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故人(帝王業)》9. 奪魄
轟然一聲巨響,大地震,塵土飛揚,校場正中騰起火濃煙。
我被那一聲巨響震得心驚目眩,猛然回過神來,口驚呼,“豫章王——”
頃刻間驚變陡生,臺下煙霧塵土漫天飛揚,形莫辨,人聲呼喝與驚馬嘶鳴混雜一片。
方才那徐綬將軍駐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一個深坑!
外圍黑甲步兵有重盾護,雖有傷者倒地,看似傷亡不大。惟獨徐綬一人一馬,連同他周圍親信護衛,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碎骨,無存。
方才還是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在我眼前消失。
我只覺耳邊轟然,腦中一片空白,恐懼和震驚一起翻涌上口,冷汗而出。
正當我搖搖墜,立足不穩之際,卻見硝煙中,一面黑袞金帥旗自右翼軍中高高擎起。
帥旗獵獵飛揚,一匹通墨黑的雄駿戰馬揚蹄躍出——
蕭綦端坐馬上,拔劍出鞘,寒如驚電劃破長空。
那劍,耀亮我雙眼.
心中從未有過的激,陡然令我不能自已。
“傳令察罕,發狙殺!”賀蘭箴冷哼一聲,掉頭森然發令。
“遵命!”侍從領命而去。
忽聽一聲“且慢”,虬髯漢子搶步而出,“主,那狗賊已有防備,只怕有人泄!”
“那又如何?”賀蘭箴扣住我肩頭的手陡然收,肩上頓時奇痛徹骨。
我咬,不肯痛呼出聲。
虬髯漢子恨聲道,“眼下形不利,懇請主撤回人馬,速退!”
“賀蘭箴生平不識一個退字。”賀蘭箴縱聲大笑,獰然道,“蕭綦,今日我便與你玉石俱焚!”
后眾死士齊聲道,“屬下誓與主共進退!”
虬髯漢子僵立,與賀蘭箴對視片刻,終究長嘆一聲,按劍俯,“屬下效死相隨。”
此時忽聽場中號角響起,嗚咽聲低沉肅殺。
蕭綦威嚴沉穩的聲音穿一片驚,在校場上遠遠傳開,“賊寇行刺欽差,我邊關,死罪當誅!”隨著他聲音傳開,場上兵將立時鎮定肅然。
但見蕭綦橫劍立馬,縱聲喝道,“三軍聽我號令,封鎖四野,遇賊寇,殺無赦!”
剎那肅然之后,全場齊聲高呼,“殺——”
一片殺聲如雷,刀劍齊齊出鞘。
就在這一剎間,異變又起!
一點火挾尖促聲直襲蕭綦馬前,蕭綦策馬急退,火落地竟似雷火彈般炸開,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飛。幾乎同一瞬間,周圍兵將群中,幾條人影幽靈般掠出。
刀乍現,一道黑影凌空躍起,兜頭向蕭綦灑出一蓬白茫茫的雨,漫天石灰末鋪天蓋地罩下,左右兩人就地滾到馬前,刀橫斬馬蹄。
石灰漫天里,槍戟刀劍,寒縱橫如練,卷起風怒狂,直襲向橫劍立馬的蕭綦。
一切都在剎那間發生!
然而比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墻——盾墻,冷森然的黑鐵盾墻,仿如神兵天降,鏗鏘乍現!
五名重甲護衛,自陣中驟然現,行間迅疾如電,長刀出鞘,手中黑鐵重盾鏗然合并為墻,于千鈞一發之際擋在蕭綦馬前,如一道刀槍不的鐵墻,阻截了第一擊殺。
一擊不中,六名刺客當即變陣突圍。
眾護衛齊聲暴喝,盾影剪,刀暴長,形圍剿之勢,與刺客搏殺在一起。
忽一聲怒馬長嘶,聲裂云霄,蕭綦策馬殺出重圍。
兩名刺客厲聲長嘯,飛追擊,其余刺客俱是舍了命,近格殺,招招玉石俱焚,生生將一眾護衛纏住,為那兩名刺客殺開一條路。
那兩人一左一右撲到蕭綦側,鐵槍橫掃,方天戟挾風襲至,將蕭綦刺于馬下。
誰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臨。
只見場中驟然被一道驚電照亮,寒飛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劍,是濺三尺;將軍的劍,卻是一劍寒十四州!
電火石的一擊過后,蕭綦連人帶馬躍過,風氅翻飛,長劍雪亮。
方才手之,一蓬雨正紛紛灑落,兩名刺客赫然首易,伏尸當場。
而此時石灰猶未全部落盡,白茫茫灰蒙蒙的未,夾裹了猩紅,猶在風中飄飛,落地一片紅白斑斕。
伏擊、鋒、突圍、決殺,刺客伏誅——只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誰敢妄——”
忽聽一聲暴喝,聲震全場,竟是從校場南面烽火臺上傳來。
我心頭一震,眼前掠過臨行前扮作宮裝的小葉,恍然向那烽火臺上,果然見一名紅子被綁縛在高臺,后兩人橫刀架于頸上。
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個餌,一個有毒的餌。
眾兵將已是刀劍出鞘,聞聽這一聲,頓時又起嘩然,萬眾目齊齊投向蕭綦。
臺上之人厲聲長嘯,“蕭綦狗賊,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單騎上陣與我決一勝負!”
此時眾兵將已如水涌至,將那烽火臺團團圍住,正中留出一條通道,直達蕭綦馬前。
蕭綦勒馬立定,仰首一笑,“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個全尸。”
他語聲淡定,蓄滿肅殺之意。
臺上之人厲聲狂笑,“若殺我,必先殺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口呼道,“不要——”
話音甫一出口,即被賀蘭箴猛地住下頜,再也作聲不得。
“你想説什麼?”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不要什麼,不要救?可惜你在此,喊破嚨他也聽不到的。”
他低笑,“不過,我倒很想看看,他肯不肯為了‘你’,舍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頭,咬在賀蘭箴手上。
他負痛,反手一掌摑來。
眼前發黑,口中涌出腥味道,我立足不穩跌倒,被賀蘭強箍在懷中。
“看,他果真救你去了……”賀蘭的聲音似鬼魅般傳耳中。
我被那一掌摑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發黑,心里卻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計,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聽他去救人了……心中卻涌上辛的暖意。
蕭綦一人一騎已經馳向那烽火臺下,臺上刺客的弓弩齊齊對準他。
然而蕭綦陡然勒馬,一聲厲嘯,“手!”
兩側軍陣中,驀然吼聲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疊作五重盾墻擋在蕭綦前。四塊巨石同時從陣中飛起,投向那烽火臺四角,所過之,摧石裂柱,慘呼不絕。那軍陣中竟早已設下投石機駑,顯然蕭綦早已獲知他們的計劃,設下圈套,只等他們上鉤。伏于四角的弓弩手紛紛被激飛的石屑打中,跌下高臺,落地非死即傷,更被槍戟齊下,剁泥。
我猝然閉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飛濺,兇險異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還是手了。
蕭綦拔劍遙指高臺,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殺勿論——”
這一聲,驚得我心頭劇,震不已,為這一聲的絕決魄力,也為這一聲的冷酷無。
好一個豫章王,好一個良人,寧作玉碎,也不外敵半分脅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臺之上,你也一樣如此狠心麼。
“可惜,你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呢……”賀蘭箴恨聲咬牙,卻帶著惡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臉,迫我抬頭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卻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籠絡權貴的棋子,你還很有用,他舍不得丟的,放心!”
賀蘭箴的話,每個字都像毒針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説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顆何等重要的棋子,只是棋子……所以死活傷殘并不那麼重要。
眼前模糊酸,約淚意被我咬牙忍回。卻見此時陣中隊列變換,兵士抬了云梯從兩面豎起,四下弓駑掩,左右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訓練有素,迅捷勇悍,俱是經百戰之人。高臺上一眾賀蘭死士拼死抵擋,節節敗退,一個個被斬于陣前。
那假王妃被挾著退至高臺中央,挾之人厲聲高呼,“王妃在我手里,蕭綦,你若再敢……”
他的話語斷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斷,箭尖穿了他咽。
蕭綦的箭,百步穿楊,一箭封。
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馬張弓,弓上鐵弦猶自。
我閉上眼睛,口泛起的痛。
眼前浮現出多年之前,犒軍初見的那一幕,也是那樣遙遙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發的影,竟然歷歷在目……今日往昔,俱在這一刻重疊織。5
獵獵長風吹我鬢發,似也起心底一縷莫可名狀的愫。
賀蘭死士盡數伏誅。
三軍歡呼如雷,當先攻上高臺的兵士,小心翼翼帶下了那名“王妃”。
蕭綦還劍鞘,策馬馳向前去。
這一次,他沒有護衛,沒有侍從,只一個副將隨在后。
我后,賀蘭箴突然屏息,扣住我咽。
我陡然張口,發不出聲音,一聲驚呼被扼在間。
——不,蕭綦,那不是我!
這一剎那,我悲哀地記起,蕭綦甚至不認得我,連我的容貌也不曾瞧過一眼。
攙扶著“王妃”的士兵已將送到蕭綦馬前,離蕭綦不過丈許。
蕭綦駐馬,那王妃巍巍掙旁人,向他走去,袂鬢發迎風飄拂。
抬頭,雙臂揚起——
幾乎同一時間,默默跟隨在蕭綦側的銀甲將軍躍馬搶出,紅纓鐵槍橫掃,于半空中銀剪,鏗然擊飛一。那病弱的“王妃”縱一躍,如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出。
“不是王妃!”銀甲將軍怒道,仰避過那袖箭,反手一槍刺向咽。
左右侍衛一擁而上,將小葉所扮的假王妃退三丈,槍戟齊下。
“留下活口!”蕭綦策馬而至,沉聲喝問,“王妃在哪里?”
我的心幾跳出口,死命掙扎,恨不能大聲呼喊。
但聽一陣凄厲長笑,“屬下無能,主珍重——”
最后一個字猝然而斷,小葉再無聲息,竟似當場自盡了。
“蠢才!”賀蘭箴的鎮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場中勢,只覺子一,旋即騰起,竟被賀蘭箴拖上馬背,挾制在他前。
一聲怒馬長嘶,座下白馬揚蹄,沖下蔽緩丘,直奔前方校場——蕭綦所在的方向!
人驚馬嘶風颯颯。
晨照耀鐵甲,槍戟森嚴,一片黑鐵般水橫亙眼前。
在那水中央,蕭綦英武如神祗的影,迎著晨,離我越來越近。
越過千萬人,越過生死之淵,他灼灼目終于與我會。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卻被那目,直直烙進心底。
眼前軍陣霍然合攏,步騎營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齊刷刷發一聲吼,將我們團團圍住。
數千支弓駑從不同方向對準我與賀蘭箴——箭在弦上,刀劍出鞘,金鐵鋒棱折出一片耀目寒,只需剎那即可將這兩人一馬剁醬。
蕭綦抬手,三軍雀無聲。
賀蘭箴扼在我咽的手,在這一刻開始發,滲出微汗,略略施力將我扼。
我笑了,他在張,此時此刻他只剩我這唯一的籌碼——他怕了,便已是輸了一半。
“豫章王,別來無恙。”賀蘭箴笑得溫文爾雅。
“賀蘭公子,久違。”蕭綦朗聲一笑,目冷冷掃過賀蘭,停留在我臉上。
他的目,分明對賀蘭箴輕藐已極,全不放在眼里。
賀蘭箴的手冷冷上我臉頰,向蕭綦笑道,“你瞧,我帶了誰來見你?”
蕭綦笑意淡淡,目漸漸森然。
“分離日久,王爺莫非不認得人了?”賀蘭箴笑聲冷,手住我下。
我咬了,定定向蕭綦,想要將他看個仔細,眼前卻驀然涌上水霧。
時隔三年,我們真正的初相見,竟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境。
此刻,他會如何看我,當我是王妃,是妻子,還是棋子……或許,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一念之間,便是他的取舍,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無所畏懼。
我與蕭綦四目相對,似有千言萬語,終是無語凝對……這卻大大激怒了賀蘭箴。
他陡一翻腕,將一柄寒氣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頸上。
隨著他亮出刀械,蕭綦后一眾弓弩手刷的將弓弦拉滿。
“王爺!”那銀甲將軍驚呼出聲,正説話,卻被蕭綦抬手制止。
蕭綦的目幽深,卻令我有種奇異的錯覺——就像被夏日正午的照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的灼烈之下,有著淋漓的痛快和懾服。
我閉上眼,仿若真的被灼痛,嘆息地一笑。
罷了,生死有命,但求從容以對,不至辱沒我的姓氏。
“你想怎樣。”蕭綦淡淡開口,聽在我耳中,卻有如雷擊。
這般問,他便是接賀蘭箴的要挾,肯與他涉了。
賀蘭箴縱聲狂笑,“好,好一對英雄人!”
我卻再抑不住淚意,垂眸,了雙睫。
“其一,開啟南門,放我族人離去,三軍不得追擊。”賀蘭箴仍是笑,笑得無比愉悅歡暢,“其二,若想要回你的人,就單槍匹馬與我一戰,你若能奪了去,我也絕不傷分毫。”
蕭綦冷冷一笑,“僅此而已?”
“一言為定!”賀蘭箴冷哼,一抖韁繩,策馬退開數步,再次將我挾。
三軍當前,萬千雙眼睛注視下,蕭綦策馬出陣,白羽黑盔,大氅迎風翻卷。
他緩緩抬起右手,沉聲下令,“開啟南門。”
南門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縱人逃,再難追擊。
賀蘭箴橫刀將我挾在前,徐徐策馬后退,與所余賀蘭殘部一起退至南門。
軋軋聲過,營門升起。
森寒刀刃頸側,我回眸,與蕭綦的目深深錯……心中怦然,于生死關之際,竟驚覺心中那一綿……臨去匆匆一眼,來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賀蘭箴已掉轉馬頭,馳出營門,一騎當先,直往山間小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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