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好第十九章

敗訴之后還等什麼,沈律師已經告訴了他。等最高法院的死刑復核。那將是他最后一個機會。死他或不馬上死,最高法院在不久的將來會通知省高院。因此這是最可怕的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的復核裁定就像某幢樓里的狙擊手,你的腦袋隨時被控在他的瞄準里,十字線的叉點跟著你移,你知道自己的致命點在準星的控制中,你知道自己的致命點每秒鐘都可能被那顆早就臥在槍膛里的子彈擊中,只是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子彈來自什麼方向,所以你只能心驚跳地被等待,除了等待別無選擇。

看守跟他了,送飯的時候會跟他聊兩句。幾個看守都是三十多歲的法警,有一個姓張的法警他“小暢子”。老張和他笑著胡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小暢子是男為死,死得其所。”

老張說他看見小暢子將為之而死的老師了:“不怎麼樣嘛!當是天仙狐呢!你值嗎?”

他懶得理他。指老張有什麼好眼?至世界上有兩個人肯定了心兒的麗和魅力——他和邵天一。人的麗是象畫,為懂得的人而。心兒的麗是一幅超凡俗的畫,擺在那里本來也是的,但還是必須懂,懂得了每一筆才落到實。全班同學都或多或地懂得,但最懂的該是他劉暢和邵天一。

現在夜里替代邵天一失眠的是他劉暢了。失眠的人其實討巧,無眠之夜漫長如年。應該說是度夜如年,夜是一秒鐘一秒鐘數過去的,每一秒鐘的嘀一下嗒一下都有著質。消化系統的運行,的循環,心臟的起搏,腦漿、肺泡、淋無一刻不在活,生命從來沒有這麼有質過。度夜如年使得生命了件很漫長很漫長的事,這些個月他等于活了幾百年。邵天一的兩個發青的眼眶就這樣到了他臉上,那種邵天一式的憂郁就這樣進了他的眼神。有天夜里他似乎睡著了,但一個激靈醒來,本不知睡意在哪里,從到外都是冰涼的清醒。他“噌”地一下坐起來。

黑暗多倍放大了他的覺。他整個了他曾拿著的那把西式廚刀,了刀鋒,刺對面一活人的時,每一記震都擴大到全。刀尖先進服,切斷那些經緯和纖維,再進,最終到達骨頭,層層次次的覺,在此刻都回來了,并多倍地放慢,放大……終于,骨頭給他腕子一記回撞,那種做后坐力的覺傳遍全。對方的骨頭通過刀沖撞到他的骨頭上,是一記反擊,反擊再把電般的劇痛擴展到他的全,漣漪套著漣漪,良久才消失。

他坐在死囚的單人鋪板上,腦子里漲滿那“撲哧”“撲哧”“撲哧”的殺戮手。看過的戰爭影片,以及玩過的電子游戲,刺刀人類時的,會被影院和游戲廳通過電流放大,這夜,殺戮的手也在黑夜的封空間里被無限放大了。手到臂膀,臂膀輸送給脊椎,漸漸地,他到自己整個了那把刀,進對方的里,多麼燙的,從頭澆到腳,給他來了個熱淋浴……他的覺凝聚了刀刃,割得更深,更深,更深,探進他好同學生命的暗紅……

突然他到什麼。到了什麼?黑暗被攪了一下?哪里進來一微妙的氣流?他扭轉臉,一個影比黑暗淡一點,但比窗外的夜深一點,一個肩膀比另一個肩膀高。他倒下之前來不及問他,現在來問他:為什麼那麼殘忍,那麼無……

是啊,他欠他一個回答。他怎麼會那樣無?一刀進去還不足以解氣?不足以讓他自己后悔?還不足以使他明白,每個生命的發生都那麼偶然,上億子只有一個選,去造就邵天一的胚胎,長一個舉世無雙的邵天一?假如選的是另一個子,生發的胚胎就不會長為胎兒邵天一,不會長大他的好同學邵天一,而會長另一個男孩,抑或一個孩,那個男孩或孩或許不會跟他爭奪心兒,不會激起他的殺心。一切都是多麼偶然!

他對邵天一實施殺心是一種即時發泄。其實他早就模擬地殺了他好多回。他本來已經戒掉去街機廳玩游戲的習慣了,可是他在幾次嫉恨得無法釋懷時又去了購中心的游戲廳。模擬的每一樣冷兵都是他用來殺戮邵天一的,每一記劈、砍、刺、都給他的嫉恨一個出口,讓它發出去。他在邵天一面前用那種殺人英雄的風度拽著步子,拽著姿態,甚至拽著英文。現在想起來,令他汗直豎。就在邵天一去浙江義烏打工的暑假,他從叮咚里,從老丁老師夫婦里,探知了邵天一在心兒家里的位置。那位置是生了的。也許他本來沒有認真想過和心兒的關系,以及他和心兒是否會有未來。但邵天一的位置使他開始認真。男兒生來就有決斗天。接下去就到那個劉新泉的男人,一個外表出眾一肚子壞下水的混世魔王。居然踢了心兒,那麼,腹部被踢了好幾腳。他幾乎追出樓去把他殺了。假如殺的是劉新泉而不是邵天一,他現在的悔恨負疚會輕得多。

去年夏天的那個晚上,他從心兒家離開,其實看出門鎖有多不結實。一種老掉牙的撞鎖,小時候住在外婆家的宿舍樓里,幾乎每家都用。那時候每一家可可搶的東西都不多。夏天午睡時,他悄悄到院子里去玩,又要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午睡起床前回到家里,他就會用一塊塑料墊板進門,撥弄鎖舌,再住鎖舌,把鎖簧推回去,那樣門就能無聲無息地被打開。劉新泉絕對是諳世上所有搗鬼伎倆的臭男人。

他擔憂地離開心兒和叮咚,走下樓梯。宿舍樓前面的馬路上,他停下來,看著心兒家的燈,那個臭男人的臟眼睛也可以這樣看著那燈,然后實施他的詭計。他今夜會回來繼續擾嗎?三萬塊錢是患,是擾的借口。他可以裝模作樣地說:我來是勸你收下這筆錢的,看在孩子面上,收下我的心意吧。大灰狼就這樣進了羊圈。

但愿他多慮。僅僅是但愿。換鎖之前,他要確保心兒的安寧。怎麼確保?

他走到馬路對面,巷子里住著拆遷釘子戶,他們用不起空調,把竹床和躺椅擺在人行道上,七橫八豎地乘涼睡覺。更多的是聚在路燈下打麻將,把電燈費用也省了。他向巷子里走去。還有釘子戶宵夜店呢,把折疊桌椅支在馬路上,暗淡的燈里可以出售一切:肚雜,豬肚雜,爛泥里撈來的小龍蝦。第一桌麻將打得最熱鬧,脊梁的男人和穿睡人們邊打牌邊喝冰鎮啤酒、酸梅湯之類,每人一攤荷葉包著的鹵臟。他觀察了一會兒,發現了其中一位牌客是后房子的主人。

他說:“大媽,我想租一個躺椅,你知道哪里有的租嗎?”

人的目在他上上下走了一遍,走得飛快,總結已經出來了:一個好人家的孩子,也許就是不遠那所中學的學生。他的模樣是上歲數的人最喜歡的異小輩兒。

“知道啊!”人逗樂地看著他,故作認真。

“能麻煩你告訴我,哪里有的租?”他也很愿意跟做逗樂搭檔。

“我家就有的租啊。”人繼續逗樂。

招一下手,他跟進屋。屋的,又小又窄,當代居人的住所。指著一個折合起來的塑料躺椅他自己搬。他先不手,價還沒問呢。“租金多?”

“十塊錢一晚。”

“這麼貴!十塊錢在雜貨市場能買到一把了!”

“市場夜里不是不開門嗎?”

“五塊。”

人又出現了那個逗樂的笑容。好學生也會做買賣呢。

“八塊。”人說。

他知道現在該轉就走。父親殺價的時候,決然地一轉生意就搞定。這種人到哪里能賺到這麼輕省的錢?破躺椅看著都發臭。果然他還沒走到門口人就被他搞定了。

“回來回來!六塊!”

這是他的心理價位。自己原來是有母親做生意的頭腦的,也有父親現實世俗的。他急于回到守心兒的崗位才沒有繼續砍價。

他扛著塑料躺椅回到宿舍樓的馬路對面,把躺椅放在梧桐樹下。心兒的窗口仍然亮著燈,當媽的心兒從來不缺事忙活。為了確證劉新泉沒有襲娘兒倆,他給心兒發了條短信:“親的心兒,還沒睡嗎?”

回復說:“沒呢,在給叮咚改服,長得太快了,總是要把服放長。你呢?在干嗎?”

“Missyou…”(想你……)

“Metoo.”(我也是。)

“NotasmuchasIdo.”(沒有我想你那麼深。)

“早點睡。”

可以從的“早點睡”看出言下之意,許多層次的言下之意:關懷你,惦念你,你……

“我已經躺下了。”他在躺椅上躺下,淡淡的汗臭和腳臭從躺椅的塑料編織上散發出來,攻擊著他的嗅覺。“今天你我不要走,我好開心……也不是開心,是難過,講不好,又難過又開心,因為你把我當保護人。我難過是因為你連個像樣的保護人都沒有。不過從此就不一樣了。誰要欺負你我就殺了他。”

“還是別殺,除非叮咚也同意殺。呵呵!”

“我今天就差點把他殺了。”

“我知道。不過他不值得你殺。十個他也不值一個你。別胡思想了,好好睡吧!”

“心兒做個好夢吧。Sweetkiss.(甜的吻。)”

“Thankyou!”(謝謝!)

他看著亮燈的窗口,想象在燈下做針線的心兒。“慈母手中線”,心兒此刻一定很,很(奇怪,他怎麼會想到),一定得跟古詩里那個母親似的。能做這樣母親的兒子多。他自己的母親連針線都沒有。對自己的母親來說,什麼都能買,誰還把工夫浪費在針線活上?而那麗的母呢?那一針一線現出的的母親意象呢?哪里去買?他又一想,為什麼不能是的?人的不應該在們刻意展的時候現嗎?人在下意識做那些只有人做得出的作時才最。心兒在黑板上寫字時都那麼,脊背向后仰,腰和之間于是塌下一點,形一個彎度。那就是

他給父親發短信告知自己會在丁老師家住,要他別擔心。看看手機上的鐘表,快十二點了,心兒的窗子仍然亮著。樓上其他的窗口都暗了,對比下的窗口亮得耀眼。似乎所有的燈熄了,能量都匯集到那一盞燈里。他控制不住了,又拿出手機寫了條短信:“還沒睡呀?”

的回復說:“你怎麼知道我沒睡?”

“神算!”

“你自己呢?”

“還在想你。”

“不準胡思想,馬上睡覺,乖。”

“我也不愿意想你,可是心自己要想你,我管不住它。”

“我要睡了。不準再發短信。”

“好的。”

他看著的窗子,等了十多分鐘,燈亮得神抖擻,哪來的睡意?他又拿出手機。

“你騙我,還沒睡呢。”

“好啊,你答應我要睡的!”

“讓我你,或者告訴我你我,我就去睡。”

他被自己這句話激了,從躺椅上站起,把的窗口當的面龐,似乎那窗口會有表,會嗔會裝怒,會接納或拒絕他。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挑釁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他到大事不妙,從來沒想過就這樣發生了,發生在這個子夜。這將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之一。原來真正的一點也不好玩。它之所以就因為它總帶有一悲劇,不管他此刻怎樣幸福得眩暈。怪不得陳詞濫調的語言說是“墜河”。確實是的,墜是一種被自殺,不可自拔,隨時會沉溺卻必須拉著另一個生命共渡。他被自己滿心的弄得莊重起來,神圣起來,眼淚慢慢在眼睛里漲

此刻他在死牢里想著那幸福的一夜,那一夜他認真地、真正地開始了。因為那一夜才有了現在的后果。二審維持原判。維持原判。對于他,等于第二次被判死刑。沈律師和母親誤給了他信心,以為可以起死回生,但又一次宣判來了,竟比第一次來得還兇狠,沉重。

幾年前住在南京的外婆肝癌被診斷出來之后,舅舅一家人都瞞著,但外婆看到了診斷書,舅舅告訴那是誤診。私下里,舅舅求醫生開了張假診斷書,說明第一次診斷的錯誤。外婆釋然了,但不久就從每況愈下的病痛里悟出真相。自己拖著病去到另一家醫院,確診癌癥已經把版圖擴大到的生命已經只能以天數計算,回到家后,吞下一百片安眠藥。第一次診斷判了死刑,以為死而復生之后再被判一次,對外婆太殘酷了。

死刑判決不能重復,二審等于一次重復,最高法院的復核等于第二次重復,太殘酷了。

假如有安眠藥他也會步外婆的后塵嗎?

不會的。盡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判死刑比執行死刑更殘酷,他還是心存僥幸。他的僥幸心會持續到后背對著槍口。他太年輕,一僥幸就能給他打點滴,輸氧氣,形了他的生命保障系統。母親在二審庭上顯得堅強和理智多了,雖然前夜哭腫的眼睛還必須用墨鏡遮擋。對他大聲說:“堅強一點!堅持住!有媽媽在!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他對心兒的發的那個夜晚,也給此刻的他輸和輸氧。即便他必須伏法赴死,一定知道他是為死的。失控了。到極致便是死。他多次在短信里寫:“死你了!你至死!你到永遠!”一死便是永遠,再也不擔心自己長大后會食言,背叛心兒。最可怕的是長著長著長個劉新泉,迷迷,假惺惺,一背就是發的公驢,見長頭發或穿子的就追,投機倒把黑道白道混來三萬塊,就想在心兒上撈油水。

是的,連心兒都說:“你不長大多好。真不想看你長大。”

不長大他就是個永遠的純男孩。就是這個意思。那是在他一夜守之后說的。他本來以為他的守是暗中的,不會發現,結果讓父親給穿了。他父親那天在外跟一個大客戶喝酒,沒有及時查收短信,回到家已經很晚,見暢兒的臥室已熄燈,以為暢兒睡著了。第二天上午他才看到頭天晚上的短信,便給丁老師發了條短信,說暢暢麻煩丁老師一下午還不夠,還要讓丁老師照顧他吃飯睡覺,太不好意思了。

可想而知心兒讀了短信后有多驚慌。不敢驚劉家,不找到兒子怎麼跟人家父母代?換下睡隨便套了一條居家的人造棉連跑出門。剛出了樓門便聽見掃街的工在:“醒醒了!還睡呢!灑水了啊!灑上別怪啊!”這就看見了還在骯臟躺椅上賴床的他。穿過馬路,灑水車把和他都沐浴一遍,和他都是一

他看蹲在躺椅邊上,猜到謎底那樣微笑,一面用紙巾掉他額頭和面頰上的水。

“涼快吧?淋了一夜水,又讓灑水車澆一下,回頭一個暑假還不夠你生病的!”說,“你老爸都急死了!”

他笑笑,意思是:他老爸才不會急。早晨的心兒特別真切,特別。睡眠的痕跡留在頭發上,留在臉頰和眼皮上,臉頰和眼泡帶一抹淺紅,還有一點浮腫,頭發走形了,沒有梳理,只在腦后馬虎地抓一把,系了橡皮筋,罩一定沒有戴,前沒了那種塑出的形狀,但多了些細碎的抖,像是一層薄布蓋在兩坨膏脂上。看到這個人剛下床的模樣能有幾人?

躺椅其實很害人,沉睡一夜便掉在椅座里了。他覺自己也了躺椅,背彎曲,站不起來。他向手,拉了他兩下,第二下才把他拉起來,十七歲的小腰了老腰。順勢在他背上輕輕打一掌,說:“家不要你了,還是你不要家了?睡大街做小流浪漢啊?到底怎麼回事?給我代!”

他不知道怎麼代。給放了一夜的哨?這句代聽上去很傻。恐怕還很矯。所以他說昨晚在巷子里看人打牌,看晚了,就租了一把椅子在這里乘涼,不承想睡著了。看著他,意思是說,你指我相信編得這麼糙的瞎話?陪他還了那把發臭的躺椅,回到家。叮咚已經做好了自己的早飯,一面寫暑假作業一面吃著,猛一回頭,抹著果醬的面包在鼻子下出一道紫紅,接著就樂了。

“鳥屎!”上來指著他的肩膀。

灑水車帶起的泥點讓他和心兒都忽略了藍T恤衫肩膀上的一攤灰白。不知什麼鳥的惡作劇。也許人家只是清早在樹上正常上廁所,不知道下面躺了個人類,一不留神積了。心兒催他把下,給他洗干凈,太下很快就干了。他四顧一眼,服他穿什麼?心兒明白他的潛臺詞,笑著說巷子里的釘子戶一夏天都著上服都省了。他想昨天他一定不會這麼害別扭,因為昨天他還沒有方地正式地對自己宣布,與心兒的開始了。子夜時分,他看著心兒的窗口,為自己的剪了彩。從那時起,他和心兒之間,一切都不再是異相吸的調,不再是男學生對老師不可告人的幻想。他到衛生間下T恤,放在洗臉池里洗。他從來沒有自己洗過服,把水濺了滿地。沒關系,用拖把一下就好了。拖把太長,他拿著它在這個小衛生間里簡直橫槍躍馬,他意識到自己長到十七歲幾乎從來沒用過拖把。現在不同了,他是一個保護者,守者,一個真正的人,不能繼續做慣壞的孩子。

他用吹頭發的吹風機把T恤吹到七干,穿回上,又洗了把臉,梳了梳頭,對著鏡子嚴正端詳:劉暢,男,十七歲零三個月,一米七四,高二畢業生,足球、籃球、游泳和丁佳心。從此以后,丁佳心位居頭等。

他走出衛生間,心兒問他想吃什麼早餐,中式?西式?他到這是人在問他。

在廚房煎蛋的時候,他走到邊。突然側臉看著他。

“我知道你為什麼沒有回家。”

“……”

“其實我沒那麼弱,急了也會手跟他打!我們打過。再說還有叮咚呢,真打起來你就知道站在誰一邊了!”

他不置可否。

“不過,謝謝啊。”又看他一眼。

蛋在油鍋里滋啦滋啦地作響。

“今天我去買把新鎖,把舊鎖換下來。”他說。

“我去買吧,你回家看看父母。”

“他們上班。我陪你去買鎖,你不知道哪一種最好。”

提起煎鍋,讓圓圓的一個煎蛋紅和淺綠的花玻璃盤子。這個家里的東西都是閨房氣十足。就在這個時刻,看著他,看了有兩秒鐘才開口。

“你不長大多好。真不想看到你長大。”

“為什麼?”

“男孩子單純,理想主義,長大男人就沒幾個好東西了。”

有點憤世嫉俗,又有點玩世不恭,反正不再是課堂上的丁老師。

不知怎麼一來,他輕輕摟住了和他的高度般配。有點吃驚,跟著就是一陣類似覺。

“我說嘛,還是不長大好!”端起裝著煎蛋的玻璃盤子,順理章地給自己解了套。

幾天后,他在心兒家看到郵差送了張包裹單來。當時他在跟叮咚一塊兒做英文聽力練習,心兒在衛生間洗澡,叮咚簽了名把包裹單拿進來,放在桌上。單子上注明包裹的是干筍尖,從浙江義烏寄來。包裹單上的筆跡他認識,剛轉學到二中時,邵天一把課堂筆記借給他,他那時就悉了這方頭大耳的字跡。

那天回到家,他好想好想找人談心。他甚至想到跟馬莉談。馬莉在省里做明星,一天給他發幾十個郵件,凈談孩那些屁大的事。他給馬莉打了個電話,馬莉驚喜得倒吞好幾口氣才說,怪不得右眼跳了好幾天,右眼跳財,不是財也是福。他談心的胃口立刻沒了。跟心兒的關系用口語一說就俗了。他說他會寫郵件給,趕掛了手機,給馬莉寫了封很長的郵件。他在郵件里把自己說是一個好朋友。“好朋友”上了自己的教師,但教師跟班上的另一個同學關系也很切,但又搞不清他們倆到底什麼關系。“好朋友”非常痛苦,因為他確實很教師。馬莉回信說,勸勸這個“好朋友”,教師是心理不健全,師生最后都沒什麼好下場,看國那個師生丑聞了吧?教師被判了八年呢!讓“好朋友”趕快找心理醫生,省得害己害人。他后悔自己拿馬莉當傾訴對象。

接下去發生了一件事。父親突然提出請丁老師吃飯。

餐廳選在一家賓館的頂樓旋轉餐廳。據說全市只有這一個餐廳能把周圍好山好水都旋進人們的視野。父親和母親對人表達友好的手段比較單調,就是請人到排場餐廳吃飯。心兒和叮咚應邀到了餐廳,他按照父親的吩咐等在大堂里。心兒一進門,他心里咯噔一下:化了淡妝,眼圈加黑了,抹了漉漉的淺紅,就像剛涂了指甲油的手指,生怕壞,上下都相互小心,說話時盡量不。平日的心兒是極化妝的,化妝手藝也一般。再看看的穿著和頭發,都花了些心思,反而不如剛起床的樣子人,應該說有點土,邵天一式的土。這想法使他的心微痛了一下。被人邀請到高檔餐館吃飯對于這個中學教師并不經常,算一件大事。一個人面臨大事的樣子總難免拿,不如平素真實好看。

在電梯里他忍不住手,把頭發弄一點。好看應該是不介意不費事的,費事就該費在看上去不費事上。他是想去除費事的痕跡,的頭卻一讓,堅持理發店的標準頭型。走出電梯時心兒最后一個出來,因為要利用最后一個機會照鏡子,審核自己的模樣。他地心疼,他父母的階層讓披掛上陣,把那個自然平實的心兒毀了。叮咚也被專門的穿戴弄得邦邦的,這年頭的十一歲孩誰還穿洋娃娃式的連?笑都不知怎麼笑了。進了燈幽暗音樂也幽暗的餐廳,母倆彼此著,似乎一個給另一個打掩護,或者,一個找另一個做擋風墻。領位員把他們領到靠落地窗的一張八人長桌前,座位上已有了兩個男客人、一個客人。他剛在疑是不是領位員搞錯了,父親就打著哈哈從盥洗間出來了。

“丁老師今晚太漂亮了!”父親哈哈著夸獎,場面上的夸獎他總是給得很闊氣。

他在心里跟父親頂:好像丁老師只有今晚才漂亮!是夸底板本好呢,還是揭心打扮了?

父親握著心兒的手,將拉向長桌,指著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介紹說那是他在財經大學的同學,王宏斌,宏大的宏,文武雙全的斌,在稅務局當長,現在稅務部門可是最有油水的衙門哦!他看了一眼王長,一副眼鏡,半頭頭發,雖然頭發所剩不多,卻都染得工筆墨畫,皮人還細膩,也跟抹了似的,紅潤漬。這是那種見了三面都會在馬路上錯過的男人。他那雙審計賬目的眼睛在心兒臉上、上審計了一番。叮咚被安排在王邊坐下,因而心兒就坐在他們對面,跟王長臉對臉,這一晚上夠他審計的。

心兒看了他一眼。他同地回了一眼。

他知道父親在導演相親這出戲。原以為只有,居然男人也會這麼無聊地張羅。父親招呼大家去自助餐吧取餐,人們一哄而起。坐在心兒旁邊的王審計師打了個手勢,讓心兒先請。心兒卻拉起叮咚,母倆相繼往自助餐吧走去。母倆一面觀察別人的作,一面小聲討論著。們對一些海鮮不悉。餐館總經理看出來了,走過來輕聲向母倆介紹吧臺上的每樣海鮮,又講解哪種調料配哪種食。父親跟客人出雙對,他明白為什麼父親對忙得不歸家的母親從不想念。這年頭一個收不錯的中年男人單守著老婆太落伍了,搞點艷遇是時尚。人們已經饕餮起來。大家很樂意做今晚的龍套,工錢是吃一頓高級海鮮,又可以同時消遣男主角的相親。父親是用相親來替兒子補課費的,相得上最好,相不上他心意也到了。

只有他一人沒有跟大家去取餐。他拿出手機,寫了一條短信:“你導演的好戲!丁老師又不想逃稅,找個稅務局的干嗎?”

父親端著滿滿一盤食從吧臺走過來,看樣子他準備一晚上吃得膽固醇超標。突然他震了一下,站住了,是被他發的信息擊中了。走到餐桌前,父親從腰間的手機套里取出手機。看了一眼,馬上扭過頭來看兒子。他替兒子還了丁老師這麼大一份人,事干得多漂亮,小兔崽子還不領

所有人都坐下來吃的時候,叮咚問母親,能不能換位子,坐到暢哥哥邊去。母親低聲地勸阻了,又含笑看他一眼。他站起來,晃晃悠悠地去自助吧臺拿吃的。他寧可跟心兒和叮咚吃肯德基、必勝客。他夾起一個牡蠣,放在盤子上,又夾起一片檸檬,無意間抬頭,見王長的目打著鉤地朝心兒的領口里看。一件低領黑連鑲著閃片,在給坐在王長旁邊的叮咚掰蟹鉗時,領口正朝著王長,給了長的眼睛一道味。他放下盤子,給心兒發短信。心兒的手機就放在桌邊,一看發信人號碼,愣了一下,回四顧,看見站在餐吧這邊的他。在餐巾上凈手指,點開短信,本能地用手捂了一下子的領口,同時瞥了一眼王長。王還沒看夠,來不及把目領子里拔出來,訕訕一笑。

他的短信說:“隔桌有眼!而且是四只!”

他端著半盤心挑選的海鮮走回餐桌,王長已經跟心兒聊上了。酒是好東西,喝了酒的王長可多了,假斯文不要了,變一個倒提的竹筒子,什麼都往外倒,工資和獎金數目,離婚的老婆,老婆外遇的對象,兒大學幾年級,統統倒出來。他想,父親把這次自助餐的目的告訴了王長,可心兒還蒙在鼓里。父親做這麼個套讓心兒掉進去。萬惡的父親!男人到了五十歲都想升發財包二,這些共同的理想使他們海存知己。

飯吃得差不多了,客人們三三兩兩站到落地窗前觀景,像模像樣地拿著酒杯。這個小城市的人急于西化,照搬電視劇里的派頭。王長邀心兒沿著落地窗隨便走走,隨著酒勁上漲,長的膽也越發地大,目基本不往心兒下以上走。他端著一杯啤酒,與叮咚在四五步后相跟,酒勁漲滿腦子和口。一旦長向心兒出魔爪,酒勁會使他的出擊更發力。

飯局結束后,人們向電梯走去。電梯門口等著五六個食客,一開門他們先上去,父親的客人們也進去。電梯正要關門,王長拉住心兒往后退了一步,說:“電梯超載了,我們等一會兒。”叮咚已經和他進了電梯,門正在關閉,他覺得一切都是父親導演的。父親和他一臉俗氣的客人會意一笑,他估計兩人正得勁。今晚的男二人轉原來是分兩出唱,一場唱明的一場唱暗的。

所有客人在樓下講著告別廢話,許著明天就會忘記的熱切約定。大家跟父親一再道謝握手,而王長和心兒卻一直不下來。叮咚輕輕拉住他的手,好像要的暢哥哥還媽媽。他盯著電梯的門,啤酒富的泡沫在全管里噼里啪啦地炸。電梯再次開門,出來的是幾個陌生人。父親裝模作樣地說:“喲,他倆怎麼了?旋轉餐廳不會還有一個出口吧?”叮咚一聲不響,垂下頭。大人們在玩什麼都清楚,因此冒出一惱。的單母親在人們眼里就像熱天的一筐水果,賣不出去就會壞,因此誰都起勁幫著賣,眼看這筐水果就要爛得流水了,招來蒼蠅蟲子。

電梯門終于又開了,王長和心兒走出來。人們都戲謔地看著兩人,猜想三十多層的樓頂一路下來,他倆分了怎樣一趟垂直的曖昧旅途。心兒的眼神有所變化:一只小鹿在寧靜夜晚的山路上被迎面來的汽車大燈晃了一下,瞳孔一時復不了原,就是現在的樣子。

長說:“我開車來的,送你娘倆回家吧。”

心兒微笑著說:“謝謝王長,我也是開車來的。”那種微笑是對領導干部的。

父親此刻說:“王宏斌,丁老師是我兒子的干媽,你今晚對我兒子表現不怎麼樣,當心暢兒背地不幫你說話喲!”

他瞪了父親一眼,才喝幾杯酒?輩分都弄了!什麼干媽?那是世界上最庸俗最難聽的一個稱呼!只配當商標到辣椒醬瓶子上!

長哈哈哈地說:“那可不行!暢暢一定要幫王叔叔說話喲!我抓時間彌補!你們說個時間,我做東,請你們大家一道吃五福樓!暢暢一定要負責把丁老師和叮咚請到!”

父親對心兒說:“丁老師,那我們就都沾你的吃他一頓!”

“就這禮拜吧?”王審計師趁熱打鐵。

“我回去看看日程安排,這幾天又多了兩個補課的學生,日程安排的,不知這禮拜排不排得開。”心兒應付這種場面的經驗是有的,不說“不”,但也不說日子。

長也不缺這方面的經驗,人在此類時刻不能,再就煩了。

分手后他坐在父親車里,聽父親哼著八百年前的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你心態可以年輕,打扮可以年輕,找的二可以年輕,一到開口唱歌,馬上見了歲數。他趕摁了一下收音機開關。收音機里一個民歌手在春,他又把臺換了。廣告和貧在他的手指下飛快變化,于是車里只有一片噪音。

“你到底想聽什麼?”父親問。

他想聽一支鋼琴曲。他從來沒有真心過鋼琴,但不知怎麼,此刻想聽一支純凈優的鋼琴曲。比如肖邦的《敘事曲》。一個人真正了,心靈的覺需要另一種伴奏。

“怎麼樣?丁老師跟王叔叔配的吧?”父親大聲問。一喝酒他的音量就會上去好幾倍,說話跟聾子一樣吵人。

他仰靠在座椅上,閉著眼,警察把父親和王長都以酒駕的罪名抓進去,一時半會兒別放出來。

再見到心兒是第三天。兩人誰也沒提樓頂旋轉餐廳和王長,更沒提王長跟單獨乘電梯都說了些什麼,干了些什麼。但從那以后,他看心兒眼有一點變化,似乎摻進了一點王長的眼。靜下來想,王長無罪,對心兒這樣的人發出那種眼是無罪的。心兒是個讓男人心里發饞的人,尤其是父親和王長這歲數的男人。回想起父親對的眼,跟王長只有量的區別,沒有質的區別。

他不知該怎麼辦,自己的眼里有了點王長的意味,看到的不單單是他的心兒,不是特指的,而是泛指的一個進最后怒放期的三十六歲子。招蒼蠅招蟲子,既不是的過錯,也不是蒼蠅蟲子的過錯。

一年之后,他在失眠之夜回想起來,更認識到他當時對心兒和自己的認識多麼英明。

他翻了個,躺過無數死囚的鋪板發出吱嘎一聲,也算個呼應。

長在電梯里到底對心兒做了什麼?擁抱了?親吻了?了?呢,推擋了?半推半就了?從樓頂到賓館大廳大致需要五六十秒鐘吧?五六十秒鐘夠干什麼?他和都對此心照不宣地沉默。后來也沒見心兒認真安排什麼日程,容許王長宴請。事實是心兒本沒有多安排家教掙外快,每星期去學校一次,給班里四五個差生補課,也是免費的。但他總是不依不饒地想著:在電梯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個吃了豆腐,另一個以耳回擊?或者一個借酒抒,一個逢場作戲?總之他們從電梯里出來,好像什麼都開始了,又什麼都結束了。

從那之后,他常常在一個人的時候想心兒。他的想象由王長那帶鉤的眼領路,進心兒的領口。他甚至想象王長那樣的男人能對心兒做什麼,做的肯定都是些老流氓作,西門慶作,但他卻能到興,間接地過癮,因為他還不能想象自己會那樣對心兒。他還不允許自己那樣對心兒。他對心兒是另一回事,只是得滿心脹痛,做不出任何作。那個擁抱,和四十四個同學分的擁抱,都讓他用了好多天。他覺得自己對心兒的會有許多階段,從短信的到話語的,再到擁抱接吻的,最后到達生理衛生課的。那是好長一段路啊,要分多個階段去走?一個個階段都必須走完,不能混過去,都必須讓它們發揮那個階段的意義和使命。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景,匆匆掠過太可惜了,他要分期分段地領略盡、盡。

暑假接近末尾時,心兒帶叮咚和他去老丁老師家。臺上的花要修剪了,他拿著剪子來到臺。一會兒心兒也跟出來了。

“你爸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我接老王的邀請。”心兒輕聲說。

用了好大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老王是誰。父親背著他出賣心兒。

“他說老王人很好,讓老婆給甩了,買了三套房子,離婚還給了老婆一套。再說對老王他知知底,暢兒就是老王看著長大的。”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始終有種奇怪的笑意,好像里說的不能說服心里想的。

他不能立刻拆穿父親的謊言:什麼看著暢暢長大?旋轉餐廳他們是第一次見面。

“你看呢?”問道。

“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男人在王長和父親那個歲數,假如還談十八歲的,一定是騙子,要不就是有病。他們都想一步到位。一個有三套房子的中年男人是功人士,是當代英雄,至可以抵擋劉新泉那樣的大灰狼。總不見得他劉暢租把躺椅天天守樓下吧?上了大學到外地怎麼辦?心兒單槍匹馬地生活,外面做班主任、輔導員、家教,里面做媽,個個都是全職,尤其做班主任,四十五個青春期,四十五個學生一人考一次,一個人等于要考四十五次。

晚飯的菜里有他最吃的辣油筍尖。從老丁師母口中他得知筍尖的來源。上次邵天一寄來的包裹里有五斤筍呢。那天晚餐他沒有他的最。一個比較卑鄙的念頭出現了:不如促長和心兒的事,讓邵天一從浙江回來落一場空。讓心兒歸屬王長,做長太太去,他和邵天一就都沒份了。這對他無疑是痛不生的,但比讓給他邵天一要好些。為什麼就好些,他一時想不清。

現在他在死囚號子里夜夜失眠,有的是時間來想,似乎想清楚些了:因為邵天一跟他一樣年,自會有年那種單純狂熱的迷,那種對拜,得會跟他一樣炙熱忘我,一樣至,如夢如幻,不像王長和父親那個歲數的男人,上床辦事,下床談房子談存款,甚至談社保,談退休待遇。邵天一會跟他劉暢一樣,把跟心兒的當一塊經吃的糖果,嗍嗍,品品味道,舍不得吃再包到麗的糖紙里,實在熬不住了,再拿出來放進里,讓糖果融化得越慢越好,每一層次的甜味都浸潤心田,每一盎司的熱量都營養他們的。他不能忍的就是這個:在方式和表達上,他劉暢有的,邵天一都能有,只會更多,因為他就寫詩,雖然寫出來的詩引人捧腹,或無人懂得,連心兒都未必懂,但寫詩這活就足以征服的心。再說,他還就失眠,寫詩加失眠,一個憂郁人已經勾勒出來。邵天一才是他最強勁的敵手。這就是為什麼他最后會對邵天一舉起屠刀。

那天晚餐后從老丁老師家出來,叮咚還在門口擁抱外婆外公,還在撒耍賴,他抓時間對心兒說:“王叔叔請你吃飯,我覺得你應該去。”

心兒吃了一驚,昏暗的樓梯燈中,瞪大眼睛看著他:哪里和哪里銜接呢?不知道從臺上修剪花枝到這時分,兩個多小時,他心里的銜接一直沒斷。

到了他家小區門口,他下了車,來到心兒的駕駛座這邊。

降下車窗輕聲說:“你為什麼覺得我應該去?”

原來開車的一路,心里的銜接也沒斷過。

不知為什麼,看他的目深了許多,有點幽怨。

當天晚上,他給發短信說:“不管你去不去,我對你的都不變。”

“那要是我嫁給老王了呢?”的短信回來,他可以口氣的戲謔。

他想了想,回復說:“不管你嫁給誰,我都會永遠你。”正要發送,手指頭又狠狠打出“除了邵天一”幾個字。

回復是個莫名其妙的“啊”。

“嫁給他還不如嫁給我。”他的短信息說。

心兒發回錯愕的標點符號:“?!。”

“我說的是真的!”

“我快比你大出一個媽來了!”

“婚姻法規定不可以嗎?我年輕不是更好嗎?有更長的時間來證明我的,不是嗎?我你!你!你!”

沒有回復過來了。他看著一聲不響、毫無表的手機。為什麼不回復呢?快回復啊!也許邵天一這會兒了隊,短消息到了他前面,去應付他了。他無意中看見自己兩手攥著拳頭。也許隊進來的是王長。想到是王長,他的拳頭放開了。王長,王叔叔,雖然那天我好討厭你,對你在電梯里的行為深表懷疑,但你還是追心兒追得點吧,省得我和另一個年輕家伙把心兒一劈兩半,要不就是我和他你死我活。

心兒一直不回復。一直不回復就出他的行來了。他跑出家門,跑上馬路,了一輛出租車。剛上車他接到母親的電話,說今晚回家省親,兒子和丈夫都不見影子,正要洗澡,聽見兒子進門了,跑出浴室一看兒子又出門了。都九點半了,還往外跑,哪有這麼野的孩子!

因為有這麼野的媽。一回家倒是要管頭管腳!

當然他口頭上不是這樣說的。他母親放心,自己只出去一會兒就回家。母親他快一點,自己在公司里一天忙十六七個小時(其中六七個小時忙于打麻將,他為加注),回到家兒子老公連個影子都見不著!忙出來的錢供他們整天不歸家嗎?冰箱里的菜都塞滿了,都是上好的山珍海味,爺倆都不吃,都跑到外面吃館子,以為的錢是搶銀行搶來的?!

又來了。這位老娘!老娘哪天癡呆了,忘了這些詞,他都可以給做提詞的。出租車司機在聽路況報告,他師傅把聲音開大點。老娘罵起來反正就是那麼幾句,前好幾年已經背了。

等出租車到了心兒的樓下,他收到心兒的回復:“我也你,乖暢兒。有時盼你快點長大,有時又特別怕你長大。好好睡覺吧。”

眼淚涌進他的眼眶。司機問他下不下車。他看著心兒的窗口,點點頭。司機他快下,路邊不準停車。他又搖搖頭。

他直接乘著載他來的出租車回去了,付了司機十五塊錢。十五塊,得到心兒那麼一句話,太便宜了。回到家里,母親坐在沙發上打電話。即便母親回家,大半個人還吊在電話上。他和母親的談話多半是利用母親打電話間的散碎時間,算是播。母親的電話把公司的業務延到家里,一個生意機會都不想錯過,一個客戶都不想得罪,一塊錢的虧都不想吃。累極了會說:“我圖什麼呀?我一個人能吃多、花多啊?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們!”為了他們,把自己放逐到家庭之外,用麻將桌上的輸贏減。為了他們?他們同意了嗎?跟他們商量商量!一廂愿地為了兒子和丈夫以及家,結果把家給荒了,豪華公寓的基本上是鐘點工,有時鐘點工走了,忘了關那六十四寸的電視,或者忘了洗刷用過的榨機,提醒他們這公寓的真正主人是誰。母親把丈夫差不多也荒廢了。父親跟他打過招呼,關于他在旋轉餐廳看見的那個人,對母親一個字不要提。

母親在兩個電話之間播一句:“暑假天天練鋼琴沒有?練得怎麼樣?”

他點點頭。

又是在兩個電話之間,問他:“補課補得好嗎?都補了哪些課?”

他又點點頭。

母親要的回答不是點頭。這是個不能用“yesorno”來做答復的提問,回答應該是的,帶些形容的。

“我問你補課補得好不好!明年要高考了,如果進不了像樣的大學,我的補課費就白花了,轉到二中花的四萬兩千塊錢也白費了!”

很奇怪,母親對很多事記不住,英文二十六個字母都記不全,對錢數記得真清楚。這一點和父親是絕配。

好在的手機鈴又響了,三娘教子暫時退到幕后。打電話的樣子非常殷切,非常激。他想象這座城市要是火山發,把活人都澆筑塑像,母親將是一座打電話的塑像,父親大概是一尊電腦前看票分析的塑像,也許是跟那個庸俗人在床上的塑像,他自己大概是發手機短信的塑像。那麼心兒呢?但愿心兒幸免火山發。也許他和心兒還有叮咚正好到外地去旅游……到哪里去旅游呢?到張家界還是國黃石國家公園?要不就貴州黃果樹大瀑布?澳大利亞黃金海岸?

躺在死牢里的他想著那一個個好地方,一個個他沒有去過也許永遠不會去的地方,那些好地方從來沒有出現過他和心兒,依然山好水好,都是為與他們不相干的陌生人好,好得那麼無……在他死后,它們依然好地存下去。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看到它們,而他和邵天一永遠看不見了。

他哭起來。他一舉滅了兩顆壯麗景的心。

去年夏天結束,高三第一個學期的第一次模擬考,他的語文績上升到全年級第十二名,從來沒有過的。功勞歸于心兒。邵天一是全年級第四名。他進人群看榜的時候,邵天一正好從人群里往外走,說了一聲:“恭喜啊。”

他覺得那聲恭喜像咒語。

高三第一學期,他和全班同學一樣,都是眼神發直,一副若有所思,或者說心不在焉的樣子。每個人似乎都在心里死記一道算式,或者默背某段古文,或者正想起一句翻譯文字,不知被什麼一打岔,丟失了,于是便茫茫地逆著思路回溯,想把落在一團糨子的記憶里的句子找回,拾起。試題做得越多,記憶就越發了糨糊,什麼落在里面都打撈不起來。楊晴在丁老師的策劃下組織冬游,全班卡拉OK,但仍然解不下每個人背上無形的重負。

讓他完全忘的就是跟心兒的短信往來。一次次的抒懷會讓他抖,讓他對眼前的試題練習課本生發一點胃口。只有最好的未來才能保障追求心兒的資格,只有最好的考試績才能擊敗邵天一,這是他咬牙吃苦時常常告訴自己的。有一天,他晚自習后往學生宿舍走的時候到了心兒。心兒扶著班里瘦骨嶙峋的生燕子走過來,問他能不能讓燕子暫時躺到他床上休息一下,燕子晚自習后虛了。等燕子的父母來校將接走,心兒累得也要虛了。他讓也在自己床上躺一會兒,但堅持要走,說是星期四,必須去兒的學校看

他不放心,要和一同去叮咚學校。路上說:“這件事老師不應該跟其他學生說,但對你這樣也有過考試心理障礙的人,我覺得說說無妨,讓你知道你不是單獨一個人,很多同學跟你一起在經歷練,經考驗。燕子家里得太厲害,心理力超負荷,得了厭食癥,糖一低就虛。”

飛度開出學校大門,瘋子石竹從對面馬路走過來,圍巾把整個臉包得就剩了一雙眼在外面。飛度減速,心兒打開車窗,問石竹:“幾點了?”

石竹抬起手腕看一眼表回答道:“九點一刻。”

心兒說:“謝了。”

石竹說:“不客氣。”

“早點回家,拜拜!”

“拜拜!”

等車窗關上,心兒說:“哪怕一天跟說這麼兩句都是好的。”奇怪地笑了一下。“我要是瘋了,肯定特別想有人跟我說話。好幾次我做夢,自己瘋了,就怕人家看出來,所以好想人家跟我說話,一說話就能證明自己不瘋。”

他看著怎麼會做這麼怪誕的夢?

又說:“我到了四十六歲就申請退休。要是那時候考試制度還不改革,我就不能干了。不了。”

“四十六歲學校不會讓你退啊。”

“那就辭職。”

“為什麼四十六歲呢?”

“我四十六歲,叮咚正好大學畢業,工作了,不用我養活了。”

他做了個頑皮臉說:“王叔叔養活你,你明年就辭職吧。”

“什麼王叔叔李叔叔的?”剛說完突然悟到他的所指,輕輕拍打一下他的腦袋,嗔怪地一笑,“壞孩子!”

“你一直沒跟他去吃晚飯?”

“沒有。”

“為什麼不去?”

“哦,你不喜歡他,我就要喜歡他?”把這個話題關上了門。

過了兩天,他給發短信問道:“你也沒有那麼不喜歡王叔叔吧?”

不回答。當天晚上心兒負責晚自習,吃了晚飯,他用短信再次催問:“是不是王叔叔在電梯里XE(邪惡)了?”

還是不回答。

“他到底在電梯里干了什麼呀?YY(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那頭一片靜默。他不甘心,好奇心又痛又。“要不要我跟我爸奏他一本?”

晚自習前,在教室門口到他,說:“別跟你爸奏他,他也沒干什麼。”

的潛在語說:還能干什麼?那種了惡心的笑意出現了,這種笑意特別合適一張貓咪臉。不是很認真地惡心,不值得認真。

開始描述:電梯朝外的一面是玻璃的,可以觀瞻城市燈火,也可以讓城市觀瞻他們,突然之間,一袋裝得松散的馬鈴薯倒向口袋就徹底散開,里面的馬鈴薯塌方了,這就是七醉的王長的擁抱。用好玩的語言形容那擁抱給的印象。被砸得差點從電梯的玻璃墻壁穿墻。

他聽完之后有種覺,心兒似乎在戲弄王長。王長和相比,了弱勢,他讓撈到一個不樣子的擁抱。但的描述還是把他逗笑了:一袋馬鈴薯,袋口開了,馬鈴薯潰不軍,差點跟同歸于盡地落城市夜景。們在教室外說完這番話,晚自習的鈴聲就響了。

吃了晚飯所有同學就像白天上課一樣沉默地走進教室,坐回自己的座位。同學們像一群年輕囚徒結束了放風,走回號子,步子那麼拖沓無奈。上晚自習的人幾乎是全數,每張課桌都沒有缺席的。

現在他坐在死囚艙室里想,王叔叔假如沒有暴他馬鈴薯式的擁抱,也許父親就做,心兒就做了長太太,讓邵天一和他干著急,干瞪眼。但兩人都會活著。

天快亮的時候他失去了一會兒知覺。他不管那睡著,因為他并沒有到困意,那種令人舒適的健康的松弛,似乎和他永別了。失眠使他一夜夜地增加對邵天一的理解,和他達到某種共識。他覺到邵天一式的敏,他到了無眠之夜一夜頂一年的,那種被失眠催的心靈不可避免地富、復雜和黑暗。邵天一讓自己活在他劉暢的失眠中,讓他和活著的劉暢一同“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往往他一個猛子驚醒,然后才明白自己失去過知覺。毫不舒適的一種知覺斷電,一點夢都沒有。“夢里不知是客”,便也不知為囚,可他夜夜無夢。

中午,老張給他帶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他一就知道是書。現在他最不想見到的東西就是書。讀書他可讀夠了,讀傷了。假如他能活下去,或許要很長一段時間,才會讓他那被書傷了的心愈合。眼下他是生死未卜的囚犯,最大的優越是他不必再心讀書考試。對了,考試!這不是人干的事,永遠與他絕緣了。讓別人苦,讀書,考別人去吧,我劉暢從此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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