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故人(帝王業)》19. 降將
吳謙將我押至行館,里里外外派了大隊軍士看守,將個小小行館守得鐵桶一般。
再次踏進悉的庭院廳堂,景一切如舊,我卻從主人變了階下囚。
我微微笑著,泰然落座,朝吳謙抬手道,“吳大人請坐。”
吳謙冷哼一聲,依然面如土,形容狼狽不堪,“好個豫章王妃,險些讓老夫著了道!”
我向他揚眉一笑,越發令他惱怒難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面,且容你在此暫住,王妃好自為之!若敢再生事端,須怪不得老夫無禮了!”
“若説往日面,那也全靠大人輔佐家父,對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本宮愧不敢當。”我含笑看他,不惱不怒,直説得吳謙面漲紅。
“住口!”他厲聲喝斥我,“老夫堂堂學士,無奈屈就在你王氏門下,半生勤勉為,卻升遷無!你在暉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錯,待我專程京請罪,竟被左相無端遷怒,非但嚴辭呵斥,更扣我奉祿,令我在朝堂中面掃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只怕連這刺史一職,也要被跋扈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徑的怒罵,我卻恍惚沒有聽得進去,只聽他説到父親因我遇劫而發怒——父親,果真對我的事如此在意麼,當初我離京遠行,他不曾挽留;而后暉州遇劫,也不見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書中,他也沒有半句親呢寬之言……記得時,父親無論多麼繁忙,每天回府總要詢問哥哥與我的學業,常常板起臉來訓斥哥哥,卻總是對我夸贊不已,最向親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將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的父親。
至今我都以為,父親已經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兒,忘了這顆無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歡,他都不再關心,畢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時酸,我側過頭,忍心中酸楚。
吳謙連聲冷笑,“王妃此時也知懼怕了?”
我抬起眼,緩緩微笑道,“本宮很是喜悅……多謝你,吳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來竟是個瘋婦。”
“費盡心機擒來個瘋婦,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讓你白忙一趟了。”
吳謙臉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惱怒道,“只怕介時三殿下未必還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從這卑鄙小人口中説出,令我立時冷下臉來,“你不配提起殿下。”
吳謙哈哈大笑,“人説豫章王妃與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著他,指甲不覺掐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經不在王爺上,老夫就再告訴你一個喜訊。”吳謙笑得張狂,往日文士風度已半分無存,“謇寧王大軍已經打到礎州,接獲老夫函之后,已親率前鋒大軍分兵北上,取道彭澤,繞過礎州,直抵長河南岸,不日就將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斷。
“不可能!”我緩緩開口,不讓聲音流半抖,“彭澤易守難攻,叛軍豈能輕易攻克。”
吳謙仿若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仰頭大笑不止,“王妃難道不知,彭澤刺史也已舉兵了?”
我頭發,一句話也説不出,心口似被一只大手揪住。
“一旦謇寧王渡河城,饒是你那夫婿英雄蓋世,也過不了我這暉州!”吳謙近我跟前,施施然負手笑道,“那時勤王之師攻下礎州,直搗臨梁關,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進京城,誅妖后,除相,擁戴新君登……”
他最后一個字未能説完,被我揚手一記耳摑斷。
這一掌用盡了我全部氣力,脆響驚人,震得我手腕發麻,心中卻痛快無比。
吳謙捂臉退后一步,瞪住我,全發抖,高高揚起手來,卻不敢落下。
“憑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還不退下!”
吳謙恨恨而去,留下森嚴守衛,將我困在行館,四下皆是兵士巡邏。
我久久端坐廳上,一不,全都已僵冷。
“王妃!您手上流了!”玉秀一聲驚,將我自恍惚中驚醒,低頭見掌心滲出,竟被折斷的指甲刺破,我卻渾然不知疼痛。玉秀捧住我的手,一疊聲回頭喚人。
盯著手上傷痕,那殷紅越發刺痛我眼睛,方才吳謙的一番話仍在我耳邊盤旋不去。假若真如他所言,謇寧王親率前鋒奇襲暉州,截斷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要在這暉州城下出其不意伏擊蕭綦……就算蕭綦擊敗了謇寧王前鋒,大軍在暉州阻一日,父親在京城就危險一日。礎州面臨三面夾擊,難以久持,一旦臨梁關失守,蕭綦未及趕到……父親、姑姑、叔父、哥哥,我所有的親人都將陷滅頂之災!
我只覺冷汗滲出,狠狠咬出了,也抵擋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
手腳陣陣冰涼,所有的恐慌都匯集一個念頭——不能坐視他們危害我的親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我要去找蕭綦!找他救我的家人!
我霍然起,甩開玉秀的手,發狂般奔到門口,卻被守門兵士迎頭截住。
玉秀驚著追上來,將我抱住。我腳下一,眼前發黑,懸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淵里墜去,恍惚聽得玉秀喚我,卻怎麼也沒有力氣回應……
仿佛過了許久,婦人輕細的啜泣聲傳來,我恍惚以為是母親。
“可憐,到底還是個孩子。”那悲憫的聲音,聽來有些悉,卻不是母親。
一雙溫的手覆在我額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睜開眼,翻手將手腕扣住。
驚跳起來,幾乎撞翻后玉秀托著的藥碗。
“王妃醒來了!”玉秀喜極奔到床前,“王妃,是吳夫人來瞧您了。”
我頭疼裂,神志昏沉,掙扎著撐起子,定定瞧了那婦人片刻,才認出果真是吳夫人。
玉秀趕扶住我,“可嚇死奴婢了,多虧夫人及時找來大夫,説是偶染風寒,一時急怒攻心,沒有大礙。瞧您這會兒還在發熱,快快躺著吧!”
吳夫人卻怔怔絞著手看我,忽屈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該死,老對不起王妃!”
看著斑白鬢發,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暉州,待我的萬般殷勤。當時只覺是曲意迎奉,如今換我做了階下之囚,想不到仍待我一片忠厚,果然是患難之際,方知人心。
我玉秀去攙扶,卻不肯起來,只伏地流淚叩頭。
我嘆口氣,起下地,赤足散發便去扶。
態,我一時扶不起來,周酸無力,不由倚在上。不假思索便將我摟在懷中,我亦輕輕抱住了。這綿溫暖的懷抱,襟上傳來淡淡薰香氣息,恍然似回到了母親邊。我們誰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相依,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半晌,我輕輕退開,聲道,“吳夫人,你的誼,王儇銘不忘。天已晚,你回府去吧,不必再來看我,以免吳大人不快。”
黯然垂首道,“實不相瞞,老確是瞞著我家老爺私自來的,老爺他……”
“我明白。”我含笑點頭,讓玉秀攙了我起來,也將吳夫人扶起。
我退開一步,振向行了大禮。
吳夫人慌得手足無措,我抬眸直視,“患難相護之恩,他日王儇必定相報。”
又是一番唏噓垂淚,方才黯然向我辭別。我含笑點頭,凝視斑白鬢發,卻不知此地別后,再相見又是何種景。正再向囑咐珍重,卻聽房門外有人低聲催促,“姑母,時辰不早,姑丈大人將要回府了!”
吳夫人面微變,匆匆向我一拜,便要轉退出。
我詫異道,“門外是何人?”
“王妃莫怕,那是我嫡親侄兒。”吳夫人忙道,“老爺命他看守行館,這孩子心地甚好,對王爺一向崇仰,絕不會為難了王妃。我已囑咐過他,務必給王妃行些方便……老無能,也只得這點微末之力。”
看著吳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我腦中卻似有一線靈,一縱即逝,仿佛記起什麼。
“您的侄兒,可是您從前提起過的牟……”我蹙眉沉,“牟……”
“牟連!”吳夫人驚喜道,“正是牟連,王妃竟還記得這傻孩子!”
我莞爾,披了外袍,親自將送出門外。
四下守衛果然已經退避到遠廊下,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門邊,見我們出來,慌忙欠低頭。我不聲將吳夫人到他側,抬眼細看了看,不覺失笑——這吳夫人口中的“傻孩子”只怕比我還年長,形魁梧,濃眉虎目,頗忠厚之相。
(下)
目送牟連護送吳夫人遠去,我仍立在門口,等了半晌才見牟連大步而回,遠遠見了我,駐足按劍欠。我側目左右,向他微微頷首。牟連略一遲疑,還是近前行禮道,“末將牟連,參見王妃。”
左右守衛仍在走巡邏,我淡淡道,“方才吳夫人落了件,你隨我來。”
説罷我轉徑直往房中去,牟連急急喚了兩聲,不見我停步,只得跟進來。
轉垂簾后的室,牟連停步不前,在簾外尷尬開口道,“王妃寢居之,末將不敢擅。”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銜珠朝釧,讓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簾,只見牟連接過手中,低頭凝神細看,神隨即一變,滿臉漲紅,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錯了,這副釧子是皇家之,價值連城,并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簾對他微微一笑,“是麼,那就送給尊夫人吧。”
牟連窘急,“末將惶恐,有負王妃盛意,請王妃收回此。”
我依然微笑,“這是昔年明昭皇后用之,世間只此一副,其價何止連城。”
牟連不假思索,語聲已有怒意,朝我大聲道,“請王妃收回!”
我凝視他剛強面容,心下一線明亮徹。
“吳夫人所言不假,牟將軍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簾而出,含笑立在他面前。牟連怔住,目亮了一亮,這才松了口氣,忙將釧予玉秀。
“王妃謬贊,在下愧不敢當。”他向我俯首行禮,低聲懇切道,“王妃不必擔憂,在下雖位卑力薄,也當竭盡所能,維護王妃周全。”
“是麼?”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臉來,“你為朝廷將領,不思為國效命,反而投靠叛軍,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吳謙,卻又違悖軍令,暗中維護于我,此乃不義。堂堂七尺男兒,空負一本領,為何專行不忠不義之事?”
我話音未盡,牟連早已臉大變,額頭青筋凸綻,黧黑臉膛漲作紫紅。
玉秀驚得臉發青,連連以目警示我,惟恐牟連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險之舉。我只作未見,冷冷凝視牟連,見他低頭按住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整個人似已僵冷。
半晌對峙,漫長似寒夜。
他啞聲開口,一字字似從牙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連空懷報國之志,所行卻是不忠不義,人神共棄。然則人各有命,如今回頭已晚,牟連亦無從選擇……王妃恕罪!”
此話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難堪,他猛一頓首,起掉頭,大步而去。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愿意回頭,何時都不嫌晚。”我著他背影,悠悠開口。
他形一滯,腳步稍緩。
“豫章王惜才才,不以出為意,俊杰當與英雄相惜。你托吳謙手下多年,至今一事無……”我厲聲斥責,不容他有反駁的余地,“難道説,將軍十年磨劍,還未踏上沙場半步,今日卻要與同袍相殘?從前吳夫人説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隨麾下。如今豫章王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你卻要與他為敵麼!”
牟連頓足不前,魁梧背影僵如石,聽得我最后那句,肩頭更是一。
如果以利、以理、以義,都不能令其心志搖,我亦無計可施了。
著那一不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滲出汗來,心知最后轉機就在此人上了,若此時不能將他打,只怕以后再無機會。父親説過,但凡世人,總有弱點可襲……而我對這牟連并無所知,僅僅聽聞他崇敬蕭綦,一心建功衛國,苦于懷才不遇。這便是他的弱點,是我唯一可擊破的地方。
我嘆息,“魔佛,或取或舍,只在一念間。”
“喀”的一聲,劍柄上似有銅飾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斷,這聲響也驚得我心頭一。
牟連轉,定定住我,滿目震,頭微微滾。
仿佛繃的弓弦驟然放開,我心里一松,后背冷汗反而而出。
“言盡于此,牟將軍好自為之。”我略一欠,轉步簾后,留他呆立原地。
轉垂簾,我忙住口,只恐急促的氣息泄了自己的忐忑。
過了半晌才聽得牟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連告退的話也忘了説。我倚著屏風,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向玉秀莞爾一笑,“或許我們有救了。”
玉秀連連拍著口,“嚇死人了,王妃……你怎麼如此大膽,方才若激得他翻臉,可怎麼辦!”
我嘆口氣,“橫豎已經到了絕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麼?”玉秀惴惴開口,一臉愁苦,“眼下宋將軍生死不知,這里連同隨行侍在,也不過十余名子,外頭守軍卻那麼多……”
我沉默,方才對牟連的一番試探游説,我亦沒有半分把握,手心里何嘗不是攥著一把汗。那牟連比我年長,到底也是統兵之人,豈能輕易被我一個小小子所震懾,又豈能被我寥寥數語所搖。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堅,二是蕭綦的赫赫威名。
對于一個年輕熱的卑微將領,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個不可搖的神話。
之前我以財試探,他若是貪婪短視之人,那也絕不能信賴。所幸此人品端厚,心思縝,若能為我所用,必是難得的人才……方才見他已經搖,我及時打住,若是破勸過急,激起他的抵之心,反而壞事。
風寒帶來的發熱還未退去,再經這一番折騰,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復又放心不下我,執意抱了被衾在外間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見一騎絕塵而來,馬背上的俊雅年錦雕鞍,神采飛揚——正是哥哥騎了姑姑賜他的大宛名馬,正得意非凡地馳來。卻聽父親冷冷負手説道:“馴馬容易馴人難,烈馬亦如良將,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
耳邊似聽得父親在問我,“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
我覺得甜雀躍,仿佛回到承歡父親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著他袖袍撒。
“阿嫵悟出了……”我喃喃笑著,翻擁被衾,眼角似有溫熱潤,旋即墜沉睡。
一夜噩夢頻驚。
四更敲過,耳邊有刀兵接之聲,我懨懨將臉埋枕衾間,竭力揮去噩夢留下的幻覺。
忽然間聽得房門一聲驟響,侍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闖,驚慌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殺進來了,快王妃,快——”
我一驚,探坐起,扯過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軍來了,奴婢保護您沖出去!”玉秀赤著腳奔進來,手里抓了一支燭臺,不由分説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隨行被俘而來的侍們驚慌失措跟在后面,一個個披頭散發。
“都慌什麼!”我厲聲呵斥,甩開玉秀的手,“給我站好!”
作一團的眾人被我厲聲震住,停下來瑟不知所措。外面果然傳來陣陣刀兵喊殺聲,聽來已經不遠,只怕即刻便要殺到這里。我心中急跳,竭力穩定心神,飛快尋思對策——夜襲行館之人,若非殺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吳謙,未必沒有旁人想殺我。此時敵友難辨,萬萬不能冒險。
我立刻走到簾邊,見門口守衛兵士如臨大敵,刀劍都已出鞘,便回頭向眾人低聲道:“稍后若有變故,我們趁闖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廂,經蘭庭、過曲水橋、流觴臺,便是行館側門,平素鮮有人知。你們可記清楚了?”
我話音還未落,喊殺聲已到了門口,竟來得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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