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好第二十一章

父親躺在被子里是那麼薄的一片,快跟他一樣失去實了。最后父親終究會薄一張相片,和他的相片并排被掛在墻上。他能真切到父親的疼痛,這種絕癥在晚期的疼痛讓人生不如死。母親拿著一個廢棄的玻璃瓶,里面灌了熱水,做父親的熱水袋。就在他被殺害的那天,父親第一次為了莫名不適去就診。第一次診斷非常疏,過了父親的病灶。就像這個國家所有吃低保的人接的醫療一樣,父親得到的是最低質、最陋的醫療,因此他直到出現腹水才到醫院些許重視。第二次診斷的結果出來,父親得的是肝癌,并由于第一次的疏已經進了不治期。

他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意識到父親是有德的。現在每天那麼多人來看父親,敘談邵師傅當年怎樣有恩于他們,徒弟的徒弟,師弟的師弟,熱絡得像父親在家庭外有個更大的家庭。這些比父親更不得意更邊緣的人們,離開時總留下十元二十元,讓母親給邵師傅買點好藥,求個好醫生做個好手。他們不知道那點錢都不夠私下塞給麻醉師的紅包。

挨著父親,父親在半睡半醒時能覺到兒子,他無力地出手,似乎到了他,這種難以捉覺使父親清醒了許多,但再到的,卻只是虛無。父親回手時,充滿狐疑,他不相信那純粹是他病膏肓的幻覺,兒子的溫、氣味分明那麼近。他一直注視著父親,父親的大臉盤小了,又失去了圓潤,變得瘦長,瘦長而塌陷,提前把骷髏的形狀凸顯出來。這在他的知中就是一剎那,但母親卻對父親說,我們天一走了快一年了。

當父親也變一盒灰燼和一張像的時候,母親就徹底被撇下了。好在母親是個苦慣了的人,苦慣了的人都是存在主義者,發生了的就接,存在的,一定有存在的道理。母親把存在的道理做命。以后的存在道理是替兒子和丈夫存下全家的記憶,全家的記憶不都那麼糟,也有金子般的時刻:四歲的天一跟爸逛鳥市,賣鳥的人疼天一,送了他一只小八哥,不久就學會鄰居老太罵街:“考你個老娘!”天一和爸都笑得滿床打滾。六歲的天一和爸媽看馬戲,爸的香煙被一只小猴奪了,小猴煙像爸一樣瞇眼歪,那樣子逗了天一一兩年……

母親每個月都會念叨一句:“天一走了五個月了……七個月了……十個月了……眼瞅就一年了……”

真的有那麼快?劉暢的年輕犯人真的已經有一年的獄齡?他似乎也能在夢與夢之間,那神魂和尚未完全合一的剎那覺到他:他的刀下鬼,他曾經的敵。因為年輕犯人會突然哆嗦一下,瞪大的眼睛盯著一,然后再向四搜索。不必搜索,整個空間布滿了他的知。他知到年輕殺人犯的悔恨,事怎麼啦?怎麼就給他做絕了呢?是啊,事怎麼給你做絕了呢?現在法律也只能對你做絕。按照心兒的說法,他們倆都是年,該做好朋友才對。可是,晚了……

外面天大亮,里面才是小亮。這是最理想的幽暗,年輕犯人有時幾乎能看到他的刀下鬼。他開始是恐懼的,漸漸坦然了。兩個年最后的談話很不愉快,都跟喝了三兩假冒偽劣的綠豆燒酒一樣,又橫又渾。要不然殺人犯也許不會一步做到位,會在一刀見時猛醒,收住架勢,給他留一口氣。假如那樣,年輕死囚就不會在這里天天等自己的死訊。確實只有他記得他們最后的談話。只有停止的生命儲存下的記憶不會被篡改。活著的人總是有意無意地篡改記憶,對別人,有時也對自己。假如他能夠提供那份唯一的,真實的劉暢對邵天一的最后談話記錄,他一定提供。一定會的。

那天他回到家,母親和父親去醫院還沒回來。當前院鐵柵欄門上吊著的鈴鐺引起鄰居的狗時,他以為是父母回來了。當時他在自己的小屋里,背沖門,臉朝啟極慢的電腦屏幕,了一聲:“媽,醫生怎麼說?”后沒有回答。狗越越瘋。尚未啟的電腦屏幕像一面反效果不佳的鏡子,反出一個站在窗外的人影。瘦瘦的肩膀,蓬松的頭發。他回過頭,小屋的門正對著那扇窗,看見這影屬于誰,屬于一個已經被他當敵人的人。劉暢不是去二零六醫院看他爺爺了嗎?

他走到窗前,打開一扇窗。

“你來干什麼?”

“你住在這兒啊?”窗外的男孩笑了一下。

他沒有答話。他恨了這個男孩笑里的意義。他常這麼笑:笑人笨,笑人英文發音土,笑人穿著打扮不得當,笑人活得太累。一次他穿著一套新西裝準備上臺朗誦,他咯咯地先笑了幾聲,等同學們催問他笑什麼時,他才說:“太神了!像功人士!功的農民企業家!”他差點告訴他,這西裝是丁老師給他買的,他自己挑的,原價一千多元,一折大減價,他才肯讓花錢買下。但他不能讓公子哥把丁老師也笑進去。

“不能住這兒?”他問。

“能啊。就是沒看見你家的別克啊。停哪兒呢?”

劉暢的角又拱出那個該死的笑來。那次在飛度里,他撒了彌天大謊,心兒很快給他來了短信,說有沒有私家車不是大事,而過分在乎有沒有私家車就了大事,一個男孩有著如此大的虛榮心是非常不好的大事。收到這條短信時,雖然沒有人在場,雖然是夜晚,他也恨不得把自己的臉藏到里。現在劉暢重提別克的謊言,他想把他那所謂年的笑容裝進他正牌Adidas(阿迪達斯)的

他把門打開,咣當一摔,隔壁的狗再次狂吠。轉眼間劉暢已經在門了,他擋住他。

“別往里走。我問你,你來干什麼?”

“我想跟你談談。”

“不是談過了嗎?”

“沒談攏,找個地方好好談一次。”

劉暢的臉正經起來,甚至有點張。

“我不想談。我要復習。”

“不耽誤你復習。我也要復習。走吧。”

他和他眼睛對眼睛,對了幾乎一個世紀。

“不行。有什麼事都等高考完了再說。”

“我也要高考。”

“我跟你不一樣。你家有的是錢,考零分都不愁找不到工作。”

“就談五分鐘。”

“五分鐘也不行。”

“三分鐘!”

“一分鐘老子也不想跟你談!”

“那好,我就在這里跟你說。”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你聽著,假如你再糾纏,欺負,你給我小心點兒!”他一使勁,繃在牙齒上,繃白了,像攥得過的拳頭,循環都被掐斷。

“你才糾纏呢!”

“我就糾纏,因為我喜歡!我!我大學畢業就跟結婚,我跟已經計劃了,我也跟媽說了,媽都沒有反對,你想怎麼樣?!”

在劉暢拔出的刀刺中他之前,其實他吐出的每個字都刺中了他。他半天說不出話來,需要一段時間療傷。

“我知道你的新歡了。”他終于攢足力氣說,“你倆是夜壺找尿盆,配得很!走吧!結婚去吧!”

“那你為什麼不讓開?還在死纏爛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半夜到家去擾,擾得人家沒法待,跑到父母家了一宿!”

他明白了,他盯梢過劉暢,而劉暢反過來也盯過他的梢。

“是誰纏著誰?你搞清楚點!跟我說幫我找到一種新安眠藥,讓我晚上到家去拿……”

“撒謊!”

他確實撒了謊。

給我發短信,讓我九點鐘以后去家。”

“短信給我看!”

“憑什麼給你看?”

“那你就是胡說!”

他確實是胡說,但面子不能不要。

“你能證明我胡說嗎?發勾引我的短信,能告訴你?”

“胡說!不準你污蔑!”

“我胡說怎麼了?我們還胡做了呢!”此刻他在貧民窟下意識學來的語言和態度很好使,“你以為到你手里還能是什麼好東西?”

“我知道你倆發生的那件事!我不怪,我都能理解。是你個大牲口發,玷污了!”

“誰能玷污?丁佳心是最爛的人……”

此刻劉暢他住,或者說閉上他的狗。這一句他不能完全確定聽準了,因為隔壁的狗得太狂暴。

他看到劉暢的臉石膏似的,也許他自己臉也沒好看到哪里去。兩人同時安靜下來。劉暢病了一樣衰弱,啞著嗓音說:“我們不吵了,好吧?”

他愣住了。這算求和嗎?還是他開始相信他剛才對心兒的詆毀了?他后悔這樣敗壞

“能給點水喝嗎?”劉暢簡直不是求和,而是在乞憐。并且他的臉是令人驚悚的白。客人突然變化的態度把他弄傻了。也許他怕富二代病倒在自己家里,他家擔待不起。他轉過往廚房去,要給他去倒水。就在他一只手開廚房門上破草簾時,他脊梁上被重錘一下,接著,一尖利的疼痛由遠而近地來了……

他轉過,看見刀子從什麼地方被使勁拔出來,用了一會兒工夫,他才明白刀是從他自己脊背上被拔出來的。那麼,刀尖上的就是他自己的了。一滴滴飛快地落到地上,他頭一個閃念想到的是,會有下一刀嗎?下一刀會是哪里?他看到刀后的殺手,白臉轉為赤紅,兩眼呆愣,似乎也在想同一個問題:下一刀落在哪兒?他突然出手臂,不知是要擋住自己的臉,怕臉破相,還是想奪刀……

他假如能作證,會把“最后談話”寫一篇漂亮的報告文學,讓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神態、每一句對話都再活一遍。他會得到高分的,起碼心兒會給他很多紅五角星。讀到彩描寫,心兒就會用紅筆勾下來,在旁邊畫一個小小的五角星。他的作文常常是繁星一片。世上沒有一個人像心兒那樣欣賞自己,但他再也沒有機會獲得心兒的紅小星星了。他再也沒機會向心兒道歉,他和劉暢最后談話里的中傷都不算數,都是話趕話趕出來的氣話,主要是為了氣劉暢。況且當時他有多失敗多痛苦啊?痛苦到極致,非得用那種語言為自己止痛。非得說服自己,那就是個爛人,失去才不會疼碎心。

時不時地,心兒也能覺到他的在場、他的存在。尤其在生病的時候。發高燒時幾乎看見了他,因為那雙大眼睛又微微鼓起,凝聚著不可思議。那時躺在山區的簡陋農舍里,那個村子被棄了,棄給了老人們和孩子們,年輕人和壯年人都消失在遠方的城市,了統計外的人口,形城市之下的城市,或城市中的流城市。老人們和孩子們都不知道代課老師生病了,高燒從三十九度直升至四十二度,只知道鎮上的小學校沒開門,孩子們野在山上,在荒蕪的田里。那時候的心兒和他很近,他相信能看見他,能覺到他。他是重病的唯一知者,唯一的陪伴,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病得那麼重,一度幾乎氣絕。村里的老人們和孩子們偶然談論,城里來的代課老師這幾天也逃課了。小學校一共五十多個學生,住得山一家水一家,孩子們上課要走十幾里或二十幾里山路,所以常有逃課的,城里來的老師就必須山一家水一家地去員,去哄,去補課。老師逃課,正合他們的意,省得他們自己逃課。老師說上課就可以改變命運,做跟自己父母不同的人。但他們看不出做跟父母相同的人有什麼不好,他們急著做跟父母相同的人,早早混進城,早早找人或男人生孩子,做他們父母那樣城里鄉下兩不管的人,生多孩子生多。他們認為城里來的老師事兒多,本來他們喜歡自己的命運,非要他們改變。老師要是永遠逃課他們就稱心了。所以沒人打聽這麼多天不見去了哪里。

躺在土坯搭的板床上,只有他守護原先飽滿紅潤的裂的干皮,,又,也許在一個名字。是“天一”?

他怎麼可能不?怎麼可能相信他在最后談話時對的辱罵?對他的好,他難道不知道?對他的每一點每一滴的好,都長進了他的。他們之間授過多?心靈到心靈,還用分誰是誰嗎?就是他自己,也不必懷念,因為就是他的一部分青春,他的一部分長,一部分的他。

他守護了好幾天好幾夜,有時的手指輕輕地,這是他的板刷頭嗎?十六七歲的時候,第一次用手指他又又短的發茬,笑著說:“你戴了頂貂絨帽子吧?”

溫從四十二度降到四十度,又降到三十八度,最后降到了人間絕大部分員的溫度。睜開眼睛,他明白,了,已經看不見他了,健康和氣切斷了對他的覺。

從床上起來,輕飄得像個吹氣娃娃,并已出一半的氣了。看了看地上的巨大茶缸,半缸水還在。是靠水度日養病的。病自生又自滅,呢,自滅又自生。站不穩,跌倒在床上。在想自己做的夢,零零碎碎的畫面、形象,都是邵天一那孩子。病魂悠悠的幾天里,天一來過,陪伴過,這點深信。

他無法向說清,那不是夢,他和相約,必須病做橋梁。扶著墻站起,扶墻的手抖得像八九十歲。他陪伴吃著泡面,啃了半的蘿卜,就像他活著的時候,多次陪伴吃最簡單的飯食,因為相互就伴,吃得總那麼香。然后上了路,走走歇歇,傍晚才到一家門口,嘶啞地了一聲“畢世康”。姓畢的學生看見,心想,完了,逃課的老師回來了。對畢世康說:“明天早上都到學校,看籃球比賽!”用DVD上的國籃球賽當糖果,哄他們上學。他想好可憐,掙不了幾錢薪水,把學生們當山林里珍貴的畫眉蛋東一顆西一顆地撿來。這原先產畫眉的山里,眼下只聽畫眉偶然地唱,難見畫眉一,更別說畫眉蛋。教學之于就像母,是人就有,是母親就有,不付出不行。從畢家出來,天快黑了。畢家的老人只剩了一個,畢大娘說山上有野貓呢,搞不好還上熊,一個人咋走?老師不走了吧。

說還有一家要通知,明天可要孩子去上學哦。摁亮了手電筒,一支手電筒才能照穿幾尺黑暗?

只有他陪伴,他上一生太短,沒陪夠,沒夠,現在接著,沒有妒忌沒有障礙沒有期限,什麼時候能陪夠夠?早著呢!

他陪伴到深夜,陪伴到天漸漸發亮,山那邊出太了,要兩小時才能照到山這邊,但天早早紅了,病黃的臉也給天映得發紅,原先上那層裂的皮下面,新鮮的長出來。不死層皮,就是現在這樣。層皮能重生多好,現在可是他唯一的,獨的。

他陪伴來到校舍,太剛從山那邊照過來,山的姿給鑲了金邊。教室只有一間,其他的空關太久,里面的板凳都被人了。學生們來了過半,從來不會全數都來的。心兒開始點名,點到某一兩個缺席的,其他學生說他們去了城里,找他們爹媽去了。去了城里便可以永久逃課。城市中的流居民在向一個世紀前退化,形不小的文盲人口。心兒這樣的心呢!假如可能,他愿意充當一個學生,頂上一個名額,填滿一張空課桌,讓心兒眉心打的結稍微松開一點。下午學生多了一些,都知道電視籃球賽最后一堂課才放映。學生中最大的十四歲,一到十五的,就可以冒充十八歲,到城里的住宅小區當保安,或到洗腳房學習伺候大小各種腳丫子。幾個學生最后到達,最后一堂課剛打下課鈴。這幾個學生都是十三四歲,都住在鎮子周圍,沒有理由遲到一整天。心兒問他們遲到的理由。學生中一個最年長的男孩說,理由是他們去鎮政府樓里上網了。網民們呼吁要捉拿一個教師,網民“師生畸的始作俑者”,從城里逃到山里。心兒畏了一下,不敢正對那幾個學生的眼睛。一個學生看著心兒,哼哼幾聲,別以為山里就不是五星紅旗下了。心兒剛想頂一句,算了,咽了吧。

還有更大的山可以容躲藏嗎?他覺著心兒的臊,熱辣辣地爬到臉上,爬到脖子上,爬了滿背。

此刻已經站在幾十雙眼睛前面,幾十雙十三四歲的眼睛,可以剝得下服,剝下的皮,挖出臟。能挖出想教他們的心嗎?能挖出為他們的愚昧無知所到的焦慮嗎?認罪那樣垂下目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但可以糾錯嗎?有一肚子教學的知識,有著記吃不記打的教書匠統,來此山中填補最后一個代課老師的職位,一天七八個小時幾乎義務教學,這可以作為糾錯的方式嗎?顯然孩子們不那麼想。就讓一肚子知識爛在肚子里,讓他們退化文盲不可惜嗎?昨晚還友善的班長畢世康問,到這里來打算勾引誰?想說從來沒勾引過誰。但誰能作證?

他能,他邵天一在此作證。

發冷,就像高燒初起,他都能覺到的冷。

這里是教不下去了。

他很想告訴他們,是世上最好的老師,讓多學生上了中文,讓多學生上中國的古典文學,那些留洋國外的學生,在學舌外語時常常不自地反思:古老中國的文字表達怎麼那麼練那麼樸素,因此在他們的中,中文、中國和丁老師是一的,屬于同一份懷舊。

也許會去更遙遠更偏僻的鄉村。會把叮咚接到最終落足的地方。叮咚將來就是一個鄉村教師的兒。也許長大也會長一個鄉村教師,就像老丁老師的兒是小丁老師一樣。

的想法他都能知到。

在回城的公上想,最后的落腳點要看法律對的最后發落。給在獄中的劉暢遞進去的小說《自由》里,就夾著一封懺悔信,并說明會為他劉暢作證。大上,給叮咚和母親發了短信,告訴就要回家了,因為想念。他連帶著淡淡腥微微淚咸的想念都能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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