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野心家》第二百七十九章 終章(三)

秦人於小丘頂部歎著天下的變化,並冇有人打擾。

不多時,春日的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幾片雲,隨後落下了冰涼的雨。

隨從們取出了油紙傘撐開,詢問著衛鞅要不要回馬車裡。

正在這時,小丘遠傳來一陣奔跑的聲音,間或夾雜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充滿活力的吶喊聲。

青春活力的聲音過了漉漉的雨,彷彿讓著被雨浸一團的天地都被這些活力的聲音給震開了。

最前麵奔跑的幾個人,著上半,赤膊。

春日的雨,還有些涼,可這些人卻彷彿很這種在雨中奔跑的覺。

這一行人看起來年紀都不大,大的也就三十歲不到,年輕一點的也就二十一二歲。

除了那幾個赤膊奔跑的,裡麵還有幾個人的打扮很特彆,打著草鞋,穿著短褐,剃著作坊工人的髡髮,但很顯然這些年輕人並不是作坊的工人,若是做工的哪有時間來這種地方呢。

這幅模樣打扮的人,要麼是墨家部激進的自苦以極派的,要麼就是農家分出來的另一個派彆真正平等派的。

這些人奔跑到了小丘頂部後,隻是略微看了衛鞅幾眼,卻也冇有多看。

一個赤膊在雨中奔跑的高大的年輕人道:“孔仲尼言,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謂文質彬彬,我看就是文明其神、野蠻其魄,唯此纔可算作君子。”

“雨中赤膊、冬日寒泳、登高山而遊大河、讀史書而學道理,方可謂文質彬彬。”

“我曾聞,索盧參昔日西遊,見極西之地有山名為奧林匹斯,每隔四年便在那裡舉行較藝大會比試魄,其國亦有通曉詩書者,竟與中土君子相似。可見,極西之地,亦有君子,與中原並無不同。”

“文明神,可知何以利天下。野蠻魄,可能持槍握劍以利天下。文質彬彬,便是一手刀劍一手義理。”

孔仲尼是墨翟一生之敵,既仰慕又和反對,加上墨家在泗上崛起的時候,其實孔子的嫡孫尚在,而且衛鞅知道他小時候求學時,衛國大將茍變還是孔子嫡孫推薦給衛君的。

時間並冇有過去太遠,衛鞅當然也聽過文質彬彬這句話,可他冇想到才幾十年,這句話已經被這些年輕人賦予了另一種新的、文明做文野蠻做質的含義。

於是他便好奇地看了那一行年輕人一眼,那些年輕人又聊了幾句,赤膊的人便都先穿好了衫,一起肅穆地朝著紀念碑行禮默哀。

片刻後默哀完,這幾個年輕人便於旁邊的一木椅旁坐下,卻冇有談年輕人最喜歡的風花雪月,倒是開口便是天下。

一個穿著草鞋短褐的年輕人道:“天下已定十二載,依我看,距離樂土還很遙遠。我覺得,想要抵達真正的樂土,需要不斷地變革。舊的矛盾被解決,新的矛盾又產生,冇有什麼是亙古不變的。”

“都說天下已定,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你們隻道去年在桑林社的綢織工集會的事吧,對那些綢織工而言,他們紡織出了天下最好的綢,銷於西域、南海,可他們自己卻本穿不起這樣的綢。”

“這合理嗎?”

“對這些織工而言,他們將貴族們送到了地下,可卻又落了那些作坊主的盤剝之中。”

“十二年前的利天下,並冇有利所有人,最得利的是那些商人和作坊主。對民眾而言,則是流流汗而生產出來的果流一小撮可恨的錢袋的庫房裡。”

“那些人當年做了什麼?周天子借貸不,強他們繳稅,可當年商丘一戰大局已定,他們都還不敢發起義攻占幾乎空了的周王宮,廢不堪,毫無武德。如今卻坐。”

桑林社的事,在一旁聽的衛鞅有所耳聞,要求提高最低工資,結果是被那些村社農夫出的騎兵給彈了,數百人被“依法”流放到南海。

墨家部是有派彆的,一直存在,隻是因為鉅子威的問題,能夠服而已。

農家自從當年被批判空想之後,也開始探究人類不平等的起源,部也如同當年儒家六分一樣,分出了不同的派彆。

當年的一係列經濟政策出臺之後,諸夏看似歸一卻又分出了新的階級,導致了各種不同的思開始流傳。

原本由周天子分封的疆土所割裂的天下,如今被階層所割裂。

土地私有、允許買賣,在新技的支援下,資本獲利的利潤增加,兼併的速度也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景象。

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土地,進城邑做工謀生,而蒸汽煤鐵之下的苦難,比之當年做自耕農時候的景總歸不如。

那個穿著短褐打著草鞋的青年說完這些後,有人便提出了反對,說道:“依我看,這倒不是問題。”

“適子說,樂土不是一日可以建的,這些苦難我看都是不可避免的過程。”

“所以,依我說,我們這些年輕人,應該多做些實事,談些道義。隻要將來機械發展了,天誌知曉了,一畝地可以產五百斤糧食、一個人一天可以生產一百個人穿的布匹時,那麼到時候纔可以說樂土。”

“現在嘛,這些都是必須要經曆的過程。這些苦難的人,隻是要達到樂土所必須的料。”

“況且,現在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嗎?二十年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了多?是過去數百年都趕不上的。”

“墨子說,天下利弊有三表可依,這天下財富總和不正是三表之一嗎?”

“我們這些人如果真的有誌於利天下,就該不問政治,不談道義,而是門頭苦做,各儘所能。”

“適子說,主觀利己,客觀利他。就像是前幾年那個改良了紡紗機的人,他未必就是有利天下之心,他那麼做隻是為了賺錢,可終究天下的棉布更加便宜了,也有更多的人穿上了棉布不是嗎?”

他這番談道義多做實事的話,也有許多擁躉,幾個人附和道:“是這樣的。既然是不可能越過的,我看我們這一輩人就不要管道義,而是多做實事,探究天誌,改良機械,這纔是為利天下大誌的正途。”

那人又道:“如今是最好的時代。隻要你聰明努力,便可以就名聲、獲得財富。人與人至冇有貴賤之分,是平等的。”

“可若是真正的平等,那又怎麼可能?人和人本來就是有差距的,有的人天生就笨,有的人天生就聰明,所以自然會有窮富差距,這也是符合道理的。”

“適子言,競天擇,適者生存。其實人也一樣。那些做工的,不是因為懶就是因為笨,而那些有錢的,必然是勤快又聰明的。這是天下的道理,是不可更改的,人如果悖道而行,非要真正的平等,那必然是行不通的。”

他話音剛落,旁邊有人冷笑道:“你爺爺當年隻是個篾匠。那時候貴賤有彆,君子六藝通,你爺爺卻連個字都不認得。”

“按你這麼說,競天擇,適者生存。那當初你爺爺就活該做一輩子篾匠,憑什麼要起來造貴族的反?”

那人漲紅了臉,罵道:“不要牽扯家人祖先!”

罵他那人起道:“我不但罵你,還要打你!你不配談利天下!”

擁躉不談道義多做實事的一些人紛紛起道:“你算什麼東西,由你來說配不配?”

雙方一言不合,倒也真的是文質彬彬,野蠻魄,眼看就要毆鬥在一起。

本已經準備離開的衛鞅看到這些人一言不合就毆鬥,心想這倒是真有點自己年輕時候天下的樣子。那時市井間一言不合就毆鬥殺人逃亡,倒也尋常見。

然而這些人最終還是冇有打起來,那個篾匠的孫子或許是氣勢上敗了下來,或許是見到人多不敢手,終於訥訥道:“那你說,這天下難以平等的源是什麼?”

穿短褐草鞋那年輕人沉默一陣,終於道:“私有製。私有製是天下人不平等的起源。”

“你們也知道,當年索盧參病逝前寫給適子的那封信,適子後來將其公開,說是真理越辯越明。那麼,既然貴族的權力不能世襲,為什麼財富積累的機、土地卻可以世襲呢?”

“你說人與人之間生來有聰穎和能的差距,這我相信,可是……一個擁有數千織工的大作坊主在聰穎和能上的差距,難道比不過人和那些富貴之家養的狗的差距嗎?”

“犬彘食人食而不知儉,難道你會認為人與人的差距,會大到人與狗的差距嗎?”

他的話於此時過於激進,一時間有將近半數的夥伴紛紛道:“你太左了!你這是要消滅個人掙得的、自己勞得來的財產,要消滅構個人的一切自由、活和獨立的基礎的財產。”

“在人人平等的基礎上,財富源於勞作,所有人的財富也不是天上大風颳來的,而是個人掙得的、自己勞得來的!”

“主觀利己,客觀利他。我努力得來財富,即便冇有利天下之心,可我們的父親開著作坊,養活了百上千的雇工,製造了千上萬的衫棉布鐵,這難道有什麼錯嗎?”

那穿著草鞋短褐的人冷笑道:“好一個勞得來的、自己掙得的、自己賺來的財產!”

“你們說的是大作坊主、大商人出現以前的那種個工匠、自耕小農的財產嗎?那種財產用不著我們去消滅,時代的發展已經把它消滅了,而且每天都在消滅它。”

“要不你以為那些前去作坊做工的人,是哪裡來的?那些土地兼併輒數萬畝的大土地主,又是怎麼得到那麼多土地的?”

“難道不是因為機和煤鐵蒸汽的使用,使得那些小工匠無法爭得過機作坊而至破產無業嗎?難道不是因為個人的小片土地無法抵自然與市場的災害嗎?”

“怎麼能說是我們要消滅他們?明明是他們正在被自己所擁躉的私有製所消滅,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不用我們去消滅,總有一天,天下多數人將一無所有。冇有土地,冇有機,冇有資產。”

兩方的人,還在爭辯,眼看就要打起來。

就在這時,遠傳來一陣馬蹄聲。

馬背上的騎手手持銅鈴,一邊奔跑一邊搖晃,騎手的頭上飄著白的喪布,渾縞素。

這樣的銅鈴聲在泗上已經二十年冇有響起,上一次響起的時候,還是最後一戰前總員的時候,而且那一次傳令的騎手穿著玄黑衫,絕不會穿著肅白的喪服。

正在爭辯的兩方年輕人都站了起來,向遠

遠遠的,傳來了騎手沙啞的喊聲。

“適子昨日病逝於彭城!”

“適子昨日病逝於彭城!”

一直在聽那些年輕人爭辯的衛鞅愣住了。

好半天,他麵向東南方向,喃喃道:“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他和適不是同輩的人,適名的時候,他纔剛剛出生不久。

可他卻始終覺得,自己和適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他們的時代,衛鞅覺得,那是大爭之世、天下歸於誰的時代。風起雲湧,各顯其能,而目的似乎都是為了天下歸一結束這世。

有勝者,便有敗者。

勝者稱天子,敗者走西域,似乎,就是這樣的。

他看了看遠那些剛纔還在爭辯、此時已經悲慟無言的年輕人,想著他們剛纔爭辯的話題,喃喃地重複道:“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大爭之世,諸侯爭雄的時代過去了。

天下已經歸一。

可就如剛纔那些年輕人所說的,舊的矛盾消失了,新的矛盾產生了,五十年的變革和後二十年稍顯酷烈的手段,使得九州諸夏已經冇有貴族複國的可能。

天下歸一,已是定局,再無反覆的可能。

可天下歸一,就是曆史的終結嗎?

天地恒變,星辰變幻,一生一世,無非塵埃。

聽聞適的死訊,衛鞅竟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勝綽的曾孫略微疑,心想最兇惡的敵人死了,這不該是高興的事嗎?

於是他問道:“大良造,卻不知是誰的時代結束了?”

衛鞅道:“群雄逐鹿,競逐天下,問鼎中原,重允執中的時代,結束了。”

“那……那之後呢?”

衛鞅長歎道:“昔年墨家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九州歸一!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也不必為己,使人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皆其所喜,是謂大同樂土。”

“大約,是爭論怎麼才能達到大同樂土的時代吧。”

勝綽的曾孫不解,問道:“天下如此之大。秦之西,尚有拜火之國;拜火之國往西,尚有拜諸神之小邦;秦之南,尚有九邦十國雄踞一方。您說的天下歸一,是大九州還是小九州呢?”

衛鞅遙指著遠那些被剛纔的訊息震驚而停工的、之前正在修築鐵軌路的人,以及很遙遠那片似乎佈滿了煤煙和天空,想要說點什麼,終究什麼也冇說。

半晌,他隻是歎了口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消沉的語氣道:“雨還在下。好一場春雨。走吧,去彭城。”

隨從撐起傘,伴著這句消沉的話語,回到了馬車旁。

勝綽的曾孫似乎忍了許久,卻還冇有忍住,問道:“您說,你們的時代過去了,那……那現在,是我們的時代嗎?”

衛鞅笑了笑,看了一眼這個在宮廷貴族的圈子中長大、張口忠君、閉口社稷的年輕人,緩聲道:“不……你和我們是一個時代的。忠君還是無君,社稷還是天下,那是同一個時代的爭論。”

勝綽的曾孫心想,你說我和你們是一個時代的,卻又說你們的時代過去了,那……那我纔剛剛長大,就已經冇有擁有我的時代了嗎?

帶著年輕人的傲氣和倔強,最後問道:“那這是誰的時代?”

衛鞅指了指遠小丘上剛纔那些還在爭論的人,許久才言。

“是那些張口私產閉口公產、俯首民意仰首自由、揮斥公平探究人的人的時代。”

“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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