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我》十八、幸福大街

我像個叢林中殺紅眼的獵人,恨不能和子彈一樣直接飛到街對面。老何的手藤曼般纏繞過來,掰開一只又攀上來一只,氣得我大吼你他媽給我放開!

我媽媽驚得轉過頭來,隔著窄窄的馬路,看到了我。

原本就有一雙時常含帶怯的眼睛,被我兇狠急迫的樣子嚇得閃了閃,退了半步,然后迅速轉離開了,一眨眼的功夫,只剩開衫飄起的一角如同魚尾輕擺,消失在老樓的拐角。

我終于掙開老何,一個踉蹌撲到了地上,手掌在柏油路面得熱辣辣地痛,連滾帶爬地起直追。

明安街拐出去便是早市一條街。零零散散擺攤的人已經不,熹微的晨中遍尋不到那件灰開衫的背影。一位攤主正從巨大的鐵桶中舀鮮牛裝袋,濺出的甩了我一臉。

熱騰騰的生活,在我面前鋪展開來,一路綿延到看不見的盡頭。

我沒有繼續坐在明安街的馬路邊繼續等下去。行人越來越多,每個人都要瞥我和老何好幾眼,即使走過去了也回頭看個不停,讓人心生煩躁。我的勇氣像扣在鍋蓋里,蓋子掀開,天大亮,它們悉數溜走了。

“回去吧。”我站起

老何自打目睹我發瘋狂奔,就沒再說過一句話,但也沒有扔下我,而是在原地等我回來,陪我一起坐著發呆。這時候看到我要走,沉默著我的手腕,獨自走到樹下去發的“寶馬”,掉了個頭,回朝后座努努

我報了王平平家的街道名。老何對島城的老城區十分悉,沒有多問一句,堅定地駛離。我側坐著,靠在背上,低頭看著破皮的手掌。

出來的掌心上紋路細,皺皺的。

其實我們都是皺皺的人,全靠一層的皮包裹著。做人就是要一直繃住,繃住啊,千萬不能破。

車橫穿早市攤,拐過三條街,經過了明商場。它的側面縱貫整條街,老何的車從街尾開到街頭,商場的一扇扇窗玻璃上用紅標語膠條出“副食”“紡織”“文教”……像制作劣而不斷卡頓的老電影,一幀一幀閃過我的眼前。

商場是一個老國營商店,不算大,只有一層。它和四五公里外的國營明誼商店一起,供養了整個明字片老街區。十幾年后我再回到島城,這里已經重建了一片不倫不類的低檔商業區,山寨快餐店和假洋牌裝店的廣告牌高矮錯落,出一整片簇新簇新的落敗。

曾幾何時明商店和明誼商店是我們所有人心里的圣殿。日常的瓜果蔬菜在菜場買買就好,逢年過節才抬頭走進這兩家國營商店。我那時候六七歲,棉襖敞著懷穿,出里面為新年而換的姜黃口是媽媽親手織的一只大耳朵白兔子,名小雪(我起的)。一進商場我就撒了歡地奔跑,無視國營柜臺服務人員慣常的冷眼睥睨。我把臉在生鮮活魚部的水缸上觀察蝦蟹錦鯉大王八,再沖到副食品部踮起腳熱切地張玻璃箱里琳瑯滿目的散裝巧克力和牛軋糖;賣玩的區域只有生日的時候才對我開放,我在會說“你好”的電鸚鵡和一整套玩沙子的小鏟小桶之間,最終選擇了“包工頭五件套”,第二年再也沒有見過那只花花綠綠的鸚鵡,那了我年永遠的憾。

只要掀開厚厚的門簾,一廉價糖糕、海鮮類腥氣和針織料樟腦丸統統混在一起的奇異味道就會沖進鼻腔。小學放學回家的路上,每天我都會繞到這條路上來,正門進,后門出,剛剛好走完整條街。

商店就是我的幸福之路。它是我小時候對幸福這個詞的全部想象。我和我媽媽說過,如果哪天有錢了,我就住進明商店里面去,住到我死。

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在電子鸚鵡和“包工頭五件套”之間來回糾結。拆分一次五件套,就轉過頭和鸚鵡說聲“你好”,等鸚鵡遲鈍地回復我“你好”,我就轉回頭再組合一次五件套。

售貨員的臉拉得比驢還長。我覺到媽媽再次有局促和不耐的緒了——那是我從小到大最恐懼的兆頭。我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從哪個表那句嘆息中知到的,但我就是知道。

它可能導向暴怒、哭泣。

或者,不告而別。

于是我立刻抱起包工頭五件套,說我選好了。售貨員開票的時候,我大聲地說,明商店太好了,媽媽我以后要搬進來住,住到死!

附近的大人都笑了起來,包括那個正耷拉著眼皮開票的售貨員,和我眉宇輕蹙的媽媽。

張小漫你真棒,你能讓這麼多人開心。

或許就是這一天,徹底奠定了張小漫同志嘩眾取寵的人生基調。

但至這一天,我的媽媽左手拎著油蛋糕,右手輕輕地牽著我,我的懷里抱著嶄新的、散發著迷人塑料味的玩,一步一步地走過我的幸福大街。

剛和滕真識那段時間,我很喜歡和他聊小時候。高中的事我不記得,大學男朋友談得太多了不好提,工作后呼天作地錢如命,國際國政治經濟形勢一竅不通聊了也是怯……除了仿佛被落日余暉照亮的小時候,還能講什麼。兩個人從記憶的角落里搜羅出任何一款共同喜的、其實并不罕見的兒時零食,都可以為相視一笑的契機。

滕真從小到大都住在高校匯集的島城南部沿海,對明字片縱橫錯的老街道很興趣。他帶我去吃過自己小學時候最喜歡的包子鋪,作為報答,我也和他說起過電子鸚鵡,說起過爸媽以蛀牙為由拒絕購買的散裝巧克力看起來是多麼人,以至于走路時盯著腳下四四方方的人行道地磚,我都想要挖出來一塊嘗一嘗。

可當我們驅車到了明商店的這條路,眼前是艷俗無比的山寨萬達。我不無憾地說算啦算啦,散裝巧克力都是糖勾兌出來的,我知道不會好吃的,現在有那麼多比利時進口巧克力,為什麼還要吃地磚。

然而去上海前,在機場,他突然神神地掏出一個牛皮紙袋子,說,嘗嘗。

我試探著進紙袋子里,掏出了幾塊散裝巧克力。的,厚厚的,像被敲碎的地磚,邊緣還帶著切割出來的淺棕碎末。

“我到都找不到。后來打電話給我們公司一個出特偏遠的哥們,他家鄉到現在還有國營供銷社,他媽幫著買了,寄到公司,又轉寄到我家。你嘗嘗吧,小心點,說不定已經過期30年了。”

我眼角有些酸,不知道說什麼,只好低下頭去吃巧克力。散裝巧克力果然得像地磚,我的門牙怎麼都咬不下來一個角,僵持太久,不小心口水倒滴在了鞋上。正尷尬著,一只溫熱的手落在頭頂,親昵地我的頭發。

我紅著眼睛抬頭。他卻沒有看我,盯著履帶盡頭的登機口,說,快走吧。

老何的“寶馬”開到十字路口,右轉。我和明安商店的正大門面對面,看到閉的大門上張著碩大的“停業”兩個字。

原來就在2003年,明商場倒閉了。

幸福大街裹挾著會說話的鸚鵡、甜得發苦的巧克力、我再也沒見過的媽媽、我的頭發卻看著遠方的滕真……一起離開了我。

島城地東方,一向天亮得比較早。老何將車重新駛回老鐵道附近,晨已經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老何一路加速,還是沒能趕在桿子落下之前沖過鐵道口。叮叮當當的警示鈴響了起來,單腳撐地停下來,罵了一句

“剛才那個人……是我媽媽。”

陪我胡鬧了一晚上,我理應對又所代。

“你不樂意說就別說了。”老何打斷我。

因為我的耳朵后背,聲音是通過共鳴傳進來的,有種甕聲甕氣的樸實。

老何打了個哈欠:“你剛才那樣,我只在左焱臉上見過一樣的表。嚇死老子了。”

“誰?”

“說曹,曹到。”老何朝右邊一招手,三輛小托就從岔路口朝著我們開了過來,四男兩,其中胖大海和小燕兩個人,在高老頭家喝酒時候見過。

“干嘛去了,左焱你你也不來!”車還沒穩,胖大海就嚷嚷起來。

“還說我呢,你們連著刷幾天了,吃得消嗎,不上班了?”老何轉頭問為首的男生,“左焱,又去夜蜘蛛了?”

我這才注意到被大海龐大軀遮擋住的左焱。他大概和老何同齡,面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通宵而顯得格外蒼白,外形倒是不賴,有點像陳冠希。只不過服和殺馬特老何一樣,都纏繞著含義不明的鏈子。

“何鐵手你他媽還真是金剛啊,這麼胖的妞你都馱得?”

奇異的是,這句話中從他里冒出來,我并沒聽出惡意,倒覺得稀松平常。不出所料,他說完居然歪笑了——恐怕他知道自己很像陳冠希于是加倍地模仿——然后從耳后出兩只煙,分別遞向老何和我。我擺擺手拒絕,他又一笑,自己叼起了那支煙。

老何則接過來,點燃:“說了多遍了,改名號了。我老何!”

左焱的車后座載著一個黃頭發的孩子,已經睡得昏天黑地,整個人倚在他背上,雙臂死死摟住他的腰,隨著他的作,腦袋東倒西歪地,終于瞇著眼睛看了看窗外,問,怎麼不走?

左焱轉過頭和孩子接吻。火車轟隆隆經過,淹沒了他們的說話聲。太從火車車廂的隙照耀過來,隨著列車駛過的節奏,老何他們五的頭發像霓虹燈一樣快速閃爍起來。

的深藍夜晚過去了。2003年再次為我彩繽紛而無比真實的噩夢。

老何把我放在街角,就和左焱他們一起離開了。太升起來,我的心卻落下去——王樹剛這個狂戰士要是發現我逃了一夜,可能會拿我祭灶王爺。看,人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向命運屈服的,不論我想不想做王平平,我現在的心完全就是一個怕挨揍的17歲青年。

然后我一拐彎,就看見了王樹剛。

我連忙回頭,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會兒,終于確定他沒注意到我。好巧不巧,老何騎著托又折了回來,大老遠就朝我招手,張口就要喊——

不要啊!我萬念俱灰。

“張小漫!”

我一愣。

“張小漫,這個給你。昨天晚上在夜蜘蛛不知道哪個喝高了的,手機掉在卡座底下自己都不知道,被左焱他們撿到了。破小靈通都快垮了,你湊合用著吧,省得我們想出去玩都找不著你。”

我接過手機,怕王樹剛聽到我的聲音,連個屁都不敢放,只能默默點頭微笑表藏書網示謝意。老何“嘁”了一聲嘲笑我裝淑,一擰把手飛馳而去。

喊我張小漫,我一直告訴張小漫。我的確是張小漫。

剛才那一瞬間,我完全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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