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西二十四歲時就功地結婚了。丈夫何建國，清華計算機系研究生，現是一家著名IT公司的業務骨干，年薪十二萬，稅后；人長得也好，可稱之為帥。有一次居然在街上被孩兒攔住簽名，非說他是裴勇俊。回到家何建國問顧小西誰是裴勇俊，顧小西說是一個演農民演得特別好的演員。何建國明知又在胡說八道也沒辦法，他一向不怎麼看電視劇，包括韓劇。顧小西看，裴勇俊演的尤其喜歡。喜歡的一個直接原因就是，裴勇俊與何建國長得像。

但總有人說顧小西嫁虧了。

最初聽到這種說法顧小西還得意，覺得人家是在夸自個兒。后來越聽越不對勁兒，什麼虧了？明著是說條件好，稍微拐個彎，就能聽出話里的其他意思：何建國條件不好。

何建國出農村，不是城市近郊，比如昌平懷之類，是典型的農村：山東沂蒙山區。小西媽曾帶醫療隊下過鄉，太知道那種農村是怎麼回事兒了，因之堅決反對兒的這樁婚事。可當媽的說下大天兒來，兒就是油鹽不進，且理由充分：我是嫁給何建國，又不是嫁給何家村。他們那兒窮鄉僻壤滴水冰吃糠咽菜沒有文化歧視婦一家子蓋一床爛棉被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又不去那兒住。我自己掙錢自己花，從來沒想過要占人家什麼便宜。說完還不忘批評媽媽兩句：窮怎麼了？窮不可恥，可恥的是歧視窮人。把媽媽氣得說話聲兒都哆嗦：你是不想去窮人家住，你怎麼不問問人家要不要你去住？你是人家媳婦，你以為你不想去人家那兒就可以不去？還有，你有沒有問過人家想不想上你這兒來住？公婆見兒媳天經地義，人家有這要求，你能說不去就不去？你去了，能說滴水冰歧視婦一家子蓋一床爛棉被跟你沒關系？你是沒想占人家便宜，可人家對你有什麼要求你知道嗎？人家省吃儉用勒腰帶供出一個兒子來，可不是為了給你做丈夫疼你你寵著你，人家養了二十多年，是要回報的！

那時候，顧小西還不知道什麼“回報”，等知道的時候，才發現媽媽當年這個詞用得太溫脈脈了。那哪兒回報呀，說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也不過分。建國欠的是養育之恩，你說怎麼還吧。“建國啊，你哥超生要罰款”，“建國啊，你大爺的墳該修了”，“建國啊，你侄要上學哩”，“建國啊，鄉里修路要集資”，“建國啊，你二叔的四丫頭大專畢業你給在北京找個活兒干中不？”……不論什麼事兒，只要是爹開了口，兒子就“哎”一聲全答應下來，甭管合理不合理，辦得到辦不到。理由是，作為兒子，家里有事他不能不管。顧小西這才知道，你不嫌貧富，你自食其力，你白手起家那是你對“家”的看法。在你的概念里，你的家是你和他，兩人一起努力，不要說足食，就是寶馬輕裘也指日可待。可惜在何建國的概念里，“家”不只他和，還有他爹媽，他哥嫂，他哥嫂的孩子以及無數顧小西認也認不得的祖祖輩輩生活在沂蒙山區的叔叔大爺三姑六姨。以前顧小西認為，他那個“家”的事，能幫的，幫；不能幫的，就不能幫。別看何建國平常對怎麼著都行，千依百順言聽計從，但只要事跟他“家”沾個邊兒，他那屁可就直接坐到何家村父老鄉親的炕頭兒上了，且態度極其頑固。

遠的不說，去年春節。何建國明明知道顧小西懷孕了，就因為他爹一句話，顧小西跟他上何家村過年。顧小西本來想像往年似的撒潑打滾花言巧語蒙混過關，大不了拿出筆錢來息事寧人，但這次何建國翻了臉，不依不饒錙銖必較：從結婚到現在你做兒媳婦的一次我家沒去過，說得過去嗎？我們家怎麼啦？不就是窮嗎？我們家要是有一大宅子，宅子里有花園游泳池高爾夫，你肯定得哭著鬧著上我們家去住！顧小西聽了，臉不變心不跳道：求你了何建國，趕給我這麼一個哭著鬧著上你們家去住的機會吧！要擱平常，顧小西這樣說了，何建國哈哈一樂也就完了，但這回怎麼也完不了了，車轆轱話翻來覆去：我們家是窮，難道窮人連要求兒媳婦回家過年的資格都沒有嗎？顧小西，你過分了吧，窮人就不該過年？過年就得冷冷清清？顧小西當然不能否認窮人見兒媳婦的資格，只能把年年說過的理由結合新的斗爭形勢重新闡述一遍，火車票不好買，大批民工回家過年，跟他們，萬一把孩子掉了怎麼辦？何建國聞此一聲冷笑，你只要答應跟我回家過年，就沒什麼困難是不能克服的！一天下班回家，當看到那輛何建國不知從哪兒借來的舊切諾基時，顧小西便知大局已定：何建國這次不僅要圓滿完他爹代下的、領媳婦回家過年的任務，還得超額完他爹沒有說出口的那部分任務——錦還鄉。借車開著回家明著說是為，子是為了給他爹長臉：鄉親們都來看啊，何家二小子開著小車帶著北京媳婦家來了！

那一路走了兩天，兩天里何建國跟顧小西說的全部話中心意思只有一個：在家就住三天，何家村再不適合人類居住，三天還能忍吧？你去了可不能嫌這嫌那，得給我面子。顧小西答應了。心想，就三天，再苦，能怎麼樣，能出人命？結果還真就出了人命，顧小西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回來的路上，車陷進坑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個人影兒都沒有，顧小西不會開車，只能何建國在車上轟油門下去推，那風啊，小刀子似的，手往車上一，好像立馬兒就能凍在一起。使出了吃的勁兒，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車愣是紋不。幸虧一過路的拖拉機把他們給帶了出來，要不那一晚上，他們就真的“野外生存”了。當天夜里顧小西的就出狀況了，趕到北京一查，流產了。

當然顧小西流產也不見得完全是推車推的，也許推車不過是倒駱駝的最后一草——顧小西那個春節過的，怕是只能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來形容了。去的路上還幻想，自己懷孕了，懷的是何家的后代，就算不用人伺候，不伺候別人的資格是有的吧——知道農村媳婦在家是要伺候家中老的——可一見建國嫂子，就知道的這個想法真的只能是幻想了。建國嫂子，都快生了，大著個肚子，忙完人吃的忙豬吃的，一刻不著閑。換句話說就是，婦懷孕，在何家村本不算事兒。這種況下，顧小西能說不干活嗎？何建國一路上說的全是讓給他面子。不干活就是不給他面子。憑良心說，建國家對顧小西還是很照顧的，嫂子做飯，當小工；嫂子干的都是出力氣的活，顧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比如洗菜擇菜，吃完了，刷刷碗。可是，那里的水涼啊，不不不，不是涼，是冰，直扎到骨頭里！可顧小西不能嫌涼，人家建國嫂子飯碗一撂倆水桶一挑直奔二里地外的井臺打水去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看著建國嫂子顧小西想，再苦再累又能怎樣，不就三天嗎？困難像彈簧，忍字頭上一把刀，跳河一閉眼，權當生命中的這三天沒有好了，一切照何家村的規矩辦。天天七八個人的飯，做！做完了，在灶屋里貓著，聽里屋那些大老爺們兒吃，喝，高聲大嗓地說。這也是何家村的規矩，吃飯只能男的上桌，的得等男的吃完了再吃。要說這三天里，顧小西做不到的只一點，做不到像建國嫂子那樣，就著灶臺大口大口吃那些大老爺們兒吃剩的菜，覺得里面盡是唾沫星子。但為了親的丈夫的面子，不說。只悄悄采取了一個折衷措施，吃干糧不吃菜，不死人為原則。于是，何家村老老見了建國爹就夸，說建國爹有福氣，說建國媳婦雖然是北京閨，但到了何家村，跟何家村媳婦一式一樣，不搞特殊化。把建國爹高興得一張老臉笑了一朵怒放的。

那是建國爹這輩子過得最滿意的一個年。除老二開著車把北京媳婦帶了回家外，老二媳婦懷上了孩子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本來，老二考上大學留在了北京，是一件讓他在村里很有面子的事，就是結婚五六年了老沒給他生出個孫子來，讓他覺得不提氣，覺著人家背地里肯定得說，兒子出息管啥用？家有金山銀山，斷子絕孫照樣白搭——老大媳婦頭胎生了個丫頭。現在好啦，老二媳婦總算懷上了，而且，照過Ｂ超，是孫子。就是說，老何家有后了，老何家十全十了！整個年里，建國爹跟人談話的主題都是老二的出息老二媳婦的賢淑和老二媳婦肚子里的小孫子。可惜，老頭兒高興得太早了。他這話說完沒幾天，老大媳婦就生了，超生還是一丫頭；老二媳婦更絕，干脆把孩子給掉了。

今年春節前，建國爹主提前打電話跟小兩口說，過年就別回來了，老家冷。何建國唯唯，但顧小西并不領。經過這麼多年和老區人民的拉鋸戰游擊戰陣地戰以及無數次圍剿與反圍剿，的心早就一點一點了。覺得建國爹這麼說，并不完全出于對他們的諒，百分之百還有別的原因。什麼原因呢？很有可能是為孩子，大話放出去了，孫子卻沒了，何家無后了，老臉沒擱了。不過這話顧小西沒跟何建國說，第一說了何建國未必承認；第二還容易被他反咬一口，說是小人之心，得不償失。

走廊里有人高喊“簡佳”。簡佳打飯去了，顧小西一邊答應著一邊從辦公室向外跑，簡佳是顧小西的同屋同事兼閨中友。電梯邊站一中年婦，出版社三編室主任，前奇花綻放。三編室在走廊西頭；顧小西是六編室，東頭，婦主任不肯多走一步不該走的路。顧小西快步跑近，沒等站穩，對方已把那一大捧扎了帶灑了金包裝得無比隆重的花束移到了的懷里。是夠沉的。花是“藍妖姬”，時下玫瑰花里最昂貴的一種，一枝上百，這一大捧得一般老百姓幾個月的工資。“簡佳的。傳達室不讓快遞進。我給帶上來了。”婦主任言簡意賅面無表說完離去，“噔噔噔”高跟鞋一路敲地。顧小西并不見怪，中人，想怎樣就怎樣，好。說句心里話，還真就喜歡同事們上這種誰都對誰視而不見的獨勁兒。

捧著玫瑰花向回走，顧小西突然想起今天是人節來。不用說，這頂尖級的玫瑰是簡佳男朋友送的，簡佳有一個頂尖級的男朋友。顧小西結婚六七年了，跟人節早沒瓜葛了。夫妻間還過這個節的，要麼是關系特別好，要麼是關系特別不好。到辦公室，簡佳打飯回來了，正找湯料準備沖湯，看見小西，淡淡掃一眼懷中的花后說了一句：“沒想到你還喜歡花。”顧小西氣得：“我當然喜歡，好東西誰不喜歡，問題是你也得有這個資格！”把花往簡佳懷里一搡：“你的！快遞送來的！”用夸張的方式表達著的羨慕。之所以要表達羨慕要夸張，是因為不僅不羨慕并且對簡佳有著些許同：三十出頭的人了，在人節里收到玫瑰，說明什麼？說明還沒能把自己嫁掉！

簡佳笑笑，就近放下花繼續做正做的事，找出湯料包，沿鋸齒撕開包裝，倒飯盒里，拿飯盒去飲水機接水。湯料是排骨醬湯，經熱水一沖，立刻，撲鼻濃郁的醬香味在辦公室里彌漫開來。顧小西突然到惡心，“噢”一聲捂著一溜小跑出門。簡佳等了會兒見人沒回來，想想，拎上包找到了洗手間去。顧小西果然在那兒，這會兒已吐得差不多了，正站在洗手池前用手接水漱口。簡佳進來就問，你是不是懷孕了？顧小西抬起漉漉的臉，愣住。這幾天一直不想吃東西，惡心，還以為是胃的問題，一點兒沒想到可能是懷孕了。上次懷孕一點兒反應沒有。當下心里一驚，一喜，接著就開始忐忑。

本來，顧小西對孩子是沒什麼覺的，無可無不可，是何建國堅持要要。更不想這麼早要，覺著經濟條件還不，不想做貧困母親。又是因為拗不過何建國去，才要。因此上回得知可能是流產了時，還暗自慶幸了好一會兒。何建國陪去醫院做的刮宮，去的時候沒發現他緒有太多異樣，是看到容里刮出的他們孩子淋淋的殘余組織時，他繃不住了，淚刷一下子就出來了，止也止不住，卻是不出聲，直憋得額上青筋暴跳。從認識到結婚，十年了，顧小西沒見他這樣過，當下驚駭。遂自我安，也許過幾天就好了。沒料過了好多天，他還是不好，而且似乎是，好不了了。話，不笑，人仿佛都佝僂下去了一截，像是筋被誰給了。顧小西這才意識到自己對何建國的了解還很不夠，至在孩子這個問題上。古詩形容夫妻曰：“把一塊泥，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瞧，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他整天半死不活的，你的日子能好過？權衡之下顧小西決定馬上再要孩子。既然早晚是個要，早要晚不要，并沒多損失什麼。對何建國當然不會這麼說，對何建國說就得說這麼做全都是為他為他們家考慮。何建國聽了顧小西的決定一把將摟進懷里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對不起”，另一句是“謝謝你”。蜷在何建國的懷里，顧小西心中沒有一點謀得逞的得意，有的，只是和喜悅，這才更深地會到“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二位一同悲同樂。從那一刻起，夫妻倆開始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生活質量都因之到了影響：本來今夜激澎湃，突然想到還要算一算排卵期，就停下來，算，等到掐著指頭算清楚了，如果正是排卵期，緒可能沒了；不是，就更不能做，好鋼得用在刀刃上，別等那邊要用的時候，這邊鋼沒了。當然也有二者恰好重合的時候，卻不知為什麼，從上次流產一個月的忌期過后他們就開始努力，數月過去，不見效。何建國急，顧小西更急。不想要孩子是一碼事，要不了孩子卻就是另一個質的另一碼事了。曾回家悄悄問過媽媽，頭胎流產會不會導致喪失生育功能，媽媽說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刨去媽媽安的因素，“會”的可能就比較大了。因此，當聽到簡佳問是不是懷孕了時，自然忐忑，當即問簡佳，我上次懷孕怎麼沒這些反應啊？簡佳回說每次懷孕的反應不一定完全一樣，就不一樣。邊說邊走到每個蹲坑前，拉開擋板看，確定里面沒人，又轉將廁所大門從里頭鎖上，而后打開了拎來的那個包。那包不大，層次分明，是簡佳去年收到的人節禮，上面印著夸張的花卉圖案，艷麗妖冶呼之出，典型的浮世繪風格，曾被小西形容為一派魑魅魍魎。簡佳從包的深掏出了一個便攜裝的“早早孕”試紙。“你還隨帶著這個？”顧小西吃驚地道。簡佳沒回答，只用目敦促顧小西快做測試廢話。一分鐘后，試紙上出現了兩紅線，妊娠。沒容顧小西發表懷孕言，有人推洗手間門了，推不開就梆梆地敲，傳遞著敲門人的高調憤怒：誰在里頭？鎖門干什麼？簡佳燙著了般把手里的試紙丟進了蹲坑。

來人是三編室主任，那個中年婦，進來后目錐子般扎們兩個一下，卻什麼都不問，拉開擋板，進去，復關上，片刻后，擋板后傳出稀里嘩啦的如廁聲，令正和簡佳向外走的顧小西“哇”的又吐將起來，嚇得婦主任隔著擋板“噢”一聲尖……

何建國手機響時他們辦公室的電話剛剛放下，此前一直占線，否則顧小西不會把電話打到手機上來。這也是他們長期共同生活形的默契：有座機不打手機。不該花的錢不花。

剛才一直占著公家電話的是青年小王。現在的青年人心理素質真好，竟能在一屋子萬馬奔騰的電腦鍵盤聲中，堅持將私人電話打了三十八分鐘之久。隨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推移，何建國臉越拉越長，空格鍵回車鍵敲得咣咣作響。他們正在為銀行開發一個應用件，時間很，任務很重，何建國是這個項目的項目組長。小青年在電話里與朋友商量人節事宜，最后的決定是晚上去奧拜客吃人套餐。放下電話后有人問他那套餐多錢，答九百九十九，引來了一片驚呼：九百九十九，吃什麼，吃活人哪？！……誰都沒注意或沒在意組長越來越難看的臉——也不能怪大伙拿豆包不當干糧，組長這一向以來的臉就沒有好過，令人很難察覺出此時彼時的分別——終于，何建國忍無可忍，抓起手邊的杯子，起，椅子向后一推，用力過猛，與后面的電腦桌相撞，發出“咣”的巨響，屋里這才一下子靜了下來。何建國在靜寂中沉著臉去飲水機接水，小青年不識趣，湊過來討好：“頭兒，你們今天晚上去哪兒？”

“回家。”

“今天是人節！”

“我只有老婆。”

“也是，”小青年一點頭，“已經上鉤的魚了，何必再喂魚餌。”

“還說！還不快去干活！”何建國一聲斷喝，用勁之大，震得手中杯子里的水潑灑一子一鞋。

小青年詫異地看何建國一眼，走開，心里頭的疑多過不滿：組長到底是咋的啦？一天到晚拉著張驢臉，不就火。從前他可不是這樣，從前他待人和藹可親著呢。

何建國這種狀況持續一年了，打從去年顧小西流產后開始。最初是為了那個早夭的兒子，后來是為了顧小西的懷孕不果——背地里他去醫院做過檢查，醫生說他沒有問題。他沒問題那就是顧小西有問題，顧小西若有問題責任全在他和他家——今年節前父親主打電話來他們不必回去令他不快，什麼意思，孫子沒了兒子兒媳就不能進家了？顧小西要是不能生育，他們家就不容了？他們家要是不容，他怎麼辦？固然，沒有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但是，僅有的婚姻是不現實的婚姻。年是在顧小西家過的，一個年過下來，何建國本來不好的心益發惡劣。須知這個時候，顧小西家人若能對他表現出足夠的喜、包容，給他力量，他會有勇氣將他和顧小西的婚姻進行到底，但他們令他失了。

顧小西家四口人。父親顧子川，大學中文系的退休教授。母親呂姝，某大醫院普外科主任。弟弟顧小航，未婚跟父母住在一起。春節七天假，何建國在這個家干了一星期的活兒，比上班還累。累不怕，農村長大的孩子不怕累，再苦再累心里甜就好。他關鍵就是心里不爽，不爽不足以形容，在這七天與小西家人的朝夕相里，他到的只有苦。什麼丈母娘看婿越看越歡喜，什麼老丈桿子給姑爺燙酒對飲張羅飯菜，統統是發生在別人上的故事。他們對他，是一不變的不遠不近不溫不火。顧小西對此肯定有覺，否則不會有意無意替爸媽找補，什麼知識分子都這樣，君子之淡如水，距離產生……不管說什麼，何建國只淡淡笑笑什麼也不說。他不是沒見過知識分子，進一步說，不是沒見過小西爸媽怎麼對待別人，再說點兒，不是沒見過他們怎麼對待顧小航的朋友。那全然是兩副臉，親切熱溢于言表。孩兒給小西媽剝個橘子，都會被挖掘總結出數條深刻的背景優點：家風好，有家教，人練達，大家閨秀。全然不同于何建國，不論在顧小西家干什麼活兒怎麼干，似乎都是該著的——同樣份兩個標準。為什麼？因為何建國父母是沂蒙山區的農民，孩兒父母是音樂學院的教授。

這些話何建國藏在心里沒跟任何人說，包括顧小西。說了沒用的話他從來不說。況且，不僅沒用還會有副作用，會被人指責為“自卑”。農村孩子進城，即使不自卑也會被強行上這一標簽。只要被上這麼一個標簽，那麼無論你憤怒還是憂傷，都不是別人的錯，都是你自己過于敏的錯，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環境。剛到北京，剛上大學，他就深切到了這環境的嚴峻。比如，宿舍里一丟了什麼東西，就必定是農村學生的。為這個，一個農村生被得自殺上了吊。他不，他不上吊，他打工掙錢學跆拳道，背后說他他不管，只要誰敢當面說，試試？從學校畢業到走上社會，近十年了，何建國對自己的境始終抱定了兩條原則：一、面對；二、沉默。要說人練達，這才是。剝個橘子就人練達了？笑話。

在顧家過年的七天里，一日三餐，衛生清掃，采買購，迎來送往，全何建國一人忙活，顧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家里有小的，老的是可以歇著，但，小的應該把手吧——不是指顧小西，顧小西干多干何建國不計較，去年春節在他家的英勇表現及帶來的后果令他沒齒不忘——他指的是那個弟弟。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什麼什麼不干，天天睡起來就吃吃完就走橫草不拿豎草不拈理所當然，更過分的是他爹他媽，居然也就由著兒子不問不管。他們不管他也不管。天天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忙這忙那活兒到人到。不就七天嗎？困難像彈簧，忍字頭上一把刀，跳河一閉眼，權當生命中的這七天給了顧家好了。

他忍了七天，是在初七的晚飯時，功虧一簣。

本來一切都好。由于想到是在這個家過這個年的最后一頓飯了，何建國還特地把菜整得富一些，甜的，清淡的，湯濃稠的，考慮照顧到了這家人每個人的口味，忙了整整一天，一心要給自己這七天的辛苦畫一個圓滿的句號，或醒目的驚嘆號。

事端皆起于顧小航。

那天晚上何建國燒了紅燒。這個家沒人吃紅燒，除顧小航，且是酷，就著米飯，一人能干掉冒尖的一盤，完了，還要把米飯折進紅燒的湯拌拌全部吃掉。就是說，紅燒是專為顧小航燒的。紅燒是道工夫菜，小火慢燉，至仨小時。那天晚飯，除顧小航，每個人都領會了何建國的苦心并有所表示。吃甜的小西爸，對那盤文思豆腐贊不絕口；吃清淡的小西媽，邊吃著蒜茸西蘭花邊對何建國點頭；顧小西則是全面肯定，并不時提醒大家注意被忽略掉的某個菜肴。只顧小航，一句話沒有，埋頭吃完碗一推筷子一撂抬屁就走。何建國見狀默默叮囑自己，忍住，忍住。倒是顧小西看不過去，沖弟弟喊了一嗓子：“小航，把你碗收了！”顧小航頭也不回：“我有事！”顧小西又道：“你的碗你不收誰給你收？”這時何建國開口了，不假思索口而出：“何建國啊！”

氣氛一下子僵住了。幾秒鐘后，小西媽說話了。

“我們家的孩子，不管小航還是小西，都有個壞病，凡你們認為沒意思的事兒，就不愿意干，都不。可做事不能憑興趣，還有責任。建國就不一樣，就比你們兩個懂事得多！”

幾句話給兒子的行為定了：做事憑興趣。典型知識分子的語言風格，于不聲間避重就輕。何建國當即起離席而去，掩飾抑了七天的怒火頃刻間發暴。晚上回家顧小西跟他大吵一通，嫌他在娘家人面前不給面子，令何建國悲哀。如此下去，他們的婚姻前途在哪里啊希在哪里？過完年，何建國再出現在單位里時，一張面孔冷且，令組里全青年人納悶。

組長手機響時所有人都聽到了，當時屋里很靜，他剛沖小王發完火，子上鞋上哩哩啦啦到是水，他放在電腦旁的手機響了。彩鈴，旋律優憂郁，極合組長本人氣質。組長拿電話時臉還得發黑，一分鐘后，一張臉乃至整個人，竟通了電似的大放明。“……還是得去醫院檢查確定！我馬上去你們單位接你你不要今天下雪路！”邊對著電話嚷嚷邊就開始向外走，走到門口大約才想起這屋里的一組下屬，回頭敷衍地叮囑兩句“好好干活，抓時間”之類，人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從醫院檢查了出來，本來飄著小雪花的天已放晴。那蓋著“妊娠”大紅兒的化驗單被收在何建國的夾克兜，直接溫暖著更里頭的他的那一顆心。門診外臺階上仍有殘雪，何建國攙著顧小西小心翼翼走，生怕有點兒閃失摔著了他們來之不易的孩子。有了孩子才算真正的有了一個家。有了家，他在北京才算有了。有了，他就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離開醫院后二人去飯店吃飯，顧小西中午沒吃，這會兒了，想吃泡菜，于是決定去飯店，何建國請客。

飯店基本沒什麼人了，已過了飯點兒。服務員很快把泡菜端了上來，有紅有綠有白，煞是水靈。何建國抄起筷子夾片洋白菜喂小西，顧小西張著口兒接了，臉上似笑非笑：“母以子為貴啊，啊？”何建國只嘿嘿傻笑，手下已夾起塊黃瓜候著了。顧小西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嫌泡菜不如想象中的好吃，何建國馬上招手服務員給上盤涼拌蘿卜纓子，之周到之之低聲下氣令顧小西心舒坦。心一舒坦就想得說點兒什麼。“建國，你看啊，這懷孕十個月，生下來至還得喂上仨月的母，是不是？……里外里就是一年多時間呢！”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折騰出一個孩子出來，男的只需忙活十幾分鐘，的得累上一年多，打起司來這孩子還是兩個人的，兩個人有同等的權利。”搖頭，“想不通。”

何建國只嘿嘿傻笑。“行了，別發牢了，孩子生下來，讓我媽帶。出了月子，你該干嗎干嗎，什麼都不用你管。”

“要是生的是孩兒，你媽給帶嗎？”

“呸呸呸！烏！”

“咦，孩兒怎麼啦？你看人皇武則天，腳底下跪的那一大片還不全都是你們男的！”

“武則天？嘁，幾千年來也不過就那麼一個！”

顧小西剛要反擊，服務員送來了蘿卜纓子，蓬松鮮綠，何建國夾起一大筷子塞將過去堵住了的。這蘿卜纓子拌得酸甜咸適中，帶著點兒蘿卜的微辣，味道好極了。顧小西大口大口地吃，邊吃邊贊，暫時扔下了跟何建國的辯論。

“是好吃哎！建國，這蘿卜纓子是怎麼弄出來的？”

“蘿卜上面的葉兒，剛長出來還的時候，掐下來。”

“葉兒掐了蘿卜怎麼辦？”

“不要了唄。”

吃罷飯，何建國送顧小西回單位。打的車。路上，到可見人節的人和玫瑰。路過一建筑工地，民工們正在干活，一個個滿頭滿臉是土，與城里人節的人們近在咫尺相距萬里。

“春節剛過就開干，也不知道是從家里回來了還是就沒有回去。”顧小西看著車窗外的民工若有所思。停停，又若有所思地道，“建國你說，要是生一男的，像他們似的，有什麼好？”

“咱就不能爭口氣，生出一李嘉誠來？”

“就你那傳還生李嘉誠？……要我說啊，還是穩妥一點兒，生兒吧，你看人楊玉環，‘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結果怎麼樣？一人得道犬升天！”

“也是，還是孩兒的可發展空間大。”何建國點頭承認，“進則武則天，退則楊玉環。不像我們男的，只能進，退不得。”

“要我說你媽生你們哥兒倆就沒用！要生一漂亮兒出來，楊玉環似的，你們哥兒倆不就國舅了？你媽更得是高高在上母儀天下。哪至于跟現在似的，還是一偏遠窮山區的《白發親娘》《燭里的媽媽》！”出租車里正在放《白發親娘》的歌，顧小西也算是臨場發揮。《燭里的媽媽》和《白發親娘》屬同一個類型的歌，煽型。

“行了行了，都懷孕了，積點兒德吧！”何建國瞅顧小西一眼，不懷好意地笑，“實在不行生孩兒也，哪怕不像楊玉環像你。唉，這俗話說得真是好啊，有剩男，沒剩，你看連你這樣的到頭來都有我這樣的男人給接著——”

顧小西大一聲去打何建國，何建國抓住連道：“小心點兒小心點兒看閃著了腰閃著了孩子！”二人就勢偎在了一起。片刻后，何建國聲地：“把你送到我還得回公司——”

顧小西聲音比他還：“去吧。好好干，為了咱孩子，多掙點兒銀子。”

這是一年多來二人罕見的溫時刻，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何建國那優憂郁的彩鈴響了。是他爹。何建國一個遠房大伯來北京看病，兩個兒子陪同，建國爹率領，此時一行四人已出了北京南站正往小西媽的醫院里趕，打電話為的是讓何建國通知顧小西也去，在醫院同他們會合，有事也好幫著給張羅張羅。

“溫時刻”登時土崩瓦解灰飛煙散。

這時車正好在出版社門口停住，顧小西拉開車門要下去，被何建國一把拽住，里一迭聲地“小西”，眼里是固執的弱。

“他們來為什麼連個招呼都不打？”顧小西咬牙切齒，已經不是頭一回了，他家為怕家推辭，干脆就這樣先斬后奏。誰說農民傻？狡猾著哪！“你爹當我媽是什麼人啦，宮廷醫啊，整天閑著沒事兒專候著你們來傳啊！一天幾臺手你知道嗎？跟你說何建國，我不是不能去醫院，但我不能保證找到我媽。要是上了手臺，誰去也沒用！”

何建國一聲不響任顧小西數落，心里頭也是突突冒火。說來就來一來就是一個小分隊，除了看病還得吃住，依他爹的稟，肯定還要帶著他們在北京轉轉逛逛。怎麼住怎麼吃怎麼玩都是何建國的事，何建國是他們村惟一的北京人，是他爹這一生的人生驕傲。多次了，他想就這件事跟爹好好談談，跟爹說不能再這麼著了。背地里，心里，也已將談話容談話方法預習了N遍：他說什麼，他爹說什麼；他爹說了什麼，他再說什麼。言辭懇切邏輯嚴謹真摯，有幾次把自己都得要哭。但每每真跟爹面對面了時，那些爛于的字、詞卻是一個也出不來。你想啊，跟爹見面只兩個地方，北京，老家。在北京，爹是投奔你來了，你說那些話，不論怎麼委婉著說，都會讓爹覺著是嫌棄，是一種“攆”。可惜，在北京不能說的話回老家后照樣不能說，不，更不能說，說不出口。一回到老家，他整個人就會被那種悉的憂傷和慚愧牢牢控制，說出的話和事先想說的話完全相反：家里有什麼事，找我！

前邊出租司機等不及了，問他們二位到底想怎麼著，走，去哪兒；不走，付錢。何建國不說話，只看顧小西。顧小西長嘆一聲后讓司機“開車”并說了去。何建國激地一把攥住了顧小西的手，顧小西厭煩地一把將手了走，何建國立刻把手收回，同時把屁也向旁邊挪開一點以示他“明白”。之小心之謹慎，仿佛旁是一枚炸彈，他得想方設法不讓它炸：醫院那麼大，科室那麼多，好多地方都是患者止步。要沒個跟醫院有關的人領著，別說農村來的人了，就是何建國去，也沒法自己上病房找大夫，打門衛那兒就得給截住。更何況，看完了病后還有一系列的事兒在等著他，不，他們。他和顧小西。

果然不出顧小西所說，外一科主任呂姝正在手。肝移植。手從上午九點一直做到這會兒，呂姝中午飯都沒吃，問誰誰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完，顧小西只能帶著建國爹他們在病區樓道里等。樓道里醫生護士往來匆忙，一下子五個大閑人在那里，十分的醒目十分的礙事，來往的人都會用奇怪的目看他們一眼，顧小西只能假裝不知。……平車的嘎嘎聲從走廊口傳來，顧小西神一振翹首以待，終于看到了，看到了穿淡藍手室服的護士！護士一手高舉輸瓶，一手扶著嘎嘎作響的平車，不用說，平車上躺著的是剛下手臺的病人，如果這病人就是那例肝移植的話，那麼，媽媽隨后就到！

媽媽到時顧小西卻沒能在第一時間看到。當時正好來了個電話，簡佳的，跟說書的事，們倆合作了一本書《人比黃花》，不料發行部主任堅決反對這書名，說是“賣不”。他主張書名火刺激，否則無法“在書的海洋里一下子抓住讀者的眼球”。顧小西登時火了，說那就《地下通道的無頭尸》。簡佳這時才說，發行部主任說《我被包養的三年》。顧小西的第一覺是，這書名不錯，肯定好賣，也不是過于低俗。但聽簡佳的口氣似乎很不喜歡——要不也不會特地打電話來完全可以等到明天上班——這時顧小西才突然想到，“被包養”對簡佳來說實在是太過敏的字眼，得想辦法說服。書名嘛，還是得聽發行部的，畢竟直接面對市場的是人家，人家最知道市場上需要的是什麼。咱就別整天把自己當文化人了，不弄點兒什麼簾卷西風人比黃花什麼的，過癮倒是過癮了，書賣不出去不照樣白搭？正說到順暢，旁一聲突兀響亮的大打斷了的滔滔不絕，是建國爹。“哎呀親家母啊！你好啊？”同時人已三步兩步躥了出去，等顧小西抬頭看時，他雙手已握住了媽媽的手。媽媽神十分疲憊，剛剛站了五六個小時，近六十歲的人了。強打神跟建國爹招呼，同時閃電般看兒一眼，相當地不滿。這也是小西預料中的。要，也得不滿。但能說什麼？什麼都不能說，惟一能做的是趕收起電話，著頭皮張羅。

“媽！……他們，來看病。”

“這是小西大伯！”

建國爹顯然對顧小西含糊不清的介紹不滿，指著邊那個農村老漢對小西媽補充強調，令小西媽在心里苦笑不已。這就是他們的觀念，只要結了婚，他的就是的，的就是他的，一切共有，親戚也是一樣，建國爹沒指著那老漢對說“這是你大哥”就算不錯。又有平車的嘎嘎聲從走廊口傳來，32床回來了，賁門切除胃大部切除，他們這六七個人不能總堵在過道里。稍一思忖后果斷決定，先帶“大伯”做檢查，其他人由小西帶著去科會議室里等。

看病檢查是件非常麻煩的事，小西媽本人一年一度醫院組織的檢都懶得去做，現在卻要領著個陌生人樓上樓下地跑。剛剛站了五六個小時，午飯沒吃，兩條灌了鉛似的沉，拖不拉不。好不容易把該做的檢查都做了，還不能馬上確診，有幾個項目的結果得過幾天才能出來。也就是說，這事還遠遠沒完。得跟小西談談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件事，這種事，于于理于哪個方面，都說不過去。檢查完后回到科會議室，會議室里煙霧騰騰，建國爹在煙，令小西媽更加不快。難道小西不知道這里是病區止吸煙嗎？你公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怎麼就不能跟你公公說一聲呢？但什麼都沒說，只讓小西開窗通風自己也去開窗，為的是有點事干，以不用跟建國爹正面接。從們一回來他就開始張羅，高聲大嗓毫無顧忌，好像他是這里的主人。

“怎麼樣大哥檢查的？……坐坐坐，坐下說。別客氣，到這兒就跟到自己家一樣。我親家母是這科里的主任，一把手，權力大著哪！”聽到這兒顧小西不看媽媽，媽媽臉板得像塊生鐵——但是，且慢，建國爹這才只是序幕，高xdx戲還在后頭哪——“刷杯子，倒水啊！站那干嗎！”這話是對好心趕來幫呂姝主任招呼客人的護士長說的，護士長當即就愣在了那里——人家哪里見識過這等陣勢。

顧小西臉騰地紅了。小西媽臉刷地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