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鬼市

那是盛唐年間，高宗與武后二圣治下，城西三十里。

月上云端的景，風波不起，飛鳥不走。運河泛著藍影銀，在某一個關節走上岔路，流進大地裂開的隙里，水流被大大小小的巖石激，打了無數個漩渦，漸漸在黑的砂石上擱淺。河道旁，峭壁上，山不知被誰鑿了無數個大小不一的室，白日里原本被木板封上，像一個個廢棄的墓，可到了這個時辰，那些木板被卸掉了，紅亮的燈一重重地亮了起來，每一燈下都有個彩的買賣，老板或是個神通廣大的走私犯，或是個投機倒把的機靈鬼，或是個挖墳盜墓的缺德，兜售著好些個城里，日頭底下看都看不見的好玩意：晶閃耀的地府珠寶呀，奇香撲鼻的海外仙草呀，聽說念了咒就能召喚惡靈聽你差遣的法，還有人弄來過脖子好高的鹿和鼻子老長個頭好大的豬等等活，刁鉆古怪，不一而足。

時辰到了，店鋪打開，客人們漸多以至肩接踵，街面上有蒙面的反彈琵琶在唱歌兒賣藝，還有販子現場宰殺了牛羊用柳木炙了吃，有人踩到了水果皮腳下發倒在地上，手里的酒壇子碎了，滿街都是又香又沖的味道，他罵起來，還有人笑話他人聲漸響，越來越吵，越來越熱鬧

這里是城外的鬼市。

他們的故事開始的地方。

這時候的他

沒有名字，也沒有什麼樣子，被關在一個還沒有兩尺高的鐵籠子里，籠子原本裝了幾只狗，馴服的狗可會看家護院，在上一個市鎮被販子賣掉了，獨獨就把他剩下了，而此時他也看不出來什麼人模樣：瘦骨嶙峋，渾漆黑，雙目閉，著肩膀團著，蜷一小團，靜靜地窩在籠子的角落里，像一塊剛剛出土的黑炭，跟所有人所有的熱鬧無關。

男孩此時的主人是那個從南邊回來的人販子。常來鬼市轉悠的人們都認得這個家伙，他說自己綠的絡腮胡子是用傳說中麒麟的染的，曾在爪哇島布下天羅地網，守了十天十夜，熬到眼睛冒的時候，終于捕到了長著翅膀的鳥人，被他獻給了天竺的皇帝當做寵，賺到了好幾桶黃金。他也曾在漩渦叢生的大洋里擲下帶著毒的魚槍，冒死搏斗終于拽起來人魚尾的鮫人，把它獻給了大唐的巨富當做奴隸，離開水的鮫人不久之后就干死了，但是他賺的錢卻實實在在地落在口袋里，繼而在賭桌上被他肆意揮霍。

人販子今天弄到的貨是三個棕黑的奴，他吆喝著把三個奴拽到三尺方圓的石墩上，一個個地薅起來們的頭發讓下面圍著的主顧們看，又開奴的，展示們的牙齒，人販子吆喝著，聲音響亮：頭發是，牙齒是骨頭，你們見過這麼厚實的頭發，這麼整

齊白亮的牙齒嗎？這是格最好的奴隸！筋骨結實，不會生病，農田上面的，家院里面的，什麼活計都能干！買回去吧！絕不后悔！

一個奴低下頭去，人販子竄過去，薅著頭發，著下，轉著的腦袋讓每一個位置上的主顧們都看見：別看皮黑，可您瞧這模樣大眼睛翹鼻子的也不錯吧？怪俊俏的是不是？買回去讓生個娃娃吧！

有人在下面起哄：被你這一路帶過來，肚子里面只怕已經有了你的娃娃了吧？！

人販子聞言不惱，反而大笑，忽地一下就把奴的袍子掀開，出了肚皮，大片刀立著刀刃在奴的肚子上：切開讓各位看看

看熱鬧的那人還不嫌事兒大，在下面喊：哎吆你還真敢？！好不容易倒弄來的貨，你還真敢下手把肚子開了？

綠胡子的人販子一笑：哼你這廝不用激我，咱們二人打個賭，我這就把這人破了膛，若是里面沒有娃娃，你付我雙倍的錢，若是里面有娃娃，就當我今晚上給鬼市添個熱鬧！鬼市鬼市，反正也是無法無天！

圍觀的眾人哄地一聲，語言不通的奴仿佛預到了自己命如草芥，就要被兇殘的人販子當眾開膛破肚，一大滴眼淚落了下來，人販子反而被助了興，當即就要按下大刀，直切奴的皮！

圍觀的人有膽子大的瞪圓了眼睛看，有

膽子小的蒙上了眼睛，以為就要聽到奴的慘，誰知卻是那綠胡子的人販子啊！的一聲，同時大刀落在地上，一屁坐下他不知被誰用暗打穿了手背，留了個在上面，鮮直流！

誰？！誰暗算你爺爺我？！

沒人應聲。

明人不做暗事，誰用暗傷我？有種上來，咱們比試比試，明著來，爺爺我不怕你！

還是沒人應聲。

人販子氣得哇哇，圍觀的眾人卻開心了，議論紛紛：瞧這大綠胡子囂張的樣子，早該被人收拾對呀，剛才不是說要給鬼市添個熱鬧嗎？這回他自己添上了吧哎我說，大胡子，別逞威風了，這回被人在手上鑿了個，小心等會兒被人在頭上打個哈哈哈哈

大胡子的怪聲，眾人的嬉笑聲讓鬼市的這個角落瞬間極為鼓噪，籠子里的男孩原本蜷昏睡著，此時被吵醒了，慢慢睜開眼睛，抱在前的雙手略略展，向外看看，忽然就被嚇了一跳，籠子外面竟有張臉，圓圓睜著雙好眼正看著自己。

跟他那一臉一黑乎乎不同，夜里也看得出來這人的長得有多好。他皮白，雙頰酡紅，眉鬢角黑翠翠地，扎著個年人用的金小袱頭，閃得他眼睛直酸。這人鼻子直溜溜，厚嘟嘟，像著急忙慌地剛吃了一碗熱湯面把自己燙著了一樣，紅得要命，他

上穿件淺黃的小袍子，更襯得脖子手背那些出來的皮白白。男孩聽人販子賣人的時候說過些七七八八的話，凡是好的人，一定是吃得好，壯，男孩想這個看著他的家伙一定是吃得好，否則哪能長得出這麼新鮮分明的兒？

籠子里的男孩就這麼看著籠子外面的年人，對方也就這麼把他看了個仔細，忽然就咯地一樂，跟邊的人說：哎呀原來是個人！真是個人！我當是個扣著的烏呢！

他同伴個子好高，男孩仰頭也看不見他的臉，只見那腳上的一雙白底靴，鬼市本來就是石子水路，人人腳下都沾泥帶水，可不知道這位從哪里來，抄了什麼近道兒，那靴子的白底竟一點泥漬水痕都沒有。他沒回答那個意興盎然的年人，只是低聲地說：走吧。還想再惹什麼熱鬧？

年人略不甘心，要起離開，籠子里面的男孩忽然手拽住了他的手，竟是不肯讓他走的樣子，年人頗為訝異，便將那只手臂進籠子里來任憑他抓住，想要看他究竟怎樣，籠子里的男孩的手沿著他手臂向上而去，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捉住了一只不知何時落上去的藍的蝴蝶，手掌再開，蝴蝶飛走了。

年人笑起來：喲，這小孩有點意思既是裝在籠子里的，也是要賣的吧？不如我就把他買回家去

他同伴是不想讓他自在

的，搶白道：正事兒不干了？我帶你來可是真的來這里逛街的？

年人道你說的可也是，拍拍手便起走了，仍是回頭看看那籠子里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