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好第八章

暢兒,昨天是你聽到宣判的頭一個晚上,你睡著了嗎?我不能想象你怎麼度過死囚牢房的第一夜,你一定想了很多,你想到過事在哪里就不可逆轉了嗎?

那次麥當勞的晚餐?就是我、天一、你三人唯一一次共進的晚餐?

那天我載著天一從軍隊醫院回到市里。正是黃昏深邃起來的時候,夕還沒完全沉暗。路燈在這時候顯得曖昧,臟兮兮的。路上的車擁塞得可怕,灰塵飛揚,華燈初上,燈和最后的天在相互抵消,反倒增加了晦暗。這一時分的城市有一點邪魅。當時面朝右側窗外凝視的天一了一聲,只發出一個短暫的“哎”,我扭頭瞥了一眼,看見馬路上站著一個年輕的影。是你,暢兒,你在等綠燈。

你認出了我的車,向車邊跑來。天一降下車窗玻璃,你突然又止步了。顯然是看見副駕駛座上的邵天一而驚訝止步的。我讓你上車。擁塞的車流開始了。你沒有馬上上車,而是問我們去哪里。天一催你快上車,因為塞在后面的車都在摁喇叭。

你拉開后車門,眨眼已經在后座上安頓了自己。一看就是坐慣私家車的孩子。你來學校的第一天,父親開了一輛奧迪送你。車子不干不凈,一切都隨意馬虎。大部分開了多年私家車的人都是這樣,人早就不伺候車了。你一上來就說我的車很香,我說剛換了空氣清新劑,香不好嗎?天一說肯定比臭好些。你接著他的話說你爸的車就臭,我們三個都笑起來。你又說你母親的車跟丁老師的一樣,香噴噴的,不過香得七八糟,混著你母親上的香水和頭上的發膠味兒,有點刺鼻,好在你一年坐不上幾次母親的車,你母親忙死了,才不給你當司機。爸爸的車臭是臭點,不過爸爸肯為你開車。

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天一有些不上,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聽。因為我把話從車子上岔開好久,東一句西一句講學校的事,講我們班級里的兩極分化,績特好的和特困生一樣,了兩種自我邊緣化的人。我以為話題早就被引出去老遠了,而天一一開口,說的還是汽車。他的汽車知識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從法拉利講到勞斯萊斯銀魅,再講到福特家族的趣事。你不時提問一句,為了把一個細節搞得更清晰些。他對汽車的一肚子學問是什麼時候積累的?一個長輩無擁有私家車的孩子,在積累這些知識時,是什麼心?會痛苦嗎?就像平常對待所有名牌一樣,簡直可以做一本活的“大全”,介紹起來既客觀又醉心。

你問天一他家是什麼車。

不知為什麼,我為天一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天一卻讓你的提問邊而過,繼續他的汽車趣談。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男孩可以是個好談手呢。

最后,沒有容你再追問,他先發制人了。我清楚地記得他當時怎麼說的。他說:“等我有錢了,我就買一輛凌志。凌志車的機械設計是最確完的。”你的回答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你說:“我媽原來的車就是凌志。去年給公司當公用車了,就因為那車不出麻煩。”

天一又回到了他那黃金的沉默中去。你接下去說五年前就為買什麼車給母親當座駕,兩口子爭了好久,在網上找了好多汽車資料,最后不知道誰說服了誰,妥協在凌志上。那一段時間父母常常火熱談,火熱得跟小兩口一樣。買下了車子,小兩口又了老兩口,一星期談不了三句話。

“我也沒覺得它有多完啊!”你指的是凌志。

“那你肯定是沒有開過。”

“你開過嗎?”

“開過啊。”

我對自己說,此刻千萬別側臉,別去看天一。

“你們家的車也是凌志啊?”你問道。

從后視鏡里看你,路燈正好照亮你的臉,暢兒,那一刻你兩撇濃黑的翹眉都展翅飛了。

天一真是的,他的話等于給了你一桿鞭子,讓你把話往那個方向趕。

“不是。我開過別人的凌志。特別好開!”天一說。

我為他提著的一口氣終于出來。

這倒可能是真的。有一次學校開家長會,停車場得很,我倒不好車,天一突然冒出來,說他來幫我一把。果然是一下就把車打到位了。他父親下崗后給建筑工地開過大卡車,或許給了他不錯的基本功訓練。

“那你們家是什麼車?”你還是追問。

“唉,你們兩個,談點兒什麼有意思的嘛!”我說。

“我爸原來開田皇冠,后來換別克了,”天一說,“別克沒有田好開,就是坐起來舒服。”

我的心一落千丈:完了。我本想救天一的,讓他從自己撒謊的潛在危險旁邊繞行。

對于你和全班同學來說,邵天一的家境是個。我們學校跟邵天一父母合作,把天一也瞞得很,他毫不知道自己是學校的救濟對象。他也以為,對于他家境的了解,全部人,包括我丁老師都蒙在鼓里。他那個關于私家車的彌天大謊于是就撒了出來。你稍微愣了一下,說,真的嗎,你還不知道別克不好開,因為好多人買別克。我還在替天一發慌,以后他怎麼撐持一個謊言世界。家長會常常舉行,穿謊言的機遇對你來說是太多了。我突然對這個材高大的男孩有些反,雖然反伴隨憐。我當時一言不發。車流開始松了,店家的燈火和廣告璀璨起來。什麼無恥的文化傳統?多糟糕的文化污點——笑貧不笑娼……

“別克氣派還可以。”你好像毫不懷疑天一的謊言。你這個過慣了好日子的男孩,和天一比較,顯得稚多了。

路過一家麥當勞,你說你快死了,請大家包涵,陪你吃一頓巨無霸。街邊停滿了車,我必須去找地方停車,所以讓你們兩個男孩子先去占座位。天一卻從我手里拿過鑰匙,說車他去停,外面涼了,讓我們先進去。他厚厚的嗓音總給人一種錯覺,這件事已經決定了,沒商量。你看到他從我手里拿車鑰匙的隨便,你到我們之間的關系比你與我要切得多,一種敏出現在你眼睛里。剛才你倆在車上車下暗里角逐,竟然就是為了一個三十六歲的班主任!我馬上對你說,天一停車技一流,停下車之后,誰都別想在兩輛車之間下一手指頭。你沒有再說什麼,但我到你心里的嘀咕。

我和你進了麥當勞,排在了隊伍里,同時仰頭看菜單。我發現你看得特別認真,,小娃娃看圖識字一樣。我問你是不是巨無霸的。你笑了,出虎牙,說你小時候是,所以吃倒胃口了。你小時候母親的生意剛火起來,父親還在公司做副總,兩口子整天累呀累呀地活著,累得顧不上你的飲食,爺爺天天給你吃巨無霸,老人家認為能吃得起巨無霸的孩子是優越的。我告訴你,全班同學里有二十三個是跟著外婆外公或爺爺長大的。二十三個?!對,二十三個。怎麼算得這麼準確?一個老班主任嘛,這點統計調查還做不準確?

你問我是不是常常以麥當勞食品果腹,我說我不經常來,跟我的工資水平比較,麥當勞不算便宜。我只是請兒來吃,或者偶爾請學生們來吃。

到我們了。我替你們兩個小伙子各點了一個巨無霸套餐,自己點了一份蘋果派。我說拿自己沒辦法,吃甜食,英文長了“sweettooth”。我的錢包沉到了雜的皮包底部,上面著幾本筆記本和圍巾、手套等。等我把錢包打撈上來,你已經買了單。

我急得跺腳,說你不該將我這一軍,哪有學生請老師吃飯的?了我賄了!

或許你看穿了我點蘋果派是為了省錢。

你假裝為自己的豪爽闊綽抱歉,笑得很得意。我的臉發燒,藏都藏不住地窘。我倆端著托盤往店堂里面走的時候,我說下次絕對不許你干這種事,讓我做了回毫無面子的年人。你說難道就不能給一個年輕人面子?我說,面子,面子,傳統中國文化中另一個污點。你問,那其他污點是什麼?我說太多了,舉不勝舉。我沒有把在車上想到的“笑貧不笑娼”告訴你。

你以你帶小虎牙的笑容保證,下回吃巨無霸一定給我面子。

當時我的心你怎麼會懂?我其實是有些愧怍的。本來那天晚上我的晚餐計劃并不包括你,我只想跟邵天一私下吃一頓簡餐。當時我和你端著托盤在樓下店堂里找座位,而樓下一個空位都沒了,我們便上了二樓。樓上幾乎全是中學生。有一張兩人小桌被一對騰出來,我們就在那里坐下來。正值麥當勞的高峰期,似乎所有繁忙父母的子此刻都在全城各個麥當勞里。我說希邵天一停了車進來,窗前那張四人桌會被騰空。

你張了張,發出一個“呃”,又閉上。什麼話給你吞咽下去,并自以為很狡猾地笑著。

“曉得我怎麼轉到二中的嗎?”你問。

我答:“你爸跟我說,你媽跟我們學校一個副校長是同學。我們學校有十幾個副校長,哪一個是你媽媽的同學?”我撕下半張餐紙,把那對人灑下的幾滴橙掉。我突發奇想:假如我早生幾年,都有可能做你母親的同學。在你和你母親兩輩人之間,我更接近你母親那一輩,不管怎麼富有,都會有我們共同的病或說德,比如把一張餐紙撕兩半,省一點是一點。

你在我桌子時說,上次開家長會,那個副校長告訴了你父親,這個學校對人才非常重視,高二(1)班那個大個子理科過人,還會寫詩,籃球也打得好,就是家境特別貧困,屬于特困生,所以學校一直是救濟的。這時候你突然湊到我跟前,對準我耳朵,一個熱乎乎的消息進了我的聽覺:“我當時就知道我們班哪三個是特困生。那天我爸帶我開車回家的時候就告訴我了。三個特困生里有個‘特特困的’,家里吃低保,全家收每月才幾百元,他得到的就是學校最高的救濟金。”

你的語調是調皮的。我耳邊的頭發都讓你的嘰嘰咕咕弄了。見天一從樓梯口上來的時候,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往后一靠,人順著椅子下,兩腳抵住桌和地面了四十五度夾角,舒服散漫,把這里變了你的海濱浴場。一場場考試在全班同學上留下的都是病容倦態,只有你瀟灑如故,坐著站著走著,都在自己不無小樂的白日夢里。

那天晚上,直到我回了家,才完全悟出你想告訴我的是什麼。我把我悟到的寫短信息,從手機上發給了你。我不記得信息的原文了,大意是這樣的吧:劉暢你是個厚道孩子,早就知道邵天一是特困生,但不僅從來沒有提起過,在天一今晚吹牛說他家有私家車時,都沒有當面穿。

你的回復我是記得的:“這就算厚道嗎?不揭短不是一個男子漢應有的品德嗎?”

那晚你和我通了好幾條短信。你有一條短信說,你剛轉到高二(1)班來就覺到邵天一的獨特,你跟他做朋友是因為你覺得他獨特,而獨特的人都會有病,所以我不必代你為天一的家境保。你還請我放一萬個心,你對誰家里怎麼樣無所謂,獨特是你看重的,邵天一就憑這點吊起你和他往的胃口。

正在我們用手機談的時候,叮咚的短信進來,說寄宿學校門衛告訴,剛才來了個男的,自我介紹是叮咚的父親,還帶了大包小包的禮,要求在學校大門口見兒一面。這是個怪異的消息。我前夫最后見叮咚是五歲那年。最后一次跟我邂逅也是一年多前,而且是不歡而散的。

“媽媽我現在能見他嗎?”我正發蒙,兒追來一條短信。

“今天不行,太晚了。”我回復叮咚。

“他說就看看我,十分鐘就走。”

“明天再說。”

“明天他就回歐洲了。”

消失了幾年,一現就要兒,縱局勢。

“那就先請回歐洲吧。”

那晚我和兒的短信來往大致就是那樣。我知道叮咚多失父親的禮一定討了歡心。再說,誰會對自己的父親不好奇呢?我從來沒有告訴叮咚父親是怎麼個人,怎麼從我們的生活里出局的。就在我心疼我苦命的兒時,暢兒你又來了一條短信。

“邵天一是不是上你了?”

我顧不上回復你。我還在想我前夫這個人。叮咚剛滿一歲的那天他告訴我,他要去東歐做生意,不久便消失了。一年后回來,把一張存折往桌面上一按,上面有八千元,似乎那就是他消失在東歐一年的所有代。我當晚給他洗服的時候,從一件外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個嬰,看得出是混兒,黑頭發,棕眼睛。我把了水的照片放在玻璃板上晾干,他看到后臉微妙地變了一下。暢兒,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直覺好得可怕。我的直覺馬上捕捉到了他的微妙驚恐,微妙的自我悔恨——不是悔恨對我的不忠,是悔恨自己沒有更好地掩藏那不忠,出了個低級紕讓不忠的證據落我手里。那張照片就是證據。照片還沒晾干我就把什麼都搞清了。我問他的混兒現在多大了,他聽到我口氣家常的問話時,心里一定經歷了一場八級地震。他的回答當然是謊話,罵我有病,說照片上不過是他朋友的兒。我只催問孩多大,他說就照片上那麼大,大概六七個月吧。我說眼下這個小姑娘應該是快三歲,比叮咚大一歲多一點。他還想否認,我把相機留下的日期指給他看。我接下去開始推理:他在一次去北京出差時認識了一個東歐人,也許是被北京某個夜總會招進去跳艷舞的,他讓懷上了這個孩,然后跟著懷孕的人回東歐去了。他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回答說我怎麼會不知道。一個禮拜后,我們辦妥離婚手續。叮咚的父親就那樣消失了,他沒有問問兒,允許不允許他那麼徹底地消失,就像這天下午,不問問兒是否允許他突然再現,他就自顧自再現了。

正在我為這位前夫悶聲發怒時,你又追來一條短信。

“對不起,我可能問得太多了。別生氣啊!530(我想你)!”

我在上是苦命的。我離婚的事是瞞著人的,連我的父母都是好幾年后才知道的。我太要強,最怕在人前做棄婦和怨婦,也最怕那些熱婆們。很多年后同事和朋友才漸漸知道我一直在做單親媽媽。而這天他想出現就出現了,連條短信都沒有,連商量都不商量。跟你和天一相比,也跟我班里所有的學生相比,這位前夫對我的不尊重那麼赤地彰顯出來。八九年過去,我和兒的歲月在明里流逝,他的卻在暗地里,那些我們看不見的歲月流過哪樣的地域,匯過哪樣的人群,夾帶了多污濁和毒素,我們無法得知……可他突然就冒出地面……我不由得想到你,想到天一,跟你們相比,那位前夫是多麼的不潔。我你們那種潔凈。無論你和天一在心里把我模擬誰,都從未讓我到那種不潔。

大概出于這種對比,我向你大膽放飛了我的回應:“130”——也想你。

你最后向天一舉刀的作,霹靂一般的作,是由巨大的積蓄能量引發的,我那條信息應該是誤給你第一盎司能量。我的犯罪開始了。

我不知道你接到我這條信息時的心。后來你說是“頓時爛醉如泥”。我對你們這些年的夸張已經習以為常。你還告訴我,你因為我“也想你”而開了一瓶父親的啤酒。不過你醉在喝酒之前。你就是在那天晚上開始染上喝啤酒的習慣的。

現在想來我給你發那條“也想你”短信還有個下意識機,就是想要你擋住我的前夫。他在叮咚的學校現給我不良預:他也可能在我家門口現。我需要心理上的庇護,你和天一似乎都能給我那種無形的庇護。你們的純潔能抵消多丑陋和污濁,我有你們的純潔,便能抵擋那個在生意場和男間混得渾油膩遍不潔的男人。如今看來,我的自私不可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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