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我》七、海水不可斗量,王平平不可貌相
回班雖然站在門口挨了班主任一通訓,但罵的是王平平,我聽著毫無覺,全程都在遙遙地欣賞著我真正的張小漫的麗。
張小漫現在是我的神支柱。
小劉不追究,班主任也樂得大事化小,下課鈴打響,就把我給放回去了。
“一起去上廁所吧!”我對張小漫說,“剛才你臉,不好意思。”
笑了一下就起:“怎麼會呢,有什麼好生氣。”
瞧瞧,過去的我也是如此落落大方。
以前我問過在文學海洋中溺水的小葉一個問題。
“如果你穿越回古代了,你會想念咱們館的智能恒溫馬桶嗎?冬天也不會冰屁的那個。”
反正我是很想念,此時此刻,想到發瘋。
廁所里排著長隊,這倒沒什麼,可是每個隔間都沒有門。所有蹲位的門口都是一副尷尬的景象——蹲著的人要直面排在隊首的第一位,完解放天的過程。
如果是上大號,就更彩了,我臉皮這麼厚都無法想象。
“學校為什麼不給安門?”我問。
張小漫神神地:“我聽說,只是聽說,上幾屆有個生,就是……唉,在廁所里,好久不出來,然后清潔工后來才發現,……”
年輕時候的我怎麼這麼純,一句話里全是言又止,本沒法聊。于是我檢索了一下腦海中的社會新聞和恐怖電影。
“是在廁所被擾了,還是在廁所和男朋友,還是在廁所生孩子了?”
張小漫瞪圓了眼睛,似乎不太能接我這麼直白地講話。
“就,就是,最后那個。”
“哦,新聞里不總有這樣的事嗎,學生懷孕了不敢說,上廁所的時候直接把孩子生出來了。我一直不信的,生孩子哪兒那麼容易啊。”
張小漫一直像看鬼一樣看我,我決定收斂點。
“所以就因為這個,學校把廁所門都拆了?”
點點頭。
學校還真有辦法——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看誰還敢隨便生孩子!
我撲哧樂了,問:“你急嗎?反正我能憋得住,人這麼多,要不先回班吧。”
又點點頭,笑笑。
真是一朵嫻靜麗的高嶺之花哦,我心贊嘆道。
我是代表王平平夸的,不算自。
快到班級門口的時候,幾個男生躥到了我面前,帶著一熱騰騰的氣息,應該是剛打過球回來。
“張小漫!”為首的那個高個子男孩嘿嘿笑著,有些局促地撓了撓后腦勺,像個從漫畫里蹦出來的角,“最后一堂自習,籃球友誼賽,我們對六班,你別躲班里做題了,出來看吧。”
嘖嘖嘖,原來這小子喜歡我。
年心思真是清澈如水,一眼就能看呢。
小伙子長得不賴,單眼皮,小麥皮,高大壯實但并不敦厚,在學校里應該是歡迎的那一類小孩。
“知道啦,會去的,你們好好加油!”
我笑著說完,對面所有男生的臉都僵了。我這才轉頭,看到了站在我后面的、正牌張小漫。
怪我一晃神,忘了自己現在是誰了。好吧,鬧笑話了。
“關你什麼事啊,死胖子。”角落一個瘦得像麻桿的眼鏡男不屑道,其他人都跟著笑了起來,笑得山河變。
按理來說這群男生好歹也是重點中學的高中生了,“死胖子”這三個字有那麼好笑?那我要是回他一句“四眼田”他們豈不是要笑翻過去了?
也太稚了吧。
“蠢貨。”我嘆口氣。
“你說什麼?”眼鏡男指著我,眼睛一瞪,一副要過來打我的樣子。
“你指你姥姥個鬼,把手給我放下!”我怒喝,眼鏡男被嚇得一哆嗦,果然放下了手。
王平平的嗓子還真有氣勢的,關鍵時刻非常好用。
“我就說你們蠢嘛,”我抱著胳膊靠在墻上,慢慢給他們分析,“你們張小漫看比賽,是因為喜歡,對吧?”
果然是一群菜,我第一句話說出來,他們就集漲紅了臉。
“好歹我是同桌,即使不是,你們當眾取笑我,會當作沒看見嗎?要是當作沒看見,還笑嘻嘻地心安理得地跟你們去,什麼人了?幫著一群男生欺負姑娘,就因為這個姑娘長得胖,長得丑?班里別的生怎麼看?”
走廊里像被按了靜音鍵。
我不知道是自己講的道理實在太有道理了,還是指著鼻子說自己又胖又丑實在太虎了。
反正眼前的所有小伙子都懵了,杵在那里像一顆顆直立的啞彈。
“所以,你們想約,就收起自己的德行,跟王平平道歉。”
眼鏡男囁嚅半天,還是領頭的那個長得好看的小伙子率先鞠了個躬:“對不起。”
“行了,道歉我接了,以后別那麼賤,姑娘們都脆弱著呢。”
小伙子們集點頭如搗蒜。
只有為首的小帥哥還記得自己的初心:“那,張小漫……你來嗎?”
我親昵地將張小漫樓過來:“我沒生氣,剛剛跟他們逗著玩呢,小伙子不錯,你要不去看看?”
張小漫很復雜地看了我一眼,只是一瞬,但被我捕捉到了。
“好呀,既然平平不生你們的氣,那我就去吧!”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男生們歡呼起來,小帥哥跑了兩步,又折回來:“我江河。”
哦,就是上堂課被轟出去的那個缺心眼。
“你剛來咱們班我就覺得你有種的,一會兒比賽你也來看吧!”
雖然很和善,但那種大發慈悲的口氣是怎麼回事?不過這個年紀的男生還沒學會掩飾他們赤的淺,他能對王平平這麼說,也算是個純良的小孩了。
回到班里坐下,張小漫一直沒說話。
我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太不拿自己當外人。我是看哪哪都順眼,怎樣都憐,但不認識我,我剛才的表現,應該會讓有點害怕吧?
我正在胡思想,推過來一本練習冊:“這道題,能幫我看看怎麼解嗎?”
化學題。
我大學學的是圖書館專業,檔案管理,十幾年過去,化學課留在我腦海中的印象,只剩下元素周期表的前十位“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唯一記得的化學反應是高錳酸鉀能制氧,二氧化錳是反應催化劑,但怎麼制呢?嘿嘿嘿……
“我不會,”我誠實地說,“題干我都看不懂。我只知道硫酸銅是藍的……是藍的吧?”
張小漫那種復雜的眼神再次閃現。很快調整了,只是微微笑了笑,把練習冊拿了回去。
我來不及琢磨那個眼神,上課鈴打響的瞬間,連忙躥出教室,逆著人走向了廁所,終于廁所空無一人了。
回班的時候一個教政治的男老師已經在上課了。他沒刁難,問我是不是新來的王平平,然后直接讓我回座位了。估計班主任預先打了一圈招呼,生怕哪個老師一句話沒說對,我再次當眾割腕。
政治課還是那麼催眠。有段時間老何海外飛來飛去,時差調整太頻繁,患上了失眠,還險些形藥依賴。后來還是我救了。我去圖書市場給買了一整套高中教材,讓睡不著就背背書。老何說,那套書比乙醚都有效。
但側面證明還是看進去了的,否則以的文化程度怎麼會知道乙醚。
我朝張小漫借了幾張草稿紙,打算借政治課的時間理一下思路。
關于“為什麼”這個問題,我覺得不太可能想得明白了。雖然這件事很玄乎,但就像那些行善積德、新婚燕爾卻坐上了馬航消失在茫茫大海中的人,誰能向上帝問出一句為什麼。
我不愿意去深想這個問題。因為委屈、不甘和憤怒會頃刻湮沒我。剛剛那個嬉皮笑臉地逗小劉、鎮定自若地教訓四眼田的“王平平”,但凡一“為什麼”的念頭,一酸就會沖進鼻腔,嗆得我流淚。
我不敢想象貨車已經扁了我的尸,也不敢想象我爸會是什麼樣的心。館還開著嗎,老何還會對我怪氣嗎,那個從日本寄來的VintageHermes,還有人幫我簽收嗎?
我閉上眼睛,困住襲來的淚意,告訴自己必須跳過這一道坎。
人不能與天斗,沒有為什麼,張小漫,繼續想,開腦筋,你要活下去。
我迅速地在紙上列出了關于“怎麼辦”這個問題的幾條設想。
王平平的長相和材,沒什麼好分析的,直接打×;家里有一個哥哥;無論是父母的穿著談吐,還是家里房子的使用面積,都說明這家人應該是普通工薪階層,估計我每個月能拿到的零用錢也沒幾個子兒。
所以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就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努力學習,要麼通過邪門歪道致富。當然,無論走哪一條路——
都得減。
雖然男生一口一個“胖子”喊的不是我,只要張小漫還一直麗著,我就不會傷心。但是,漂亮姑娘做任何事都會更容易一點,活了三十年,這個道理我無法否認。
不過,聯想剛才“張小漫”問我的那道化學題,我必須要認識到,除了英語之外,我現在的文化水平甚至都不如一個初中生。我要看懂高中課本,得從初中課本開始溫習。
太崩潰了。
如果我現在是個小學生就好了,大家妥妥兒地拿我當神看待,我一定用在館咖啡廳收款時鍛煉出來的百以加減法技能,實力碾平祖國的花園,為一代先隊扛把子。
我收拾了一下沮喪的心,繼續思考。
學習這條路充滿險阻,賺錢也沒那麼容易。我自己是靠票和房子翻的,確切地說,是老何帶著我翻的;除了有眼、抓得住時機之外,“快速賺錢”最重要的一點在于,錢才能生錢。
你要有本錢,才能挖到第二桶金。
我這個毫無準備就被貨車扁的倒霉鬼,連一個彩票號碼都沒背就來到了2003年,我靠什麼積攢本錢?靠節約午飯錢?
更重要的是,就算我考了全校第一,也賺到了錢,又怎樣呢?做一個彩照人富可敵國的,呃,王平平?
做不了自己,那還活著干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走投無路的是我。
那個被我回避的問題魂不散,又繞回了我的心頭。
不要哭啊,張小漫,你今天已經像個淚寶一樣了,已經發生的人生,哭能解決什麼?
在我瘋狂抵抗自己的厭世傾向時,一奇異的惡臭從教室的后部緩緩彌散過來。班里的同學們先是東張西竊竊私語,漸漸像煮開的一鍋水一樣,沸騰了。“怎麼了?吵什麼?”政治老師剛說完就聞到了,臉也一變。
“我怎麼啦!誰放的屁啊!”果然,率先炸的還是那個缺心眼江河,他剛剛好像是在睡覺,臉上還有紅的印子,應該是活活被臭醒的。
江河跳腳之后,其他同學終于有了勇氣抗議,隨著江河捂著鼻子尖跑出去,后排的同學們紛紛站起,“誰啊誰啊誰啊”問個沒完,還有幾個人大著膽子跟著江河跑了出去。
“干什麼呢你們,上課呢還!”政治老師怒了,起從前門出去追那幾個學生。一片抱怨的海洋中,只有張小漫巋然不,用帶著香味的面巾紙捂住鼻子,另一只手還在配平方程式。
我看著,心中略微有些快。
還好,還好好的,未來也會好好地長……長我吧?
然后死在三十歲。
是啊,你還配平什麼方程式,姑娘,你三十歲就死了!
靈乍現。
我,王平平的存在,是不是為了阻止張小漫在三十歲的死亡?雖然我沒活在自己的上,但是只要我堅持住,讓王平平也功活到三十歲,是不是就可以守護著,陪伴著,讓不再游在那個雨夜,被超載的貨車傾覆?
我被自己的想法鼓舞到了。不管這個思路有多大的,它至給了我一個活下去的意義。
當我在惡臭彌漫的教室里思考我人生的使命時,教室里的同學已經跑出去了一半,尤其是教室后部,幾乎空了。
說是“幾乎”,因為還有一個姑娘低著頭,坐在角落的影中。當教室半空之后,變得格外扎眼,像一扎錯地方的釘子。
我的天。我突然有點明白這個惡臭的來源了。
如果真的是放屁,罪魁禍首可以率先跑開,也可以附和著假裝不知,絕無可能還坐在那里等著被討伐。
我立刻拉住坐在后面的小個子團支書——慚愧的是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什麼:“團支書,你去跟政治老師說一聲,他必須把所有同學都趕出教室,讓他們到外面去上活課。”
“為什……”
“你別問了,信我,教室里給我,快啊!”
團支書真的是個赤誠的小伙子,很容易被煽,被我吼了一句就立刻像只屁著火的松鼠一樣跳起來,對著班里剩下的乖孩子們大喊一聲:“活!所有人離開教室!馬上!”
因為這惡臭實在太邪門了,除了張小漫這種拿面巾紙做防護罩的,其他人實在沒辦法堅持坐在屋里做題,團支書喊了幾遍,他們就紛紛沖了出去。
“你也出去!”我指著團支書。
政治老師沒抓住那幾個男生,一回教室發現屋里就剩下三個生,整個人都靜止了。
我把他拉出去,在教室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告訴他:“老師,我懷疑班里有個姑娘可能腸胃出了點狀況,你是男老師,這況你理不合適。”
“那你……你趕陪……”他為難地看著第一排的張小漫。
“不是!”我大吼。
怎麼可以誤會是我們張小漫小寶貝?那麼好看的姑娘你怎麼可以這樣猜測?被別人知道了你負得起責任嗎?你瞎嗎?
我要被這個老師氣死了。
但我還是忍住了氣,像一個乖巧的高中生一樣給他解釋:“不是,不是,我現在就去把轟出來,坐那兒接著做題是裝x呢,您別誤會。”
政治老師張大了。
“王平平同學你怎麼說臟話……”
“這不重要!是后排的一個姑娘,但是您也不用知道是誰了,反正大家都撒丫子跑到場上去,也分不清到底缺了誰,這種事攤到誰頭上都不好,您就給我理,您去把班主任過來好不好?——千萬悄悄地!”
政治老師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也和團支書一樣被我吼得一愣,眨眨眼睛就跑了。
然后我走進教室,關上門,對張小漫耳語:“你,快點出去!”
張小漫抬頭:“為什麼?”
“你有這麼笨嗎?”我急了,“你想被大家懷疑嗎?”
張小漫迷茫了一下,然后迅速站起。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了一眼,然后毅然跑了出去。
我拿起張小漫扔在桌上的那包清風,朝著那個姑娘走,一邊打開了所有的窗子,一邊搜刮了所有沿途的桌面和桌,一共找到了七八包紙巾。
“小姑娘,你能站起來嗎?趁大家回來之前,咱們趕把椅子上理一下,然后你就離開,馬上去廁所等我,班主任過來之后我會讓給你找一條校服子,你在廁所換上,好嗎?你聽見我說什麼了嗎?”
始終垂著頭,發都在臉上,眼淚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我不會和別人說的,但是你再磨蹭下去,他們一回來就都知道了。你同桌那個男的,江河,一看就是沒腦子的,他肯定不愿意再和你坐同桌了,你在這個班里就混不下去了。給我站起來!”
這些話終于了,慢慢地站了起來。
我迅速把幾包紙遞給:
“……你自己。”
其實椅子上的況倒還好。完之后不知道往哪兒扔紙,我指著的袋:“就揣兜里吧,反正這子也得扔廁所里。”
我從教室后排的角落找到了一瓶花水,完凳子之后,我就在上面猛噴一通,噴到水都匯聚在了凳子板上。
“拿干凈的紙,沾著花水,接著!”
趁清理的時候,我拿著花水滿班級噴。如果獨獨這個姑娘的位置有香味,那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完了?好了你趕去廁所,快!”
垂著頭,胡地朝我彎了一下腰,不知道算不算一種致謝。
我拿著班主任從辦公室雜堆里翻出來的備用校找到廁所,發現不在。
我又往樓上跑了兩層,找了好幾個廁所,喊了好多聲“你在嗎?”終于在最高樓層的那個廁所聽到了幾聲回應的叩門聲。
我連忙跑進去。那個姑娘躲在一個隔間里,因為沒有門,只能一直穿著子。
“你怎麼跑這麼遠的廁所來了?”
“我怕,同學。”
我明白了。這姑娘還,知道不應該待在自己班的樓層。
我幫守著門,同時不斷地把紙巾用水打,背過遞給,讓一地。
“沒紙了,你完了嗎?應該可以了吧?”
“說話啊!”我忍不住回頭去看。
臉白如紙,聲如蚊納:“好了。”
我看著的臉。
是邢桂芝。
是邢桂芝。
那個雨夜,如果我沒有遇到邢桂芝,就不會挨的罵,就不會遭遇最后一稻草,就不會喝酒,就不會去明安街六號去找回憶,就不會遇到滕真,就不會追車,就不會在那個路口遇到那輛貨車。
邢桂芝。
我的手都在微微抖。
“子……”的聲音真的是我見過的人中最小的。
我沒。
“,子……”
“你幾歲了?講話都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往外蹦?大點聲會死嗎?我管你干什麼啊,是不是閑的啊?”
雖然我知道,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和那個雨夜炸了手機的中年婦無關,我不應該遷怒,但我真的、真的很想掐死。
我被害了一個割腕的胖子,現在我還給屁?!我有病嗎?!
沒穿子的邢桂芝巍巍地在隔間角落,眼淚汪汪,好像我是一條要吃了的瘋狗。
“你說話啊!你聲帶和你手機一樣炸了嗎?!”
“呃,同學,不好意思,可以打斷一下嗎?”
我側過頭,看向講話的人。
他站在……嗯,門口的,那一排,小便池旁。
小便池?
……邢桂芝你是不是瞎?你怎麼藏進男廁所了!
我居然也因為急著找而被帶進了里。
我將呆滯的目從小便池轉向了講話的那個人。
“同學?”
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十八九歲的年紀,有著三十幾歲時候所不備的青蔥昂揚。
我攥了拳頭,牙關咬。
你好啊,滕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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