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好第十七章

此刻的他看著自己生長、生活了十八歲的地方。第二排平房,第五個門,他從蹣跚學步,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不知進出了多次。他嫌棄過這里,他死了之后還是嫌棄這里。他知道這不對,但他沒辦法。

他活著,他死了,都改變不了他對這地方的鄙視。這里的人是沒有任何大主題的,大事是不會讓他們爭吵的,只有芝麻綠豆的小事才讓他們分泌激素。那排公用水龍頭上著各式各樣的鎖,各家必須帶著鑰匙打開各家的水龍頭用水。某日某家上了鎖的水龍頭仍然下一滴滴水珠,某人某晚在那龍頭下放了個盆,把出的水珠接住,第二天清早白得一盆免費的水,這就是他們發戰爭的緣由。所有人的儉省不是德,而是藝,幾點去菜場買菜最便宜,幾乎白撿,幾點到糧店買饅頭可以半價,都有確的時間表,但他們省下的錢可以在麻將桌上一晚上輸

現在他流連在這個人間煙火氣很重的地方。各家都吃過晚餐了,空氣里還留著烹飪晚餐的氣味,烹炸燉炒的氣味了這里的大氣層,因為各家都盡可能地占領不屬于自家的領土,簡易廚房都搭在公共場地,風的墻壁和屋頂使各家飯菜的氣味相互串門,熱烈聚餐。患老年支氣管炎的王婆婆、李老爹也得呼吸這辛辣的油膩膩的氧氣。

這些簡易居民區是當年全國鬧地震留下的文。幾百居民共一個夢想:哪天來個億萬富翁大開發商,把這片窮地方買下,到時他們一定狠狠敲一筆,那就發大財了。也許他們選舉的代表敲得太狠,這些年所有開發商都被嚇跑了。在他們還在不停漲價的同時,一年年繼續生活在這里。這里越來越像文

他母親對此是有直覺認識的。常說假如他考不上大學,也會像這里人的后代一樣到停車場看車,到超市卸貨上貨,到旅店或者辦公樓的中控室看監視屏。母親對他的作業不懂,只懂分數,他的分數好壞支配母親的悲喜。平時母親把他這個兒子供奉著,吃的穿的用的,富家子弟有的,盡量讓他不缺。母親唯一跟他怒的幾次是他拿了不太好的分數回家。一次他在網吧里泡了近十小時,回到家,母親怒了。素來忍氣吞聲的母親起怒來連父親都怕,讓你明白鄉野人世世代代積累的怨憤原來那麼深,發力那麼強,那發力可以讓們投河跳井。他看到母親變就那麼幾回,但足夠他恐懼很久。假如說他失眠是因為力,那麼力的一部分來自母親。來自母親那句話:“考不上你跟老隋家的老大一樣去擺攤算卦嗎?跟老趙家的三子一樣開洗腳房嗎?要麼跟吳金華那一伙去當二流子嗎?實話告訴你,他們還有一混社會的本事,不是什麼好本事,可惜你連那點壞本事都沒有!”

他把這個居民點當一塊丑陋的疤瘌,盡量長時間地掩藏,對心兒,對楊晴,對所有同學,盡量地掩藏。劉暢找到這里的時候,他惱得呆住了。劉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的長環境里見到他。他們最后的對話只有他保留著最真實的版本。隨著他的消亡,這版本也就消亡了。小殺手當時太熱沸騰,腦筋完全白熱化,事后給警方出爾反爾的供狀全是據他破碎的記憶整編的。真實的版本只有一個,只能有一個,可惜他無法將它昭示于人了。真實版本也許對那個小殺手有利。也許。

他生命的最后四個星期發生了什麼,也只有他知道,心兒只知道部分。其實是他先拿起刀的,只不過刀的指向是他自己。他那口在他被殺之前,就留下了自殺的疤痕,只不過是自殺未遂,是演出的自殺,但還是留下了疤痕。因為他揮刀的時候到了阻力,他被心兒抱住了,所以刀只劃破了服,在皮上留了道淺傷。他殺的刀尖落下時,那些淺痕已經痂,居然逃過了法醫的眼睛。法醫怎麼可能索出他迷的心路?自從他和心兒之間發生了那件神圣大事,他的心路對他自己都了迷津。那件神圣大事被人說起來就是一語帶過的“做”。他恨這個舶來詞,不會的人才需要做。他和心兒在那些把做出來的人里,也就是這麼回事:“他和做過。”就在他倆“做過”之后,他被甩掉了,拋棄了。人們就這麼個素質,指他們怎麼評說他和呢?

他不能忍的是,“做過”的心兒對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徹底還原了初始的丁老師。他終于不了了。他變暗探就在那幾天。他找借口到教務主任辦公室,到副校長辦公室,從教師出勤表上探聽丁佳心老師所有的課程安排,所有的值班時間,又假裝別人的聲音從心兒父母家得知是否去吃晚飯或度周日,再到叮咚學校去打探兒的見面、外出安排,然后去旁敲側擊,一旦發現心兒所說的去向跟他探聽的不符,他就那麼瞪著,委屈,嫌惡,怨怒,都在他默默的瞪視中。有一次他說:“跟劉暢在一起一定比跟我快活,對吧?”

他把“快活”二字說得帶畫外音似的。

打量他一眼,低聲地卻惡狠狠地說:“你怎麼這麼說話?”

“我怎麼說話了?”

“你明白你怎麼說話。”

他忍住心里的疼痛,裝出一個笑:“沒什麼呀!老師對學生就不能有新歡舊識了?”他知道他很不適合這個笑。他不像劉暢,扮酷扮俏都合宜。讓他穿劉暢的服肯定很喜劇。

丟下他快步向停車場走去。晚自習已經下課十幾分鐘了,住校的同學正往宿舍走,相互打鬧追逐。他們還會玩鬧,還有笑聲。高考倒計時的第四個星期,做了一整天書呆子的同學們的玩鬧天又回來了,這讓很停留在夜晚校園的他納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喪失了玩鬧的能力。他看見一群同學又是那樣眾星捧月地圍著心兒,問這問那,爭相取寵。劉暢也在人群里。劉暢今晚又住在他的校園小客棧了?

心兒上了車,劉暢跑到車邊上和說了些什麼。說什麼呢?話說完,意思還沒完,劉暢走到十多米之外又回過頭,但飛度已經開出停車場。

飛度朝他開來。他突然決定攔住它。他站到了路上,搭順路車似的。路燈下的飛度一灰塵,被棄在繁忙的荒野多日了。心兒的心太忙,沒了飛度的位置。飛度停下來,他走上去,副駕駛一邊的門是鎖著的,可并不像以往那樣預先打開車門的鎖。他敲了敲車窗,至三秒鐘過去,才決定放他上車。

“你去哪里?”問,似乎怕他搭錯車。

他的回答是摟住

說:“讓我先把車開出去。”

開出學校,開到人們的視野外面去。

飛度在校門外稍加猶豫,選擇了向左轉。向左轉是送他回家。他就那樣把頭靠在的肩上,嗅著的氣息,只有心兒才會綻放的氣息,一路無話。車終于停了,新星小區的高樓上已經燈火闌珊。他再次張開雙臂把摟住。的手離開方向盤,也慢慢抱住他。多麼小,真正的一個小母親。他的肩膀寬厚得令他尷尬,幾乎從懷抱里潽出去。他還到自己的強壯,太強壯了,強壯得發臭。的手心在他草碴般的板刷頭。

“帶我走。”他吹耳邊風那樣說。

不回答,也不

“帶我去你家。”

“……不行。”

“只能帶他回家嗎?”

“不許你這麼說。”

“昨天他去你家了……”

“你怎麼變得這麼可怕?”放開胳膊。

他更地抱住,抱著救生圈一樣不撒手。他抑自己的泣,以及哽咽的抖。

“怎麼了?”問。

“九天沒睡覺了。吃藥也沒用。”

這句話讓轉過,又出手臂,將他摟進懷里。

“我這樣肯定熬不到高考的。”

的手臂都是疼,摟得更

“天一,再咬咬牙,還有四個禮拜了。等你熬過去,這輩子就沒有你熬不過去的事了。我們都撐到現在了,一定能撐到底。”

他的臉轉過來,微微撅起,卻躲著他。他的撅得更高,事后想自己的樣子是很搞笑的,那樣子與其說是求一個親吻,不如說是求一口起來,把他的臉捧起,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又親吻一下他的頭發。長久地看著他。那一眼令他迷。他的手掌捧住了上最的部位,滿滿一捧。但把他的手推開了。然后把自己那一邊的車門打開,跳下車,繞到他這邊,為他拉開車門,說是送客或逐客都行。

他躺在床上想,有可言而不可為者,有可為而不可言者。可為時可言的果真就不可言了。只有給發短信時才可言:“等著我,我現在對天發誓,此生非你莫娶。記住,你是我此生唯一的人。過去,現在,將來,我只有你一個。”

那天他居然忘了吃安眠藥,居然驗幾年來有的無藥睡眠。心兒說:“我們都撐到現在了,一定能撐到底!”和他是“我們”,陪他撐一艘逆風的船,從清醒的此岸擺渡到安眠的彼岸。那一夜的睡眠是心兒給的,心兒是靈丹妙藥。

離高考還有四周零一日,那個周六,他收到心兒的短信,說原來計劃的和他一塊兒在父母家晚餐取消了,因為出了點急事。他問什麼急事。模棱兩可地說跟叮咚父親有關。

他找不到足夠的證據打消他的狐疑。晚上八點半,他騎自行車來到那座六層宿舍樓的樓下。家只有一個窗口亮著淺,據他對家的了解,那是叮咚床邊的小臺燈。他跑上三樓,敲了敲門,叮咚并不應門,但他聽到小姑娘輕輕的腳步聲從臥室來到了大門口。他對小姑娘說:“叮咚,是我!”

小姑娘馬上辨認出他的聲音:“邵大哥嗎?等一等啊!”

也許回去穿服,也許因為別的理由,總之讓他等了足有五分鐘。門開了。叮咚微笑一下,但心事很重。披著薄棉被,被子下出典型的小孩的,細得可笑。顯然讓他等待的五分鐘沒有用在著裝上。他其實有家鑰匙的,但他覺得家里有人的時候不該擅自用它開門,那樣的話有點濫用信任,也比較缺乏教養。

“你媽媽呢?”

“不在家……”

他不需要用顯而易見的事實做答案。不會花五分鐘把媽媽藏起來吧?他馬上覺得自己的多疑已超出了常理。

去哪里了?怎麼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

“我爸爸來了,要跟我媽談事……”

“那你怎麼不去?”

“我媽怕我看見他們吵架。”

“你知道他們在哪里(談事或者吵架)?”

“可能在云龍湖公園。”

他發了一會兒呆,心里忽忽悠悠地想著,這麼晚了,吵起來連個勸架的都沒有。打起架來心兒連個幫手都沒有。

“他倆經常吵?”

“不經常,見了面就吵。”

他看著小姑娘,將來他會好好待的,待特別特別地好。他會跟玩鬧,也會幫做作業,還給做飯,帶逛街下館子,總之這個缺失了父總是孤孤單單的小姑娘會一舉兩得地有個哥哥和年輕繼父……

小姑娘突然問他:“你怎麼了,邵大哥,哭了?”

是嗎?他眼里有淚?他帶著淚笑了,滿心酸苦的甜。小姑娘啊小姑娘,你以后就不能再“邵大哥”了。

“我媽說馬上就回來。”

他這麼大個子,小姑娘卻用這話來安他,好像在哄他:“好了,別哭了,媽媽要回來了,啊?”

什麼時候說了馬上回來?”

“剛才我給打手機,沒接電話。后來我又打,是暢哥哥接的,說我媽在開車。”

他的腦殼里“嗡”地一聲,燈都暗淡了。原來劉暢在這對前夫婦之間打圓場或者充當燈泡。原來心兒不缺幫手替打架。原來劉暢比他邵天一更進一步介的私人生活。原來這小姑娘已經一舉兩得地有了個大哥兼小繼父。幸福的多角家庭在他的不知不覺中建設起來,也許就是去年暑假他去義烏表叔家當男保姆的一個半月里。難怪小姑娘花了五分鐘才得到應允放他進門。對于人家的幸福多角關系,他了外人、多余者,不歡迎。他每年在重要節日前都幫著洗的門上,就差對他上“非請莫”的告示了。

“那你怎麼跟劉暢說的?”

“我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我一個人害怕,睡不著。”

小姑娘并沒有提及他的到來。長期在混的人和戲劇中串場,小小年紀已經會隨機應變。他不知該可憐還是。叮咚鬼機靈地瞥他一眼,又瞥他一眼。是不是怕他進一步問什麼?那麼他會問什麼?假如他開口,頭一個提問就該是:劉暢什麼時候跟你媽打得這麼火熱,管起你父母陳年賬來了?或者:我知道去年夏天他跟你媽的關系突飛猛進,趁我到浙江打工一個半月鳩占鵲巢了。或者:他到底在你家是什麼角?是不是你臨時的小繼父?但他什麼也沒有問。他抿著他高貴的。他的舌是朗誦詩歌的,心也是誕生詩歌的,絕不能發出這種不高貴的語言。這種市井小人的語言他很,在他家的左鄰右舍中永久流行,因此他更要對它們進行永久防疫。

他要叮咚趕上床,別涼,早點睡。管人家歡迎不歡迎,他這會兒是真心疼小姑娘的。他年人的口氣使小姑娘馬上服帖,回到自己的臥室,他想替掩上門,說不要關門,跟媽媽在夜間都是相互敞開門睡的,就像睡在同一個房間里。他退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把音量調到最低。過了一會兒,他踮著腳尖來到叮咚臥室門口,見小姑娘已經睡著了。串場串累了。他輕輕走過去,擰熄了帶紅燈罩的臺燈。十多天前的夜里,他從男孩蛻變為男人,就在這張小床上昏睡過去。不,那簡直就是昏死。多的重大蛻變是以昏死銜接的?蘇醒之后就進了更彩的生命階段。他回到客廳,走到窗前,看著漸漸靜下來的街道。這里不是鬧市,最重要的機構是學校,周末的夜開始得早些。一輛積較小的車駛他眼前的畫面,就像一匹的坐騎或家畜,不用看就認出它。車減速了,銀的飛度由于塵垢太厚變了灰。還有四周就要高考,優秀班主任的力比他們四十五個學生還重。推著優等生讓他們考出水平,還得拽著差生讓他們發生奇跡。

飛度右邊的車門打開,下來的影他也了。一顛一晃的步子可以用來定義輕狂這個詞。怎麼,富二代公子今夜要跟他狹路相逢?他看著劉暢走到車子左面,跟車窗里的心兒說著什麼。云龍湖回來的一路還沒語夠嗎?然后劉暢向學校方向走去。周末也要住他的校園小客棧。除了家在遠郊的同學,周末的宿舍樓清凈得很,值班老師也下班了,是個約會的好地方。為什麼不把他直接送到學校呢?也許本意是要帶他回家來的,轉念顧及到叮咚,又把富二代公子打發回學校了。

他知道會在哪里泊車,決定去那里迎。他知道這更像是埋伏。他飛奔下樓,來到樓后面的一小塊空地,正好開著飛度從樓的拐角繞過來。空地供樓上有車的居民停泊車輛,邊上的水泥桿上牽拉著一排排繩子,也供沒車的居民晾曬被單。教師們的生活水平還沒到達中產階層,平均算下來,可能比他家鄰里的居民們多的就是文明和教養。飛度停穩了,背著包拿著外從車里下來,悶頭快走,他都替想著車子還沒有鎖。什麼事讓六神無主到如此地步?!走了十來步醒悟,回過車鑰匙,飛度閃著燈鳴了聲喇叭,再轉過來繼續往樓里走。正在發生多件令六神無主的事呢?

看見他時,卻像等待之中的約定。并沒有猛然剎住腳步什麼的,只是步子慢了點,邊走邊問他什麼時候來的。剛來不多久。不對吧,八點半左右來的,是不是?故作狡詐地笑笑。在樓門口的燈下看,真像俏麗狡猾的貓。看來叮咚給打手機時猜到他來了。原來是因為知道他來才打發了劉暢。因為他在場劉暢不能在場,不然本來就的場次就更了,叮咚都無法替串場了。在樓梯口,他說他不上去了。為什麼?等都等到現在了。算了,明天再說吧。等到明天還有八個多小時,八個多小時的懸疑把他們倆都懸吊起來,別想睡,他更別想睡。說吧,說了大家都安生些。說不說都沒用,都睡不著,中藥西藥都在用,都沒用。說著他到臉頰涼颼颼的……他怎麼又哭了?這麼大個子怎麼這樣沒用?在這種時候哭!絕呀絕不了也睡不著,日子滴答滴答地走著秒針,不眠之夜走向昏沉沉的白晝,再回到不眠之夜,就這樣滴答滴答走向考場。他一說到失眠就流淚。睡眠眷顧高三(1)班四十四個人,單單欺負他。他只跟兩個人講他的失眠,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心兒。只有這兩個人真正在意他失眠與否。別人會說,別矯了,還有睡不著的?那是沒困沒累夠!母親的在意讓他張,母親總是在他晚自習回到家時催促,發哪門子呆啊?抓時間睡覺去啊!不知道發呆對于他是必要的,是往睡眠的過渡,睡眠不是公共汽車,抓時間趕兩步,就能跟其他人一樣登上去,到個位置。

不知怎麼,他已經被帶進家門。

剛坐在沙發上,他面前就出現了一杯溫牛

“這麼多天一直沒有睡過?”微微彎下子,為了能和他眼睛對眼睛。

他喝一口牛。據說世界上有一種甘就是夜間給失眠人的熱牛

“其實不可能一點都沒睡。”多溫啊,能去給予臨終關懷,給垂死之人做天使般的護士。接著說:“我看過的一本書上說,失眠人其實在不知不覺的時候,一恍惚就睡著幾十秒或者幾分鐘,只是你不知道那是睡覺。戰馬也會那樣睡覺。很多偉人都失眠。丘吉爾失眠好厲害,但誰比他更智慧?政治決斷,演講從來不影響,還那麼幽默,都不帶掉一斤的哦!”

他有點聽不進去說的。今夜好像不是這個主題。失眠是借題發揮。

“有時候很怪,我連藥都不吃就睡著了,睡得跟死豬一樣……”他打斷

他到底想說什麼?心里想的為什麼到上就說不清?跟寫詩一樣,心里的到紙上,就那麼一點兒距離,但總是到篡改,朦朧的一化,最好的那部分就流失了。他想說的是缺乏安全嗎?也許是的。他是個缺乏安全的人,學習,考試,,做人,包括睡眠,他都要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來保障百分之百的安全,可到頭來他發現安全是最難保障的東西。知道如此,他仍然是笨鳥先飛,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其他事上,他的努力都幫得了他,只有睡眠,越努力越糟。夜夜睡眠都被他擱在賭桌上似的,越爭取贏,越是輸。

不只這些,還有,還有……眼下所有的安全都在發生危機,尤其,心兒和他之間出個劉暢。這份安全的失去似乎是一連串不安全的象征。心兒和他的睡眠,和他的學習績,和他將面臨的高考,和他與敗,誰也離不開誰,兩年已經形一整套循環代謝的臟,切斷誰他都活不了。還有,心兒和他將進的大學的勝算,和他走出那個貧民窟的可能,總之和他未來的幸與不幸,也是地相互依存,誰也離不開誰。

他喝著牛,聽見心兒在廚房輕輕忙碌,碟子和碗發出輕得不能再輕的擊。再過幾年,他也是這樣,在夜里聽著妻子發出同樣的聲響,的、己的聲響,到家的愜意和安全。妻子就是心兒。心兒和妻子必須是一個人。他必須保障這份安全

他走到廚房門口向里看,心兒在燒煮什麼。節能燈里,熱氣熏染著小得如同玩的廚房。不防備的時候,心兒就相了,疲憊憔悴,皺著眉,微張的微微下垮。他看見他們窮僻的鄰里,老人無意識的時候就是這樣。們缺牙的們的眼睛還會發呆。他在這個時候這個空間看到了多年后心兒的樣子。他回到客廳,捫心自問,未來年富力強的他能這個樣子嗎?死了。

心兒端著托盤,上面放著兩個冒熱氣的大碗。

“這麼晚你在忙什麼呀?”他略帶責備地問。恩夫妻彼此授常常以輕微的責備來現,不是嗎?

“不是不睡了嗎?”微笑著低嗓音,“不睡總要吃吧?”就是這麼個人,當人面把疲勞憔悴都收起來,收得可干凈了,給人看的都是花好月好的笑容。擺好筷子和碗,作輕得芭蕾舞一般。

他把客廳的門關上,輕聲說:“去拿辣椒醬和醋!”

廚房的小案板上一抹翠綠,他聞到春天的青蒜香味。一定是切了蒜又忘了放在餛飩湯里。他拿起醋瓶和辣椒醬罐,放在小案板上,回到客廳,發現菜刀也一塊兒端來了。

他的胃口很好。那碗餛飩倒了一半給他。他再次到自己除了神經纖細,其他都強壯過人。他企圖阻擋

“我晚飯吃得晚。”說。

他突然抬起眼睛,就那樣把看著。

“想問我什麼?”看出來了。

他又垂下頭,一看就是胃口全沒了。

“想問就問吧!”催道,答案就緒,竹在

他不說話了。不單單沒胃口,簡直反胃了。他要問的心里回答都現,還有什麼問頭。

“叮咚告訴你了吧?爸來跟我涉,要接去東歐過兩年。搞了個初中生換項目的邀請函,我不同意,他就找了律師,要跟我上法庭,改變原來的離婚判決。他早五年這樣顧孩子不就好了嗎?現在來澆灌父了?父也不能這樣,旱就旱死,澇就澇死!”

這就是憔悴疲憊的原因之一。叮咚什麼也沒有告訴他。但劉暢卻是這一切的知人和參與者。劉暢在倆后面做靠山,不,他當董事長的媽借一小手指,就能把母的腰撐直。

“劉暢陪你一塊兒跟叮咚父親談判的吧?”

“誰說的?”兩個大眼又鼓出來了。

他不想穿顯而易見的事實。一口口喝著碗里的湯。他把玩著手機,翻出一條條對于他至關重要的信息,這些信息是他史的檔案。信息說:“也想你。”“也你。”“也抱抱你!”“傻乖乖,不要胡思想,好好睡……”

“在看什麼呢?”問。

“沒看什麼……”他看得兩眼發直,無比投

手機真好,人變了,心變了,它儲存下來的檔案變不了。他仍舊一條條回放著近兩年里來自心兒的信息。心兒,哪怕你到高考結束那天再變心也行啊,比現在這樣釜底薪人道多了。

擔心了:“是不是收什麼不好的消息?我看看!”出手,他把手機擱在手心。看去吧,那時多好,一心一用,你是我一個人的心兒。

的手指不斷按鍵,手機屏幕出現曾發出的每句話,在于他,每一句都濃得能泡出一千句來,多次咂,味道還淡不去。的臉微微發紅,怯了嗎?三十六七歲的子為那些耐人尋味的話語臊得臉紅嗎?看看他,意思是:沒想到你都存著呢。

“我也把你的大多數信息存下來了。”說。

這倒有點冷不防的。

“因為都寫得那麼好。很真……”

他看著,先是悲苦的,懷舊的,然后一歹歹的笑浮上來。他管不住它。卻馬上懂了。他是說的信息只是信息,所以也可以寫給別人,比如寫給劉暢。天下不知道還有誰收到的“想念”,的“抱抱”,的“”。開始收拾碗筷和桌子。他是今晚難以收拾的局面:請他進來,還要不傷面不著痕跡地請他出去。

“我來。”他按住的手。

“不用。”

“我來吧。”

干脆不收拾了,坐回到椅子上。他已經起了,干脆就抱住。桌子搖晃兩下,給他推得要翻船。回頭看了一眼叮咚的房間。這事是要背著叮咚做的。他作很快地來到叮咚臥室門口,把小姑娘的閨房門關

他這次是從背后摟住的。他問信不信,偶然的沉睡是給的。點點頭,不久他到一滴溫熱的水珠滴在他的手指上。

“我們不能再這樣……”說。

可是,已經這樣了。他那麼,也就只能這樣。是獨立的,它自己當家,要做什麼,是超出人的控制的。他的不是一個掌,一個掌拍不響,有手機信息為證。一直慷慨的心兒,不能在關鍵時刻吝嗇,還有三個星期,就是關鍵的關鍵。一直供給的營養,突然中斷會出人命的。當他把橫著抱在懷里時,決絕地推開他,徹底拉開了封鎖線。

他說他什麼都知道。本沒有去和叮咚父親談判,而是去和一個人約會,那個人替代了他。他一開始就知道那富二代轉學到班里不是好事,遲早會暗中挖墻角,搞替代,有錢有勢果真比有有義厲害!

說他簡直瘋了,怎麼非要斷定和劉暢出門約會?搞清楚一點,是他邵天一的班主任,跟班主任說話不準許這樣隨便!

“你跟叮咚的父親談話,為什麼要劉暢陪你去?”

“這是我自己的事!”

“不會是你們倆的事吧?”

“再提醒你一次,我是你的班主任!”

“現在又是班主任了?”他委屈得渾打戰,“始終棄!”

“告訴你,再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就給我出去!”指著門口,低嗓音和嘶喊是矛盾的,這矛盾把的五扯得有點橫,好走樣啊。走樣的心兒,他還是恨不起來。

“走吧!”手指仍然指著門口,另一只手叉在腰上。

惹急了的心兒可以是很潑的。可以想象十年前叮咚的父親惹急了是個怎樣可漂亮的小潑婦。他突然看到那把菜刀,刀刃帶著青綠的蒜味。他一把抓起刀就朝自己口砍去。他出去,從的生活里出去,讓位給那個爺,他就這麼出去。

不知道怎麼就過渡到了的懷里。一個臉如白紙的擋在他和菜刀之間。再一個過渡,菜刀就到了地板上。

的手指頭瑟瑟發抖,拉開他外的拉鏈,手指抖得太厲害,似乎不止十個指尖,起碼二十個。好不容易將他的拉出來,站起就往衛生間跑,快而的腳步也似乎不止一個人,好像一個救護小組。他在離開時爬起來,看了一眼自己,挨刀的地方有一道四五寸長的口子,不太深,斷斷續續出來些珠子,像個紅的省略號。然而他卻覺得好虛弱,失眠的那些夜晚變了連續的鏖戰,戰到陣地上只剩了他一個人。一個潤的小東西在他的傷口上,輕輕挪。碘酒到皮下集的神經網絡,按說是該疼痛的,但他心的舒服。又一個蘸著碘酒的棉簽上來,簡直是天下最小的,給予著最小的吻……

他睜開眼,的臉懸在他的上空,就是他的全部天空。字他當面說不出口,手機代替了他的舌。他的眼淚汩汩地流,順著外眼角流下去,熱的,隨即就冷了,了四月夜間的溫度。了包扎,給他穿上一件帶洗味的T恤,為他蓋上一條毯子。然后和他并排躺在地上,依稀中,他把毯子的一角扯到上。

等他醒來,窗外大白,音樂在什麼地方流。他看看周圍,這個躺在地上的傷員來歷漸漸清楚了,怎樣把一個尋常客廳變包扎所的經過也漸漸清晰了。客廳門是關嚴的,救他命的人在哪里呢?他看見邊放著自己的外前的刀口經過妙的手合了,針腳極細,反面補綴的布和一模一樣。哪里去找這樣一塊全然相同的布料呢?翻來覆去地看,他發現布料是從外底邊里剪下的。他上穿的是心兒的T恤,口印著“師范學院”幾個字,下面一行小字:一九九五年畢業紀念。十五歲的T恤。設想十五年前,三歲的邵天一跟隨父母在馬路上到那個二十二歲的大學畢業生,渾青春飽滿得要乍泄出來,他會怎樣呢?三歲的他都會蹣跚著跟私奔。

客廳的門被輕輕敲擊,隨后被推開一條進來的是叮咚明亮的眼睛。一見他穿好服了,門頓時擴大,叮咚剎那間也坐在他邊。

“快九點了!才起來!”小姑娘說。

莫名其妙地,他又賺了一大覺,而且睡到九點。他不記得自己最后一次懶覺是不是在兒園大班時睡的。

“你媽呢?”他一邊整理毯子,一邊恢復發型。一手臂口的皮作痛。

“我媽出去買早點了,順便還要買點菜。”

他不等多問,趕進到衛生間,如廁漱口洗臉。十分鐘之后他已經在馬路上了。周日的九點等于平時的七點,馬路還冷清,菜販子車上滴下的水珠還沒有干。他站在路邊發短信:“心兒,最親的心兒,我能說什麼呢?發生的都是因為,我得不知所措,遠離我吧。我配不上你。我只配遠遠地你。等到你認為我配你的一天,給我一個召喚吧!”

回復馬上就來了:“不管怎樣,你睡了個好覺。你不知道我有多欣!與此相比,什麼都不重要……”

他覺得回信有點錯位,有點答非所問,令他難,就像是一節腸子曲不了也抻不直。所以他又發了一條信息:“原諒我昨夜的舉。但我更你了!你還我嗎?”

這是明顯的討要。回信說:“5180(我要抱你)”。

還是不夠勁兒,不夠過癮。再追一條信息:“我會用最好的考試績進最好的大學,將來應聘最好的工作,因為我要把最好的我獻給心兒,獻給天一和心兒的未來。最后三周的戰,是為了贏得心兒。”

心兒的回信說:“別忘了你不是孤軍戰,有我陪伴你。”

一周后他倒在自己的泊里,還覺到心兒的陪伴。那時他刪除了心兒的所有信息,但最后一條是在屠刀刺進他臟、隔壁的狗吠聲嘶力竭時來臨的。

他最后的知覺中,約聽見手機上又落下一條信息,“丁零”一聲。

那條信息說:“親的天一,我弄到一種國的安眠藥,藥效幾乎達到百分之百!從此解除失眠的力,以百分之百的健康心迎接高考吧!你的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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