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故人(帝王業)》番外二 綠

“給皇上拿回去,老奴不起……”

琉璃碎,玉甌裂,老婦人蒼涼虛弱的聲音從殿傳出,伴隨著摔杯裂盞的聲音和侍的驚呼。

幾名侍狼狽的退出來,轉卻見殿上屏風后靜靜轉出一名子,宮妝高髻,眉目溫婉。

“越姑姑。”眾侍忙俯行禮,為首一人誠惶誠恐道,“趙國夫人摔了皇上賜下的丹參,不肯就醫,奴婢等萬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語,似有一聲低不可聞地嘆息。

接過侍手中藥碗托盤,淡倦道,“有我侍候趙國夫人,你們退下吧。”

們長舒一口氣,正退出,忽聽殿門侍監通傳,“承泰公主駕到——”

眾人慌忙俯跪在地,卻聽環佩聲,綺羅悉娑,一名鸞帔環髻的宮裝子疾步而,行走間袖袂紛揚,將后侍從遠遠拋在后面。

“趙國夫人怎樣了?”承泰公主劈面急問。

殿明燭影,照在因奔跑過急而緋紅的臉頰上,修眉薄,明眸轉輝,雖不若延熙公主絕,卻自有一番皎皎風神,綽約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殿,黯然搖頭。

承泰公主咬,極力抑止眼底淚意。

越姑姑揮手令左右退下,輕按住公主肩頭,聲嘆道,“壽數天定,徐姑姑榮華半生,如今也算得天年,公主不必太過憂傷,珍重自己才能令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閉目哽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連徐姑姑也要拋下我們……姑姑,我著實怕了……”

越姑姑緩緩過公主的鬢發,一時凄然無語。

“公主,你勸勸徐姑姑服藥吧,或許還肯聽你的。”越姑姑忍了淚,對公主笑笑,“人老了,越發倔強得很,只怕我也勸不住了。”

承泰公主默然點頭,接了托盤,緩緩步殿。

纖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陣恍惚,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闌干怔怔出神。

不覺經年……當初年方及笄的,早過了雙十年華,算起來,公主今年已經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這個年紀已經為國母,助皇上踐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連三十五也過了……如花年華,就在這深深宮闈里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時來到后,悄無聲息,眼角猶有淚痕。

越姑姑忙欠道,“徐姑姑可曾服藥了?”

“服下了,這會剛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頭,兩人一時相對無語。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還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這麼多年了,還記恨著,總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驀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過頭,強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為這帝王業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風華茂盛之年,耗盡了一生的心,溘然長逝。隨后,皇上下旨,封閉含章宮,任何人不得踏,并將年僅七歲的太子與公主帶走,不再由徐夫人育,另賜徐夫人誥命之封,封趙國夫人。縱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諒,輒對皇上冷言譏諷。

普天之下,只有敢對皇上如此無禮。

也只有,不論如何無禮,皇上始終寬仁以待,更留在宮中頤養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諒解,澈兒也不懂事,他們個個都不懂得父皇的苦……”

“先皇后早逝,令徐姑姑傷心太過,本無家人,一生伶仃,早將先皇后視作己出。”越姑姑然道,“也是護犢心切,不忍見先皇后累。”

“母后自己是甘愿的!”承泰公主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公主的眉目,雖然與風華無雙的先皇后并無相似,神態之間卻又依稀曾見。是了,恍惚記起來,先皇后也總是這般決絕無悔的神

看著公主從十一歲長到現在,突然分不清應該欣,還是應該痛惜。

“是甘愿,這世間總有一人,肯為另一人甘愿……”越姑姑終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公主,已經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緩緩道,“長安侯也心甘愿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臉漸漸變了,眸底涌上深濃悲哀。

長安侯,征西大將軍……比起這些顯赫的名字,卻只愿記得當初的稱呼,小禾哥哥。

那個白銀槍的年,從火中凜然而來,向出雙手。

那個溫煦含笑的年,陪著苑放飛紙鳶。

那個沉默悲憫的年,在母后大喪后日日分擔的哀傷。

可是,從什麼時候,一切都變了。

“過去種種已經變了,再不一樣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并沒有變。”越姑姑靜靜看,一語切中。

不錯,他沒有變,改變的,只是一個人而已。

“一個人并沒有太多十年可以虛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語聲飄忽,悵惘無盡。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原本母后已經擬了懿旨,只待及笄禮一過,便要為和小禾哥哥賜婚了。卻自請舍往慈安寺帶發修行三年,為母后祈福,為生父母超度。那是第一次拒婚,從此承泰公主純孝之名傳揚天下。父皇大為,小禾哥哥也尊從的意愿。唯獨母后很生氣,整整三日沒有同説話,最終也拗不過的倔強。在離宮前往慈安寺那日,母后只説了一句話,“沁兒,若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離開宮廷也是躲不過的。”

這一句,令當場汗流浹背,也令整整三年不敢面對母后。

以為沒有人能看,沒人知道拒婚的原由……原來,母后的眼睛早已察一切。

三年之后,仍未能掙心魔,卻已沒有了推的借口和退路。

原本已死了心,認了命,卻不料一夜之間,哀鐘驚徹六宮。

母后的薨逝改變了一切,許多人的命運之轍從此轉向另一條軌跡。

國喪,母喪,孝期又三年。

又一次躲過了天賜良緣,躲過了默默等待的小禾哥哥。

從此后,小禾再未求娶,孤一人至今;其間父皇屢有賜婚之意,都被托辭回絕。

“長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賜婚,公主卻拒絕了。”越姑姑長長嘆息,“已經錯過兩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無常,得珍惜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長久沉默。

半年前,西疆外寇與北突厥暗中勾結,時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盡誅突厥余孽,領軍親征,踏平西疆。

然而這兩年,父皇勞政務,嘔心瀝,加以年事漸高,昔年征戰中多有舊傷復發,群臣力諫,勸阻皇上親征。父皇憂及太子年,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監國,思慮再三,最后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請戰,任他為征西大將軍,領二十萬大軍討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宮辭行,來景桓宮見了

他一反平日疏離,不稱公主,卻的閨名,“沁之,謝小禾雖不能英雄蓋世,也自有男兒熱,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他説,不管多久,他總會等到愿意。

他還説,“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謝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越姑姑輕搖肩頭,見蒼白,咬了,半晌不語,不由心中憂切。

承泰公主回過神來,悵惘一笑,“沒事……夜涼了,我去看看澈兒夜讀可曾添。”

越姑姑言又止,孑然離去的影,只余一聲長嘆。

皆孽,憐惜,誰又來憐惜自己。

一行清淚從越姑姑已染風霜的臉頰落。

二月里,趙國夫人逝于醴泉殿。

四月季春,卻臨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時,宮中一月之不聞竹,不見彩

三月里西征大捷,長安侯平定邊關,揚威四疆,即將班師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親臨各地長秋寺遴選賢能,贏得世人稱頌,民間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襲今上之賢,再啟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從寧朔回京了。

這幾日,皇上龍心甚悅,對臣下時有嘉賞,宮中諸人也罕有的熱鬧喜氣起來。

景桓宮里,承泰公主領了越姑姑,聽著廷諸司監使的稟奏。

越姑姑侍立在側,看著公主一一詢問,細致無,署理廷事務越發從容練達,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親自教養的,近幾年廷事務逐漸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雜事務打理得井然有序,亦為皇上分憂解勞不

同為姐妹,延熙公主卻被皇上寵溺太過,整日游戲人間,全然不知職責為何

一個皇家公主,卻隨江夏王去邊荒大漠游歷,一走半年,聽説在塞外樂不思歸,整日逐鷹走馬,彎弓雕,不知統——每每想到憨烈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覺得頭痛。

實在不明白皇上是怎麼想的,三個子之中,待太子嚴苛異常,卻待延熙公主寵溺無邊,唯獨對年長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嚴。

廷監使逐一稟奏完畢,退出殿外,承泰公主這才卸下端肅神,對越姑姑吐舌頭一笑,頑皮如小孩,“真要命,這幫人説話總是這般冗長拖沓。”

越姑姑笑著奉上參茶,忍不住念叨道,“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著皇上那麼,十四歲的孩兒家,轉眼要及笄了,總這樣野,什麼樣子!公主可要好生勸勸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説話越來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覺得瀟瀟這樣子很好,無拘無束,自有天地,何嘗不是皇家公主的風范。”

“話雖如此,延熙公主總歸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讓皇上寵一輩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爾,復又低眸,輕聲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無憂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瀟瀟能做一個帝王家的例外,不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

陡然涌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時紅了眼眶。

又何嘗不明白,皇上竭盡所能給予延熙公主的縱容,多是對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盼過,卻終生未得的夢想,他要盡數給予兒。

“永陵已經落,父皇前日巡視歸來,很是滿意。”承泰公主淡淡轉過頭,抬眸向宮墻外的天空,恍若未見越姑姑的淚

越姑姑嘆道,“皇上一生儉肅,不興土木宮室,唯獨永陵整整修了七年。”

母后已經葬地宮最深的寢殿,外宮和整個皇陵的修建卻耗時七年。

七年……承泰公主悵然微笑,那是他們相約攜手于永恒的家園,七年又算得什麼。

——不知道永陵地宮會是怎樣的綺麗輝煌。

除了父皇、監造員與工匠,從來沒有人能踏進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風急,雨如晦。

宮闈外被風雨籠罩,各宮早早掛起純白宮燈,殿閣中飛揚的垂幔也已換作青紗素闈。

十年間,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沒有掌燈,唯有燭影深深。

侍從遠遠侍立殿外廊下,殿中無人值守。

含章宮,是六宮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

承泰公主蹙眉問侍,“聽太醫説,皇上今日不曾服藥?”

侍惶惶搖頭,“皇上吩咐,未得傳召,任何人不得打擾,奴才等不敢進藥。”

“這藥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憂切道,凝殿中半晌,猶自惴惴,不知進還是不進。

這含章殿,每年開啟一次。父皇平日不來此,亦甚見他流思念之,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見他有喜悲之。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獨宿于此,不容旁人打擾。

今日一早,上朝,議事,召太子問答國策,批閱奏章至深夜……時時留心,卻見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于,除了穿戴黑素冠,與平日沒有半分不同,亦不見分外悲戚。以為,七年過去,也該淡了……

承泰公主長嘆一聲,“傳太醫進藥。”

言罷,不待侍通稟,徐步直殿門。

侍呆呆背影,手心里滲出汗來,喚公主止步,卻不敢開口。

推開那扇悉而久違的殿門,承泰公主有剎那遲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風……時仿佛驟然倒流,昨日重現眼前。

殿彌散著悉不過的優曇香氣,裊裊縈回,似在邊,又不可追尋。

一切都沒有變,連琴案上那一未填完的曲譜還在原,似乎墨跡仍未干

琴弦上不沾半點塵灰,仿佛片刻之前,還有人彈過。

有剎那的錯覺,好像母后還在這里,就在那屏風后,綺窗下,閑閑倚了錦榻看書,聽到或瀟瀟歡笑著跑進來,會莞爾抬眸,取了巾,輕輕為們拭去奔跑間冒出的微汗。

聲陪孩子們説話,聽他們彼此爭鬧,説得累了,總會輕輕咳嗽。

每每此時,父皇就會將們趕走,不許再纏住母后。

恍惚間,那屏風后真有低低咳嗽聲傳來。

“母后!”幾乎口驚呼,轉念卻驚覺那是父皇的聲音,是他在咳嗽。

疾步趨近,到了屏風前,驟然駐足,沒有勇氣轉出來。

父皇會生氣麼,就這麼闖進來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無措,似乎做錯事的孩子。

“你來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著淡淡溫

一驚,臉上頓時火燒一般發燙,心下急跳。

“躲著就讓我瞧不見麼,還不過來!”父皇的聲音幾乎讓不敢相信,這哪里是平日冷肅的帝王,朦朧含笑間,濃濃暖意,深深纏眷,令心中頓時如小鹿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頭步出屏風,含怯垂眸,不敢抬頭。

良久,卻不聞靜。

怔怔抬眼,卻見那榻之上,繡帷低垂,榻前杯盞半傾,酒漿四溢。

散發的父皇,冠敞醉臥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試著喚了一聲。

不聞應答,卻聽他低低笑了聲,竟唱起斷斷續續的曲子。

“綠兮兮,綠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一時呆了,從未聽過父皇唱,竟不知他的聲音如此深沉纏綿,聞之心碎。

——《綠》,竟是這首悼懷亡妻的悲歌。

再也聽不下去,驀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龍。”

帷幔后的唱停了,看見父皇半支了子,側首過來,清峻容猶帶戚,眼底似有淚,霜白兩鬢散落了銀幾許,燭下,竟顯出幾分落拓滄桑。

“怎會是你?”他看見,飛揚鬢的濃眉立時深蹙。

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頹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會夢見沁兒……阿嫵,又是你在弄鬼?”

他呵呵低笑,翻而臥,“你不來夢,我自會去見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臉轉白。

“父皇……”,忽然再不能自抑,淚水潸然落。

原來,他只是誤將當作了,連夢里也不愿多見自己一眼。

七年相守,陪著他,伴著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擔他的孤寂哀傷……

年時,只知敬畏,仰他如凜凜天神;

漸至年,看著他與母后一路執手,兩纏眷,方知世間果有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長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從此只余他一個人,只影向天闕,手握天下生殺予奪,卻挽不回最重要的一個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從豆蔻而至韶年芳華,他從雄姿英發,而至兩鬢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名義上的父皇……他收養,予榮寵親恩,親自教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們獲半分關。他永虛后位,不納六宮,世間子再不曾他眼里。

母后在時,也有小兒態,也曾承歡膝下。

母后不在,了長姐,必須站出來,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護年弟妹,陪伴他側。

父皇,澈兒,瀟瀟,都已是最重要的親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已舍不得離他們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們。

旁人不懂,為什麼會執意留在宮中,誤了嫁期,誤了年華,轉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紀。

有人説承泰公主自負尊貴,連長安侯這般俊彥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説承泰公主純孝無雙,甘愿長留宮中以報親恩……是的,真的甘愿!甘愿終不嫁,只愿長伴在他邊,陪他一起走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沒有做夢,我是沁兒!”哽咽著撲到榻邊,不顧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膽!”蕭綦霍然驚醒,起,拂袖將甩開。

跌在地上,哀哀抬頭看他。

“沁兒?”蕭綦愕然蹙眉,猶帶醉意,目中驚怒略消,隨即歸于疲憊,“誰讓你進來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見我麼?”

住額角,閉了閉眼,“朕頭痛……你退下罷。”

“沁之知罪!”終于鼓足勇氣,聲説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話,“父皇的悲傷,沁兒,看著您這樣,沁兒……沁兒會心痛!”

蕭綦眉峰一挑,緘默看,起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袍,認得,上面有母后親手繡上的飛龍,燦金繡線已有些褪

“你當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蕭綦語聲淡淡,著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卻這般不知輕重,朕與皇后寢居之,可以任人擅麼?”

,倔強忍回眼淚,“沁兒擅寢殿,只為提醒父皇進藥,太醫説,藥不可停。”

蕭綦默然看,目稍見回暖。

“有這份孝心,朕很欣。”他仍沉下臉,“今次朕不罰你,下不違例。來人——”

殿外侍衛不敢,在外面高聲應諾。

“將值守侍廷杖二十。”蕭綦冷冷道。

侍衛齊聲應是,連求饒聲也未聞,便將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覺得手足發涼,全微微抖。

“下去吧。”蕭綦揮了揮手,神盡是倦淡。

承泰公主緩緩起,一步步退至屏風,卻又轉站定。

“父皇,我聽到你唱綠。”噙了一笑容在邊,目迷離,“沁兒還想再聽一次。”

蕭綦一震,蹙眉看,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給你聽的。”他神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舉止反常的長,微覺詫異,“沁兒,你可是有事要對朕説?”

承泰公主笑了,目瑩瑩,略帶小態,“父皇,你先告訴我,綠是什麼意思?”

蕭綦深深看,燭下,這嗔癡纏的小兒模樣,掀起他心底一久已塵封的記憶。

曾經,他的阿嫵也會這般蠻含嗔,會撒説,蕭綦,你再講一個故事我就睡覺!

那時候也才雙十年華,比今日的沁兒更年

只在他面前流兒的癡,總纏住他講故事,聽他戎馬征戰的經歷,聽他年時不為人知的趣事……説,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側過頭,不敢再看這樣一雙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狀。

“綠,是一個男子懷念妻子的歌謠。”他緩緩開口,上舊袍的繡紋,淡淡而笑。

“綠兮兮,綠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兮,綠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兮,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他的聲音低沉微啞,一聲聲,一字字,都似斷腸。

“父皇永遠忘不了母后,永遠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笑,低低探問。

蕭綦卻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兒,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還在這里,不曾離開。”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的影子卻永久留在這宮闈里,留在父皇心里,無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蕭綦屈,“請父皇千萬珍重,務必記得服藥。”

“朕知道了。”蕭綦略點頭。

“兒臣確有一事,想求父皇恩準。”説著,盈盈下拜,行了端莊的大禮。

蕭綦笑了,“何事如此鄭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兒臣愿嫁與長安侯,請父皇賜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長安侯,待班師之日,即行大婚。

這樁喜事令宮闈京華為之轟

皇室已有許多年不曾有過婚嫁之喜。

每個人都為這樁天賜良緣贊嘆不已,更贊頌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但最高興的人,大概還是越姑姑和澈兒。

澈兒説,皇姐終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沒人嘮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淚來,“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靈必會賜福于你。”

西疆已定,長安侯班師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長空無云。

一道三百里加急軍報飛速傳送宮。

書房里,醉臥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

云鬢微松,羅衫猶帶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進殿來。

蕭綦負手立在窗下,鬢發如霜,軒昂形在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緩緩回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兒臣何事?”疏懶淡漠的笑笑,自賜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

蕭綦手,攬住單薄肩頭,一語不發將懷抱。

這一瞬間,威嚴的開國帝王,只是一個痛心無奈的父親。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擁住自己,忘記了應該説什麼,應該做什麼……

他,第一次,擁抱

自收養為義以來,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擁抱了

雖是慈父,余愿已足。

承泰公主抖著閉上眼睛,幾乎忘卻了一切,只想父皇永遠這樣抱著自己。

“沁兒,父皇對不住你。”父皇的聲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來了。”

還在迷離沉醉中,沒有聽懂父皇的話,怔怔問,“小禾哥哥要去哪?”

蕭綦深深看進眼底,一字一字道,“馬革裹尸,青山埋骨。”

耳邊似乎嗡的一聲,怔怔看著父皇,聽見他口中説出的八個字。

突然之間,天旋地轉。

眼前掠過那白年的影,掠過他溫煦笑容……

他説,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小禾哥哥,你騙了我。

終究,我也錯過了你。

——征西將軍謝小禾于棘城決戰中孤軍殺敵后,斬殺敵軍主帥,鼎定勝局,重傷,帶傷趕赴回京,途中傷勢惡化,于三日前猝逝于安西郡。

朝野震,百致哀。

長安侯靈柩京之日,皇上親率太子迎出城外,棺長慟,當郊灑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服孝扶靈城。

永陵。

沒有儀仗護衛,只一架鸞車悄然自晨霧中馳來。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緩緩步下車駕,滿頭青挽做垂髻,一支玉釵斜簪,通上下再無珠翠。

“這便是永陵麼?”仰頭靜靜凝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寢,眉目間一片疏淡。

后小侍乍舌驚呼,“好宏偉的皇陵!”

皇陵依山為,以麓為,方圓幾十余里,目一片松柏蒼郁,四下曠野千里,雄渾開闊。

陵前神道寬數丈,筆直通往地宮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兩側列置巨大的靈石雕,東為天祿,西為麒麟。天祿目嗔口張,昂首寬,翼呈鱗羽長翎,卷曲如勾云紋;麒麟居西,與天祿相對,意為皇帝命于天,天威至高無上。

皇家天威,震懾四方,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配作為一代開國帝后長眠之所。

這里,長眠著母后,長眠著一位千古傳奇的紅

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終覺寧定。

未嫁而先寡,誰過誰,誰守候誰……終逃不過命運弄人。

宮里,再不是吾家。

倦了,世間竟沒有一可依托的地方。

從前悲傷時,孤苦時,總有母后在邊,總有能懂得。

或許來到皇陵,與母后相伴,才能獲得些許平靜。

父皇準了自請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愿,破例允地宮。

曾幻想過許多次,母后的地宮該是何等金壁輝煌,流溢彩。

真正踏深閉地下的宮門,九九八十一盞長明燈亮起,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宮正殿中央,沒有想象的華宮室。

只有一座巧的屋舍,門前搭有花苑、曲徑、小橋……竟是一戶民間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瑪瑙嵌作芍藥,滾落絹草綾葉間的珠,卻是珍珠千斛。

巧奪天工,鬼斧造化,錦繡繁花盛開于此,猶如長眠其中的敬懿皇后,紅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萬世,風云變幻,只待他百年之后,相攜歸去。

此間,再沒有紛爭、孤寂、別離,只有獨屬于他們的永恒與寧定。

附錄:

綠兮兮,綠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兮,綠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兮,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古人:故人,指亡妻。

翻譯:

服,黃襯里。把亡妻所作的服拿起來看,妻子活著時的景永遠不能忘記,悲傷也是永遠無法停止。細心看著服上的一針一線,每一針都是妻子深切的。妻子從前的規勸,使我避免了過失。想到這些,悲傷再不能停止。天氣寒冷之時,還穿著夏天的服。妻子活著的時候,四季換都是妻子心,妻子去世后,我還沒有養自己關心自己的習慣。蕭瑟秋風侵襲,更勾起我失去賢妻的無限悲慟。只有妻子與自己心意相合,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對妻子的思念悲傷,都將無窮無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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