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結婚時代》第九章

還有兩天才放假,出版社里已冷清了許多。小西送走了一個來談稿子的作者,上電梯,出電梯,在電梯門口猶豫了一下,沒有向東頭的辦公室去,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去。三編室在西頭。何建國打電話來說晚上要請吃大餐,在家里,看來是疚了,想做點補償。于是,想到了簡佳。一直想跟簡佳談談,一直沒有由頭。這似乎可以做一個由頭,請去家里吃何建國做的大餐。

小西邊向簡佳辦公室走邊琢磨措辭。簡佳非常吃何建國做的菜,但肯定也不會為了頓菜就跟走跟冰釋前嫌。這次這事兒鬧到這個地步有點出乎意料,沒料到簡佳為此能做出這麼大作,調離六編室,辭去副主任職務。不過替想想也是,你堅決反對讓人家做你的弟媳婦,明擺著嫌棄,你嫌棄人家,人家還要跟你抬頭不見低頭見,豈不別扭?可是可以跟說嘛,說了,調走,無輕,調哪都是編輯,沒什麼損失,而簡佳這一調,從副主任到普通編輯,一月得損失一千多塊錢呢!等于是說,小西讓人家損失的這筆錢,這是一個多大的人多大的負擔?這還都在其次,關鍵的是,小西從此就算是失去了簡佳這個朋友。從前,一有了什麼事,就想跟簡佳說說,哪怕解決不了問題,說說也是好的。比如,何建國讓跟他回家過年,要是過去,至,簡佳會陪去超市幫買東西,那樣,那個枯燥的過程就會變一個娛樂的過程。兩個人在一起逛商店不僅有意思,還可以順便,把何建國和何建國家控訴一番嘲笑一番發泄一番。現在統統沒可能了。小西朋友不多,事實上,每個人嚴格意義上的朋友都不多,那種不是在生活上互通有無,而是能在心靈上對話、能滿足神需要高層次的朋友,不多,不會多,正所謂,人生難得一知己。簡佳于小西,就屬這種“高層次”意義上的朋友。這下子,十幾年的朋友,從時期到現在的朋友,就這麼沒了。這里面當然有著很多的誤會,需要通。當兩個朋友鬧矛盾時,誰更不幸一些誰的主權就更大一些。在這次矛盾中,簡佳工作上,失去了副主任的位置,上,失去了所喜歡的人,這眼看到春節了,形單影只孤獨一人,明擺著比小西不幸,不幸得多。小西做主和解姿態,是必然也是應該的。于是小西決定在走前,去何建國家前,跟簡佳好好談談。小西走著,突然就有了主意。就說何建國的大餐是專為簡佳預備的。人家專為做飯請去,再拿不去,就未免矯了。而簡佳,不是一個矯的人。這麼想著,心里就有點底了,向三編室走的腳步一下子輕快了許多。

簡佳一個人坐在三編室辦公室向窗外看。街對面是一座大型購中心。圣誕節打出“喜迎圣誕全場八折起”的廣告,后來“圣誕”倆字換“元旦”,在“八折”后面加上個孔武有力的驚嘆號,就算是“喜迎元旦”了。元旦規格不如圣誕。再后來,元旦過了,又換喜迎“春節”,那個驚嘆號也變了一長串兒。店家大概以為,驚嘆號要是像省略號那麼使,就能帶來一串兒接一串兒的驚喜吧。

對于簡佳來說,春節是一個殘酷的節日,它把的孤獨的不幸暴天化日之下讓躲沒藏。家不能回,因那已經不僅僅是父親的家,還是父親和另一個人及他們孩子的家。現在,他們的孩子就住在簡佳過去的房間里。簡佳回去,得在客廳里搭床。到時累,父親和人家也累。從前春節,好歹有劉凱瑞,雖不能陪上總有歸宿,更不用說他還可以出錢安排去國外,也是種補償。前段時間,也曾熱切期盼過今年的春節來著,和小航一塊兒熱烈地期盼,商量著如何一塊兒利用、過好這七天的長假,說了好多好多的細節。聊起來才知道,小航對春節也有著與相似的,雖說他父母雙全,但對一個二十六七的男孩子來說,父母的家,嚴格意義上講,已不能算是他的家了。他應當有屬于自己的家。平時有工作有朋友不覺什麼,一到春節,工作、朋友全部消失,使他痛徹到一種只于世的孤獨。和小航真的有很多共同之呢,惜乎,他們倆沒有可能。

為了阻止小航跟,小西媽甚至出面給介紹了一個男朋友,為此專門把請到了家里,當著小航的面。可真是煞費了苦心。當著小航的面給介紹男朋友就是要斷了的念想,斷了的念想就是斷了小航的后路。們的那次安排,每一個細節,每句話,都有所指,有所暗示。比如,小西媽問簡佳今年多大了,簡佳說了多大了,小西就說,嫁人得趁早,年齡是個寶——這是在提醒比小航大這個現實。小西媽給介紹的是醫院的骨科醫生,當時們坐在客廳里,電視機是開著的,電視里S·H·E出來唱歌,“你是,你是電,你是惟一的神話……YOUAREMYSUPERSTAR……你是我生命中超級閃亮的那顆星,你是我惟一的崇拜惟一的我愿意為你做一切。……”這時顧小西過遙控,叭,關了電視,邊道:“誰是誰的惟一啊?那就是時說的胡話!”這是在提醒:不要以為真的能戰勝一切。而后小西媽開始說那個骨科醫生。這時簡佳用余看小航。小航誰也不看,專心致志削一個梨,讓簡佳失。骨科醫生是個博士,比大十五歲,離婚無子。顧小西大概怕不高興,說不能找一個沒結過婚的啊?出于禮貌,道,都這麼大了,男的再大上幾歲,沒結過婚的就很了。這時一直沉默的小航開口了:“為什麼男的非要大上幾歲?”小西白他一眼:“沒什麼為什麼,約定俗。媽您接著說!”小西媽說:“那人業務很好,工作認真負責……”這時小西又說——天真無邪地——說:“媽人簡佳是找老公又不是招聘醫生!您得先跟人說說他收有無車房父母如何格怎樣!……”簡佳打斷了的裝腔作勢,直截了當道:“我就是覺著年齡上,大得多了一點兒!”小西說:“男的比的大多一點兒,沒關系。沒看都有大五十多的嘛!”小航說了:“的比男的大一點兒,也沒關系!”小西說:“說是這麼說!”小航說:“事實也如此!像羅莎琳、杜拉斯、朗寧夫人,有的比男的大得還不是一點兒半點兒,大十幾二十幾歲!”小西說:“您說的這幾位都是外國人吧?咱這是中國,中國有中國的國,中國興的是男大小,八十多的男的都可以找二十多的的,倒過頭來你試試?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簡佳謝小航的未保持沉默,謝他肯當著的面與們抗爭,但還是不能不覺著尷尬還是有一點兒坐不住,于是起告辭,于是小航提出來送。那時天已黑了,還刮著大風,顧家人不能反對又不愿同意。這當口小西說了,也一塊兒去,去送。于是,三人行。上車后,顧小西坐副座,簡佳坐后座,一路無話,車彌漫著難言的微妙。送走簡佳后,姐弟倆往回返——以下的景都是后來小航轉述給簡佳的——顧小西開口了:“小航,你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什麼的比男的大沒關系……”

“有什麼關系嗎?”

“你要是泛指的話,就沒什麼關系!”

“我說呢!您是不是就為這個,非要跟我一塊兒來送啊?”

“是。”

“我要是真的有這想法,您想您這麼著就能攔得住嗎?”

“小航,別胡鬧啊!我可跟你說,簡佳可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到時候你想分手就分手,你無所謂,可不能再到傷害!”小航沒做任何解釋。小西停了一下,苦口婆心:“是漂亮,確實漂亮,連我一個同都喜歡喜歡跟一塊兒出去,邊能有這麼一漂亮朋友心里真是自豪何況是你?我理解你。我的意見,個普通朋友,一塊兒玩玩,可以;來真的,不行!”小航仍是不說話。小西推小航一把:“你還是真的啊!”

“姐你別啊我這正開車呢!”

小西真急了:“跟你說小航,簡佳心里本就沒有忘掉劉凱瑞,要不就現在這個條件,想嫁怎麼嫁不掉?”小航一怔,小西當然注意到了那“一怔”,再接再厲:“你是有很多劉凱瑞所不及的地方,啊,年輕,健康,——但是,但是你能保證自己能有劉凱瑞那樣的未來嗎?說了歸齊,人更看重的,還是男人的事業。”

“你怎麼知道我就不能有事業?”

“我的意思是,防患于未然,要找,就找一個能跟自己同甘共苦的!”

“我覺簡佳是一個可以共苦的人。要是只圖劉凱瑞的財,不會把汽車房子都還他。”

“你傻啊你!那恰恰證明心里對他還抱有希!真夫妻離婚,都還得分房子分地,倒好,不僅不分,到手的還主還回去,為什麼?……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小航,要是劉凱瑞肯跟結婚,簡佳能立馬回頭,他們倆本就沒斷干凈!你這個時候摻和進來,到時候傷的是誰?你自己想吧!”

“你就是心理暗!”

“我這是頭腦清楚!說實在的,別說簡佳,我我也得這麼干,因為,惟此,我無法證明我對你的真!小航,你和簡佳現在是在玩火。你沒朋友,形單影只。失了,孤枕難眠。都想找個人來陪,你們這什麼?飲鴆止!你說說你,了不去找水,喝敵敵畏!雖然解了一時之,等藥發作,你們倆都得歇菜!”小航只是一聲不響。小西急道:“跟你說小航,咱媽心臟可是不好!你喝啥解我不管,但咱媽那邊,你不能不想!”

回到家時,媽媽正在接電話,放下電話后姐弟倆進門,媽媽對小航說正好你回來了跟你說說,一個阿姨打電話給你介紹了一個孩兒——沒容媽媽說完顧小西冷冷道:“多大的孩兒?”二十二。“太年輕了!小航喜歡老大姐型!”

小航沒說話,進了自己屋,砰地關了門。小西媽嘆了口氣,小西說:“沒事別理他!”又說,“媽那個骨科醫生你幫簡佳抓抓啊!對了,簡佳跟劉凱瑞的事別跟人家說,說了人家肯定不干!”

正在看報的小西爸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在和劉凱瑞的事上,簡佳是有錯誤,知錯——”

“——知錯改錯就是好同志!但是,爸,如果有人把這位‘好同志’介紹給您的兒子給您當兒媳婦,您會怎麼想?……不能接是吧?……爸,人哪,得將心比心!”

這時小航房間門“嘩”地開了,小航出現在門口,指著小西的鼻子道:“顧小西!我不理你你別沒完沒了啊!”

姐弟二人旋即大吵。父母不用說,站在了姐姐那邊……

那天的經歷以及小航轉述的其后的事,使簡佳終于以切會明白了那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婚姻絕不單純是兩個人的事對小航的并沒有搖沒有變,但同時也清楚意識到,小航家人對兒子這件事的態度也不會搖絕不會變。就算小航肯為舍棄家人,但是,如是,他們會幸福嗎?不會的。權衡之后,只能選擇放棄。

決定離開小航的同時,簡佳決定調離六編室。做不到在這之后還要日日面對顧小航的姐姐顧小西,那對是一個痛苦的折磨。三編室有副主任,沒關系,的編輯好了;三編室的婦主任是個出名的苛刻之人,沒關系,只要本本分分做好的工作,再苛刻又能把怎樣?

小西推開三編室虛掩的門,一眼就看到了正對著窗外發愣的簡佳。更瘦了,側面看,瘦了薄薄的一片。在心里輕輕嘆口氣,走了過去。

“簡佳。”簡佳回過頭來,客氣地笑笑,不答,不問。小西只好著頭皮道:“你晚上有安排嗎?”

“你有什麼事?”

小西想了想,先沒說請簡佳吃飯的事,先道:“春節,我得去何建國家。”聲音沉痛。安別人的最好辦法,是向別人訴說自己的不幸,不料簡佳只是點了點頭沒一點表示。小西又道,“你春節怎麼過?”

“值班。”

小西倒吸口氣。春節值班,那就意味著,整個春節的七天里,一個人守在這棟空空的樓里。“唉,都不容易。簡佳,你將來結婚一定得接我的教訓,首先一條,那人至得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

本意是想說句俏皮話調節一下屋里的沉悶氣氛,不料簡佳臉反而板了起來,正道:“小西,我和小航已斷了這你知道!”居然把小西的俏皮話當了某種暗示。

小西嘆口氣,決定直著把正事說了,否則,以們現在這種關系,一句話說不到點兒上,都容易產生誤會。

“簡佳,晚上你要是沒什麼安排,去我家好不好?”接著補充解釋,“我自己家。何建國讓我請你去的,說是他做菜,請我們吃大餐,在家里!……他已經開始準備了。”

簡佳瞇起眼睛:“他為什麼要請我?”

小西愣了愣:“當然是為了我們。……簡佳,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

簡佳擺手打斷:“我們之間沒誤會!”

小西滿肚子話一下子涌到邊,沒誤會?太有誤會了!說近的,和小航,就算小西不反對,小西支持,他們就能嗎?到最后一刻,還得散!爸媽絕不會同意。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西等于是幫了簡佳,否則到最后再散,耽誤了時間不說——一個的三十多了哪里還耽誤得起。——上更痛苦。說遠的,那次開會時給簡佳的所謂“難堪”,真不是對簡佳,那次是自己心里、自己家里有事,那次為何建國的事幾乎整夜沒睡,當時的心本就不在辦公室里!……在這些話幾乎口而出的時候,的手機響了。何建國打來的,又就晚上的“大餐”再次叮囑了一番。告訴無論如何要回家吃,而且,什麼都不要買。沒在電話中跟何建國說要請簡佳去的事,基于這樣的考慮:一是到目前為止不能確定簡佳是不是去;二是沒法說。簡佳就在旁邊,若說簡佳要去豈不等于拆穿了“大餐”是專為簡佳準備的謊言?再說也用不著跟何建國說,他做菜的質量,是有保障的。簡佳去,真就是多個人多雙筷子的事。在跟何建國通話時,小西就做了決定,所有的話,回家去說。在餐桌旁,在濃濃的菜肴香味和濃濃的家庭氛圍中說;在辦公室這樣的環境里,很難推心置腹不說,還容易激發出對立、對抗緒。收起電話后對簡佳笑笑說:“何建國。又來問了,問你到底能不能去。他都做好準備了,讓我什麼都不要買,讓你一定要去。”

簡佳心里一陣。為何建國對小西的那份。他何建國請吃飯是為什麼,為小西。沒準兒,這也可能就是小西跟他的換條件呢,否則,就不跟他回何家村去。同時由此,也可以看出小西對的誠意。就是說,去不去,已不是自己的事了,還關乎到別人。更同時,拋開那一切的請客背景,簡佳是多麼能在家里頭吃一頓家常菜啊!自從跟小航斷了同時也跟小西斷了后,晚上可去的地兒就很了,臨近年兒,干脆就沒什麼地兒可以去了。這時聽小西又說:“去吧,啊,簡佳?”聲音中著懇求。于是,簡佳點了點頭。小西如釋重負,同時叮囑:“中午咱倆就別吃飯了啊,省著點胃,晚上吃大餐。”簡佳又點了點頭,這后一點,本就用不著小西囑咐。簡佳對食的,比一般人更甚。

這天下午,兩個人在各自辦公室里都工作到很晚,一是確實有很多事,想在節前理完了過節時心輕松一點兒,二是不約而同惦著晚上的“大餐”,晚點回去,踩著點回去,回到家里,面前就是一桌子盛的佳肴!

何建國一個人在家準備“大餐”。所謂大餐,是他日前陪客戶吃飯打包回來的剩菜。他知道小西反對吃剩菜,本來也沒打算讓吃,想一個人慢慢吃掉算了。但考慮到馬上要回家過年一個人吃不完,才決定小西一塊兒吃的。要不吃不完倒了豈不浪費?都是些好東西。把菜一一裝盤,在微波爐里熱。一條魚吃得只剩下半面子,用兩雙筷子小心地把有的那一面翻過來朝上,看上去很好。端著放微波爐里轉——這是最后一盤菜了——正轉著,門開,小西和簡佳到,說踩著飯點到就踩著飯點到!看到小西后的簡佳,何建國愣住。但是那二人誰也沒注意到他的緒,一擁而去衛生間洗手,空了的肚子和一屋子的菜香令人愉快。

三人在桌前就座。

剩菜無論怎麼整還是剩菜。小西有一會兒忍著沒說話,終于忍無可忍,把筷子一摔:“何建國,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又不知道簡佳要來……你又沒告訴我……”

簡佳聞此看小西,不說何建國請來的嗎?小西不敢看,加倍遷怒于何建國。“你電話里不是說要請我吃大餐嗎?”

“這難道還不夠盛嗎?魚蝦蛋菜,什麼沒有?”

“還一再囑咐我什麼都不要買——你就是想讓我幫你吃剩菜!”

夾在爭吵的兩夫婦中間,簡佳非常難堪:“好了小西,剩菜也沒什麼不好。……”

小西無面對簡佳,只能對何建國發火,不如此就沒法表達對簡佳的歉意:“你這是從餐廳里打包回來的吧?還不知道都沾了些什麼人的口水唾沫星子呢,有沒有乙肝艾滋禽流都不知道!”

“都在微波爐里高溫消過毒了!”

簡佳趕忙道:“小西,何建國沒錯,沒看報上都提倡去飯店吃飯剩菜要打包——”

小西越發不敢看簡佳,這時候要有個地鉆進去才好。如果家中有大餐,就算是撒了謊,說是專為簡佳準備的,那也是善意的謊言,現在可好,好不容易把人家請了來,家中餐桌上,竟然是一桌子的剩菜。吃剩菜是何建國的老病了。平時吃飯,哪怕是剩一口菜湯也不讓倒,也得留到下頓喝了它。不讓留,就當時喝了它,撐死也得喝了它,說是怕浪費。說他,還振振有詞,說怕浪費有什麼不對嗎?問題是,你已經吃飽了,吃下去也吸收不了,搞不好還得撐著,有一回就撐得上吐下瀉,上醫院看急診花了五百多!懶得再跟何建國說什麼了,邊把一盤盤剩菜往一個盤里劃拉邊說:“剩菜不能吃。現在報上說剩飯剩菜不能吃,有亞硝酸鹽……”

何建國不識時務:“報上的話也能信?今天說睡覺頭朝東好,明天又說朝西好,大后天說朝北好,大大后天你看吧,準得又說頭朝南!要是聽它報上的,咱家的床就得安轉!”

小西對簡佳苦笑:“看到了嗎簡佳看到了嗎?就這麼一個人,本不講理。”

簡佳對何建國說:“蔬菜剩的確實不能吃,確實是有亞硝酸鹽。”為平衡好關系,又對小西說,“不過蛋白質類沒有問題——”

何建國仍不閉!“蔬菜也沒問題!我們村家家戶戶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中午吃剩的晚上吃,晚上剩的第二天吃,也沒見到誰被藥死毒死。”

“你們村?不提你們村倒還罷了!你們村整個就是個反面典型!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平均壽命才五十多還說什麼說!”

“好好好,不提我們村,我們村落后我們村窮,人窮,就沒有話語權。咱提富的——韓國,韓國富吧?人家韓國的國菜是什麼?泡菜!泡菜是什麼?其質其化學分,與剩菜無異!”

小西一時想不出話來反擊,何建國得意一笑,抄起筷子大口小口吃。小西拉簡佳就走,說是出去吃。簡佳夾在兩口子中間很為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走!”何建國斜眼看小西,對簡佳道。

簡佳對他斥道:“你就別拱火了!說實在的何建國,這事我覺著你不對。”

“我怎麼不對了?”

“你有你的生活習慣,小西有小西的生活習慣。如果經濟上確實不允許,我們是應該過得節儉一點,但咱現在不是不到那個程度嗎……”

“所以就應該浪費?”

小西對簡佳說:“他就是這樣,說不過了,就換概念!”對何建國說,“你想把自己的胃當垃圾桶可我不想!”

簡佳又說小西:“你也說兩句吧!”又對何建國說:“不是說讓你浪費,你想想看,一個人一輩子能吃多頓飯?吃一頓一頓,為什麼不能對自己好一點?我認為,有條件的話,人還是應當學會生活。”

何建國大口吃剩菜:“生活還用得著學?等我錢多得花不完的時候——”

小西接道:“——就去買豆漿,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何建國氣得說不出話。簡佳趁這機會起告辭,小西追了出去。

“簡佳你聽我說——”

“沒事小西沒事,不就一頓飯嗎?”

本就不給解釋的機會。就是解釋,又能做何解釋?回到家后小西沖何建國大大嚷:“你知不知道,我把簡佳請來有多不容易?本來我想趁這機會跟簡佳好好談談緩和一下關系,結果呢,全讓你給攪和了!……”

何建國只是不說話,任說。心里頭到深深的悲哀,為了兩人之間這沒完沒了大大小小的分歧。

姐姐要去何家村過年的事令小航憾。不是舍不得姐姐,為簡佳的事他至今跟姐姐都不怎麼說話。令他憾的是,他們,主要是姐夫,要是不回何家村就會回來過年,那麼至,這個春節全家的炊事問題就解決了,姐夫以一當十。春節食堂不上班,爸媽為這事很是有一些發愁,還口角了幾句。即使春節,媽媽每天也要去病房看看,回家總希能休息休息;而爸爸呢,不會做飯。不是沒有學過試過,結果是,事倍功半,不不不,連“半”都談不上,他做出的菜難吃不說,還能把廚房給整得滿目瘡痍,鍋碗瓢盆刀,占滿了所有臺面,地面都得用去一大部分,做頓飯,得讓他和媽媽跟在屁后收拾半天。在這點上,姐夫深令顧小航佩服,同是男人,人家怎麼就那麼能干?就說今天下午,他和姐姐回來做行前告別,進家快五點了,他一個人進了廚房,嘁哩喀喳,六點,準時開飯。四菜一湯,米飯。上廚房看看,不僅一點不,比他進去前還要整潔許多。小航不會做飯,也不喜歡做,這大概得歸咎于來自父親方面的傳。但是,他喜歡吃,水平也高,算得上半個食家。朋友吃飯,只要他在,都由他點菜,他點的菜能達到價比的最佳值。就為會點菜,他多吃了無數頓本來不該他去吃的飯。會點菜也是天賦.

這會兒,姐夫在廚房洗碗,讓他們一家在客廳里說說話,姐姐要走了嘛。媽媽雖說是專家權威在外面一言九鼎,但是回到家里,“媽媽”本,為姐姐要回何家村過年,嗦個沒完沒了。找出一大堆的藥來,一樣一樣代:黃連素——就是有藥,吃東西也不能太大意,衛生一定要講。維C銀翹,冒初起時可以用一用,一旦開始發燒,就得去醫院,沒有醫院去衛生院,查查,輸點兒。防裂油一定要帶上,到了婆家不能一點兒活不干,農村條件有限,手凍了裂了,涂點油。……

小航聽著不屑:“媽,是去婆家過年,怎麼聽著您跟送兒長征似的!”

小西爸看廚房一眼,呵斥兒子:“小點兒聲,讓你姐夫聽見!”

小西媽嘆口氣:“也是。人家常年累月生活在那里,小西你也就是去過個春節,有什麼?準備該做做,但在思想上,不能自己太氣自己。”

小西爸扭臉對廚房喊:“建國啊,你們明天要趕火車,今天就早點回去吧。廚房別管了。”

何建國聞聲著手從廚房出來,憨笑著說已經收拾完了。小西媽提過一提果脯,說是小航專為他家買的,“帶回去給孩子們分一分。你們家里孩子多。”小西立刻接茬兒說是多,地上跑的都數不過來。小西媽皺眉瞪小西一眼,又拿過一個大包:“這是些家里穿不著的服,都還新的。”小西連不要了不要了帶不了了!何建國則躬接過去:“謝謝媽媽。”小西哭喪著臉不說話。小西媽看兒一眼,對兒子道:“小航,你送你姐姐姐夫一趟!”小航說擱那吧,明天他送他們去車站的時候一塊兒拉上。現在他不想,白天在工地跑一天了。

何建國忙道:“不用小航送,這麼點東西用不著送。東西還是得今晚上拿回去,得裝裝箱。”

小西道:“但是小航你明天一定得去!你要不去,我們絕對走不了。我們帶的東西,足夠開一個小型超市的了!”

…………

出租車在小區停下,小西和何建國從車上往下卸東西,確切說是,何建國從車上卸東西,小西站在一邊看,看都愁。

“好容易過個春節,比上班還得累,千里迢迢火車汽車地長途跋涉,要不說過年如過關呢。真是過關罪,而且是花錢買罪。”何建國只是不吭,任說。他在實際上頭占了上風,就得在言論上頭讓一些。不如此,夫妻關系無法平衡。小西仍在說:“你說咱國現在什麼都跟國際接軌,怎麼這個春節就不能跟國際接接軌?像人國,父母養孩子到十八歲,爾后拜拜,誰也不欠誰。想呢,就過去看看;有事,各忙各的。絕不會有人為這個就指責你沒有人味兒指責你不孝順。……古代都比咱現在強,古代還有‘舉孝廉’一說,孝敬父母孝敬得好的能被推薦去做。咱們這一代倒好,兩不靠!現代,現代不到人國那份兒上;傳統,又得不到古代那好……”

何建國自是不吭,于是小西所有的話等于白說。何建國現在采取的就是“不說”政策。

次日,小航開車送姐姐、姐夫去北京站,后備箱塞得滿滿當當,還有一些放不下的放在后車座上。一路紅燈,好不容易蹭到一半路時,小西突然大一聲,份證忘帶了,份證在辦公室的屜里。他們的票是臥,臥要查份證的。就是不查,份證也該帶在邊以防萬一。這事只能找簡佳,這個時候,辦公樓里只剩下了值班的簡佳。可是,怎麼好意思找人家?一直以來關系張,如果昨天晚上真的能有一頓“大餐”墊底,今天都好開口些——這麼一想又開始生何建國的氣。

“都怪你!”

“咦,你自己忘拿份證了怎麼能怪我?”

“要不是你昨天的破剩菜我今天就能請簡佳幫這個忙!”

“你以為人簡佳跟你那麼淺薄!……趕地,給簡佳打電話!”

前面開車的小航聽著,始終不吭,不發表意見。其實小西除了不好意思請簡佳幫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讓簡佳和小航面。小航當然明白這點,所以他絕不說話。心中卻覺姐姐未免多余,他現在已決定重新選擇了,已同意春節期間,去媽媽給介紹的科里的一個孩兒的家里了。他和那孩兒已有過了初步接。媽媽力主他們進一步接,力主他春節去孩兒家看看二老。

小西別無他法,老著臉皮給簡佳打電話,簡佳爽快答應了給直接送到北京站去,并約好在賣站臺票的地方見,到時手機聯絡,小西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北京站人來人往,到可見維持秩序的警察,廣播里一遍一遍提醒乘客注意自己的隨品。……小西一行人走來。小西背著自己的包,手里拖著只箱子,小航一手提一只旅行袋,何建國肩上扛著一個巨大的編織袋,腦袋被得歪向一邊,另一只手還提著一個大包,形容極其狼狽,哪里還有一點裴勇俊的影子?整個就是個民工!令小西不堪。索轉移視線不看,眼不見心不煩。

賣站臺票的地方,簡佳已到,正四,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與小西他們在一起的小航。沒想到他會在,下意識手臂高高揚起同時高聲,聲音中充滿喜悅。自決定分手后,這是簡佳和小航的第一次見面,本以為事已經過去,卻不料一見之下才發現,什麼都沒有過去,一切照舊。是這樣,并且立刻覺到了,他也是。為掩飾,簡佳不看小航,只看小西,同時沒話找話道:“帶這麼多東西啊!”

小西道:“是啊是啊。知道的,明白俺們是錦還鄉;不知道的,以為俺們是逃荒!”

簡佳和小航聞此話同時各把臉扭向了一邊,生怕當場笑了出來。這時候笑出來無異于火上澆油,何建國那邊臉已經板得大理石一樣了。小航放下東西去買站臺票,簡佳讓給也買一張,多一個人送總是好些。沒想到他們會帶這麼多東西,早知道早把站臺票買了,春節的北京站里,得駭人。這個理由無疑是充分的。但是和小航心里都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們不想就此分開。

總算進站臺了,站臺比候車室松快多了,不僅是人,由于已經進了站,心也松快了。趁這工夫簡佳對小西說有一個作者打電話找,小西手一揮說凡找的,跟他們說,節后見了——儼然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簡佳又忍不住想笑,小航也是,二人目相撞,流著心里的。小西似覺到了什麼抬頭看他們,簡佳忙做無事狀囑咐小西:“記住啊,總共六件行李。我的經驗是,出門記有什麼行李不行,一定得記件數,到時候一數,一二三四五,了一件,再想想了哪件,這樣才不容易丟。”

聽簡佳這樣說,小航立刻到了一種久違了的悉的親切。這就是簡佳,細心,獨立。同時立刻就拿媽媽給他介紹的那個孩兒跟簡佳比,覺那孩兒哪兒都好——指件——但是,僅有件的那是“第一眼”,隨著年齡增長,小航對自己想要什麼越來越明確。那孩兒除了件尚可,其他方面乏善可陳,主要方面令人生厭。比如,倆人統共見了才不過幾面,怎麼還沒怎麼呢,就得開始為服務。買機票,買上家的東西,都讓他去,聽那意思,錢都得他掏。這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你以為你是誰呀,圖蘭朵公主?所有男人都愿把腦袋別在腰帶上來向你求?最煩這種的了,自以為是自我中心自作多狂還得加上妄想狂。覺太差,起碼的自知之明沒有,起碼的分寸沒有,沒有一點點簡佳這種建立在自知基礎上的自立獨立。這時,聽姐夫跟姐姐說了——他可以肯定,姐夫說以下話時沒別的意思,就為激,為把激話說得更誠懇更有深度一些——姐夫說:“你看人簡佳,也是的,比你強多了。你倒好,出門連份證都能忘了帶!”

簡佳怕小西不高興,忙道:“我能跟小西比嗎?小西有老公寵著!”

小西張口就來:“你是不想讓人寵,你要想讓人寵還不容易?”也是好心,也是一種謙虛一種恭維,卻不料顧此失彼,一下子到了簡佳的區,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自己,同時都想到了劉凱瑞。小西忙把話題轉開說別的,但是晚了,簡佳臉已霍然變,剩下的時間里,簡佳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送走了小西夫婦,小航開車與簡佳走,一路上,二人基本沒怎麼說話。在車站初見面時的激仍在,但是,劉凱瑞像一塊影橫亙他們之間揮之不去。在小航這邊,最終使他決定與簡佳分手的原因不是父母,是劉凱瑞。父母和姐姐說,簡佳離開劉凱瑞是為了劉凱瑞不跟結婚。車快到出版社時,小航開口了,并不看簡佳,目視前方。

“簡佳,如果劉凱瑞現在離了婚,提出來跟你結婚,你會同意嗎?”

“你說呢?”

“不知道。”

簡佳冷笑一下,再也不肯說話,直到小航把送到單位,下車后,方對對方說了一句謝謝。

簡佳向辦公樓里走,進門要上十幾磴臺階,臺階寬闊,平常日子,這個時間,上上下下不斷的人。此刻,只簡佳一個。太已經西移,將影斜斜投向那寬闊靜謐的臺階,一磴一磴向上走,寒風吹起的長發,宛如飄起了一面旗幟,那旗幟如同所有旗幟,風越大越能顯示它獨有的的頑強。

“簡佳!”簡佳這時已走上了最后一個臺階,聽到小航回過頭去。他說:“到時間了,一塊兒吃頓飯吧。”

“我晚上有事。”

“什麼事?”

“采購。采購吃的。一個人過年也要過好。越是一個人過越要過好。”

說罷走了,消失在出版社那扇巨大的玻璃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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