子。于是連親自開車送我去了渭北的一個鄧莊的村莊,我又在那里住過了二十天。這位朋友姓馬,也是一位作家,我所住的是他家二樓上的一間小房。白日里,他在樓下看書寫文章,或者逗弄他一歲的孩子;我在樓上關門寫作,我們誰也不理誰。只有到了晚上,兩人在一走六盤象棋。我們的棋藝都很臭,但我們下得認真,從來沒有悔過子兒。渭北的天氣比戶縣還要冷,他家的樓房又在村頭,后墻之外就是一眼不到邊的大平原,房子里雖然有煤火爐,我依然得借穿了他的一件羊皮背心,又買了一條棉,穿得臃臃腫腫。我個子原本不高,幾乎了一個圓球,每次下那陡陡的樓梯就想到如果一腳不慎滾下去,一定會骨碌碌直滾到院門口去的。鄧莊距縣城五里多路,老馬每日騎車進城去采買呀菜呀條呀什麼的。他不在,他的媳婦抱了孩子也在村中串門去了。我的小房里煙氣太大,打開門敞著,我就站立在樓欄桿看著這個村子。正是天近黃昏,田野里濃霧又開始彌漫,村巷里有許多狗咬,鄰家的就撲撲棱棱往樹上爬,這些夜里要棲在樹上,但竟要棲在四五丈高的楊樹梢上,使我到十分驚奇。

二十天里,我燒掉了他家好大一堆煤塊,每頓的飯里都有豆腐,以致賣豆腐的小販每日數次在大門外吆喝。他家的孩子剛剛走步,正是一刻也不安靜地腳,這孩子就與我了,常常從水泥樓梯臺爬上來,沖著我不會說話地微笑。老馬的媳婦笑著說:“這孩子喜歡你.怕將來也要學文學的。”我說,孩子長大干什麼都可以,千萬別讓弄文學。這話或許不應該對老馬的媳婦說,因為老馬就是弄文學的,但我那時說這樣的話是一片真誠。渭北農村的供電并不正常,就停電了,沒有電的晚上是可怕的,我靜靜地長坐在藤椅上不

起,大睜著夜一樣黑的眼睛。這個夜晚自然是失眠了,天亮時方睡著。已經是十一點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第一個覺里竟不知自己是在哪兒。聽得樓下的老馬媳婦對老馬說:“怎不聽見他叔的咳嗽聲,你去敲敲門,不敢中了煤氣了!”我趕忙穿起來,走下樓去,說我是不會死的,上帝也不會讓我無知無覺地自在死去的,卻問:“我咳嗽得厲害嗎?”老馬的媳婦說:“是厲害,難道你不覺得?!”我對我的咳嗽確實沒有經意,也是從那次以后留心起來,才知道我不停地咳嗽著。這恐怕是我煙太多的緣故。我曾經想,如果把這本書從構思到最后完稿的多半年時間里所的煙支接連起來,絕對地有一條長長的鐵路那麼長。

當我所帶的稿紙用完了最后的一張,我又返回到了戶縣,住在了先前住過的房間里。這時已經月滿,年也將盡,“五豆”、“臘八”、二十三,縣城里的人多起來,忙忙碌碌籌辦年貨。我也抓著我的工作,每日無論如何不能于七千字的速度。李氏夫婦瞧我臉面發脹,食不振,想方設法地變換飯菜的花樣,但我還是病了,而且嚴重的失眠。我知道一走近書桌,書里的莊之蝶、唐宛兒、柳月在糾纏我;一離開書桌躺在床上,又是現實生活中紛的人事在困擾我。為了擺現實生活中人事的困擾,我只有面對了莊之蝶和莊之蝶的人,我也就常常于一種現實與幻想混在一起無法分清的境界里。這本書的寫作,實在是上帝給我大大的安和太大的懲罰,明明是一朵艷的火焰,給了我這只黑暗中的飛蛾興和追求,但我近去了卻把我燒毀。

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我終于寫完了全書的最后一個字。

對我來說,多事的一九九二年終于讓我寫完了,我不知道新的一年我將會如何地生活,我也不知道這部苦難之作命運又是怎樣。從大年的三十到正月的十五,我每日回坐在書桌前目注著那四十萬字的書稿,我不愿手翻開一頁。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更優秀呢,還是況更糟?是完了一樁夙命呢,還是上蒼的一場戲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為何所變、死后又變何。我便在未作全書最后的一次潤工作前寫下這篇短文,目的是讓我記住這本書帶給我的無法向人說清的苦難,記住在生命的苦難中又惟一能安定我破碎了的靈魂的這本書。

一九九三年正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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