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香走到周跟前，周一愣，別開眼去。

民警松開周，他繃著臉，著氣，不吭聲。

林桂香掃一眼周手臂上的傷口，突然把他推轉過去，掀起背上的服，年單薄的后背上赫然兩條痕。

南雅看一眼，垂下目。

林桂香慢慢放下服，地吸了一口氣，問：“誰打的我兒子？”

周不吭聲，徐毅也不吭聲。

林桂香看向徐毅，上去“啪”一耳甩他臉上：“自己人管不住，臟水往我兒子上潑？他才多大，你們一個個還要不要臉？”

陳鈞他爸和林方路趕攔住：“林姐別激，這事我們來理。”

“誰再敢我兒子一手指頭，我跟他拼命！說我兒子半點是非，我撕爛他的！”林桂香轉頭還想指責南雅，見臉蒼白，一是傷，最終下不了口，只瞪一眼，不由分說把周押了回去。

走時周聽見屋子里南雅對陳鈞他爸說：“謝謝你們又趕來。”

陳鈞他爸忙道：“不用謝，應該的。”

南雅：“要謝的，還得謝你們下次來給我收尸。”

陳鈞他爸被嗆住，后邊也就沒話了。

回去上藥，周趴在床上疼得鬼哭狼嚎，哇哇直，林桂香又心疼又生氣，罵：“人家兩口子打架你摻和什麼？”

“難道我看著人被打死。”

他不知悔改，林桂香氣得半死：“以為自己是大英雄？人家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今天吵吵明天和好。你這算什麼，挨打不說，還惹一腥。”

周一聽就來火：“徐毅說那些屁話你也理！”

“你還來勁！——徐毅這些年憋屈壞了，什麼丑話都說得出來。你以后管他們的事兒。”

周：“什麼他憋屈壞了？”

“那麼多男人對想非非，哪個做丈夫的不憋屈？”

周覺得跟講不清楚，恨恨地埋住腦袋，隔一會突然又抬頭，問：“他們不是鬧過好幾次離婚麼，去年還去了法院，怎麼沒離？”

“徐毅不肯離，南雅說他打人；徐毅就說南雅扯謊，跟徐毅在市里的那個三堂兄搞在一起了，要離南雅就沒資格帶宛灣。”

“他放屁！”周道。

“徐毅他堂兄都出面承認了。”

“這種事誰有臉承認，肯定是幫著他綁住老婆孩子。反正傳出這種事，大家都只會罵的。——虧他想得出來！”

周煩躁至極，要說徐毅不干凈，又忍住了。剛才打架時他就忍下，無非是顧及南雅。要是這事兒曝，眾人還說是南雅的錯，那簡直……

林桂香問：“對了，你怎麼知道家出事了？”

“這用想麼？宛灣那麼點小蛐蛐沫兒，南雅一個人去醫院？再說胡秀嬸這后媽跟南雅也不親。南雅肯定是不想宛灣看見挨打，把支走。”周說完，一時有點心酸。

林桂香也不忍，嘆了口氣，語氣轉圜，道：“說起來，南雅從某些方面講，也是個好人。男人那麼有錢，不靠他養，憑手藝開店做事，自力更生。聽說開那家店沒拿徐毅半分錢，全是之前給市里的人做服一點點攢的，不然就他們倆那吵法，徐毅早把旗袍店掀了。”

周默了默，并不好表態，于是道：“你是借著夸夸你自己麼？”

林桂香瞪他一眼，繼續說：“不過落到別人眼里，就說哪有人有清福不，是天生拋頭面惹風頭。”

周不吭氣，橫豎是不爽。他耐了一會兒，還是急著想知道那邊況，便推林桂香：“不講了，你趕走。”

“哎，藥還沒涂好呢。”

“還要怎麼涂，刷墻呢！”周跳起來，痛心疾首狀，“今天浪費時間太多，我要做卷子啦！”

周連推帶攘把林桂香轟出門，隔半會兒，自己也要溜，轉念一想，又回房，把藥水倒出一些拍在肩膀上，特顯眼的位置，對著鏡子照照，一眼就看得到。他這才躡手躡腳從樓梯溜下院子，借著樹蔭潛了出去。

周跑去派出所，沒見人，又跑去南雅家。家里也沒人，大門鎖。

周思索著南雅應該去接宛灣了，正想著，巷子里傳來南雅低低的溫的聲音：“你說呢？”

周回頭往坡上，

夕灑滿青石巷，院墻上堆滿白的木芙蓉，穿著水藍的旗袍，步伐徐徐，垂眸看著腳邊著小旗袍的小丫頭。

宛灣聲音糯糯的，高興地比劃出三手指頭：“媽媽表現很好，得三朵小紅花。”

“謝謝宛灣。”南雅說。

周著額頭纏了紗布的南雅和完全不知發生何事的宛灣，心里再度泛酸。

宛灣眼尖，看到站在院子門口的周，沖他搖手，清脆地喊：“周哥哥~~”

周笑著點頭。

南雅牽著宛灣而過。周心底一涼，臉上的笑掛不住了。

“喂！南雅。”

周跑去擋住去路。他一副大恩人的姿態，瞪著眼睛，卻又有些膽怯地瞅著。南雅抬起眸子，眼神涼淡。周心里頓時打了個，但又不肯示弱地挪開眼神，便外強中干地跟對視著。

宛灣仰著腦袋，沖他笑：“周哥哥，你要到我家里玩嗎？”

周彎腰的頭：“乖宛灣，我有話要跟你媽媽講，你先去那邊玩好不好？”

“好哩。”宛灣松開南雅的手，顛顛跑去樹下騎木馬。

他看宛灣跑開了，直起，低下頭，小聲說了句：“對不起，我錯了。”

南雅平平淡淡看著他，周也不清想法，一時有些慌，他的頭又往下低了一點，盡力與的眼睛平視，努力希能看見他眼睛里邊的誠意：“那些話都不是我本意，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南雅似乎不想看他，目垂下來，落在他肩膀上，看見那藥漬，又很快移開。

周瞧見，趕抓住機會，可憐道：“你看！”他扭過去把背給看，“我背上還有傷呢，怎麼說也是為了你。——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我沒你來幫忙。”南雅開口。

“是，你沒我，是我自己跑來挨揍的。但不管怎麼樣，我也挨了打了，疼死了，真的疼死了。這就算對我的懲罰行不行？我們就扯平了好不好？”他著，“你看呀，我藥都沒涂完，就跑來跟你道歉。”

“你為什麼要來救我呢？”南雅抬眸，問，“說我是壞人，又為什麼跑來替我挨打呢？——究竟是我言行不一，還是你們深諳此道？”

周滾燙著臉頰，不吭聲了。

南雅見他無話可說，極淡地彎了一下角，那表卻說不上是笑容：

“我喜歡的音樂和你喜歡的一樣，就判定我是同類，是知己，是你想親近和拉攏的好人；

我喜歡的詩歌和你喜歡的不一樣，就判定我是敵人，是異己，是你應該排除和欺負的壞人。我說的對不對？”

周一愣，本能想否認，卻無力反駁。是啊，人都不喜歡和自己不一樣的人。

南雅說：“拉幫結派打異己，年人常犯的錯誤，對一個小孩子講是太苛刻。所以我并沒有生你的氣。真的。回去涂藥吧。”

話里是沒事了，可沒個準信兒，周還是不安，小聲地確認一下：“那你……我們，是和好了麼？”

南雅對他微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周突然就到了害怕，心也冰冰涼直打，他難過起來：“你不相信我剛才說的話麼？”

南雅問：“什麼話？”

周急得眉皺一團：“我真的知道錯了呀。那些話真的不是我本意。你不是那樣的人，是當時我氣你，故意慪你的。我真知道錯了，你不相信麼？”

南雅說：“我相信呀。”

周立刻說：“對啊！你相信就好啦！我說的話本沒過腦子！隨口一說的！那些話我收回，我全部收回好不好？”

南雅卻未答，泛泛地笑了一笑：“周，翻過年來，你就要高考了吧？”

周惶地點一下頭：“啊——怎麼了？”

南雅說：“你在卷子上不經腦子地隨手寫下一個答案，卷后你知道錯了，后悔死了，這套卷子你還有第二次機會再寫答案嗎？”

周的心猛地一沉，冰冷、委屈至極。一掌把他揮進了深海里。這是他從未遭遇過的困境，知道他心里多痛苦多悔恨，卻偏偏就是不給機會，怎麼那麼殘忍？他看著夕下那張蒼白卻絕的臉，他抖著，深深吸了一口氣。

南雅問：“現在覺得我很過分了麼？”

周咬牙，差點沒泛出眼淚：“是！”

南雅又問：“我都沒有罵你、侮辱你，這樣你也覺得很痛麼？”

周恨恨道：“是！痛死啦！”

南雅說：“刀劍傷，言語誅心。說出口的話哪里有收得回去的道理？你覺得你和鎮上的人一樣，不是故意的，反正隨口說說，發表個觀點。長在自己上，行善，作惡，怎麼用是各人的自由。但，就當我是記仇的，好不好？”

南雅直視他，

“——意外了？覺得我是那種被打多耳也無所謂的人，被罵多次.婦你一笑著對我道歉我就能不計前嫌對你笑回去？——我對你微笑，你說我輕浮；我對你友善，你說我放；我對你真心，你說我自取其辱。——現在發現我沒那麼好打商量，你又要說我刻薄得理不饒人？”

話都讓說盡，周猝然慌張，急忙撇清：“不是我，真的！是鎮上的人都這麼說——”

南雅微微一笑：“都說我是破鞋，所以連你一個小孩子也能來踩我一腳。”

周心底一陣冰寒。心寒卻是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和他厭棄又鄙視的那類人有什麼區別？

是啊，他說是壞人，他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又何必來道歉呢？無非是心虛這其中有誤解的可能。那天江醫生在離店時突然拍的手，可能是來不及反應他就走了，落在他眼里就是放縱。正如那天他的背，要是傳出去，別人只以為是引他。天氣再熱，就是死也不該松掉領口的第一顆扣子。

他抬不起頭來。而依然平淡，

“說開了，也還是要謝謝你。清水鎮上，你是第一個送宛灣回家的人，第一個怕我被打就賴在我家不走的人，第一個幫我修機卻沒手腳想獲得什麼回報的人，我——”

垂下眼，輕輕地搖了搖頭，仿佛說一件極為荒誕的事，

“——我原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

……

周走在回去的路上，五俱焚。

那句“不一樣”像一把刀在心里攪。聽到那一瞬有多激興，之后就有多絕悔恨。是啊，他和那些他不屑為伍的人沒有區別。他跟他們一樣丑陋。

他原本不一樣的，但現在他又變得一樣了，讓不愿再側眼瞧他一眼了。

其實是多好的人啊，施予的一丁點小恩小惠，都記在心底。

可他不配。

他一直在坊間流言與的真實間搖擺不定，他從沒完全信任過的為人，他哪里有資格讓認為他對有恩，哪里有資格讓跟他和好？

耳聽不為實，眼見不為實。為什麼直到今夜才明白。

年遇挫的像毒瘡，挖也挖不掉，只能生生熬著忍著，指能像書上說的那樣，讓時間治愈一切創口。可這時間，怎麼就他媽的過得那麼慢！

周坐在籃球場邊，一眼秋天高高的天空。如陳鈞所說，十月中旬一過，天氣驟然就轉涼了，涼得周沒心思換籃球服去打球。

學校在山坡上，俯瞰清水鎮，看得到細細的清水河，南雅的店就在河邊。也不知道這些天過得怎麼樣。

那天之后，周聽說，因為南雅的堅持，徐毅被關了起來，這在清水鎮是頭一例，引發軒然大波。南雅又一次提出離婚，徐毅還是不肯，說夫妻很好雖偶爾打架但沒破裂，民政人員也頭疼，南雅起訴到法院，據說還在調查。

再多的消息，周也不知道了。

周著天空，嘆了口氣。

陳鈞湊過來，拍他肩膀：“最近不對啊，思春呢。”

“我干了件不要臉的事。”周悵然道。

“這不你特長麼。”

周看他一眼，極其虛假地笑了一下。

陳鈞見他是真煩惱，忙道：“怎麼了？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你。”

周也不能真說，只慨一句：“沒什麼，就做了個春夢。”

陳鈞一聽，來勁了：“誒，你有時做夢，會不會夢見認識的人？”

周心不在焉，反應也遲鈍：“誰做夢不夢見人？”

“誒，剛不是說春夢麼。”

周緩了半秒，瞥他一眼：“夢見誰了？”

“南雅。”

周緩緩了一下牙齦，半刻后，笑了一笑。下課鈴響，他起走下臺階，往教室去。

他要氣死了，又不能沖進陳鈞夢里大殺四方把南雅給揪出來。

活活氣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