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著囚車的笛聲沉寂。人群也慢慢散開。人們給予年輕死囚的同多過半年前給予他的，那時他剛離開人間。他和劉暢原先同年同月生，因為他的長在半年前截止，他的年歲不再增加一秒鐘，所以他比劉暢就年輕了半歲。他的知有無盡的自由度，這種自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市區在囚車后面漸漸靜下來。

他看到自己年邁的父母，他們相互攙扶，上了擁的公共汽車。兩個年輕人到作呆鈍的父母前面，占到了座位。他們也是今天法庭判決的旁聽者，認出這對老夫婦是被害人的父母，慌著讓出位子。母親坐在了靠窗口的座位，搭在窗口的手腕上戴著一個廉價玉鐲。盲人一般地看著窗外。實際上在朝自己的心看，這樣就能看見兒子活著時的最后模樣。

他倒在泊里搐之前，一個個細節拼接他活著的最后一日。那一天始于父母早早出門，去醫院掛專家門診，截至他浴著自己的熱，瞪著眼睛停止搐。那是他生命中最短的一天。到傍晚五點半，一天對他來說就結束了。之前一個個細節跟法庭上檢察的陳述不盡相同，律師的辯護也偏離真相不。應該說真相的唯一版本只存放在他這里，版權歸他一人獨有。那天下午劉暢從學校出來的時候他是看見的，這個闊綽的男孩在校門口了一輛出租車，躬問車窗里的司機：“二零六醫院去不去？”司機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就拉開了車門，坐了進去。聽班長楊晴說，劉暢的爺爺在陸軍二零六醫院住院。

對二零六醫院他太悉了，每次去那家醫院，都被他看是和丁老師的遠征。對針灸的效果，他早就不再抱希，但坐在飛度里和丁老師單獨出行，對他始終發生奇特的療效。

坐在駕駛座上的丁老師，就不再是教室里的丁老師，而只是一個丁佳心的可子，步子快快的，笑起來咯咯咯的。他連穿過的好看服都記得。高三開學后的第一個禮拜四，帶他去二零六醫院針灸那天，穿的最讓他難忘：淡天藍的棉布外，沒有領子，領子和前襟接連下來，由白鏤空刺繡連接的。頭發簡單地夾在腦后，垂下幾縷，看上去是早晨睡過了頭，隨手收拾了一把，忽略了的就忽略了。從陸軍醫院的停車場往主樓走的時候，的步子更快，帶著小跑，他總喜歡落在一步之后。從側后方看，丁老師就只剩二十幾歲，湊的五，發達的脯，小的腰，一個和一個婦人就這樣合一個丁老師。

他覺得他看到的是誰也沒有看到的丁老師，好！

丁老師跟父母在一塊兒時，跟兒叮咚在一塊兒時，他都見過，但都跟和他單獨在一起時的不一樣。穿淡藍繡花外的丁佳心看見他后站起來，他剛剛結束針灸治療走出治療室。

瞪著眼，似乎自語：“完蛋了，忘了接叮咚！叮咚的寄讀學校明天全教職工開大會，通知所有家長今晚把孩子接回家！”

一瞬間他疚至極。為了他謊稱的針灸奇效，對自己母親的責任玩忽職守。從醫院回城，是他開的車。他開著飛度，追殺每一輛駛在他前面的車，希幫補過。丁老師坐在他旁邊，一路給他看的，就是的腮和下形的年輕線條。對著窗外，自己罰自己：做母親做得這樣不像話。一路上一都沒過，挨自己的罰而不能似的。自信自如的丁老師被自己罰了一個可憐的小孩。誰來為求？他是最沒有資格為求的人。那天晚上他把車開到叮咚的學校，傳達室的老頭兒說，叮咚早已被接走，是孩子的外婆來接的。他說走吧，丁老師。可就那樣站著，罰自己站著。他幾乎要跟說真話：再也別帶他去針灸了，那本就是騙局。醫師織的“皇帝新裝”，他一直著腚配合走秀。但他忍住了。沒有每周一次跟丁老師的單獨出行，他怎麼度過一周剩下的六天。

有一次，他們還騎車去過二零六醫院，因為飛度在廠里大修。他本來主張取消那周的治療，丁老師卻不同意。萬一失眠又犯怎麼辦？高三了，好睡眠無價！他答應，自己騎車去，其實心里已經取消了那次治療。沒有丁老師同行，他騎兩小時車去挨針？！把他的鬼心眼了個，下午下課后給他發了條短信，說在去往醫院的路口等他。

他的自行車是父親的，比父親的還老化松垮，騎上去人和它一樣累。果然在路口等他。出發的時候一切都好，天是好天，頭夜一場細雨，路上幾乎沒有塵沙。他們的旅途不斷停歇，因為丁老師收到了短信。讀短信的時候不下車，但讀完總說：“對不起，天一，要回一下信。”

一路走走停停，到醫院那個針灸醫師都要下班了。等到治療完畢，兩人準備往回趕路，他走在丁老師后，發現深灰子部一團深棕，還是的。早在初中就知道生這些生理了。他不知道該怎麼提醒，自己憋紅了臉，步子挪不了。發現了他落后好幾步，臉失常，先就為他擔憂起來，問針灸的針法是不是換了，讓他到不舒服還是怎樣。他只好告訴了。卻沒有他想的那麼窘，大方地說去趟廁所就來，好在天黑了，混到家沒問題。他臊地抱歉，這種時候還拖累騎二十里路自行車。一邊從的皮包里拿出個小東西，順手把皮包給他，一邊笑著說自己皮實得很，別說騎車，游泳都游過。

那怎麼游？他看著跑去的背影想著。渾一下子燥熱起來，想到了一種衛生棉條，結了婚的人都可以用。他渾燥熱是因為聯想到運用那東西的作和覺……他覺得自己很臟，臟得要不得，而就在那當口，手機短信的鈴聲打斷了他的犯罪。也許是下意識的，也許是有意識的，他將丁老師的手機從皮包里拿出來，發信者的手機號他是有些印象的。劉暢轉學過來之后，丁老師為了使新生和老同學盡快悉，讓班里外文較弱的同學跟劉暢寫英文郵件，發英文短信，同時也讓他帶劉暢到學校的各種課外活小組參觀，所以他記得劉暢的手機號中有三個相連的“6”。他的意識還沒有來得及指導他的行為，手指已經按了小鍵鈕，點開短信：“心兒，剛才沒收到你的回信。今晚九點我在場等你。雙杠旁邊。5366（我想聊聊）。Lookingforwardtoanice,moonlitnight.Warmhugs.（期盼一個月好的夜晚，溫暖的擁抱。）”

他的心被一只腳狠踹了幾下似的悶痛。一條短信用了三種語言。擁抱，還是溫暖的。月夜，還非得好。用什麼使它好？用熱烈溫暖的擁抱嗎？想聊聊，聊什麼？擁抱著聊嗎？

不假思索地，他把那一條短信刪去了。他再去摁已讀信息摁鍵，看見豎著的一溜兒全發自同一個手機號。原來騎車來醫院的路上，就是這小子在搗，讓他們走走停停，二十公里的路程，走得比四十公里還要長。原來停車就是為了給這小子回短信，難怪“對不起”他。就在那一路上，和劉暢發展得不錯，發展到夜晚去學校場上幽會了！好的月夜，溫暖的擁抱……

按說他應該住校的，首先他怕給父母增添一份經濟負擔，其次他的失眠讓他對睡眠環境非常挑剔，八個人上下鋪的條件只會使他失眠惡化。劉暢家離學校并不遠，本不用住校，他卻在集宿舍一份租金，租了個雙人房間的床位，說是用來睡午覺，抑或晚自習上到太晚時偶然住一住的。反正他家有的是錢，別說租床位，租整間房也不在話下。這一刻他明白了，那張鋪位租下來是專門為了這類好月夜的，為了溫暖擁抱的。擁抱之后呢？順其自然的就是接吻了？

騎車回家的路上，他沒有主說過一句話，的提問來了，他也是模棱兩可地“嗯”一聲或“啊”一下。比如：今天針灸的覺怎樣？還好？嗯。在治療過程中有睡意吧？啊。一路上沒人再給發短信，不用發短信了，短信那一頭等著個玉樹臨風的年郎，一Adidas，絕對貨真價實，從來不冒牌。這回著他磨蹭了，一會兒停車，掉鏈條了；一會兒又停車，筋了。眼看過了八點半，騎得再快，九點鐘也來不及趕到學校場了。進市區之后，他看見一家臟兮兮的小吃店就聲稱壞了。他說讓他請丁老師吃頓晚飯吧，總是吃丁老師的，今晚破個例。北方人來此地做的夾饃，適合打工仔和打工妹的消費水平，他請得起。跟著他停下車，正要鎖車，指著掌柜旁邊的三歲孩，正蹲在案子邊上小解。從源頭流出，在案子下分若干支流，九曲十八彎地要來灌溉掌柜的腳。笑著拉了他一把，打頭推車朝馬路上走去。

月亮還真出來了，不過長著絨，給那個年郎一個月朦朧鳥朦朧的好夜晚。那兩條細長臂膀蘊藏著溫暖的擁抱，擁抱落空了，此刻已經過了九點。果然，他們走了十幾分鐘后，短信又來了。一定是催問，你在哪里？或者，收到我上一條短信嗎？但是沒有讀短信，更沒有停下車來回信。他跟在邊，聽見又一條短信來了。年郎等急了，一定在催問：心兒你現在在哪里？我已經等在老地方了，雙杠旁邊也許已經了他們幽會的“老地方”。他提醒：“你不看短信？”到自己有些居心不良。

“到了餐館再看。你不是壞了嗎？”說。

他的此刻是的當務之急，為此誰來短信都不重要了。就是報火警、匪警的短信，也顧不上看。他了，也有些愧怍。誰能說不疼他呢？兩腳飛快地在腳踏上蹬著，眼睛向街道兩面搜索，急于找一家便宜而干凈的小館子。可是在這個建筑沒完沒了、拆遷沒完沒了的城市，便宜的館子不，但便宜和臟總是聯系著。終于停下車，一家連鎖的粥面館就在左邊，玻璃是明亮的，燈是通的，好兆頭，證明盤子、碗和桌面不會臟到哪里去。進了門，發現他們倆是整個餐館唯一的就餐者。就餐時間早已過了。他聽見又一條短信闖進的手機。仍然顧不上讀信息，急著讀柜臺上方的餐單，一邊不回頭地問他：“想吃什麼？面條還是粥？小菜富的呢！我們點幾個小菜吃粥，好不好？”

他“嗯”了一聲，本沒心思，心思全在的手機上。劉暢的年郎隔著那個手機翹首以待，穿秋水，擁抱著空氣。那兩條細瘦的臂膀只有十四歲，不知要練多久練多狠才能長出點男子漢的來。也許一輩子都別想長出像樣的，長他這樣的塊頭，看看他那點破基礎，還溫暖的擁抱呢！

點好了菜和粥，和他開始找座位。他朝靠窗那排車廂式的座位走去。兩人坐下來，他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沒人給他發信息。做治療的時候他一直是關機的，看來開機還是關機無所謂，沒人惦記他。

“你好像有話要說？”問。

他看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笑的痛苦看見了，溫地說，能覺到他被話憋得要炸了，也十八歲過，也是一肚子無法書寫的語言。也覺得被那些話憋壞了，憋得快詩人了。笑起來。

再接下去，就同地陪著他一聲不響。

可惡的短信又來了。從皮包里掏出手機，他看見的眉頭抖一下，然后那對眉就皺了起來：因為眼前是一長溜兒相同的手機號，尾數“666”。逐條打開此前來的那些信息，手機的微投在的臉上，使的臉有點走樣。也許使之走樣的是過度凝神的表，眼珠幾乎有點斗。然后抬起頭，好像對面是空的，沒坐著一個邵天一的人。就這樣愣了兩秒鐘，急忙回復了幾個字。的手指回復短信可真夠快的，比的齒還快。對于這一點他要負部分責任，因為他有時一天要發四五十條短信給，多半時候會收到的回復。他們相了近兩年，千萬條短信從他們的手指尖彈出去。

現在距離那個粥面館的晚上已經有十個月了。他早已從自己的中解放出來，像麻麻的信息一樣無形骸，自由而孤獨。應該說信息和信息從一開始就是自由的，因為自由所以勇敢，遠遠比他們本人大膽，也遠比他們無辜，沒有年齡，沒有彼此的懸殊份造的種種不可能。信息和信息，信息對信息發，生發死去活來的快，有時會把快傳導給他們本人，他們對此毫無辦法。

來自劉暢的信息顯然把弄得心浮了。的大眼睛升起猜疑，然后把猜疑投到他眼睛里。他明白猜疑什麼，那條幽會約定被刪除了。還能是誰刪的？應該直白地追究：是你干的吧天一？怎麼可以隨便我的手機，讀我的信息，再擅自刪除它們呢？假如那樣，他心里會好一些。但什麼也不說，從猜疑到判斷再到寬恕，一個字不提。

小菜和粥被一個年輕服務員端來。服務員的眼睛有些倦，但還是在觀察這對男的關系：母子？肯定不是；姐弟？也不像；朋友？歲數差得有點大，怎麼談得來？不管怎樣這對男在這個時間來吃館子，夠猜想的，夠解乏的。把六碟清爽的小菜一一放在桌上，還有兩碗雪白的大米粥，香味都好。

小店淳樸無華，連飯菜都給人安，而他吃撐了似的看著它們。

“你不了嗎？”

說著把一次筷子從紙袋里出，相互，把上面可能有的刺打磨掉，然后把筷子放在他面前。

他拿起筷子，吃撐了沒事干似的夾起一涼拌海帶。

“怎麼了？說話呀。”不太高興了。這種沉默是自也是。

他開口了。一開口就是死亡。抬起頭，給粥燙了似的。他說，好多天沒有睡覺，死了就可以睡了。

“怎麼會好多天沒有睡覺呢？你不是說失眠基本好了嗎？只不過需要鞏固療效才……”說。

他用搖頭打斷。

“扎了一年針，白扎？……沒有好轉？”

“沒有。”

“從一開始到現在，沒有一點療效？”

“嗯。”

“你每次睡著都是裝的？”

他沉重地點點頭，認罪一般。他知道這對來說很殘酷，但他就想對殘酷，那幾次的微小療效他也不承認。就讓明白，一切全是白搭。

“那……你一直在騙我？”說。

他不說話了。

“你為什麼要騙我呢？”

他活膩了那樣一笑。就騙你了，怎麼樣？

他以這個殘酷的自我揭來報復。原來你的溫暖擁抱也有別人的份兒？看了他好久。打擊太大了，一時不知怎麼接。他騙了那麼久。騙上當，又不能發泄，不知道怎麼發泄，世界上沒有一種發泄形式適合用到此刻。他騙花了一年時間，花了噸的汽油，一趟趟開車去二十多公里以外的軍區醫院，到頭來全是一場空。他看見的震驚轉化悲哀，又轉化眼淚。就像個到背叛的癡人，想到自己騙時的傻氣和甘愿，委屈極了。沒讓眼淚落下，臉轉向別，這麼大個人了，還當了多年的先進班主任，被愚弄得這麼徹底？！

他們什麼話也沒再說，吃完飯各自騎車回家。

“那你今天怎麼想到要跟我說實話？”回家之后他收到了的短信。

他短信說：“今天不說，什麼時候說呢？總要說吧！”

他報復了，回到家已經到沒勁，無聊。

“你浪費了你自己的寶貴時間，浪費了我的時間，甚至浪費了我兒和我父母的時間。因為帶你去看病，我多次取消和父母、兒的相聚。我一直在想，高考前沒有比你的治療更重要的事。對父母和兒的欠缺，我以后爭取彌補，多陪伴他們，可高考對于你只有一次。”

他回復說：“對不起。”

接下去的短信說：“不是對不起我，是對不起你自己！假如我早點知道真相，還有可能去為你尋求別的療法，還來得及試驗新方子，來得及調理好你的睡眠和健康！可是你騙了我一年！你自己在失眠里了一年的煎熬！”

哇，驚嘆號接著驚嘆號，水濺到滾油鍋里了。

然后他發出了憋了一晚上的信息：“別管我，我死不了。跟劉暢去場上溫暖擁抱吧。”

等到十一點，他都沒有再收到的回復。也許還在場上跟那個闊綽的年郎熱聊呢。擁抱，溫暖……他想到這里，一骨碌從床上翻下地。他瘋了，這不是在把推給劉暢嗎？他披上外出門，騎上車就走。月亮已經被天空又收了回去，他在夜里的城市飛馳，自己跟自己賽車，漠視著一切他一向好奇的事，比如時尚孩們此刻都出了，化著面目全非的妝，穿著寸步難行的鞋，璀璨的酒店和餐館大門吞吐著們……

他的年齡該去追隨們呀！

學校大門已經關上了。門衛問他要證件。他火冒三丈地說他在這個學校已經讀了快五年的書了，就是一只狗也該認識他了。門衛說他認識他，但學校的校規不認識他，十點之后進學校要出示住宿證，沒有住宿證的話，就必須登記學生證或份證。他將份證狠狠甩給他。登記完畢，他迫不及待地向場上跑去。

學校的場空空，雙杠、單杠、吊環，各是各地待著，由于他的走，一盞聲控探照燈“唰”地大亮，給逮了個正著的是他自己。站在探照燈無的燈里他想，自己怎麼得這麼疼啊？

從學校出去，他漫無目的地騎車晃悠，發現自己晃悠到一座六層的宿舍樓下。學校大部分教師都住在這樓里。住在三樓，從左邊數，第五個窗戶。窗子還亮著燈。他著那燈，天上沒月亮，權且拿它做月亮吧。他再次到自己得太疼了。

那個石竹的瘋子從一條巷子里飄出來，這麼晚了，誰還會看的鼻子和？還那麼嚴嚴實實地捂著，該捂爛了。據說是上好的鼻子和，人才有的。總是在學校周圍下凡，要不就是在教室宿舍附近顯靈，很不甘很不甘的。他幾乎想上去跟聊幾句，看看自己與瘋子的心路、心境相比，是不是相差很近了。也許也在高三那年上了一個老師，學校某個青年才俊的男老師。據說的張力能抵消高考前的力，據說能緩解高考前學習力的唯有相同力量的兩種力，為其一，竊為其二。和竊的恐懼和快使人產生的神凝聚力可以抵擋任何力。那麼窈窕的瘋子在三年前是否一痛克一痛，就像他此刻這樣，痛上加痛地流連在這幢宿舍樓下，苦苦品味“有明月，怕登樓”？

他著的窗口，就著那一供電局提供的“明月”，給寫了一條信息。信息說，他可沒把這一年看一場空，一次次出去被他當作心靈的滋補妙方，當他短短的月。至他是唯一有這個特權的人，坐著飛度——單獨坐在邊，一趟趟遠行。回復來了，說已經睡了，讓他也好好睡。他看著那一窗框的燈，怎麼會睡了？從來都要忙到子夜，此刻一定還在批改作業或者備課。我吧，要不就讓我你。很咸的淚水淹著眼珠，原來是件苦事。尤其上自己的老師。

第二天他很早到校，楊晴剛剛打開教室的門。看見他開心極了，說太好了，趁著安靜請教幾個函數上的問題。楊晴拿著一支筆，走到黑板右邊，把今天的課程表抄上去。等抄完，他已經到場上跑步去了。第一堂和第二堂課都是數學，老師講了九十分鐘的高考題。課上有三個人睡覺，數學老師一個個請他們站在座位上做題。

下課之后，他居然有了困意，楊晴翩然走過來，人不風，頭發風，調戲他似的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后長胳膊，按了一下墻上的電燈開關，云厚天，教室總要打開燈的。他給頭發調戲火了，說，哎哎，可以說一聲“請”嗎？請人讓開不行嗎？楊晴的臉現在正對他，一張問題很大的臉，大家怎麼會認為長得好看？

班長有點委屈。老師們的寵兒楊晴平時很中，只有跟他接時才又做了孩子。他突然想到，要是他能一個像楊晴這樣的孩有多幸運。可是丁佳心的老師把所有可能全滅了。

確實是件苦事，是心，還有比心更苦的事嗎？為其他事吃苦人們是不愿的，只有為吃苦，人們都自討苦吃，并吃苦。

那一整天，他都希丁老師能跟他講起昨晚的事。指控也好，臭罵也好，別就停在“你騙了我”那句話上。但丁老師什麼也不說，治療失眠的事已經下了結論，就是“你一直在騙我”。

語文課在下午，也是兩節課連上。丁老師拿著《五年語文高考題目大全》的大書，打開到“文言文延閱讀”那一章，從課桌座椅筑的走廊走到頭，再走回來，他坐在第四組最后一個座位，每走到“走廊”盡頭，都要靠墻稍事停留，再往講臺方向走。他等待走到自己邊的那個停頓，可是停頓來了他幾乎窒息。正念道：“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為而難行者，有難而易敗者……”然后背靠著墻壁，起一個同學：“燕子，你用當代語言來解釋一下這破題的四句話。”

姓燕子的同學站起來：“嗯……”然后蚊子哼哼地解釋了前兩句。

又起一個男同學：“霍華，你能解釋后兩句嗎？”

霍華的男同學解釋了后兩句。

因捧書而打彎的肘部著他的發，服上繚繞著洗的香味，很可能就是本的香。“有可行而不可言者……”當然有，太有了。為和獨他做了一年的針灸試驗品，花費了無數個原本應該用在讀書上的時間躺在治療床上，兩只耳朵讓針頭扎了小號勺，這些荒唐行為都不可言。可言的是什麼呢？是530（我想你）、880（抱抱你）、885（抱抱我）之類……

“可言而不可行者”？更多了。比如“你要星星，我不給你摘月亮”，他曾經跟鄰家孩談朦朧時說的，沒錯吧？比如“只要你我不變，我死而無悔”，“我你到永遠，比永遠多一天”。他用過這樣的語言給丁老師寫誓言吧？人們的“永遠”是隨便許諾的，永遠比什麼都便宜。比“我你到下個月”便宜、方便，因為不能確定會他到下個月，包括他自己，在詩里，在表白的時候，用什麼都沒有用永遠那樣慷慨。

“可行而不可言”和“可言而不可行”之間，不知哪個更糟。

霍華還在啰里八唆地解釋：“……有易而……”

解釋得不好，輕輕搖頭，他不敢轉頭看是否在笑，那樣笑，叮咚吃飯時把湯灑在自己前襟上，那樣的笑。

一般到了這個時候會想到他，會說：“哪位同學還有比這更好的回答？”然后快速掃視，目落到他臉上。他總是在這類時候不積極也不消極地舉起右手。同學們說他和楊晴是丁老師的“寵兒”，門門功課都年級前幾名，在班里跟楊晴之后。該他得寵啊，天生不愚鈍，后天死用功，高考只為上北京和上海的幾所名校。但卻了劉暢。劉暢只差把手舉到天花板上了。昨晚的溫暖擁抱給他添了燃料，沒準跟著還有親接吻，給這小子打足了氣，加足了油。

解釋完畢。這個對語文課沒覺的小子怎麼了？用詞講究，語氣連貫，一定打了很久的腹稿。的力量真不可低估，對語文沒覺的他為了教語文的“心兒”，上了被“心兒”教授的語文。看來丁老師的寵轉移還是起到了高尚的作用，為中國古典文學征服了一顆心靈，爭取到一個。

在他邊的停頓結束，慢慢沿著走廊往講臺方向走去。因為走得很慢，雙手又捧著書，頭發還是那樣隨意地綰在后腦勺，出細長的脖子，便使得背影的線條水落石出。麗原來就存在于那里，滋養懂得它的眼睛，不懂的還是不懂，也白。從最后一排桌椅走到講臺的，被他的眼睛攝制電影慢鏡頭，經過用心的理和詮釋：那的重心從左移向右的過程，帶腰肢搖曳扭擺，這樣看的步子是很的。可是他又想到，這樣的一份的妙已經在向另一個人轉移，在從他這里流失。

“那麼B：昔者，曹子為魯將兵/終為破軍擒將矣。這兩句話呢，是不是同樣的意義？四個選擇里，哪一個是正確的？”

上完晚自習，他給發了條短信：“我想見你。”

不回復。在教室里不能一直待下去，他見楊晴要鎖門了，站起來，問怎麼回家。說坐公共汽車回家唄。他問家遠不遠，楊晴滿懷希地看著他，說遠不遠怎麼啦，他又不會送回家。他說走吧，今晚可以送。他焦慮地等待那條致命的短信，還不如到大馬路上胡走一趟，好歹楊晴是個的。他意識到這也是報復，他希自己對的不貞，也希楊晴可以給他打岔。無論如何，空等著的回復太罪了。他跟楊晴走出校門，往公共汽車站走，路燈不太亮，路上的行人還不。走出校門的高中生們耳朵里著耳機，聽外文或者聽王力宏，或者聽其他春筍一般隔夜就冒出的歌星。這樣的夜晚，他盼自己能看出楊晴的好看來。他心不在焉地聽著楊晴說話，但自己一開口，卻是談。一談丁老師，楊晴話多了，可又離題萬里。

“好奇怪！”楊晴說，“什麼問題丁老師一說我就明白，別人說半天我還云里霧里！要明白什麼事，人的主觀上必須想去明白它，丁老師就讓你想。還有一些老師呢，我主觀上不積極地想去明白，覺得明白不明白無所謂，沒那明白。”

說了半天就是求知。什麼人能讓你產生求知而什麼人不能。可是被這位班長一說，繞口令一樣。他開始后悔送出來了。男孩子在這個年齡稚，原來孩子也這麼稚。他不喜歡稚的男孩，也不喜歡稚的孩，于是丁老師是他絕的選擇，唯一選擇。

他開始把話題拐開，無意似的帶出劉暢。劉暢最近常常夜里住在學校宿舍嗎？可能吧。楊晴作為班長對同班同學的生活狀態必須了解，還說到劉暢的寢室是兩人間，房租比四張上下鋪住八個人的要貴很多。他想，自己連八人一間的宿舍都住不起。口上卻說：“真的？學生宿舍還有兩人一間的？”“學校也要賺錢啊，”楊晴批判地冷笑一下，“只要有錢，一個人住單間都可能，把所有的鋪位都租下就是了！”

楊晴把“有錢”說得像搬弄是非。改為階級批判了，批判劉暢那種富裕家庭。他沒有接茬兒，心已經不在這里了。租下其他鋪位……昨天有沒有這樣的可能？劉暢的室友不在寢室，回家了，或者在圖書館——很多高三學生下了晚自習后又去圖書館。要知道兩人寢室變單人房間的可能是很大的！溫暖的擁抱后，他們從雙杠下進了暫時為單人房的宿舍……

公共汽車來了，楊晴是三個等車的乘客之一，但讓其他兩人先上而自己最后上。這是個有著好品質的姑娘，可那個人丁佳心遮蔽了。楊晴回過頭，發現他沒跟著上車，失得下耷拉下來，好蠢的樣子，什麼漂亮臉蛋得住？

他不等公共汽車開走就沿著人行道跑去，十幾分鐘后他已經在六層宿舍樓的樓下。燈沒有亮，人呢？說不定又在做那小子的心兒，正進行溫暖擁抱！怪不得不回復他的短信！太投，顧不上，或者干脆關機，把他關在外面。

他轉向學校跑去。富家小子什麼都有，服是名牌，手機、電腦都是最貴的，他想要什麼沒有？非要來搶奪他的心兒！他什麼也沒有，連睡眠都沒有，只有心兒，現在這心兒是一“心”二用了。他的生活除了力就是力，人人有份兒的睡眠就他沒有，他有的就是那點殘破的藥睡眠，他每天只有那一點幸福，就是用手機向心兒傾訴，就是心兒。現在他的也沒了去！

他從學校場邊的墻頭翻校園。他不愿意再次接門衛的盤審，那種盤審讓他覺得比翻墻更鬼祟。翻墻還有一項好：一旦他們在場上親熱，他就是目擊者。從兩米高的墻頭上跳下來跟玩一樣，謝這高，一無是的高大父親還是有一點用的，十八年前造出一個超大嬰兒，從娘胎帶出長到一米八的基因。他來到學生宿舍樓門口，原來這里把門把得更嚴。一個值班老師問他，是不是住在里面。他沒有準備好謊言，本能先于他的心計，搖搖頭。值班老師說晚上住宿學生不會客，再說已經打熄燈鈴了，有事明天課堂上說。

“丁老師在嗎？”

“哪個丁老師？學校有兩個丁老師。”

“丁佳心老師。高三（1）班的。”

“怎麼會在這里？這是男生宿舍。就算丁老師值班，也不會在男生宿舍。生宿舍在那邊。”值班老師把下朝西邊歪了一下。

就是說他凝固了一晚上的一下流通起來。渾的松，贏下一場激烈球賽就是這覺。心臟跳起小步舞，他幾乎喜出外。他并沒有贏得什麼，但是此刻證實了自己輸的不多就是獲得，大大的獲得。一個多小時，讓他失而復得，深深的激把他的心盛得滿滿的。簡直可以說是滿、圓滿，這夜讓他安睡吧。什麼永遠？一剎那就是永遠。能有這一剎那的滿，他才不要永遠。他走到學校大門時，發現大門已經上鎖了。從門崗小屋里出來個著和胳膊的門衛，告訴他熄燈后不準出校門。他說他不住學校寢室。門衛消失了一會兒，再出來就披了件破武警大。

“那你怎麼進來的？要知道校門一個鐘頭前就關了，我沒見你進來啊！”

他怎麼忘了！這就好比沒有簽證而進一個國家，邊防查不出你的境信息，現在要趕你出境，你首先要證明自己是合法境的。

“下了晚自習我就在圖書館看書，忘了時間。”

“圖書館今晚十點關門。現在你看看，幾點了。”

門崗的窗子出巨大的鐘臉，十一點零五分。

“我不能在場上散散步？”

“大半夜散步一個多鐘頭？昨晚你就來過！別當我不記得！”

“是來過，怎麼樣？我的學校我不能來？”

“那要看你怎麼來的！學生能翻墻進學校嗎？”

“誰翻墻了？”

“誰翻墻我不知道，你知道！”

門衛看著他，目從他臉上往下降，落在了他右胳膊夾著的書包上。他不愿意像其他同學那樣背雙肩包，太孩子氣，這樣夾書包有點夾公文包的年。

“書包給我。”門衛向他出手，“難怪學生宿舍老丟東西！”

他下意識地把書包往后一挪。

門衛向前進攻一步，手到了書包，但沒有抓住。這個兩年前還在秧田里捉泥鰍黃鱔的門衛如此舉，在他看來簡直是踐踏自己的尊嚴。他對自己說，別揍他，千萬別揍，雖然不揍他是很困難的。

“進去！”門衛指指門崗小屋的門。

門跟個狗似的。他只好低下高貴的頭，鉆了進去。門衛拎著他書包的底部，包口朝下，書包里的書本文全被傾倒出來。相信他倒垃圾也這麼痛快。這是他在報復知識，報復他這個學知識的幸運兒。門衛的手在書本文里劃拉了幾下，似乎在劃拉廢品收購站的收集，對他來說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他把東西橫七豎八地塞回書包，沒搜出可疑，多麼不過癮，又手在他的各個口袋了。門衛站直了也只達到他耳垂，門衛得恩，念心兒的恩，因為心兒在十分鐘前給了他一份意外狂喜，這份狂喜容得許多討厭的事、討厭的人來沖淡。討厭的人——諸如這個樣子猥瑣、得意便猖狂的門衛，要在平常，早就鼻青臉腫了。門衛不甘心地把書包還給他，權力還沒使完，登記下他的班級、名字、班主任名字。他要他自己寫在登記簿上，他懷疑門衛連那幾個字都寫不來。在他簽名時，門衛警告他，明天他會聽到校務的理的。翻墻進校？校務會決定那是什麼行為。

從學校出去時，他的喜悅正好給沮喪抵消。街上安靜下來，紙屑在風里飛揚。丁老師對同學們說，長江上游的暴風雨會給本地帶來降溫，同學們要注意加服。這種時候真是個小母親。一輛車從街上駛過，銀飛度。心兒從哪里回來？回來得這麼晚？接下去他發現自己跟在車后跑步。車漸漸遠了，拐了個彎，這不是去家的方向呀！他還在跑，好心早沒了，他在跟自己的壞心賽跑，別讓壞心追上來，別讓噩兆追上來。

飛度是往學校方向開的，他飛奔著追趕，心臟都跳到脯外了。或許他是想追上去弄清這麼晚到學校去做什麼，或許他只是請求心兒原諒，求別生他氣了，他知錯了，騙了一年，浪費了一年時間，怎麼罰他都行，就是別回復他一個無底的沉默。到了拐彎，能夠看見學校的大門，兩個門柱上各有一盞燈。飛度已經停下來，但門沒有開……為什麼？坐在車里干什麼呢？他更覺得不祥。又等了一陣，他開始慢慢往飛度走去，盡量走在墻下，脊梁著墻壁側著挪步。為了做起暗探來。他以暗探的步伐走了一百多步，飛度的右邊車門打開了，下來了一個人，不用分辨他就看出那是誰，這小子一向要風度，夜里這麼冷還敞著襟，任風戲弄。那個副駕駛的位置居然了他的了！帶他飛度到哪里去了？一個長達幾小時的歡悅地飛度！從下晚自習到現在，夠發生多事？夠多溫暖擁抱？還沒有過足癮，到學校門口了還要在車里纏綿個沒完！

劉暢拍打了幾下鐵門，門衛一點回應都沒有。欠揍的門衛現在跟他是同盟，他惡狠狠地在心里咬出一個詞：“活該！”拍打聲越來越重，在他的位置都覺得震耳。也下了車，手中拿著個小東西，是手機。為他打門衛的電話，為他求，或者為他編借口。假如門衛今天沒有刁難他，把時間耽擱遲了，他就錯過眼下取證的一幕了。

門衛一定屈服于這個全省優秀教師，把門打開了。劉暢進大門之前，回向揮了揮手。說了句話，小母親式的督促，親得兇，他聽懂了語氣，但沒聽懂語義，就沒去聽，因為太震驚了，太悲憤了，“妒火中燒”這個詞在眼下一點不給力。

飛度調過頭，向回開去。這是要回家了。野夠了，一個三十六七歲的人。

他再次拉開兩條長，追著飛度漸漸散失的尾氣飛奔。

跑到六層的宿舍樓下，三樓的那個窗口已經亮了。樓房所在的街道是東西向的，于是他看著那燈火往東邊走幾步，再往西邊走幾步，就這樣往返踱步，一個弓箭手尋找最佳位置拉弓似的。看著的燈火，他的眼淚汪起來，又苦地從鼻腔順著咽倒灌。突然，他向樓道跑去，等他恢復思維時已經登上了三層樓，站在了的門口。

他來干什麼？敲門嗎？敲開了第一句話說什麼？是質問嗎？他有權利質問嗎？

他騙了一年，可以因此跟他絕。不回復短信，課上課下的沉默，三天整，還需要更明確的絕表示嗎？那麼，已經跟他絕了，跟劉暢去哪里，你質問得著嗎？你在質問的位置上嗎？

他聽見衛生間發出水馬桶的聲響。又過了一會兒，衛生間門開了，拖鞋底著地面，向臥室挪去。深夜，有幾個人聽過這些的聲響？

他拿出手機，還是先發一條短信吧。一個句子在腦子里閃過，到了指尖又忘了。再試著造一個句子，可照樣在指尖上丟失。終于發了一條短信出去，竟然毫無質問的意味。

“對不起，我錯了，求求你原諒我，別丟下我，我如故。”他的短信說。

等了五六分鐘回復才來：“別胡思想，乖乖睡覺。”

“只要你原諒，失眠也值得。”

“離高考只有五周了，別功虧一簣。聽話，現在立刻睡覺，好嗎？”

“沒法睡……”

“先用熱水泡泡腳，躺到床上去，我教你試一種放松法。”

他站在門前，門是咖啡略帶紫紅，春聯的地方留著淡淡的印記。他跟一塊兒寫的春聯，還幫隔壁鄰居也寫過。那時候他們的班級多像一個大家庭，有這樣溫熱的小母親當家，每個人都聰明了許多，一堂課工夫就撰寫出四十四副對聯。就在劉暢轉到班里來之前……

“你現在躺在床上嗎？”他在的門前面壁，“我在你的門口。”

過了幾秒鐘，他聽見臥室的門打開了，接著是拖鞋的急促碎步，朝他而來。此刻兩人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扉。

“這麼晚你怎麼來了？”并不馬上開門，隔著門發問。

他不說話。

“家里出什麼事了？”

他還是不說話。

門開了，驚訝和擔憂把的眼睛撐得略略發鼓。燈從臥室過來，因而是背著的。背著的顯得更小年輕。往門旁邊讓一步，這是向他發出的邀請。他把自己挪進門，第一次意識到對這小小的家，他的塊頭顯得太大，真像個侵者。

出手，胳膊著他的小臂把門關上。的胳膊是著的，從披在肩上的絨線外套下面出。

“問你話，你在門外怎麼不答呀？”還是焦急得鼓起眼珠。

他嘟噥一句，大意是說怕吵到的鄰居，也怕給惹是生非。他心里想，他還不滿十八歲，不過在任何人眼里都有惹是生非的能力了。微微一笑，大概是笑他想得還復雜。接下去兩個人就大眼對小眼。這樣的相互凝視，年齡和份的懸殊都沒了。富有男人、功男人娶比他們兒還年的人是常事，反過來為什麼不可以？熱是病，熱這位老師，是病危。這些他都明白，但他沒辦法。像所有病膏肓又瞞病的人一樣，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讓病來主宰他們。

轉向客廳兼餐廳兼書房走去。這個十來平方米的小空間他太悉了，他曾經幫油漆墻壁，掛畫，掛照片，小餐桌上，他跟叮咚一塊兒搶過冰淇淋，那張茶幾是他幫著搬進來的，后來他在那上面完過多作業。一年多來，這里是他吃飯、談話、談論他自己詩歌的小沙龍。他們也談世界上所有著名詩歌，談聶魯達、惠特曼、艾米莉·狄金森，談他們的傳記，生前軼事。談得更多的當然是杜牧、李賀、李商，他其實在用那些不相干的話語談，他說“狂風落盡深紅，綠葉子滿枝”的時候，實際在說：“你好，丁老師。我你，我死你了！”丁老師是他眼中的西施，是他的心兒，他相信聽見了副旋律之下無聲的主旋律。他在短信中大膽寫到時，也回復了那麼多給他。

打開沙發后面的落地燈。用的是節能燈管，所以房間正在初醒的朦朧期，最適合看。心兒的絨線外套下直接就是睡，淺的棉布，深紅的小花，無袖無領，被洗得塌了架子，約出的廓。此刻的是無拘束的，不設防的。線在漸漸增強，他等一等，去穿上服再來跟他談話。空間太小，他必須讓道才能容通過。讓錯了方向，兩人狹路相逢……

他嗚嗚地哭起來，手捂住臉，眼淚是汛期的雨，什麼也擋不住，漫過他手指的堤壩。他哭著，嗚嗚嗚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怕。還有從嗚咽中漫出的破碎句子：“……對不起……我不該騙你……我本來不想騙你……對不起……”真可怕，年也是有尊嚴的啊，這樣不要尊嚴毫無臊只能怪迷。

他從一米八哭一米六，再哭得不到一米，從站著哭到坐著，眼下他的頭抵住膝蓋，胳膊抱住后腦勺。降溫的天，他卻哭得渾大汗。記事以來，他何曾這麼哭過？年跟母親出去逛廟會走失，也沒哭得這樣痛。

被他嚇壞了，在他邊跪下，輕輕著他的頭，他真了的寶貝，用與寶貝商量的語言說：“哦，不哭了，哦，不哭了……”

他也想不哭了，這麼丟人現眼，更敗給劉暢了。但他就是止不住哭聲。不只為妒忌而哭，為對他幾天來的不理會而哭，為他失去了的寵而哭，也為他失去了的睡眠和夢而哭——睡眠是人與生俱來的生理功能，人人都把它當應當有的份兒，怎麼就是沒有他的份兒？為了睡覺，他嘗過多種苦藥？中藥西藥，偏方方……多夜晚，那一條“乖乖睡吧”的短信，比所有藥都奏效……

的手從他頭發上下，到他背上……此刻和他一樣，也坐在地板上。的另一條手臂過來，兩條手臂漸漸合圍，把他抱在懷里。開始輕輕搖晃他。

“別哭了，嗯？”還是小聲地跟的寶貝商量。

到底是怎麼了？他到底在哭什麼？越哭頭緒越多似的。不只悲哀和委屈，憤怒也來了：穿Adidas的小子浪費你的時間你就那麼愿？你跟他廝混到深夜肯定不是第一次！一年的針灸治療，每次都被他當小小的月，但劉暢和，可能就是小小的私奔！

摟著他，搖晃的寶貝那樣。他到嘆息一聲，或許這個哄不好的孩子讓累了。

他挪開捂在臉上的手，手被淚洗得淋淋的。他用眼淚洗凈的手去找的臉……

等到他意識到下一件事的時候，已經晚了，他把抱住，880（抱抱你）上百次，真正的抱抱卻這麼笨重。他覺得在掙扎，曾經的鄰家孩也掙扎的，那是甜的掙扎。跟相比，鄰家孩樹般的讓他的擁抱撲了空似的，而多麼好，好山好水，錯落有致，恰恰好地滿足著他所有的空虛。

好像在說不行……不能……別這樣……

他的嗚咽還在嚨深，在腔的起始點。的掙扎認真了，好像在推他。他卻趁勢拿起的手，再次把那兩條給了另一個年溫暖擁抱的臂膀環繞在自己上。880（抱抱你）變了885（抱抱我）。于是的臉就正對著他了，他的找到了的，他們之間只隔著淚水。到了中有他，他中有的深度，他還嫌不夠，還要往的深去。那深的度和溫度讓他驚訝，盡頭就是那個神圣的小世界，多安全的小世界，只有叮咚有福在里面待過……低啞地了一聲，被他弄痛了。他只想著更深，更深，想那個不可及的深，終于，他把兩年前在鄰家孩上及時剎住的作，在完了。他從上下來，到他的發育也最后完了。

兩人對換了位置，現在流淚的是。哽咽著，他聽到“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也對不起他的父母，害了他，害他走得太遠……

哄的給予者和接者也換了位置，現在是他拍哄，他搖晃著的肩膀，別哭了，別哭了，該說對不起的是他，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他簡直瘋了，瘋了……這是他的第一次，但愿沒有弄痛……原諒他，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那麼瘋……

混地瞪著眼，過一會兒打一個冷噤，絕對不再是課堂上游刃有余的丁老師。

他想對說，他是真心的，是把作為將來的人來的，一旦他有資格做的人，他一刻都不會等待。不也是他的嗎？至在幾天前還是他的。多次的短信中，把回復給他？

他打算離開時，他不要走了，他的家離得那麼遠，給父親發短信通知一聲。接下去，還是那樣混地瞪著眼，從壁柜里拿出臥，在叮咚的房間鋪好床。拿出一套男式睡，一樟腦丸氣味，放在床上。他問睡是誰的，說是前夫的，人已經分了手，但睡無過，留在了這里。正要出門，又回頭問他，需要安眠藥嗎？沒等他回答，已經去了自己臥室，一會兒工夫回來，左手拿藥瓶，右手端杯子，輕輕走到他邊，告訴他這是舒樂安定，跟他平常吃的是一種藥。他問是否也靠藥催眠，說不是天天如此，隔三差五而已。一個高三班的班主任，也有頂不住力的時候。走神的眼睛看著藥瓶，手指卻是索索，終于擰開瓶蓋，倒出一粒藥片放在掌心，他的湊上去，把藥片進口中，又接過手中的杯子。對于他，此刻把一切親人人都合在一起了。

他躺在叮咚的床上，試著把發生了的一系列行重組，編順序，但一遍遍陷無奈。不過他還是漸漸懂得了自己，或許他就是要獻出自己的初夜來加封一份的所有權。這個行為在最初不就是男間締結的最高形式嗎？不就是對那締結的加封嗎？自此，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這個加封意味著排他，意味著一切都不再是模擬，將是有后果的，后果之一就是一半的你和一半的我混，產生新的生命。

從這一夜起，心兒是他的了，他將對此負責。高考對于他第一次產生了實際的、己的意義。考名校，四年后競爭職場時會多一些籌碼。那時他就有了養家的能力，他就能娶心兒為妻。讓世人嚼爛他們的舌子吧！他今晚的行將會產生一個莊嚴的后果，好的后果。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是被烤面包的香味熏醒的。心兒梳妝得整整齊齊，一碎發都沒有，著裝也一樣嚴肅，一條黑子，一件象牙西服外套，腰間收得窄，后擺開兩個衩。不知怎麼，這裝束讓他想起軍人來。

“我不想早醒你，你難得睡個懶覺！快去洗漱一下就來吃飯吧！”

朗聲招呼，把他當一個偶然走親戚的侄兒或什麼遠房晚輩。他盯著，在臉上和上尋找昨夜的“加封”，尋找他獻出的初夜，哪怕能尋找到些許的哀怨，微妙的不適，殘存的……可都沒找到。是失憶了嗎？還是用心理學上所謂的“人的保護健忘功能”來否定一次質變？

他在課堂上繼續尋找那締結的加封或對加封的否認。他起來回答問題，夸獎他的回答，請他到黑板上把一段對《孔雀東南飛》和《雷雨》的悲劇對比寫給同學們共同評判。他沒有找到肯定，也沒有找到否定。沒有發生的，不必否定也不必肯定。那麼對于來說，就等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的悲劇正在發生，比《孔雀東南飛》更悲，比《雷雨》更五雷轟頂……

直到他倒在泊里，停止呼吸，他都沒有停止追問。難道那麼重大的發生、人生僅有一次的初夜就那樣被不否定也不肯定地pass（帶過）了？

除了的父母和孩子，現在沒人知道去了哪里，但他是知道的。他的覺還活著，他的記憶、他的都活著，無所不在，活在風里，氧氣里，里，黑暗里，是擺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