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法庭上就嘔吐起來。

剛才法讀完判決之后，法庭寂靜了一剎那，頓時炸了鍋。他聽見自己母親的嚎哭和嘶喊，聽見旁聽者的熱烈議論，還聽見鬼怪的一聲“嘔”，然后他看見地上一攤黏稠。他吐了。嘔吐清冽明，因為他頭天晚上沒有吃飯，太忐忑了，第二天就是他的審判之日。不用誰告訴他，他僅有的那點法律知識也讓他明白，十八歲的生日前和生日后作案，會在判決上有什麼區別。

他選擇十八歲零一天來行兇是有意的。但他不會把這一點告訴任何人，包括他的律師。十八歲準許人做許多事，準許一個人選舉自己的領袖，也準許被選為領袖，允許參加軍隊，拿起真正的殺戮武，準許駕駛，準許一個男孩撕碎“未年人保護法”的襁褓，為男人——那種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男子漢。十八歲的男子漢殺人放火都由自己承擔，而不去連累父母和其他人。最重要的是不去連累他的心兒。而從前的十八歲更好，應允人更寬泛的權利，比如嫁娶。要是回到那時的十八歲，他也許不是去殺人，而是去求婚，他會跟說：嫁給我！讓多長舌的人們說去吧，年齡差異和相比也算障礙？來吧，永遠做我的心兒。而他的十八歲缺失了這項最的應允。

但無論如何，十八歲該有些重大宣告。當天下午最后一堂課結束，晚自習尚未開始，他在校園外的小賣部買了一箱啤酒，請全班同學一塊兒喝。男同學都拿出飯盒、飯碗盛酒，同學們也小小開戒。十八歲了，想喝酒就喝，看誰敢攔著。喝酒本就是權利的宣告。同學們非常助興，有人建議為六月初的高考而干杯，但這提法立刻被反駁：為六月初大家將結束復習的折磨而干杯。有人提議為丁老師干杯，因為丁老師將作為大家的神領袖帶領大家過高考的酷刑。十八歲的壽翁舉著啤酒瓶站上課桌，為十八歲所賦予的一切權利干杯，十八歲可以參加選舉，意味著可以選舉改革考試制度的教育部長！同學們撒野地吼起來。他們做了小半年的高考題都做老了，做駝了，富而復雜的世界對于他們就剩了ABCD四種選擇，就剩了正確和錯誤的答案。而那一剎那他們都恢復了十八歲，四十多個人的青春就在那一刻殺了回來，報復反彈，于是顯得更野。上面幾屆校友一完高考就把書撕碎，像是蠶蛹終于熬蛾，急不可待地咬破繭子，飛將出去。撕書的日子不遠了，但他們已經等不及了。這天他們被那點啤酒提前催了蛾，卻沒有咬斷繭的力量，在繭子里無地撲騰。

邵天一在大家最熱鬧的時候站起來了。他渾厚的男中音很克制，請大家不要把教室弄瘋人院，他都聽不見自己的默讀和心算了。沒人理他，尤其十八歲的壽翁劉暢吵得更兇，大聲宣布十八歲可獲得的一條條權利，每一條權利都是一句祝酒詞，讓一個個冒泡的飯碗、飯盒杯。邵天一沒有再說什麼，掏出一張面巾紙，撕兩半，又兩個紙球，塞進耳朵。大家從來拿他黃金般的沉默無奈。

等到所有酒瓶快空的時候，邵天一拿起書包站起來。他坐在最后一排，站起來的作把課桌猛然推。他的課桌于是了推土機，轟隆隆地推移了前面一系列桌椅。沖擊波波及劉暢所站立的那張課桌，后者搖晃一下，扭臉看著前者，然后慢慢轉過。兩人對視了一秒鐘，劉暢穿越過課桌的浮橋，向邵天一沖去。要不是幾個男同學攔得快，他會直接從桌上朝邵天一跳下去，給自己的十八歲生日增加一個相撲節目。

“判……死刑……十天之……提出上訴……”法庭上的人們沸騰得像十八歲生日的啤酒泡，一張張臉都是富的泡沫，接近炸裂。假如十八歲的生日晚會上邵天一沒有跟他作對，他還會不會在第二天對他下手？他不知道。

最凄厲的哭聲來自一個燙頭發的人。燙頭發的人是自己的母親。人都會哭喪，母親為他提前哭喪：“暢暢！媽對不起你！怪媽呀！救救我的孩子！”

人們目送他被法警押出側門。

囚車停在側門口，大張開門，兩雙手把他直接從法院側門塞進車里。車廂兩邊各有一排座位，已經坐滿了荷槍實彈的法警，兵馬俑也比他們表好些。鎖在腳鐐手銬里的他還占用那麼多兵力。他以為會讓他坐在兩排軍靴之間的地面上，傳說那是囚犯該待的地方，但最后一個上車的人把他摁在左側位子上，一邊各有三個警察。最后上來的人大概是法警長，兵馬俑頭目。法警長是他父母的同代人，把他摁在座位上的作帶有長輩的怒其不爭。對面坐著的兩個警察之間有一孔小窗，隨著車緩慢的啟，小窗開始放映城市的天空和樹木，秋天的樹和天空。“秋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丁老師那麼陶醉于這兩句詩，帶著全班四十五顆心一塊兒醺醺然，當時不語文的他不醉也不由己。他眼淚汪起來，丁老師醉心的秋天隨著他的宣判來了，麗的秋天宣判了他，讓他看不到下一個春天了。

他看見沸騰的人群從法院大門溢出來，潽了一馬路。不知有多人目送他。不管人們穿什麼服，一大團時總看上去是黑的。他突然看見黑黑的人群里有個悉的高大影子，微胖，一個肩高，一個肩低，高的肩膀老挎著單肩書包似的，盡管他改背雙肩書包很久了，但他兩個肩膀永遠回不到一條水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