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好第三章

場子里現在是法的聲音。聲音有五六十歲,從增生了小節或息嚨里出來,出得不容易,聽得也不容易,但他聽出那聲帶增生的嗓音里有一。原來法在問他,被告是不是有什麼要說,現在是他說話的時候。

他能說什麼?從頭說起?哪里是頭?二零零九年秋天?

他從實驗中學轉到二中的高二(1)班。大概在第二個禮拜,他就發現自己的視線有了個固定靶心,就是班主任丁老師。丁老師三十六歲,烏發披肩,眼大臉小,課堂上說話總是由慢到快,越來越快,最激的時候,又停住了,突然抓住了自己的病,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他認定自己喜歡上丁老師是十月下旬的一個清晨,小區的流浪貓把他鬧醒了。從古至今,多年為神魂顛倒過?就在那天清晨,他驚訝地發現,自從進了丁老師的班級,自己居然沒去街機廳打游戲!幾個星期來,他常在校園網站上尋找丁佳心老師的信息。網上有不對丁老師的評價和形容,其中一條說:“有了煩心的事,誰也不想講,只想跟丁老師講。丁老師比你自己還了解你。”還有一條說:“有時候覺得跟丁老師心,就是跟自己談心,談著談著就懂得自己了。”一個人居然八卦說:“有誰知道丁老師到底為什麼離婚嗎?”好幾個人攻擊他():“關你屁事!”“八卦!”“因為嫁錯了人,明白了吧,Stupid(笨)!”“打聽這個,機不CJ(純潔)了吧?”“BT(變態)!”……還發現了一條報道式的文字:“鞋們,有一次在琵琶街口看到丁老師和一個男的吵架,男的非要塞給丁什麼東西,丁用力手,東西被打落在地,包裝散開,里面東西滾了一地,等兩人都走了之后,本人上前一看,原來地上滾的全是邵店板栗。看來可的丁老師發起脾氣來也……”此人不往下說了,另一個人接著八卦一句:“也夜叉的,是不是?”“據說此人就是丁老師錯嫁的那個人。”“長什麼樣子?”“馬馬虎虎……”“據說丁老師嫁錯人之前是個?”一個人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張小照片,是從一張合影中裁下來的,解說為:“剛分配到二中的丁佳心老師,二十三歲,迷死你吧?”

那張小照片他從來沒見過。丁老師的微博里有幾張照片,但從沒出現過這一張。影像不太清晰,但從廓看是個臭未干的丁老師,蓬松的短發下一張瘦小的臉,兩只大眼相距頗開,略小的鼻子和卻離得很近,看上去有種貓科的好奇和警覺。而現在依然小臉一張,依然讓人想到貓的五排列,但那時候簡直就是令人擔憂是否能活的小貓仔。這麼一個孩子王,十三年來不知怎麼招架一班一班的學生。他把照片下載到自己手機上。夜晚變了深夜,他躺在床上打量著手機上小小的丁老師,這樣的丁老師完全可以是自己的朋友。可他突然又想到,他絕對舍不得用三十六歲的丁老師去換二十三歲的丁老師,消耗的青春都在那些一笑就歡游的魚尾紋里,都在吃過苦果的角,不經意間便顯出苦的回味。他可不愿意丁老師再回到二十三歲,他寧可要這個三十六歲的丁老師。這個丁老師是他的心兒。心兒是他的心上人。

他不承認那是一場三角。心兒是不容分,不容肆的。當他發現居然有人肆時,他便起了殺心。

他起殺心是在二零一一年四月,迷上丁老師一年零五個月之后。當時他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四罐百威啤酒。他坐在廚房吧臺的高凳子上,斜對面的電視機播放著《世界》,耳朵里著iPod耳機,一個個自然界的腥場面被澤旺多吉的歌聲解說,而淋淋的競天擇景象又被他捧著的《英語高考模擬試卷匯編》圖解——

What'stheauthor'sattitudetowardtheadviceof“followingyourpassion”?(對于“跟著你的激走”作者是以下哪一種態度?)

A.Ambiguous(模棱兩可)B.Supportive(贊

C.Cautious(謹慎)D.Disapproving(不贊

……

圖解和詮釋都是錯位。他在筆記本上寫出詞匯:“邵天一,你死去吧!讓你出!讓你去死!帶上刀,到他家……假如他不同意stopharassingher(停止糾纏),就殺了他……刀要事先磨一下,以防到時拖泥帶水,讓他反手就討厭了,他個頭高出八厘米!下刀時鼓足勇氣和力氣,要猝不及防,穩準狠,決不給他反擊余地……他家隔壁鄰居有條大狗,跟他很好,可以帶一腸,把狗的堵住……記住,不能留下指紋……”

父親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幾乎不認識這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是誰。

父親講的話他也聽不懂。現在對于這些中年人的話,他不愿聽懂就可以不懂。他們早就被這代人的語言系統淘汰了。

父親一臉教訓,拿起吧臺上的空啤酒罐,從他視野里消失了。他發現自己胳膊在筆記本上,紙張被得微,小臂也沁出冷汗。他撕下那張記錄了謀殺心電圖的紙,然后撕碎,團了個紙團,扔進不遠的垃圾桶。

不過是一場紙上廝殺。紙上廝殺并不能完全釋放他的殺氣。所以……

他最終是穩準狠地出擊了,刀也很給力。高大的對手倒在了他的刀下才使那殺氣有所消退。灰水泥地面一點滲功能都沒有,高大的對手著,每次就推出一個紅汐,紅水不斷上漲,迅速向他淹沒而來,眼看要淹沒他的鞋。他迅速后退,最后毫無退路了,看著紅水漫過鞋底。不可能不鞋的差事。銀發惡魔提著劍,踩著跡從如山的尸越。他越到一個桌子前,用刀尖撬開那把老式的笨拙的鎖,再用襟包住手指,拉開屜,把所有容傾倒出來,戶口本、失效的工作證、老病歷卡、X片……當時他無暇去想,這些垃圾也要防盜?誰會去盜竊別人的X片?全是破爛,包括鎖住破爛的鎖。后來他回憶起來,那屜里有一件東西是極有價值的:邵天一的出生證,上面是初生兒摁下的腳印。他也是在回憶時才明白自己把那個窮困潦倒的家翻得底朝天的機:制造搶劫兇殺的假現場。那把刀可真好用啊,輕而易舉就撬開了所有的鎖……

他離開現場的時候沒人注意他。隔壁的新星小區在迎接下班、放學歸來的人,而這里沒什麼人下班卻也跟著:從菜場撿了便宜菜回來的人,收了小生意回來的人,打牌下棋暫時散伙的人……人太多了,每個門戶里進出著端盆的、捧筐的、罵老婆的、咒孩子的、吆喝老人的,沒人顧上注意一個年鬼祟地從邵家離開,鞋底的邊沿還沾有一線——他用邵家某員的洗臉過鞋底,以為凈了,但到了外面,天比室線好很多,他發現還是把邵天一的帶了出來。

那時天快黑了,他看見某家的窗臺上晾曬著一雙洗刷過的布鞋,一順手就抄懷里。同樣沒人注意他。他往更深的黃昏中走去,在馬路邊下沾的鞋,換上那雙圓口布鞋,鞋又大又松,黑布鞋面舊得發白,鞋膛的襯布已經完全爛沒了,簡直就是制鞋業的文。要是平常有人他穿這雙鞋,他就死給他看;寧可赤腳也不穿這種丑斃了的鞋。原來這個居民點的人還在穿三四十年代到六七十年代的鞋。這個居民點可以整個搬進博館,作為人類進化的一個停滯點來展覽。

他想把自己作案的兇和鞋子一塊兒,埋在河底淤泥里。四月底的天氣,河水已經轉暖,淤泥卻仍然冰冷扎手。挖泥很難,但沒關系,他有一把好刀。每憋一口氣潛水,只能挖四五下;剛挖出一個一尺左右深的,河水很快將浮的泥沙填進去。他聽見哪里在“噠噠噠”地響,良久才明白,原來自己的上下牙可以發出如此清脆的磕聲。母親打牌的聲音。一了一副袖珍麻將,寒冷和恐懼給它們洗牌。他開始恐懼了嗎?就在他試圖埋藏罪證的時候,被殺害的年的臉出現了,黑暗的河面是罪人的腦海和記憶,一波一波推出的都是那雙大睜的眼睛。從來沒人告訴他,瞳孔散開后的眼睛是那樣的,有一驚詫,剩下的就是與世無爭,或者也可以說,死者在最后一剎那驚詫自己的與世無爭,似乎突然就想開了,所謂撒手人寰,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吧?撒手的太多了,太多人間認為要死死抓住不放的,包括,包括

就在他挖掘河泥一次次失敗的時候,被他殺害的死者漸漸變回來,變邵天一的男孩,和他同年同月生,比他小十幾天。他殺害了自己的同學?!誰說的?!喂,醒醒!從此再也沒有了那個邵天一的十八歲男孩了?這件事真的發生了?!

他終于把鞋子埋在淺淺的淤泥坑里,河面亮起來,斜斜的一道月照過來。他覺自己是地球上的第一個人,又是最后一個。

他穿上放在河邊的服,聽見遠“刷刷”的聲響。他遠遠不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個人。高速公路上像以往每一天那樣奔跑著車輛,車里坐著離犯罪很遠的人。他開始羨慕那些人,或許其中一輛車可以把他從這里載走。然后,一輛輛陌生的車把他越載越遠,最終到了一個被人們稱為天涯海角的地方,在那里他是地球上的第一個人,也是最后一個人。他可以掰下一肋骨,做夏娃,不,做丁佳心。

所以他是不能走的,他的生命是在此地拋下錨的,是拴在心兒上的。離開心兒,生命就是一副皮囊。他變劊子手,就是為了保全自己拋錨的港灣,保全它的寧靜和麗,它的唯一,它的不和分

思緒自己變奏著,跳躍著,伴他回到誕生他的城市。他回到了空的家,父母仍然以兒子的幸福為名義在外忙碌。

他想給心兒發一條短信,剛拿出手機,就發現心兒的若干條短信已經在等他。第一條短信說:“邵天一出事了!我正在往他家趕。”

出事了?不是死,是出事了……也許邵天一沒有被殺死?也許他以為他死了,因為他并不懂什麼做死,沒見識過死,以為那樣流滿地、兩眼散就是死。他到一僥幸,假如他謀殺失手,讓邵天一幸存下來,一切都可以重來。他突然不想殺他了。他的氣消了,模擬游戲可以從頭玩起。

他躺倒在自己床上,滿心都在爬螞蟻。假如心兒再給他發一條短信,一定是告訴他邵了傷,但經過搶救會險的。

第二條短信來了。它說:“天哪,天一被搶劫的歹徒殺害了!”

所有在神經上忙忙叨叨爬行的螞蟻一下死。記憶把那雙散的眼睛推近,再推近,推了大特寫。它們那麼淡然,那它們干嗎睜得那麼大?是因為靈魂要從那里出去嗎?靈魂出去之后,什麼也就都看淡了。常常罵人沒有靈魂,原來靈魂是什麼都要的,要,要,要考高分上名校,要功買房買車娶漂亮老婆。全是靈魂的過錯。靈魂走了他多恬淡啊!從未見過那麼無則剛的眼睛,就因為看著自己的靈魂走了,那個令他什麼都想要的靈魂,令他想要私家轎車要不就撒謊的靈魂。靈魂一走,全散開了,全灑了。那眼睛里還有什麼?有一種拒絕:我拒絕任何。什麼還能他?也好,也好,狀元榜眼探花也好,都統統去他媽的。那種拒絕是把世界關在了門外:我不存在,世界也就不存在了。

心兒的第三條短信說:“警方告訴我,他們懷疑作案者是他們住宅區的人。因為天一母親很出門,所以家里總是有人,今天例外,出門陪天一父親看病……”

他看著那一條條短信,覺很奇怪,就像得知一條聞所未聞的消息一樣。他好像活在別人的軀殼里,借別人的眼睛來看這一條條消息,似乎他會跟所有人一樣步步跟進警方的調查,看到案每時每刻的新發展,剝繭到最后,看到赤的真相,那時他將和所有人一塊兒詠嘆:原來是這樣!太可惜了!天一那孩子要滿十八了,是個很好的孩子,馬上要參加高考了,他的志向是考北京上海的名校呢!

他想回一條短信,手指幾次抬起,又放下。沒有譜子的演奏,手指不知該去哪里。過了一會兒,班長楊晴也發來一條短信:“天一死了,這可能是真的嗎?”

也許這是群發的。

他回復說:“什麼?!怎麼死的?!”

他真的可以分裂為二,那一半的自己跟其他人一樣局外,一樣震驚。班里的同學都知道楊晴對邵天一的鐘,邵天一也并不明白拒絕。他想楊晴現在一定在哭。楊晴這個干部大概只有哭的時候才會完全像個的。平常不是個的,只是個干部。雖然不難看,但是個天生的干部,在娘胎里就是個胎兒干部,一路長上去,就是一系列的干部。這話是誰說的?是邵天一說的。要是楊晴不那麼干部氣十足,贏得邵天一還是有希的,那麼邵天一活下去,考上大學,再活完一生也都是有希的,大有希。偏偏就是大家都沒希了。要是邵天一跟楊晴了小兩口,不再糾纏心兒,那個歹徒不就饒他一命了嗎?

“天一到底怎麼死的?”他短信問楊晴。

楊晴在晚上十一點回復他說:“警察說,下午五點到六點之間,歹徒闖進了天一家,殺死了他。簡直是噩夢!”

所有同學都在用手機短信流消息,學了文言文的他們在此刻都在“嗚呼哀哉”!

一夜間四十四個同學的郵件和短信飛短流長,奔走相告,都不相信邵天一真的死了。連殺死邵天一的他都不相信,那麼健壯高大好端端一個小伙子,會那麼輕易被殺害。

直到第二天上學,看見邵天一座位上的空缺,看見楊晴和丁老師紅腫的眼睛,大家才認下了事實。座位不完全是空的,上面放著邵天一的一套校服,是他給學校紉組去加長擺的。桌面更不空,一束花在一個茶缸里。二中這天的場上,校旗下了半旗。早隊列里了高三(1)班的學生,班主任丁老師帶領他們在教室為邵天一布置靈堂。

警察是中午來到學校的,校長和黨委書記把他們請進了教師會議室。先是班主任丁老師被進會議室,十分鐘左右出來,再把班里同學挨個進去。還沒進去的同學問出來的人,警察都問些什麼,無非是——

“最后一次看到邵天一同學是幾點幾分?”

“邵天一同學最近有沒有任何異常表現?”

“最近邵天一在班里、在學校里跟誰發生過沖突嗎?”

全班同學了傳送帶上的貨,十分鐘進去一個,十分鐘又進去一個。詢問是從邵天一座位的前一排開始的,到他已經是一個小時后。

他被進會議室是下午四點十分。太在被污染的大氣層后面竟然紅的。一進去就見兩個警察坐在會議桌兩邊,一個三十多歲,一個四十多歲,都是此地男人的黑黃臉,年輕的那個有點娘娘腔。走近了,他看見年歲大的那個警察下上的胡子很難看,像七八糟的秧田。他不喜歡拔胡子的中年男人。拔胡子就像挖鼻孔摳腳丫一樣是閑出來的病,賤病。中年警察開口了,他差點錯過他的問題。

“你和邵天一同學的關系怎麼樣?”

肯定是前面進來的同學主提供了報。

“還好。”他聽到自己回答。

“還好?”警察們相互看一眼。年輕警察埋下頭開始寫筆錄,中年警察把錄音筆向桌子邊挪一下。“‘還好’是什麼意思?”

他不作聲。警察們耐不住了,正要再問,他說:“昨天我跟他差點打起來。他看不慣我,我也看不慣他。”

“為什麼打?”

“因為他差點把我從桌上掀下去。”

警察和錄音機都等著他進一步展開話題。

“我過生日,買了一箱啤酒請同學喝,他不知哪兒來的邪火,擱在平常就過去了,我不會跟他計較的,喝了點酒,我就反應比較夸張。就這樣。”

中年警察問:“平常你們倆流得多不多?”

“不多。”

“為什麼?”

“人跟人不是都能合得來。我跟他合不來,他也跟我合不來。”

“你還跟誰合不來?”

他想了想,說道:“反正我就是跟那種整天一本正經的人合不來。”

“什麼一本正經?”

“……就說穿服吧。學校每周五準許自由著裝,自己想穿什麼就穿什麼,除了短汗衫迷你之類的服,其他都可以穿。一到周五他就穿西裝,我他鄉鎮企業家,第一次他跟我發狠,就因為那句話。其實我們男生開玩笑比那過火的有的是。”

他心里跟自己說,好了,別再多說了,言多必失,但他控制不住。

“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麼實質的矛盾,我知道他學習好,本質也好的,就是有點虛榮。誰又沒點虛榮呢?”

中年警察他舉例,說明邵的虛榮。他已經后悔自己說多了,可是又不能不舉例。

“他說他家有私家車,其實他是特困生,他爸早就下崗了。”

警察抬起臉,準確說是把黑眼珠從白眼珠上翻起,目就這樣定在他臉上。突如其來地,他關了錄音筆,對他說:“好了,你可以回教室了。”

他走出會議室,了。警察清楚他和邵的一切況。兩人的不合全班有目共睹,個別人懷疑他倆沖突升級是因為班主任丁老師。這會不會讓警察的思路從搶劫兇殺案上另辟蹊徑?接下去的一個星期,他每天夜里都在想,今晚是不是他在自己床上睡的最后一覺,要麼被抓進警察局,搬到拘留所去睡,要麼他連夜逃走,從此風餐宿,也從此逃過了高考。但四天過去,他還睡在自己的進口席夢思床上。

周五那天,他在學校門口看見那個苗條的長發孩。總是一,一條鮮紅的綢圍巾從脖子直圍到眼睛下面。校園網上說這個石竹,三年前也是二中的學生。石竹在班里學習績中流,但的中流保持得很吃力,想升為上流就基本不可能。但是個不甘中流的孩,喜歡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好服好鞋子好皮包,包括好大學。高考的第三場考試被監考帶出了考場。石竹作弊的耳機也是好東西,僅一顆珍珠那麼小,藏在耳朵眼里再用頭發蓋一蓋,監考一點都看不見,差點讓混進好大學。丑聞出之后石竹神失常了。兩年后出現在二中門口,水里剛撈出來一樣干凈,渾素白,但誰也猜不出為什麼總是用手捂住鼻子和。過了一陣,一條巾代替了的雙手,了某個穿越劇里的半蒙面的神角。他發現石竹跟上來,他回過頭,見兩只在外的眼睛彎了彎,那被巾切掉一半的笑容似乎在說:放心,我沒有告

見到瘋子的第二天,學校又來了警察。這次來的是不同的警察,都有著重案組的剽悍和冷,眉宇間浮著濃重的疑云。他們來到剛剛下了語文課的高三(1)班教室外,攔住了班主任丁老師,又喊上楊晴,帶著倆到樓下去了。學生們從樓上看,丁老師的背影像以往任何時刻那樣從容。他也躋在同學們當中,想著:現在逃還來得及嗎?

下晚自習之后,他發現重案組一個英俊的警察還晃悠在樓下。他給心兒發了條短信:“我晚上去你家,有重要的事告訴你。Love.”

心兒回復說:“我正和叮咚在父母家。一會送叮咚回校。出什麼事了嗎?”

他只說:“一定要等著我。”

同學們都離開了,他幾乎是最后一個下樓的。剛走出樓門,英俊年輕的重案組警察攔住他,說要問他幾句話。警察出手,跟他握了握,自我介紹姓“常”。常警察單刀直地開始詢問。

第一句:“你在邵天一被謀殺的前三周一直在書包里放著刀?”

第二句:“在邵天一被殺的頭一天晚上你在家里寫過什麼嗎?”

第三句:“你那天應該去醫院看你祖父的,你爸還讓你買人紙尿布。你為什麼沒有去?”

他針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是:“刀早就被扔了。丁老師不讓帶,就扔了。”

針對第二個問題,他說:“我那天晚上喝了啤酒,喝得迷迷糊糊,作業寫了一半,后來的事記不清了。”

接下去一個回答是:“我爺爺得過中風,半不遂,老住院,又不是什麼新鮮事,我想把作業做完再去。再說醫院小賣部里有的是紙尿布,干嗎要我在超市買了送過去?”

“那你爸爸為什麼讓你在超市買?”常警察問。

他聳聳肩。常警察還瞪眼等著呢,聳聳肩不是他等的回答。

“他和我媽老嫌醫院小賣部的東西貴,一包紙尿布比超市貴好幾錢。所以盡量不在那兒買東西。”

“你們家那麼有錢,還怕貴?”常警察問。他說到“有錢”二字時腔調有點怪,好像調侃,又好像有點詆毀。

“他們想不開啊,老說掙錢不容易,存錢更不容易。”

常警察靜下來。他夠對答如流了吧?回答得句句合邏輯吧?可以放他走了吧?警察果然說:“謝謝你啊。你可以回家了。這就是例行詢問。以后需要你幫助的時候,希你繼續合作。”

“那是應該的。”

總算都通過了。學校門口靜了,晚自習的學生都走了,住校的也都該睡了。出了校門他就向右拐,去心兒家。但后一聲呼:“劉暢同學!”

誰?!

回過頭一看,還是那個常警察。這麼一小會兒工夫,新的一次合作又要開始了?他瞪著常警察從后面趕上來。

“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謝謝。路不遠,我習慣自己回家了。”

“這麼晚了,還是送你吧。聽說你們下禮拜一就要高考了,幫你節省力。”

“謝謝!”

“怎麼這麼客氣啊?”常警察的腔調有些古怪。好像說,別裝模作樣了,什麼事你都干得出來,上君子免了吧。

常警察開的是公家的車,就是說,營救或逮人或追逃犯,他都開它,只不過此刻警笛是啞的。

他在車上給心兒發了短信,說今天不能去家了,有事給耽誤了。

車到他家樓下,常警察停下車。他又道了一聲謝,準備拉開門,常警察住他。

“等一等。”

他心里咯噔一下,他的直覺很好,事轉折了。等他從車門方向轉過,車里的燈亮了,常警察在警服口袋里掏什麼。紙張的窸窣停止后,他看見面前是一張被撕碎又拼兌上的筆記本紙。

“這是你寫的嗎?”

否認是愚蠢的。他讓自己不要慌,作要真切。他盡可能真切地把常警察手里的紙接過來,朝上面的字跡瞪著眼。醉漢就是這樣瞪著鏡子里的人,辨認那是不是自己。

“是你寫的嗎?”

他放慢作的機是要拖延時間,拖延到想好怎麼回答。可是他拖延了那麼長時間還是沒有想好如何回答。這就是個沒法回答的題目。死題。怎麼答都是死。警察們已經到他家里去過,搜查過。可是父母怎麼沒有告訴他?也許他們串通了他家的保潔工,讓把廚房的垃圾桶拿出去給他們翻揀。也許他們埋伏在小區的垃圾站旁邊,保潔工倒出的垃圾都要經過他們檢查。也許……

“你認出你的字跡來了?”

他慢慢地、懵懂地點點頭。懵懂的表有點過。那張紙撕得夠碎,拼接得有技巧、有耐心,還有對懷疑的大方向肯定。他們早就懷疑他了。在他躺在席夢思床上想著逃還是不逃的時候,想著一天天僥幸相加就是真正的僥幸時,在他還來得及逃的時候,或者在他還來得及自首的時候,警察們就在拼七巧板了,同時懷疑的箭頭已經準準地指向他。不過是讓他多睡幾天高檔席夢思罷了。

“那天我喝醉了……”

常警察絕對相信他的話,眼神都能看出他的信賴。他一面點頭,一面將紙張拿回去。怕他再撕一次,那又要麻煩他們再做一次七巧板游戲。

“行了,你可以回家了,”常警察說,“不要胡思想,你還年輕,相信你干不出那麼殘忍的事來。”

他心里又來一個忽悠,假如說早先忽悠到高,懸吊在空氣里,現在忽悠下來,回到心窩里了。

但他躺在床上覺得不會那麼簡單,邏輯不太正確。假如說警察把全班四十四個同學家的垃圾桶都海檢一遍,偶然發現他家的垃圾桶扔著一堆撕爛的筆記本紙,又是無意中發現了“殺”字,才拼起七巧板來,那他們怎麼可能一上來就懷疑到高三(1)班呢?連懷疑到二中都沒有任何理由。假如懷疑到二中學生,怎麼也應該在全部排除了邵家那個貧民窟所有鄰居之后。不,怎麼也該在排除全市的農民工、打工仔、絕大部分居民之后,才該到二中學生為懷疑對象。那麼就是說,警察的懷疑對象中最初就有他,因此他們才直奔他家的垃圾桶。也許他們已經進過他家,警察進出誰家比風還不留痕跡。

他必須跟一個人底,討論他下一步該怎麼辦。這個人只能是他的心兒。

    人正在閲讀<老師好美>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