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沖過去，也有許多人躲開。

張小漫倒吸一口涼氣站起，要不是我的座位擋住了通道口，幾乎要飛上臺去，倒是有一個人已經行了，健步如飛。

是梁圣。

不過沒幫上什麼忙，躍上去的時候滕真半邊子已經蓋上了滅火毯，穿過一片烏煙瘴氣，我約看到滕真半邊臉都被煙熏黑了，火苗把發梢燎得炸起來，人有點愣呆呆的。

然而當煙霧散去，他又回復了笑喀喀的樣子，用賦閑的左胳膊朝臺下招手，示意自已沒事，贏來一片安心的嘆息和零星掌聲。第一排評委都嚇得退居二線了，現在紛紛用食指隔空點他的頭，以這種老氣橫秋的“嗐，你這個小伙子！”來掩飾尷尬，緩緩走回評委席坐下。

課也沒必要接著上下去了。臺上在收拾，參賽教師沒忍住，在背的地方狠狠白了惹禍的兩個男生一眼，滕真笑瞇瞇地擋在兄弟面前，不知道說了什麼，老師嘆口氣，招呼還沒從驚惶中回過神來的學生們下臺。梁圣確認滕真無事，從舞臺上回到我們所在的方陣，依然驕傲地昂著頭，對紛紛議論聲視而不見。

評委們在第一排頭接耳地研究對策，好一陣子舞臺才收拾完畢，比賽繼續。意外的是，滕真并沒跟著他們班的隊伍一起離開，而是朝我們走過來。他從下方舞臺拾級而上，每個孩都忸怩起來，困鎖高塔的公主見到來訪者大概就是這樣的態。

他一屁坐到了梁圣邊，也就是我和張小漫的后。

“我坐會兒。主任說等你們年級比完后還是坐他車去醫院瞧一眼比較放心——欸，你別跟你媽說啊，肯定立馬告訴我媽。”

“我沒說。你真沒事？”

我靠椅背，豎著耳朵聽后排梁圣和滕真的談，不料新班級上臺，伴著歡快的英語歌，開始新的表演，揚聲蓋過了一切。

眼鏡興地問了些什麼，朝梁圣和滕真這邊使眼，同學們一陣會意的哄笑，一切都淹沒在歡快的歌聲里像一場默劇。團支書斥了一句，把食指豎在邊向四面八方轉圈示意，惹來更多哄笑，顯然他在我們班毫無威嚴；直到宋鶴慈從前排站起，朝這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大家終于安靜了下來。

我只好假裝背過去整理后背披著的校服，余觀察到他們本沒有繼續談。

梁圣子本來就冷。滕真呆愣這樣還蠻出乎我意料的。

看來他這次是真嚇著了。

十七歲的我，養氣功力遠超三十歲的我。張小漫像是完全沒覺到滕真在后一般，垂著眼睛看自已平放在上的書，《我與地壇》。

我記得這本書。是史鐵生的作品集，2002年第一次出版，里面的每一篇小說或散文，我都看過。確切地說，它是我和失的高中時代的唯一聯結。回到島城之后，新家的書房是我布置得最舒適的房間，一面寬大飄窗，三面旋轉書柜，每個人來做客，一進門準會發出“哇咧文化人啊你”的慨。

書都是我新買的。搬過家的人都知道，書是最重最累贅的。我四輾轉賺錢，終于決定安定回家鄉的標志，就是把我贈送或失在各地的幾千本書重新買了回來，一本一本放書架。

只有一本是舊書，《我與地壇》。是我爸來看房子的時候，從明安街特意捎過來的，說我高中的東西好多都賣廢品了，只有一本掉在電視柜后頭，被他撿到了。

我不自過手去，了書頁。張小漫奇怪地瞥了我一眼，正要說話，宋鶴慈走了過來。

他還是不敢看我，僵地裝作在整理褂子上的褶皺：“王平平對吧？你去下電梯口，說是你家里人來找你了。”

是王海峰，穿著深藍夾克，拎著一個飯兜，站在電梯附近探頭探腦的。

“你怎麼不在家睡覺啊？”我問。

“沒事，我睡四五個小時就夠了。廠里有點事，媽和爸都去了，爸放心不下你，說你午飯沒帶，我就去一中找，你班主任說你們來，來，這兒了。”

“什麼意思啊，怕我又離校出走？我午飯明明帶了，都放到鍋爐房了。”

“都十一點半了，你們也回不了學校了，這不正好，媽早上新做的，比鍋爐房熱的好吃！”

“是哦，真是料事如神，”我祭出王平平冷漠臉，不想難為王海峰，于是接過飯兜，“趕回去睡覺吧！……我送你出門。”

小禮堂氣氛詭異，張小漫的態度讓我有點沮喪，我不想回去，果斷地摁了電梯的向下鍵。臨近午休，很多人下樓吃飯，電梯繁忙，指示燈從19樓開始一閃一閃，在17樓停了一次，15樓14樓分別停了一次。

不知為什麼，王海峰十分張。

“人太多了，”他說，“等下一趟吧。”

“又沒顯示超載，”我聳肩，“到了看看再說。”

“要不走樓梯吧，鍛煉鍛煉。你不總說，呵呵，想要減嗎，嘿嘿嘿。”

我狐疑地看他，他也知道不好笑，還在笑。正在這時“叮”地一聲，電梯門在12樓打開，我看也沒看他就率先進去了。

里面只有四個人。居然有一個面的，低配陳冠希。

左焱穿著一淺藍的制服，斜倚在電梯角落，每分每秒都像在拍MV。他看到我先是沒反應過來，想起之后便歪笑著彈了我腦門一下：“胖子，你什麼名字來著？”

恍然間我都快要相信自已和他一直都如此親呢悉了。

我對老何說我張小漫，但當著王海峰的面我可不敢回答他。說到王海峰……電梯門有合上的跡象，我連忙按住開門鍵：“空得很，進來啊。”

王海峰杵在電梯外，不自然地抿了好幾回，最后實在熬不過僵持的尷尬，低著頭艱難地走進來。我不懷疑他是不是患有幽閉恐懼癥，但回想他剛才守在電梯拐角頭腦不肯踏出一步的樣子，又像是有廣場恐懼癥。

電梯門合上，下行，站在我右手邊的中年男人突然發出了“嘖”的嗤笑聲。

“王海峰，不認識老師了？”

沙啞的語氣里滿是輕佻含笑的威脅，我離得近，瞬間被煙酒浸泡多年的口腔味道沖得皺了眉。

王海峰不說話。他站在最前面，剛剛腳一踏進門里便迅速轉頭背對著我們，著電梯門，好像要把自已的頭從門里出去。

“哎呀，”他戲劇化地笑起來，嘬了嘬牙花子，寬大的腰間拴著的鑰匙串也跟著笑，“老李，你說我，這不都白教了，哎呀，學生都不認我。”

“老李”站在左焱前面，抬了抬側面看去至有十圈的千度眼鏡：“是你那個學生嗎？不是得病了嗎？”

“甭問了，再給問尿了可咋辦。”

我從茫然中回過神，張口就要理論，電梯再次停下，超乘的迫覺從腳底板穩定地傳上天靈蓋，整個人憑空矮下去了幾分。門開了，這次涌進來六七個老師，把電梯塞得滿滿當當，也將我到左焱旁邊，和中年人分隔開。男男的調笑聲中，我越過兩重肩膀，看到王海峰依然沉默地站在最前方，額頭抵著電梯的門。

“他是你什麼人啊？”左焱輕聲問。

我沒回答，電梯就到了一層。門還沒完全展開，王海峰便大步向前走了出去，我一路喊著哥哥追到門口。

“王海峰！”

他還是不停，靈一現，我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把院子里保潔留下來的水桶踢翻了。果然，他立刻轉跑了回來。

“媽不是給你帶噴劑了嗎，藥呢？”

“我沒事，”我坐起，“我裝的。”

王海峰眼睛紅紅的，舍不得訓我，只能站起，把我扔在一邊的飯兜撿回來放到我手里，說，趕回教室，我走了，晚上爸媽接你。

“那孫子誰啊？”

我大聲地朝他背影喊，他沒回答，像一截長了的木頭一樣穿過我眼前刺眼的小廣場，消失在了大門外。

“那孫子是他以前的老師，聽不出來嗎你？”左焱坐到了我旁邊，里叼著一煙，說話含含混混的，照例地給我一，我還是搖手拒絕，他再次別在了耳后。

“你哥以前在這兒讀書，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是職高，不知道就是這兒。”

“也是，我聽何靈說你是一中的好學生，你不知道你哥在哪兒，也說得過去，一家里有一個出息的，爸媽就算沒白養。”

“本不是這麼回事，”我懶得解釋，“那孫子什麼意思啊，我哥跟他有什麼過節？”

“嗩，”左焱笑了，朝背向我的方向吐了煙圈，“你們家有意思，的比男的像爺們。”

我不耐煩了：“你寫社評呢一句接一句的，能不能回答問題。”

“你他媽以為自已跟誰說話呢？”

左焱霍然起，我整個人覆蓋在他居高臨下的影中。他狠嘬了一口煙，直接用拇指食指捻滅，往旁邊一扔，然后這用滾燙的兩手指我的下。

“老子敬何靈，你們真他媽以為打著的旗號都能跟我沒大沒小？”

什麼玩意，劇切換太快了吧，好好一個校園里為什麼有殺氣！

“大大大、大俠饒命，我錯了。”我盡可能讓自已出一個笑。

我的確太輕狂了。老何是老何，2003年環繞在邊的這些朋友，真不一定是什麼善茬。

左焱滿意了，松開手，又坐回我旁邊。

“我跟你哥差不多是一屆的吧。但不認識他。他退學的事兒當時還出名的。你哥是有先天心臟病？”

我點點頭。

“我第一次看見你哥，他就躺在場上，誰也不敢靠近，因為他兒起來了，翻白眼，吐白沫，還尿了。”

“…９9ｌｉｂ•ｎeｔ…這明明是癲癇啊！難道心臟病還會發癲癇？”

“，你問我？”左焱輕蔑地瞀我一眼，“他是從旗桿子，哦，那升旗臺。對，升旗臺上滾下去的。然后就搐了。而且他就穿了一花衩和子，服都在旗桿上面掛著呢。這事兒太轟了，我們全班都趴窗口看，還有好些個跑下去了，把我吵醒了，要不我就錯過了。”

“誰掛上去的？”

“不知道，不過應該跟你說的那孫子有關系吧，不是他，就是他攛掇的學生干的唄。那孫子張勇，也教過我們班幾節課，欺怕的主，但好像親戚什麼的在教委有點關系的，否則鬧出這麼大的事兒，結果是你哥退學，你就知道張勇關系不了。”

“可是他為什麼針對我哥啊？”

“后來你哥走了以后，我聽說過一點。職高跟你們不一樣，我們基本不高考，實習也算學分的，滿了就能畢業，以前還包分配工作呢。說是實習，都他媽扯蛋，就是拿學生當免費苦力，好多企業來我們學校簽，價錢比正常招人便宜多了，又聽話好管；學校收了錢也不分給我們，一部分上頭，一部分打點，剩下的自已吞了，張勇好像是老師里數得上會撈錢的。普通高中老師靠補課賺外快，職高老師，靠當人販子，還供不應求呢。”

左焱又點了一煙，繼續說。

“一回兩回大家還覺著新鮮，真累著了就回過味來了，知道這幫老師都是忽悠，全他媽是孫子。不愿，但也不知道怎麼逃，有次你哥在什麼金工實習的地方犯心臟病了，張勇他們班好多人就跟耗子撈著油星子了似的，呼啦病了一片。張勇對企業代不了，就記恨你哥了吧，覺得他故意給自已上眼藥。”

“所以就找人欺負他？”我想起電梯里王海峰單薄的背影，心酸不已。

“還用得著專門找人？能來上職商的，有幾個好鳥啊，當班主任的挑撥挑撥就行了，比如大家都干苦力，就專門讓他休息，當眾宣布，學生肯定就看他不順眼了，接著發現欺負他，老師也不管，那什麼意思，不就很明顯了嘛，”左焱把耳朵上那取了下來，寒回煙盒里，“我不知道啊，我猜的，都是聽說，三四年前的事兒了誰記得清楚。”

“不過要我說啊，”左焱起抻懶腰，“你哥就是太慫。有病算個屁，被了又怎麼，死也要先拉一屋陪葬的，至給張勇幾拳吧！自已倒先了，直接退學，媽了個子不夠丟人的。”

我盯著自已手背上的元寶坑，再次覺到了電梯停下那一刻超重的抑。加速上行超重，減速下行失重，初中理最簡單的知識，上個星期我剛剛復習過的。但左焱不明白，殺出一條路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從來就不是一個選項，他的骨中就沒有反抗的基因，你騰空一躍撕出一方藍天的時候，他只會在電梯里承超重的迫，彎著脊梁骨，用背影消化一切嘲諷。

三十歲的張小漫或許有打抱不平的能力，而我，我能為王海峰做什麼呢？這個在原稿紙上冷靜撰寫自已家族故事的男生，必然有一個敏的心，這顆心在幾年前被得赤，曝曬在眾人的目中，我卻沒能力也沒途徑去為他報復一個基深厚的無德教師。

那個把他的尊嚴掛到旗桿上的男人。

我用手擋在額前遮住，仰頭看著新廣場上佇立的旗桿。

下，锃亮锃亮的新旗桿。

“左焱，”我問，“你應該早就畢業了吧，還在這兒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