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我》五、你好,十七歲
我覺自己漂流在一個冗長的夢里。好像什麼都不剩了,我看不見自己的軀,或許已經湮沒為黑暗的一部分。甬道兩側,風景極速流逝,拖絢爛的極,將我包圍在永恒的安寧之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到了甬道盡頭的。
我終于睜開眼,真真切切地看進這一片燦爛。
然后我看到了一位,大哥。
還有一位大姐。
還有一個高中生樣子的小弟弟。
三個人,扭打在一起。
“我他媽就不信了,我養干什麼,除了丟人現眼,還會干啥?你們別攔著我,不是想死嗎,我現在就打死!我幫!你看我打不死!”
這病房一定很便宜,家屬也太吵了,護士也不管管。
趁他們罵不絕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活了一下脖子,是好的;屁也能挪,說明不是高位截癱;左右手小指尖也能,說明左右手都在;腳腕也能,兩個都能,說明左右也都在;雖然虛弱,但視力正常,臉上也不疼,應該沒毀容。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我艱難地側過臉,微瞇著眼睛看他們三個人從窗邊扭打到門口,心里充滿了喜悅,熱淚盈眶。
上一次有這種喜極而泣的沖,還是發現疑似丟失的手機實際上掉在車座下面的時候。這次我撿了條命,完整的命,麗的相貌也得以保全!哈利路亞!阿彌陀佛!
我正哭得眼淚模糊,突然覺一個龐大的朝我俯沖過來——下一秒我的頭發就被扯住了,那位大哥直接揪著我的頭發就把我從床上生生拖了下來!
“你瘋了是不是!你想我們娘倆一起去死你就高興了!”
大姐也是魁梧的材,悶頭朝大哥的腰一頭撞過去,大哥沒站穩,拽著床頭柜一起倒在了地上,我也得以掙出來,捂著頭到角落。大姐紅了眼圈,奔過來,手忙腳地在我臉上一頓挲:“疼不疼?疼不疼?”
我本來就很疲累,渾酸痛,被這個膀大腰圓的男人猛地一拉,眼前迅速冒出大片雪花點。
“你有病啊!”我大吼出聲。
“有沒有素質啊!你再我一下試試!我報警了啊!要吵滾出去吵,公共病房里面撒什麼潑,你當這是你家菜市場嗎?大夫呢,護士呢!”
房間里出現了長久的安靜。
那位金鏈大哥還倚著床頭柜,呆坐在地上,驚得合不攏。
“平平,平平……”大姐也被我嚇到了,眼淚噼里啪啦掉下來,更加關切地開始挲我的臉。陌生人的讓我非常反,我一抬胳膊打開的手,雖然沒太多力氣,但也震驚了。
“大姐你認錯人了吧?”
我扶著墻站起,用最快的速度走向門口——得趕去找大夫,再不跑老公就要殺錯人了——然而手及門把手的時候我愣了一下:這門,怎麼看都不像醫院的門。我回過頭,后知后覺地打量了一下后的房間。
的墻壁,白的書桌,花朵繽紛的床單,HelloKitty的抱枕,藍靈的書包……
張小漫,快跑,你被變態蘿莉控一家綁架了!
我拉開門,撒開就逃,穿過客廳直奔大門,鞋都顧不上穿。等我推開保險門,才聽到后紛的腳步聲:“平平,平平你去哪兒?平平!”
平你姥姥個鬼啊!我嚇得眼淚都止不住了,可惜臥床太久,沒什麼勁,心有余而力不足,整個人像在那種跑不又醒不來的噩夢里逃命。
還沒下兩層樓,我就被后趕來的人拉住了胳膊,這次是那個瘦高個一臉痘的小男孩,很快那對變態夫婦也追了上來,六只手一起制住我,連拉帶拽地往樓上帶,我的救命剛喊出一個字,就被那位變態大漢一掌蒙住半張臉,鼻子一起堵住,氣都沒法了。
我被拖回那間房子的客廳,保險門在背后重重關上,變態大漢一掌打在我頭上,把我打得踉蹌跪在了地上,他從沙發撿起一皮帶,揚手就要,變態大姐一個箭步沖過來擋在我前,生生挨了這一下。
這條命我當白撿了,老娘今天跟你拼了!戾氣沖上腦門,我一咬牙,隨手抓起客廳角落的不銹鋼掃把桿,單手撐地爬起來,朝著那個死變態沖了過去!
然后我看到了他背后的玄關穿鏡。
鏡子里面那個拿著掃把桿的生,是誰?
大姐連滾帶爬地起從背后抱住我。
平平,平平,你怎麼了,你不認識爸爸媽媽了嗎?平平你看看媽媽,你看看媽媽啊,嗚嗚嗚……
蹲在地上開始悲悲切切地大哭,但此刻的我像被蒙在一張鼓里,所有聲音都裹著一層,與我的世界隔絕開。
我的世界里只有一面鏡子,我走近,那個陌生的短發孩也走進我。
我對著鏡子自己有些糙的、胖嘟嘟的臉龐,連臉的那只手都的,張開時,手背陷下去五個胖子獨有的元寶坑;頭鼻,單眼皮,三白眼,死盯著鏡子的時候,有點麻木不仁的味道。
你是誰?
電視柜上的臺歷因為我們的扭打而跌落在地。
9月27日。
2003年。
Wordsfailedme.
我呆坐在沙發的角落,那對夫婦仍然在爭執,不過男人明顯占了上風,他應該是這個家里的主宰。
斷斷續續地,我大概聽懂了,這個“王平平”中考結束后就自殺了,失失溫失氧,醫生都放棄搶救了,對著表開始念死亡時間了,突然嗝兒了一聲,心臟又跳了起來。
一整個暑假,康復了,神智卻始終是呆傻的狀態,除了吃喝拉撒,目都不對焦,臨近開學,更是滴水不進,今天已經是絕食第三天。孩子媽媽急壞了,彪形大漢卻堅信,這孩子就欠一頓打,小小年紀就學外面那些不正經的做派,還絕食,老子讓你直接咽氣兒!
但我并不相信這些鬼話。
最合理的推測是,我的確在車禍之后活了下來,但是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被這對夫婦綁走了;屬于“王平平”的臃腫的和陌生的面貌,都是經由激素和手完的,不知道是單純的憶狂,還是有更深的謀;至于這個鬼扯的2003年就更好解釋了,花錢找幾個電影電視劇的專業和道人員,1903年都布置得出來。
我低頭看著這雙黑胖黑胖的手,不得不抑制住心排山倒海的悲傷才能繼續思考。
不能哭,張小漫,繼續想。
2003年的布景再真,也頂多局限在這個房子里,就像《再見列寧》的男主角,想要功偽裝柏林墻從未倒塌,必須防止他媽媽走出家門。
我正想著,面前被推過來一碗粥。青春痘弟弟囁喏:“吃點吧,你都三天……”
他話還沒說完我就把碗攬過來大勺大勺地往里送了。青春痘弟弟愣了一下,一蹦三尺高,轉頭就朝廚房跑:“爸,媽,我妹吃東西了!”
我看著這小子跳躍的背影。很快,夫婦倆也從廚房跑出來,大姐眼圈紅紅的,幾乎要喜極而泣,彪形大漢矜持些,沒笑,但眼角眉梢都松弛了,一看就很高興。
嘖,演得還戲。
可能真的是一家三口憶狂。這個王平平早就死了,夫婦倆的吵架容有一半是真的,親兒王平平的確是自殺亡了,只是他們無法接,出現幻覺,才編造出了那個念完死亡時間又恢復心跳的故事來安自己。
如果這三個人是真的瘋了,最好的辦法就是陪他們演下去,找機會跑出門,借手機打110、我爸和老何。
我默默盤算著,很快就把一碗粥喝了個干凈。我太了,就算粥里下毒也沒辦法了。
“還有嗎?”
“有,有有,有,你等著!”大姐激得直結,端起碗就往廚房跑,“家里還有半條魚,還有蒜薹炒,你吃不吃?我給你端過來,你想吃啥吃啥……”
客廳里恢復了尷尬的沉默。我決定試探一下。
“爸,”我對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喊出這個字的時候有點別扭,“我想上學。”
反正他們肯定不會讓我出門,但他們阻止我的理由和方式能讓我判斷出他們究竟是不是徹底地瘋——
“行,吃完飯我和你媽一起送你。”
哈?
彪形大漢也有點激:“鬧也鬧夠了,你能懂點事,自己愿意去就好,你不去,我今天就算打死你,也得把死人送去!”
我愣住了。
這時候那位大姐端著飯菜笑盈盈地走過來,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幾上。
如果我的推理沒有錯,這次這碗里,肯定下毒了。
然而我錯了。
一切都錯了。
那碗粥里沒有下毒。
2003年也不是電視劇布景的把戲。
我和這對夫婦一起在公車里,眼睜睜看著好幾個人拿著藍屏幕的諾基亞或小靈通接電話,窗邊座位上的小男孩,玩貪吃蛇玩得不亦樂乎,偶爾抬起頭環顧四周,那“我有手機”的得意神,絕無可能是造假。
中山路上沒有連卡佛,沒有蘋果旗艦店,鱗次櫛比的班尼路以純拍手店熱熱鬧鬧,森馬的代言人廣告牌嶄新嶄新的,謝霆鋒和Twins在2003年朝我微笑。
我在一個上有孜然味的中年男子邊,看著車停在一中的校門口。
我被夫婦拉下車,渾渾噩噩地走進大門,穿過涼的樹影和寬敞的大廳,木然站在了班主任的面前。
他們說了什麼我聽不清。
我被向前一推,開始繼續失魂落魄地跟著班主任前進。
我很久沒有過公車了。我開奔馳,上個月剛剛做好決定去換輛保時捷。
我不住在筒子樓。我家的院子里種滿了薔薇和人蕉。
大家都說我長得好看,我每天去健房,我長腰細有馬甲線,還有整個帽間的漂亮服和名牌包。
我在我人生最好的時候,擁有剛剛好的一切,獨立,自由,品味,樂趣……憑什麼?我憑什麼要重來?
那些囂著重回青春的人本不懂,青春什麼也不是,青春一文不值,青春每個人都有,珍貴的是后來,是你用青春賭來的明天。
現在我傾家產了。
我轉過頭,在走廊的窗玻璃上看到一個淚流滿面的胖子。
班主任走到一間教室門口,敲敲門,打斷了里面老師的授課,我連忙低頭,不想讓別人看見我這個哭得慘不忍睹的豬頭。
“王平平?你先坐到第一排那個空位去,下午班會過了再調。”
我木然地垂著頭,抬腳邁進教室。
“張小漫,病剛好,你多照顧。劉老師您接著上課。”
張小漫。
說張小漫。
我抬起頭,明亮的教室,第一排正中,長發瘦削的白凈,站起,幫我挪出了一個空位。
“你好,快坐吧。”笑著說。
我愣愣地看著。
你好,十七歲的張小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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