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故人(帝王業)》26. 今是
我將宋懷恩探玉秀一事,當作家常閑話,不經意地告訴蕭綦。
“玉秀雖説份寒微,倒也是個忠貞的子,只是這品貌人才……”蕭綦沉道,“與懷恩果真相配麼?”
我轉過,避開蕭綦的目,微微一笑,“份倒是容易,只要兩相悅,又有什麼配不配的。”
“眾多部屬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懷恩。”蕭綦慨然笑道,“軍中弟兄跟隨我征戰多年,大多誤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們各自娶得如花眷。以懷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蕭綦,似笑非笑,“原來你也有這般世俗之見。”
蕭綦笑而不語,將我攬到膝上,“不錯,世俗之人自當依循世俗之見。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衛,上郡主可會下嫁?”
我斂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確是實,卻依然令我覺得苦。
他見我變了臉,不由笑道,“難怪有人説,對人講不得實話……算我口拙失言,但憑王妃置。”
我卻半分也笑不出來,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説得不錯。如今我才知道,并沒有人蒙騙我們,只不過是沒人肯聽實話,總不肯睜開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塵世,以為閉上眼,依然在云端。”
“我們?”蕭綦蹙眉。我點頭,淡淡一笑,“我、母親、哥哥……金枝玉葉,名門世家,無不如此。”
蕭綦目深湛,直視了我,聲道,“你已經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頭,一言不發。
“這幾日你一直悶悶不樂。”蕭綦淡淡嘆道,手指梳進我長發,從發間過。
我微闔了眼,懶懶笑,“還以為你不會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愿説,我便不問,小丫頭總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揚手打他,“誰是小丫頭!”
“才十九歲……”蕭綦連連搖頭笑嘆,“老夫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剛過而立之年,又來倚老賣老!”我啼笑皆非,郁郁心緒化為烏有,與他糾纏笑鬧在一起。
閨中暖香如熏,琉璃燈影搖曳,畫屏上儷影雙。
兩日后,宋懷恩來見我。我著宮裝朝服,在王府正廳見他。
他一尋常袍服,全未料到我會這般莊重,一時有些局促。
侍奉茶上來,我輕輕扣著茶盞,淡淡笑道,“宋將軍請坐,不必拘禮。”
他默然坐下,卻不開口,也不喝茶,臉凝重嚴肅。
“將軍此來,可是有事?”我含笑向他。
“是。”他答得干脆,“末將有事相求。”
我點了點頭,“請講。”
宋懷恩起,向我屈膝一跪,語聲淡定無波,“末將斗膽求娶玉秀姑娘,懇請王妃恩準。”
我不語,垂眸細細看他。但見他面無表,薄抿一線,垂目盯著地面,仿佛要將那漢玉雕磚盯出個裂口來——若只看他此時神,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年輕男子正在求親,而會以為他是嚴陣待命,要去赴一場艱難卓絕的戰役。
我沉默看了他許久,他亦僵然跪在那里,紋不。
“此話,是你真心麼?”我驀然開口,淡淡問他。
他姿筆地跪著,并不抬頭,“是。”
“心甘愿,不怨不悔?”我緩緩問道。
“是。”他答得鏗鏘。
“從此一心待,再無旁鶩?”我肅然問了最后一句。
他沉默片刻,仿佛自齒里迸出決絕的一聲,“是!”
一連三聲問,三聲是,已道盡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給出他兩個選擇,娶玉秀或是拒絕。
玉秀是我親信之人,娶便是與我為盟,從此既是蕭綦最青睞的部屬,亦是我的心腹,往后于公于私,于軍中于朝堂,都無人能與他相爭。反之,我亦要他斷了妄念,將我視作主子,一心盡忠,善待玉秀。以宋懷恩的雄心抱負,并不會滿足于層層軍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云,最好的辦法便是獲得權貴提攜。
這是我給他的允諾,亦是我與他的盟約。
他想要權勢功名,我便給他提攜;他想要紅相伴,我便給他玉秀。
我亦需要將更多的人籠絡在邊,不只龐癸、牟連和玉秀……權勢之顛,只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才能佇立于漩渦的中央。
玉秀大概連做夢也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夠風風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將生命與忠誠獻給我,我便回饋最的一切——給份名位,給錦繡姻緣,但是我給不了那個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自己去爭。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場公平的易,他們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給了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向姑姑請旨冊封和賜婚,姑姑一概應允。看著我親手在詔書上加蓋印璽,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微笑之下的嘆——從前,我曾憎恨控我的命運,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猶豫地出手,將旁人的命運扭轉。或許這便是權勢的宿命,導引著我們走上相同的路。我俯告退,姑姑淡淡問了一句,“阿嫵,你可會愧疚?”
我垂眸沉片刻,反問姑姑,“當年賜婚給我,您愧疚嗎?”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視,淡淡道,“阿嫵并無愧疚。”
圣旨頒下,豫章王念玉秀舍救主,護駕有功,特收為義妹,賜名蕭玉岫,冊封顯義夫人,賜嫁寧遠將軍宋懷恩。晉封宋懷恩為右衛將軍,肅毅伯,封土七十里。
諸事順遂,忙碌不休,轉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來接我去慈安寺,見他獨自一人前來,我問起父親,哥哥卻沒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游説,好容易讓父親答允了與我們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親,到此時卻不見他影。我惱他言而無信,卻礙于蕭綦在側,不便發作。
鸞車啟駕,不覺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隨車駕微微搖晃,越想越覺可惱可笑,不覺笑出了聲,亦笑出了眼淚。
“停下!”我喝止車駕,掀簾而出,直奔哥哥馬前,“將馬給我!”
哥哥一驚,躍下馬來攔住我,“怎麼了?”
“放手!”我推開他,冷冷道,“我找父親問個明白。”
“你這是做什麼?”哥哥抓住我,秀揚眉峰微蹙,語聲低抑。
我掙不開他,抬眸直直去,陡然覺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遙遠——即便驚愕之下,他依然維持著無暇可擊的風儀,任何時候都在微笑,似乎永遠不會真流。“我也想問你,哥哥,我們這是要做什麼?”我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臉變了,環顧左右,抬手制止我。
我重重拂開他的手,冷冷道,“你們想將這太平景飾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們卻在歡天喜地籌備生辰,等著明晚宴開王府,歌舞連宵,人人強歡笑;眼睜睜看著母親遁空門……”我的話沒有説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馬背。
“住口,你隨我來。”哥哥從未如此兇狠對我説話,從未如此氣急,一路策馬疾馳,丟下一眾惶恐的侍從,帶我馳林間小徑。
一路奔馳了許久,直到林下澗流擋住去路,四下幽寂無人。
哥哥翻下馬,緩步走到澗邊,一言不發,背影蕭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燒,此刻卻只剩一片冷冷灰燼。我走到哥哥邊,沉默凝視腳下流水,那清澈波間約照出兩個袂翩躚的影。
“阿嫵……”哥哥淡淡開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將一切説破。”
我苦笑,“寧可一切爛在心中,也要飾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貴氣?”
他不回頭,不應聲,越發令我覺得悲哀,悲哀得不過氣,“哥哥,我們何時變了這樣?難道從前一切都是泡影,我們自所見的舉案齊眉,舐犢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頭卻在微微抖。
“我不相信父親是那樣的人……”我頹然咬,滿心紛無從説起。
“你以為父親應該是怎樣的人,母親又該是怎樣的人?”哥哥驀然開口,語聲幽冷,“如你所言,他們也不過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只是凝流水,神空茫,“阿嫵,捫心自問,你我對父母又所知多?”
哥哥的話似一盆涼水將我澆,為子,我們對父母所知又有多?在母親告訴我之前,我竟從未想過們有著怎樣的悲喜,在我眼里,父親仿佛生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誰年時不曾有過荒唐事,多年之后,豈知后人如何看待你我。”哥哥悵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錯過,那也都過去了。”
“過去了麼?”我苦笑,若是真的過去了,這數十年的怨念又是為何。
哥哥回頭住我,“你真的相信他們彼此怨恨?”
我遲疑良久,嘆道,“母親以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親是那樣偏狹的小人,若説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恨……”我説不下去,連自己都不愿聽,更不能信!
哥哥住我,眼底有淡淡哀傷,“母親一直不懂得父親的抱負,放不下自己的愧悔,只得將一切歸咎于恨。”
我霍然抬眸向哥哥,“這是誰的話?”
“是父親。”哥哥靜靜看著我,似有一層霧氣浮在眼底。原來母親的怨喜悲,父親全都看在眼里,一切明。而唯一將父親的苦楚看在眼里,懂得諒他的人,不是母親也不是我,卻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這數十年,誰又知道父親的苦楚?”哥哥語聲漸漸低了下去,神苦,“你可記得那年,我和父親一起酩酊大醉?”
我當然沒有忘記,父親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飲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后不久。
“那晚父親説了許多……”哥哥閉上眼,緩緩道,“我與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説起自己年時的荒唐事,説他愧對母親……那時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運為人所控,縱然是名門親貴,也一樣制于天家,終生不得自由。王氏歷代恪忠皇室,數百年榮寵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辛酸。父親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遠,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顛,將家族的權勢推上峰頂,縱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脈!”
這一番話似冰雪灌頂。
——是,這才是我的父親,這才是他的抱負。
對于父親那樣的人,區區私算得什麼。為了達所愿,他已經舍棄了太多,連我和哥哥也被他親手推上這條不能回頭的路。
良久沉寂,我終于忍不住問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愿麼?”
“是。”哥哥毫不遲疑地回答我。
我卻不能相信,“父親將皇子妃奪了給你,難道不是看中當年桓家的兵權?”
或許母親以為,父親強子律的正妃嫁給哥哥,是向皇家揚威,洗雪自己當年之恨。我卻無法如此天真——桓家論門庭聲,雖不能與王氏齊肩,但當年的桓大將軍手上卻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親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權,卻也不曾勉強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愿。”
我啞口無言,想到哥哥對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郁而逝,乃至此后桓家迅速的衰敗,一時間只覺凄惶無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恍惚,似陷往事中去。
我們都不再開口,不愿再提及那些陳年舊恨……潺緩溪水從腳下流過,時有飛鳥照影,落葉無聲。
諸般恩怨終歸已過往,今人今時,還有更多崎嶇在前。
“回去吧,母親還在等我們。”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驅散他的惆悵。
來的時候天還早,然而我和哥哥在林澗一呆就是半日,竟然忘了時辰,不覺已近黃昏了。
車駕侍從還等候在原地,未敢跟來驚擾我們。正啟駕,卻聽馬蹄聲疾,似有人馬從后面道趕來。
待看清了來人,我和哥哥一怔,旋即相視而笑——我們遲遲未歸,也未曾派人回去傳話,父親獨自等得憂心,竟親自尋來了。
被問及我們為何耽誤到此時還未上山,我和哥哥面面相覷,一時語塞。
父親挑眉看我,我急之下口而出,“哥哥帶我去溪邊玩了半日……”
哥哥不敢聲辯,只得一臉苦笑。
“胡鬧。”父親瞪了哥哥一眼,竟然沒有發火,只皺眉道,“你母親該等急了。”
我與哥哥目錯,當即心領神會——只怕等得焦急的人不是母親,而是父親自己。
“方才在溪邊了風寒,正頭疼呢。”我向父親嗔道,“正好爹爹親自來了,我就不上山了,哥哥送我回去罷。”
不待父親回答,我掉頭搶過侍衛的坐騎,策馬而去。哥哥難得一次不睬父親的臉,揚鞭催馬,飛快追了上來。
“分明盼著母親回去,卻不肯開口,我實在不懂他們哪來這許多別扭!”我重重嘆息。
哥哥忍俊不,大笑起來。
“很好笑麼。”我睨他一眼,既覺可惱又覺無奈,“從前不覺得,如今才發現你們都是這般別扭!”
哥哥仍是笑,過了許久才斂去笑意,聲道,“我們沒有變,只是你長大了。”
心中怦然,我怔怔無言以對。
“阿嫵,你長大了,也變了。”哥哥微笑嘆息。
我回眸看他,“我變了?”
“你不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某個人?”哥哥揚眉笑睨我。
我一怔,陡然明白過來,他是指蕭綦。
“出嫁從夫……嫁與武夫自然了悍婦。”我似笑非笑瞧著哥哥,猛然揚鞭向他座下駿馬去,“你往后還敢欺負我!”
馬兒吃痛狂奔,驚得哥哥手忙腳,慌忙挽韁控馬。
看著那狂奔在前的一人一馬,我笑不可抑。
驀然回云山深,不知父親可曾到了山門。
次日的壽宴設在豫章王府。
我原以為只是家宴,卻不料煊赫隆重之至。除家人外,京中王公親貴皆至,滿座名門云集,儼然煌煌宮宴。
這是蕭綦的安排,他素來不喜歡喧鬧浮華,今日卻極盡鋪張為我賀壽。旁人或以為,這是在昭示豫章王的權勢煊天,炫耀豫章王妃的尊貴榮寵……唯獨我明白,他只是想彌補大婚之日對我的虧欠。
母親宮裝高髻,含笑坐在父親邊,雖然對父親仍是神冷淡,卻也肯同父親説話了。
哥哥帶了兩名妾同來,在父親面前卻不敢有半分風流態。
太子哥哥到來時,見到父親略有些許尷尬。不過宛如姐姐帶來了他們的小兒,那小人兒玉雪可,正在蹣跚學步,立時引得滿座目追逐。
哥哥直笑那小人兒搶了我這壽星的風頭,母親卻説,“阿嫵時更加招人喜歡,不知日后我的外孫會不會和一個模樣。”
我頓時面紅耳赤,父親與蕭綦亦笑而不語。
正與父母説笑間,宛如姐姐抱了兒來向我道賀。我手去抱孩子,卻咯咯笑著,徑直往蕭綦撲去。
蕭綦手足無措地呆在那里,抱也不是,躲也不是。那小人兒抱住他脖子,便往他臉上親去,驚得大將軍當場變了臉。
在座之人無不被蕭綦的窘態引得大笑,太子尤其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讓娘抱走了孩子,蕭綦才得以。
唯一的缺憾是姑姑未能到來,前些日子已好了起來,偏偏今日又不適,只命太子帶來了賀禮。
滿堂明燭華之下,我環顧側,靜靜向每一個人。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僅僅只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至親至。今夜依然把酒言歡的翁婿兄弟,只怕轉眼到了朝堂之上,就是明槍暗劍,你死我活。然而我已不會奢太多,能有今晚這短暫的歡宴,已是莫大驚喜。
這一刻,我愿意忘記豫章王,忘記左相,忘記長公主……只記得那是我的夫君和父母,如此足矣。
最好的時,總是匆匆而過……轉眼夜深、宴罷、人散,滿目繁華落盡。
我已酒至微醺,送走了父母和哥哥,只覺在云端,飄搖恍惚,仿佛記得蕭綦將我抱回了房中。
他替我寬,我渾無力,環住他頸項,笑道,“原來你害怕小孩子。”
“我怕了你這丫頭!”蕭綦無可奈何地笑。
半醉半醒間,我手去他眉目鬢發,笑嘆道,“若是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人兒,會是什麼樣子?”
他將我環在臂彎,正想了想,嘆道,“若是孩兒,和我一模一樣,只怕將來嫁不出去。”
我伏在他懷中懶懶地笑,從前并不特別喜歡孩子,如今卻有些好奇,想著一個小小的人兒和我們長著相似眉眼,會是怎樣神奇的事。
迷迷糊糊睡去,一夜酣眠無夢。
約莫四更天時,我突然驚醒歸來,睜開眼卻是一片靜謐。輾轉間似乎驚了蕭綦,他立即將我環住,輕我后背。著他沉睡中和而堅毅的面容,心底一片,惟覺良夜靖好。心中意涌,我癡癡仰首,以指尖輕他薄削雙。他自睡夢中醒來,并不睜開眼,手卻探我,沿著我脊背下,回應了我的癡纏……
五更時分,天已漸亮,他又該起上朝了。
我假裝睡,伏在他前一不。他小心抬起手臂,惟恐驚了我。我忍不住笑了,反手將他摟住。
他無可奈何,明知道再不起就要誤了上朝,卻又不自地低頭吻下……正纏綿間,門外傳來匆忙腳步聲,房門被人叩響。
“稟王爺,宮中來人求見。”
蕭綦立時翻而起,我亦驚住,若非出了大事,侍衛萬萬不敢如此唐突。
“宮中何事?”蕭綦喝問。
來人聲道,“今晨四更時分,皇上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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