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8

我笑了，他如釋重負地趴在桌子上，好像剛參加完一次重大的考試。

“你腦子里都是些什麼七八糟的啊。”他皺著眉頭，半張臉在桌面上，轉頭看我。

“沒有啊，”我辯解，“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我們大家幾十年后的樣子。”

他不再用鄙視的目鎮我，眼神飄向窗外，好像也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可能會像我們的父母吧，”我繼續說，“畢竟是傳嘛。”

余淮搖搖頭：“那樣多沒勁兒。”

“什麼？”

“我是說，人就這麼一輩子的時間，你前半輩子觀看你父母的生活，后半輩子還要再模仿復制一遍——你虧不虧啊？”

我默然。話是這麼說，可是誰能擔保我們不重蹈覆轍？也許父母沒有我們想象得那麼簡單無聊，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有理想和憧憬，無論是對生活還是對，就像此刻的我們。

可是最終他們也和我們一樣，高估了自己的創造力和運氣。

就像我爸我媽曾經那樣反叛而浪漫的婚姻——榮辱與共，死于非命。

“不過……”余淮轉過頭來看我，笑瞇瞇的：“你這生真好玩兒的，真的，有意思。”

他說我好玩兒。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后，我對著各大公司網申系統的openingquestions（開放式問題）發呆，這些變態的國企、外企總是要求我們用100字左右來形容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總是語塞。

我有時候開朗，有時候木訥，有時候認真，有時候懶散，有時候熱，有時候冷淡，格中找不到任何一倒的鮮明特點。每當那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有一天下午，熱氣騰騰的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有個第一次見面的大男孩趴在桌子上，用懶洋洋的語調甕聲甕氣地說，耿耿，你真好玩兒的。

No.19

張平敲敲桌子，咳嗽兩聲，開始講話。

他說，歡迎大家來到振華，大家對這所學校有什麼問題的話盡……量不要來問我，因為我也是新來的。

我們笑，他也出靦腆的笑容，好像功講出一個開場笑話，如釋重負。

張平的頭發是偏分，而且分得很明顯，略長的半邊劉海兒讓他看起來有些像農村版謝霆鋒。他的眼睛和余淮一樣小，我有時候很難找到他目的焦點。

在簡單介紹了自己的教育背景之后，他開始讓大家記錄開學時間、第一天上學需要上的教材費學費班費、新生軍訓的安排……大家拿出紙筆刷刷地記，我用余無意中捕捉到余淮寫字的樣子。

不知道這是不是尖子生的獨特魅力。哪怕是一個站在墻角其貌不揚的眼鏡男，佝僂背，兩眼無神，只要一坐到書桌前開始寫字算，那種姿態就散發著一種專注的霸氣，何況是余淮這種高高大大的清爽男孩。他略略低頭，整個人被和影一分為二，眼睛低垂，沒有駝背，握筆姿勢正確，下筆如飛，字跡清雋，這樣的姿態，偏偏不知哪里又有點兒漫不經心的懶散勁兒。

我輕輕把相機打開，將照相聲音調為靜音，剛剛鬼鬼祟祟地舉到一半，他就皺著眉轉頭看我：“你怎麼跟狗仔隊似的？”

“能不能別這麼自？你以為你多好看啊？”我。

“我怎麼不好看？我不好看你干嗎拍我啊？”

前面的生詫異地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眼鏡片反，明晃晃的，我倆趕閉。

轉回頭繼續寫字，我很小聲地學著剛才余淮的語氣：“我怎麼不好看？啊呸，你真好意思。”

他不理我，繼續認真記錄繳費清單，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行云流水。

我被晾在半路，有點兒尷尬。

過了不到半分鐘，他突然大吼：“你愣著干嗎呢？我給你機會了，肩膀都酸了，你到底拍不拍啊？！”

這回，大半個班級都回過頭來看我們。

No.20

張平看到了，嘿嘿一笑，“喲，相機都帶來了？也別拍一個人，給老師也照一張！”

全班開始大笑，起哄。我臉紅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站起來給張平照了一張。他擺著V字手勢笑出一口白牙，活兒就是個歡樂的農村青年。

然后在張平的號召下，全班同學扭過頭朝著我的方向微笑（當然也有很多木訥靦腆的同學毫沒笑，目苦大仇深），我們有了第一張合影。

班級的氣氛瞬間輕松了很多，他中斷了冗長的各項通知，突然倚靠在講桌上，開始跟我們語重心長地講起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們津津有味地聽著，末了，他長嘆一口氣說：“你們長大就知道了，高中時候到的朋友，最心，最難得，最真誠，最長久。等到了大學，人都變復雜了，很難再有真心相待的同學，哪像現在，你們是最好的年紀、最好的時。”

同樣的話，初中老師也說過——初中到的朋友，最心，最真誠，因為高中的時候人都變復雜了……

雖然各執一詞，但共同點在于，人越長大、越復雜，朋友的難度和本都在極速上升。

只是當張平慢慢地說出“最好的時”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心底忽然變得很。

我轉頭對余淮說：“喂，趕，把‘最好的時’幾個字寫下來。”

“為什麼？”他又擰上了眉頭。

“不為什麼，你寫字好看，翻到新的一頁，空白的紙，寫上‘最好的時’要大字！”

他疑不解，但還是照做了，依舊是那麼好看的姿勢。

在他即將完“”字最后一筆那張揚的轉折時，我按下了快門。

畫面上的男孩，拔溫和，在和影的糾纏中認真專注地寫字，筆下是白紙黑字，‘最好的時’，每一筆都恣肆舒展，好得讓人不敢直視。

No.21

他湊過來要看效果，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兒心慌，沒有給他看。

“沒電了，”我苦著臉，“開學的時候我再給你看吧。”

他拉長了臉：“切。”

我安他：“不過很好看。”

他有點兒小得意，但是極力掩飾著：“哪里好看？”

“姿勢。”

“姿勢？”

“對……”我不知道怎麼給他形容，“就是手離筆尖一寸遠，離桌邊一拳遠，眼離書本一尺遠……”

他扭過頭，再也沒搭理我。

No.22

張平終于結束了他的憶往昔，重新回到開學注意事項上面去了。

“還有一個大家很關注的，就是分座位……當然，我們還是按照小學生的方法，大小個兒排序，公平起見嘛。當然，如果哪位同學視力不好，需要坐到前面來的，可以單獨跟我說，我酌考慮。”

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當然，如果有哪位同學不想坐在前排，就喜歡坐在后面，也可以提出來，我很樂意給你安排……還有，互相悉的同學如果想要做同桌，我也沒意見，但是個子矮的那一個要跟著個子高的那一個一同坐在后面，也是為了公平。總之大家自己權衡，我向來推崇公平民主！”

余淮剛才不知道在胡思想什麼，沒有聽到張平前面說的話，此刻才轉過頭傻呆呆地問我：“你聽懂了嗎？他剛才嘀嘀咕咕在說什麼？”

我聳聳肩：“就是說……就是說你想坐哪兒就坐哪兒，只要跟他申請，他酌考慮。如果他不同意，你就還是跟大家一起按照大小個兒排序。”

我覺得，我比張平簡潔明了多了。

余淮聽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問：“對了，有初中同學跟你同一個班嗎？”

他搖頭。

“這麼慘？你哪個初中的啊？”

“師大附中。”

我咂舌：“那可是咱們市最好的初中，聽說今年有將近一百名考上振華統招的，更別提自費和分校了，怎麼會沒有你們初中同學？按照概率也不應該啊。”

他挑眉：“喲，你還懂概率？”

我翻白眼。

他笑了：“我初中的同班同學沒有跟我一起分在咱們五班的。”

“那其他班級呢？有你其他的附中校友分在五班的嗎？”

他聳肩：“那麼多人，哪兒那麼大閑心挨個兒認識啊，累不累啊？”

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我們完全無法通：“好不容易有那麼多人跟你一起考上高中，這是多年修來的緣分，你都不珍惜。你又不像我，小地方考進來，連個人都罕見。”

“你是哪個學校的？”

“十三中。”

我已經做好準備看他帶著疑的表說“沒聽說過”了，然而他大喜過地說：“哎呀，你和我小姑姑是校友啊！”

我也很詫異，起哄似的起來：“龍姑娘也是十三中的？！”

他瞥了我一眼，轉過臉，又別扭上了。

No.23

這時候張平哈哈一笑，又開始跑題。

“其實我今天也高興。剛才主任說了，咱們班配備的數學老師，張峰。”

他激地將“張峰”兩個大字寫在了黑板上。

于是全班肅然，反正我是想不明白，這有什麼可高興的。

張平的目已經飄遠了。

“張峰啊，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倆是一個大院長大的，小學就是同桌，初中也是同桌，高中我們一起考進我們縣一中，還是同桌。上了省師范，我倆不同系，沒法兒住一個宿舍，可是我倆的朋友是同一個宿舍的。后來沒想到一起應聘上了振華，一起帶高一，還教同一個班……”

余淮栽倒在桌子上：“耿耿，你發現沒？還有更巧的。”

“什麼？”

“他倆一個張平，平原的平。一個張峰，山峰的峰。”

我咧咧，靠，這是什麼孽緣啊？

“所以說啊，同學們，你邊的人，就是你一生最最值得珍惜的財富……”

話音未落，我和余淮就不約而同地彼此看了一眼。

然后一齊喪氣地趴在了桌上。

“什麼財富啊，是負債吧。”

就在我還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一窮二白的苦相時，余淮突然爬起來，很認真地說：“喂，咱倆做同桌吧！”

我心頭一，不知道為什麼。

也許因為他大大咧咧的笑容就在里，小虎牙白得耀眼。

吃錯藥了吧你，我們又不，為什麼？

然而我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