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好第十一章

他被囚車載到這里的時候,下午快要結束,黃昏就要來臨。

他被帶進第一道門,第二道門,然后被換上服。服有化學味道,消毒的氣味。他嬰孩時期就嗅得出可吃的和不可吃的東西,因而他嗅出服那種無的非人的干凈。那氣味消滅不同的特,號碼也是適用于高矮胖瘦的,千上萬的服裝店里只有那十多個尺碼讓全國人的腰,而死刑犯大概就一兩個尺碼,什麼高矮胖瘦都要將就,好歹將就不了太久,十日之上訴。他將就穿上為最高大的死刑犯剪裁的

不用營造氣氛,這里真的像影視劇里看到的那樣:冷灰的線、的空氣、鐵門、鐵窗、鐵欄桿……如果說死亡是終點站的話,這個底艙般的空間就是他生命的倒數第二站。讓他好好觀察一下這個倒數第二站。好靜啊,以至于鐵門關閉的聲音像加了腳踏在鋼琴上彈出的一個低音區音符,難聽的音符在空氣里旅行的行跡他完全能覺到。這是多麼長的聲音旅途,文學語言它余音,余音是無底寂靜的開始。判決前他恨了集拘留室的吵、臟、臭,恨那里人的低級和野,每個人都欺負別人,每個人都人欺負,除了那個已經徹底擺束縛的獄霸。在那里,他這十八歲零兩個半月的年輕嫌疑犯是那群兩足強食、適者生存的最后一個環鏈。

現在好了,他被帶進這里,他作為死囚的特權,不必再擔心自己在兩足中生存不下去了。

他在窄窄的鋪上坐下來,恨不得周圍還是吵的、臭的,為一口食一口水而發生爭吵,恨不得空間還是臭的:牙齦炎、香港腳、消化良好與不良匯聚的氣息,那些積滿煙油的肺葉,到了夜晚把氣管和鼻孔當煙囪,排放出辛辣的氣……現在,四面墻壁發出水泥和石灰返的味道,全是無生命的、無機的,唯一有機的氣味是前面若干死刑犯留下來的,留在褥子上和便池里。不知多人在他前面到行刑前的羈押,也不知多人從那道鐵門出去,活了下來。

他在法庭上幾次回,但都沒有看到心兒。在法宣讀判決時,要是心兒在場,他會膽壯些,不會那麼魂飛魄散。是那個宣判就把他槍斃了一回。“判決劉暢死刑”,個個字都擊中了他,他頓時意識四濺,魂魄從他的軀殼中飆升而起。所謂死,不過也就那樣了吧?是母親的凄慘呼號把他喚醒的。他神志漸漸落回幾百人熱烈嗡嚶的大廳里,似乎從自己的軀殼外看著那個劉暢的年輕犯人:年輕被告回過頭,再次慢慢地巡視一眼大廳左邊和右邊,又慢慢垂下頭。心兒不在場,沒有來。應該來嗎?他要在場嗎?他失,還是釋然?他不知道……

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了對丁老師的迷?應該說他是通過著迷語文開始著迷丁老師的。因為他著迷的是丁老師教的語文,著迷的是教語文的丁老師。當丁老師講到“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講到“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的時候,的顴骨噴紅,眼睛里出現一凝聚力,是那種人在上火時的樣子,再略加一點神經質:“聽聽秦觀這詞……”或者:“這就是李商,看人家這句子……”只嘆到此,沒詞了,贊嘆全免,什麼意境啊,意象啊,平仄對仗啊,還須多話嗎?絕唱就該這樣,諸位自己去品評吧。啞然的贊嘆電流一樣在教室里穿行,他在自己上第一次到什麼是古人說的開蒙。對于文字藝麗,原來他并不麻木遲鈍,并不是不可雕的一塊朽木。他跟楊晴、邵天一一樣,也有一顆火種,只是埋藏得更深,需要更持續更炙熱的火苗來點燃。丁佳心老師那略帶神經質、微微上火的臉龐就是這顆火苗。“其實是大白話呀,怎麼會給他們寫到這種境地……絕了!”在啞然片刻后說,自語似的,與其說在教學,不如說對著四十五顆年輕的心在獨自陶醉。也就在那樣的時候,詩人、詞人借著還魂了,直接著四十五個年。那樣的染,全班都微微地在詩意中生病似的。

有一天上完語文課,他不住了,終于給丁老師發了一條短信:“講課的時候,老師好!”

他想不清楚,是講語文課的丁老師,還是被丁老師講出來的語文,總之他上丁老師的同時上了語文課。那是他轉學到二中的第二個月。此后的每一天他最期待的就是上丁老師的語文課。后來高三的語文常是兩節課相連,九十分鐘,而下課后,他眼睛還是跟隨丁老師,就像聽完一個歌星演唱,和仰慕并不隨著音樂的沉寂而收束,相反卻更加高漲。而一下課總有一群同學圍著,一下子就把們的丁老師。丁老師長丁老師短,瘋瘋傻傻,區區小事給們講了奇聞。對他來說,一個班二十來個同學都長得差不多,百分之八十戴著眼鏡,百分之六十剪短發,百分之五十長青春痘。他奇怪的是,這個年紀的孩為什麼材都不好看,棱角不清,線條模糊,周一到周四穿的校服讓們更像是多胞胎姐妹。楊晴被公認麗主要是因為不戴眼鏡。同學間傳說為了不戴眼鏡做的犧牲很大,十七歲就做了近視眼手,而那手在十八歲以后做才是安全的。他看著同學們擁著丁老師像擁著個明星。難道丁老師不是他心目中的明星?

而第一次上丁老師的語文課他居然玩手機。那以后才幾堂課啊,丁老師就徹底俘虜了他的心。

但他和丁老師真正接近,是在轉學后的第一場考試。轉到高二(1)班不久,期中考試便來了。他知道那不是定生死的考試,所以考前沒悉的不適。第一場考數學,他發揮得還不錯,以為自己把考試綜合征丟棄在曾經的學校了。下午第一節課考語文,他在午飯后到微微的惡心。苗頭又出來了。他勸自己:這不過是模擬考,績不是決定的,母親不會因他期中考不好就哭鬧。他一想到母親,胃里更加。怎麼這麼廢呢?他又想到自己是班里的新生,全班四十四個人對他一個陌生人,在球場上和劇社里他開始讓同學們喜歡上他了,可是假如他考試考得上吐下瀉屁滾尿流就再也酷不起來了。他的不酷尤其不能被丁老師看出來,他過去不喜歡語文課,但現在他上了丁老師的語文課,他想用好的考試績向丁老師表白這份……這麼想著,他頭上涌出一層細的冷汗,脖子兩側奓起皮疙瘩,兩腮向舌下滋酸水,下牙不控制地和上牙離,往下沉,午飯的蒜苗和西紅柿炒蛋鼓起一個紅黃綠的浪頭……他使勁咬住牙關,打了個寒噤,沒讓嘔吐發生。

丁老師走到他面前,問他是不是病了。他看著的臉是模糊的。他這才知道自己兩眼都是淚,是制嘔吐憋出的淚。

“跟我來,我有辦法。”丁老師聲說,像個小兒科醫生。

他都覺到自己的臉白里發綠,都從那流了。

“跟我來呀!”已經開始領路。

他可憐地搖搖頭,意思是還有四十分鐘考試就要開始,去哪里都來不及了,什麼辦法都幫不了他。拉了他一把。他不記得自己怎麼下的樓梯,怎麼進的走廊。他只記得迎面是走廊盡頭的大窗,雖然是秋季,但把地面都照白了。每次犯病,尤其不了強烈的線。他要暈倒了,不過丁老師及時推開左面一扇門。

把他帶進教師休息室。休息室被夾在一溜兒教室之間,建筑師似乎計算錯了,建完走廊兩邊的八個教室和四個洗手間才發現余下一長條空間來,比夾寬一些,比正常房間又窄很多,因此每層樓就有了這樣長寬比例失調的教師休息室。天花板上安裝著一排日燈,正對著燈管放置了八張課桌,背靠背拼一張長桌,兩邊放著十幾把椅子,假如椅子上坐了人,就別想從那些人背后通過。二中的教學樓跟許多城市建筑一樣,你常常能發現一些設計誤差和施工誤差,比如這夾式的休息室。休息室是讓教師們臨時備課、記筆記的,假如有的教師從家里帶飯來,這里就是個小餐廳。這天休息室沒人,大概教師們吃午飯還沒回來。讓他躺到課桌上,給他涂抹一種放松油,按一下。他有點不好意思,作磨蹭,玩笑起來,說可以閉起眼睛當盲人,來一次正宗的盲人按,治不好倒找錢。他躺到桌上的時候,從皮包里掏出一小瓶油脂,他問那油脂是說的放松油嗎,說是的,絕對靈,百試不爽。然后把手心對,油脂被得滾燙,然后被敷在他的后頸窩。他從來沒有過那種人的熱度、的熱度,一陣心的舒適,他的呼吸一下拉長了。說就該這樣呼吸,鼻子吸氣,把氣存在丹田四分之一秒,再用呼出來……的手從后頸窩慢慢向他的脊背挲。一邊給他按,一邊就輕聲閑聊起來,似乎聲音大了會吵著他。問他有沒有想過大學畢業后做什麼,喜歡什麼樣的工作。他說還沒想過。笑了,說沒想是因為他不愁工作。他說可能是不愁吧,退一萬步他母親的廣告公司總是需要人手的。他說父親希他跟自己一樣,學審計,那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鐵飯碗,但他認為恰恰是審計那倒霉的行當把父親弄得現實頂,一點調都沒有。逗他,問他有調沒有。他說自己喜歡時尚,大概因為母親的強勢傳基因,母親是因為喜歡時尚才開始做廣告的。說那多好啊,不用退一萬步,廣告公司也是個好出路,很多年輕人都會喜歡到那里,在彩、圖像、模特中工作。要是年輕十歲,說不定會走他劉暢的后門,在他母親公司找個位置打工,穿穿服裝公司的樣品時裝。他到脊梁上兩個溫熱的手掌和溫熱的作讓他越來越松弛,額頭上的冷汗干爽了,腸胃停止了作怪,種種悉的病態都在退去。兩人的輕聲慢語很催眠的,他覺得舒適得快要做夢了。丁老師停了下來,他振一下,進教室去,考試快開始了。

結束語文考試后,他走出教室,來到樓下,踢著場邊一撮撮的青草,一邊朝高二(1)班的教室門口看。一直等待最后卷的同學走了,他才回到教室里。丁老師正在整理考卷,他問那種放松油是從哪里買的。丁老師咯咯地笑起來,說什麼放松油,就是普通潤手!只能證明治好他的是他自己,只能證明他其實沒病,全是心理作用。

后來他想起丁老師給他按時的閑聊,那可一點也不閑,其中包括了理想、喜、選擇。一個人的青春就是幸運,就是幸福,你可以跟一般學生一樣,讓考試和大學選擇你,也可以跟一般學生不一樣,讓個人理想和喜好選擇你。他的母親沒上過大學,一樣創出那麼大一片家業。跟著人群走是一種選擇,一種安全的選擇,跟著好走,跟著理想走,是另一種選擇,是冒險的選擇,有不可預料的功和失敗等在前面,但因為年輕,選擇得起,失敗得起,可預料的未來反而無趣。溫熱的手掌在把“放松油”推他的后背時,也漫不經心地讓閑話的底蘊漸漸滲進他的意識。他沒有想到,那次模擬考試他的語文考得那麼不費力,像玩了一次有極大挑戰的游戲,他心力瘁,但充滿興趣。

拿到考試結果他給發短信說:“謝謝你,Dearest(最親的)丁老師,你讓我發現了自己的一個。”

回短信問:“什麼?”

“對語文的。”

“將來你會更明白,人的一生都在發現自己的,心靈的疆土是開拓不完的。”

“你說得真好!”

“為你考試的出績干杯——我手上端著一杯涼開水,跟我兒為你干杯!”

“你們現在在哪里?”

“在必勝客。我家叮咚喜歡吃比薩餅。”

“哪一家必勝客?”

“百勝購中心。”

“我也喜歡比薩!MayIjoinyounow?(我能加你們嗎?)我今晚一個人吃飯。”

“你早不說!現在我們已經快吃完了。下次吧,好嗎?”

“好吧。我用可樂跟你們杯!”

“最好不喝可樂。國文化的毒品之一。”

“喝慣了!”

“試著戒掉。”

“好的,我試試。現在我往杯子里倒了娃哈哈純凈水。干杯!Forlove!(為了!)”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字。

囚車從法院后門開出時,他似乎看見了心兒。那時人們已經從前門涌到后門,戲散場了,故事卻還在高中。他側過臉,看見心兒從人群里走出來,穿著淺灰防寒服,脖子上一條白圍巾。低著頭,馬尾辮剪短了,風里揚著一縷頭發。剛剛接判決的似乎是,聽見囚車鳴笛而過,抬起頭來,睜著眼睛昏迷了似的。但他的視野太有限了,無法驗證他看到的是現實還是幻象。

晚飯被送來時,他稍微振作一點。門上那扇方窗打開來,遞給他一個大碗。也許這算死囚的歡送晚餐或者問晚餐,米飯上堆放了邊邊角角的食,混著熬煮時間過長的蔬菜,他奇怪自己的腸胃并不排斥它們。回到鋪位上,聞著熱的飯菜氣味,他不能說那氣味很香,但那是人間的氣味。熱的東西真好,、懷抱、親吻、生命,都是熱的……

丁老師的手心多熱啊,還有的懷抱。第一次投的懷抱是高二的暑假前夕,楊晴組織了一個surprise(驚喜)晚會,謝大家熱的丁老師。生里有一些丁老師的鐵桿,居然編寫出頌歌,還譜了曲調。們把這首歌悄悄排練一個聲小合唱,讓男生都麻得一陣陣鬼。小合唱之后,就是全班同學即興表演,兩個男同學為丁老師獻了幾手擊劍,一個同學給丁老師跳了段特別業余的芭蕾。這就到了邵天一。邵天一代表全班詩歌好者給丁老師獻了一捧絹綢玫瑰,因為丁老師是他們每個人詩作的熱心讀者,也為不人的詩歌做過編輯,所以每朵玫瑰里都藏有一首小詩,需要丁老師回到家細心尋找。楊晴起哄要丁老師也出個節目,丁老師臉紅了,一下年輕十幾歲,頭一次顯得手足無措。天生五音不全,四肢不協調,唱不來舞不得,并且同學們也很不公平,有備而來地伏擊這個毫無戒備的,還口口聲聲謝丁老師,明明是為難丁老師。說著就往門口跑,背影看只有十八九歲。幾個同學在門口攔住,楊晴笑著對大家說,不如讓丁老師給四十五個同學每人一個擁抱。同學們一聲歡呼,真就排起隊伍來。

那天溫度有三十六七度,人人的服都半。楊晴那一排厚厚的劉海被汗水泡了,不經意間用手推開它,出從未見過天日的額頭:大家一向懷疑的劉海是為了掩蓋什麼,現在不用懷疑了,楊晴是用劉海來掩蓋滿額頭的青春痘。楊晴排在隊伍之首,第一個被丁老師擁抱。隊伍嘻嘻哈哈地向講臺移,當他來到丁老師面前時,丁老師襯衫的前襟都被皺了。他從來沒離丁老師那雙大眼睛那麼近,連里面淡淡的都看見了。丁老師從來睡不足五小時,細看的眼睛是有些苦的……這時他聽見輕輕的一聲:“暑假好好玩,別忘了怎樣放松。”同時就被兩條但有力的臂膀攬進懷。他悄悄說:“OK!”到自己在這懷中賴了一剎那,把每人應當應分的一秒鐘延長了一點兒。但他什麼驗都來不及有,不知怎麼已經在人群之外,昏昏然的,心跳有些不對。

直到他站在四五米之外,才敢驗那擁抱。他跟丁老師的短信往來已經很親近了,但從來沒有溫、和力量。他奇怪,那兩條臂膀那麼,怎麼會那麼有力量?似乎不只那些,還有更多的。他開始大膽放肆地回味那兩秒鐘的擁抱,是否的凸凹,那圓潤和彈力?他在回味中到自己產生了微妙的生理變化……這是不是無恥,是不是畜生?熱汗從發里冒出,剛剛鉆出籽的芽兒一樣,的,麻的。

一些男同學又混到隊伍后面,相互悄悄地踢打竊笑。同學們開始拖那些男同學,揭他們多吃多占,領取雙倍擁抱。一些男同學和同學嘻哈打鬧上了,藏在打鬧后面讓歡。

只有一個人在認真地把第二次領丁老師擁抱的男同學往隊伍外面拖拽,那就是邵天一。大家都知道邵天一不識逗,深沉有余,幽默不足,便一致和他打鬧起來。讓他們親班主任抱抱有什麼呢?就是貪得無厭又怎樣?大家做了一個學期的中國式讀書郎,放假了跟丁老師來個西方式撒不行嗎?你邵天一也可以讓丁老師抱兩次抱三次嘛!聽到這里邵天一真火了,一把將那個話沒說完的男同學拽倒在地。要不是丁老師喊了一聲:“天一!”高興的事就要敗興收場了。

坐在死刑犯囚房里的劉暢突然悟到,自己就是在那天看出邵天一心里的的。他那時看不邵天一的是什麼,盡管他知道那有關丁老師。同學們的悄悄話其實很骨:“邵天一暗丁老師,追求丁老師。”丁老師似乎不介意悄悄話,從不解釋和邵天一的特殊關系。最多俏皮地笑笑:“每個人跟我都有特殊關系,我要為每個人保守。”他劉暢和丁老師之間不也有一些?他們的第一個就是為邵天一保守:這個大個子男孩是自尊而虛榮的,把自己家庭的貧窮當見不得人的

此時,囚室外響起腳步聲。看守收走了飯碗,也不問他飯菜夠不夠。

他想到自己被丁老師擁抱后的,不老實了好一陣。從晚會上出來,九點多了,那個擁抱不是漸漸冷卻,而是越來越熱,越來越真切。出了校門許多同學約了去吃夜宵,楊晴說請客,他謝絕了邀約。他想一個人,一個人和那個擁抱相。只有一個人時,那擁抱的覺才能被留住,才能讓他繼續發暈。他騎車逛在馬路上,稠的車流已經融化開來,店家的霓虹燈紅的綠的黃的藍的,拼出各種字樣,一些燈管壞了,字就缺了這一筆那一畫,了天書。無論如何,這城市的晚上比白天好看。白天不藏垃圾,不藏暴發和懷舊的爭端,不藏新舊高低各不相容的市容規劃。他慢慢蹬車,把耳機塞在耳朵里。周杰倫的歌聲也那麼好:“……北風,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斷,徒留我孤單,在湖面雙……”

猛一抬頭,還有一個路口就到家了。他家是個好人家,別人家有的好東西他家一樣不缺,別人家沒有的他家也不稀罕。好人家就是指這個。

可他現在要在躺過無數死刑犯的床鋪上躺下來。被子厚一塊薄一塊,一些地方已毫無棉絮,就剩被里、被面兩層布,棉被也能瘦得前后背。他不敢把這種被子拉得過高,萬一它到自己的臉或者下有多膩歪。總的來說他不敢讓它到他的任何一

那個夜晚他記得特別清晰,此刻在記憶里全活了,就因為丁老師的擁抱。

從學校回到家他已經開始想念丁老師了。鑰匙打開門他就知道父親在家。通常父親這個時候還在外面,吃客戶的飯或請客戶吃飯。他了鞋,赤腳走進去,生怕父親聽見他。他還是只想一個人獨。他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無所適從地站了一會兒,又把它關上了。里面一格一格滿滿塞著母親和父親從飯局上帶回的菜。母親的廣告公司生意很好,比當審計師的父親還要忙,忙得有時會在公司的小會議室里將就睡一夜。一次爸爸突然襲擊,發現的真相不是他長期以來想發現而怕發現的:他闖進小會議室捉到的不是一對,而是一群,董事長和的牌友,而且輸贏不小。據說董事長工作力太大,大到了非得大輸大贏來排解。董事長的丈夫放心了,默默地離開,讓董事長接著減

房子很大,像現代都市題材電視劇的豪華場景。父親了他一聲,又了一聲,自己卻在書房里不出來。下面父親和他開始了遙遠的對話。一個問:“吃了沒有?”一個答:“嗯……”一個又仍然是只有畫外音:“暢暢,問你吃飯了沒有?沒有的話冰箱里有吃的,你媽派司機送回來的,微波爐里熱熱吃,聽見沒有?”一個仍然回答:“嗯……”

接下來兒子打開六十寸的電視機,把音量降到最低。不知人們發現了沒有,看電視是個避難所,你一進到這個無形的避難所里,人家就停止煩你,或會煩你一點,即便煩你你也可以不理會。因此他就常常進這個避難所,該想什麼想什麼,該干什麼干什麼。有時不進“看電視”的避難所,他都無法專注地做作業。比如這一會兒,他不借助避難所,怎麼能一心一意地想念丁老師,回味那個擁抱?

大約五分鐘,父親又發出畫外音:“暢暢你是不是在外面吃了東西回來的?”

“錢不夠!”

“才給了你零花錢,花完了?”

他對著電視屏幕說:“什麼時候才給我的?”

父親又在另一個空間里說:“吃了再做作業,啊?”

“……”

“做作業就不要看電視!聽見沒有?”

他希父親再嘮叨一句。那他就可以頂了。父親學乖了,說到這里為止。

面對熒屏上是電視連續劇,耳朵上著iPod耳機,膝蓋上擱著筆記本電腦,手里拿著手機。好幾件事同時做,可以消減單做一件事的枯燥,做一件事為另一件事解悶。他把手機里儲存的丁老師的短信調出來,一條條細讀,其中一條說:“棒球帽丟了也不找?我媽讓我給你帶回來了,小臟豬,帽子上全是你的頭發味!”那麼隨意,又那麼親,他讀了一遍、兩遍、三遍,似乎還有讀的意思。假如他有個大哥,一定讓他把丁老師娶進門給他當嫂子。可是嫂子是不能隨便抱的,更不會像晚會上那樣抱他……他抱住時才發現是那麼小小的一團,覺他可以把抱起來,從全班四十四個人中抱走。好像他的手心還到了的肩胛骨,薄薄的,帶點汗氣,他的另一只手呢,到了襯衫里繃繃的一層,用品,俗稱罩,含蓄的商家稱為文,母親的公司也做過廣告,掉外還有一層時尚,是讓最的眼睛飽眼福的。丁老師單一人,誰是時尚的觀眾?對了,他的手稍微下,似乎脊背和腰之間那一段:脊椎兩邊突出的兩道,是勞作和運鍛煉出來的。他十二歲到十六歲學過繪畫,看到素描教科書里的脊背上,兩條長長的之間形的那道低谷,不知為什麼,那些被描繪的脊背比那些部更撥他,更令他神往。低谷的皮似乎特薄,皮下個個珠圓玉潤的脊椎骨若若現,從尾骨向上延串,是優的中心樞紐,支配著那腰的扭擺、搖曳、彎曲,或張或弛,或趨迎或退避,各種的婀娜姿態……那一串椎骨不妨被想象藏的一條蛇,一條麗的小蛇,人一一靜之所以,就是那的小蛇在舞。他的手心留下了丁老師的腰背形狀,那“小蛇”的態……他的手似乎在接近的地方僵住了,當時來不及,回到家他才明白他的手多麼貪那最的局部,他的手比他本人更有艷福。

父親又說了句什麼,但他沒有聽見。父親從書房出來,拖鞋刺啦刺啦地響,難聽得讓他要瘋。老子和兒子相互看了一眼,看起來這一天爺兒倆誰也沒想念過誰。父親站在兒子和電視之間,說他了,假如兒子不吃,他要先給自己熱飯熱菜吃了。似乎父親通過兒子的“防區”需要正當理由,他需要大聲解釋這理由。走到廚房門口,他又回過頭,看了看兒子。

“你真不吃啊?我熱飯順便幫你也熱點兒吧?”父親說。

這麼富有的家庭,還是吃不夠似的,還要以食為天,父親三句話離不開吃。

“問你吃不吃!”父親追問。

兒子真的要瘋了。他認為自己此刻的臉部表、周遭氛圍都很私,老子卻在破壞這私

“不!”

不多時父親在長沙發旁邊的一個單人沙發上坐下來,面對著電視劇,一大盤微波爐熱過的宴席殘羹放在茶幾上,他把脖子就過去吃,像拴在槽頭的牲口夠槽里的料。

“暢暢,做事要專心,怎麼一心幾用呢?又是手機又是電視,怎麼做作業?”

做父親是必須隨時批評點什麼,糾正點什麼的。兒子非常領,所以什麼也不必搭理。不必用頂撞來搭理。也許父親現在是盼兒子溫和地頂撞一兩句的,那至是一種流。可兒子就是一聲不吭。

“說你你沒聽見?”父親又說。

今天電視避難所都不能庇護他。

“放假了,做什麼作業?!”他甩給父親一句。

父親錯愕了一下,眼鏡稍微向鼻尖下一點。他是個好脾氣的父親。

“哦,放假了。”他說,意思是,一時他還想不好該拿放假的兒子怎麼辦。他飛快地進行了一項心算,得出得數似的:“那你高二就算讀完了?”

什麼“就算”?他“嗯”了一聲。

“秋天該讀高三了?”

“對啊!”

父親慢慢咀嚼,嚼著“高三”的意義,看著一盤高級雜燴發呆。也許他在兒子的長。他轉過頭看著兒子那顆茸茸的腦袋時起時伏,好像他想不起兒子怎麼一下就長這麼大,從小到大多長環節都被為父的錯過了?

“高三是最關鍵的哦!你自己有什麼想法呀?”

父親怎麼找了他們最談不攏的話題來談?有人的心方式是鼓勵,給你正能量,有的人就相反。這位父親就像個僚首長,打著心,因為對于你的生活他從來就沒跟進過。他跟丁老師,幾條短信的來往就讓他的親。

等父親吃完飯,他問可不可以參加學校組織的中夏令營:國同學到中國來兩周,中國同學到國住兩周。

父親問:“多錢?”

“五千元。”

“兩周就要五千元?!”

“包機票、住宿、伙食呢!”

“那也太貴了!”

“我們學校已經有五十多人報名了!”

“五十多個冤大頭!”

“我也報名了!”

“取消!”

“訂金都了!”

“你了多錢?”

“百分之三十。”

父親吞一口冷氣,停頓了一秒鐘才又問:“你錢哪來的?”

“我自己賬戶里的錢。你們不是說,我可以把小金庫的錢花在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最想做的事上嗎?”

父親憤怒了,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地從眼鏡后面看著兒子。雖然他的工作狂老婆使他們家十年前迅速進小康,又迅速擺小康,進了先富起來的數人口行列,但他對于每件東西的貴賤還是用十幾年或二十幾年前的價碼換算的。孩子拿五千元到國過兩個禮拜,他在判斷中間手,一道道盤剝,他們將會給多盤剝者當冤大頭。他不是反對花錢,他是反對當冤大頭。父親和母親的價值觀在此非常一致,都把冤大頭跟窩囊廢、低智商,甚至跟戴綠帽子當王八的男人畫等號。越有錢越不能當冤大頭,因為越有錢當冤大頭的機遇越多,所以他們越是要提防。母親常常教育的公司雇員,什麼人都可以做,就是冤大頭不能做。

此刻他躺在囚室里想,那次假如他去了國,他和丁老師的關系可能就不會那樣發展。不過誰知道呢?

他記得那天晚上父親給母親打電話,指責母親給暢暢轉的學校什麼玩意,頭一年,就坑騙家長的錢,組織什麼出國旅游!他大聲糾正父親:“不是旅游!是中學生流!”“流個屁!那是編造的名目!”父親說,“先跟國學生流,看國有多白領、藍領一個月能掙到五千塊,看看國人誰家不吃不喝讓一個孩子兩禮拜花掉五千塊?!再看看國有多學校發明這些名目賺學生的錢!”母親很認同父親,這次卻完全接父親的看法,補充說何止學校想賺錢?老師也想賺錢!這年頭誰不是想賺錢想瘋了?!母親父親把電話遞給暢暢,要他一定跟班主任反映,作為劉暢的家長,他們對老師假借名目把學生家長當冤大頭的做法非常反!并且讓班主任一定要為的學生做主,把訂金從學校要回來。

他答應母親,一定跟自己的班主任丁老師反映。

掛了電話,父親眼睛盯著他,看他又回到用電腦、電視以及手機搭建的避難所里。父親急著問:“你媽你給丁老師打電話把訂金要回來啊!”

他后悔自己跟父親談到出國的話題。反正是用自己小金庫的錢先訂金,應該等到簽證辦下來再告訴他們實話,說訂金不能退,只能做冤大頭付全款。他的小金庫里的儲蓄剛剛到六位數,考試得分、足球參賽、鋼琴考級、整理自己的臥室,都是母親給他發獎金的名目。他總結下來,母親基本上是在兒子不需要錢的時候給錢,基本上是想對兒子擺闊的時候給錢。一旦反過來,兒子因為需要錢向討要,就會十分多疑,十分刁難,覺得連兒子都把當冤大頭,因此十有八九讓兒子壁。兒子聽夠了這樣的話:“你看我掙點錢難,幫著外面人敲我竹杠!”

他無意中回頭,見父親在打手機,趕摘下耳機。

他撲過去保衛丁老師那點可憐的私人時間:“都放暑假了,你還煩人家丁老師!”

“丁老師說對這種出國流也有看法……”父親轉開,一只小臂擋開兒子搶奪電話的手。

他瞪著父親。而父親在朝電話那頭的丁老師笑,一堆的寒暄客套,什麼“你對暢暢的幫助我們激不盡”,“有什麼事幫得到丁老師的,一定不要客氣”,終于在道了一個又一個“再見”之后掛了手機。

“你們丁老師人真不錯!”

“所以被你這種家長煩死了!中學生互訪流是學校的中外流中心組織的,跟丁老師什麼關系都沒有,你跟人家丁老師罵這個騙錢,罵那個騙錢,人家丁老師又沒騙你錢……”

“我到哪兒去找流中心罵去?”

“那你就罵給丁老師聽?”

“只好難為流中心聽啦。聽了可以去轉達。我也只能請丁老師幫忙把訂金退回來啊。”父親又說。

“訂金不能退。”

“人家丁老師一口答應……”

能不答應嗎?好不容易學生放暑假,丁老師能口氣了,要是四十五個學生的家長都要幫忙退錢,轉達意見,人家還活不活了?!”

“我告訴你,你轉學的時候人家不收,我們是花了好幾萬把你轉過去的。費了那麼多錢才把你轉到丁老師班上,誰讓掙班主任這份錢的?我們不找找誰?”

什麼都要掙回老本,不把丁老師使用到極致,就沒有掙回老本,就不合算。他回到沙發邊,作狠狠地戴上iPod的耳機,用姜育恒的歌堵住父親。父親心里早就沒有歌了。心里就是合算和不合算,沒有留空間給歌。

但父親卻跟過來,坐在兒子邊。“你們丁老師還答應,在暑期給你補課。”他臉上的笑是剛談一筆買賣的,“我剛才跟說,暢暢到了你丁老師班里,語文突飛猛進,學習態度也大有改善,連自己的臥室都會收拾了!都歸功于丁老師!說是暢暢悟好,一點就開竅。我就順水推舟啦,跟提出來,暑假期間每禮拜讓給你補三次課。你看,我是先給了甜頭,再麻煩到學校幫你追討訂金的。”

“你給人家什麼甜頭?”他嘲諷地問父親。

“補課呀!還不懂我意思?給我們這樣家庭的孩子補課,會虧待嗎?肯定不補課費,對不對?現在好多教師都是學校外面比在學校里面忙。靠學校里教書那點工資,窮死他們!都在外面當家教掙外快!”

那天晚上丁老師發短信給他,說已經跟流中心的負責人打了電話,負責人同意退訂金。短信最后一句話他記得很清楚:“五千元的代價不見得能產生真正的流,你說對嗎?”他回復說:“去國的計劃遭到破壞,本來該憾,但反而特開心,因為我將會常常見到Dearest心兒!對了,我和叮咚一塊兒種的大麗開花了嗎?”

“大麗憾你沒去國,不過叮咚高興極了。”

他看著心兒那條回復笑了。父親已經睡下了,他輕輕出了家門。離家三條街口的家樂福隔壁,那家街機廳還開著門,燈渾濁得像霧霾。他走進門,這個廳被人玩舊了,玩破了,游戲機又老又疲憊,邊上站著的孩子們也顯得又老又疲憊。都是在街機廳里混老的年,眼睛里有種冷酷和無知,他被自己的發現弄得一哆嗦。他徹底戒掉游戲機是轉學到二中之后,準確地說是跟丁老師識之后。不能說戒掉,應該說忘掉。他的生命應該像公元的BC和AD一樣,分為BC(丁老師前)和AD(丁老師后):BC的他野蠻,無聊,混街機廳;AD的他文明,充實,不需要電子游戲給予的簡單刺激。他也到自己得到一種從未得到過的關注。并不是說父母不關注他,但丁老師的關注來得那麼合宜,就像質料樸實,大小合服,穿在上的舒適就是覺不到穿著它。他從那時就再也沒有覺進街機廳的需要。可那晚他太不安分了,只有模擬廝殺能跟上他的涌速度,非得模擬的殘暴才能麻木他的激

他在天亮時耗盡了力氣,挪回家里,挪到床上。睡前發了一條信息:“熬不到下次見你的時候了,Ialreadymissyousomuch,soooooo…much…(我已經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暑假的每次補課,他常常會拿出手機,翻看下載在里面的年輕丁老師,二十三歲的師范畢業生。他一次次認定,還是三十六歲的丁老師更,他連同謬誤的婚姻都,連同被謬誤過的……

走廊上的另一間囚室開了門,又關了門。他這間囚室的鐵門跟著震。不在絕對孤獨和靜寂中,不會發現聲音行走的軌跡多麼清楚,又是走得多麼緩慢,走完了空間的距離,還在他的腦殼里走,在和臟腑里走,他整個軀骸了這嗡嗡尾音的共鳴箱。他試圖想象那間房里看不見的難友,他是個等待上訴的死囚嗎?那麼他又是因為什麼被判決的?也殺害了一條生命?因為什麼而殺害的?值得嗎?

值得嗎?這個問題頭一次叩問他。

什麼都能問,就別問這個。

但不久它又回來了:“值得嗎?”本來已經倦意朦朧,卻被它問醒了。今夜無眠了。他殺害的那個人,就是個失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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