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到的傷心，的心已經傷到將死的地步。

站在看守所的大門外已經半小時了，但那個姓張的法警從里面出來又說，在押犯劉暢拒絕會見。還想說什麼，但滿口無語。被拒絕就該走了，不是嗎？可那麼不甘。他見厚著臉皮向張警微笑一下，問能不能再勸勸劉暢，得到一次探監機會太難了，是讓不可能生發了可能。

張警點了一煙說：“你人脈不錯啊，探監申請肯定有上面人幫你活過，確實也被批準了，但人家不愿見你，你還不向后轉，回家。”

“他說為什麼了嗎？”怯生生地問。

“不知道啊。”張警的樣子明明說：知道也不能告訴你啊！

這就是他活著時最的心兒啊。他比還屈辱傷心。

張警看著，油然生出一憐香惜玉之，說這樣吧，把想說的話告訴他，他爭取一字不差地轉告劉暢。他給人帶話帶了大半輩子，耳朵到嚨就是傳聲筒，直接過話，不經腦子。請說吧。

抬起頭，看看墻頭上的鐵網。他活著的時候老想打聽，那是否通電，真通電萬一落上去一只鳥怎麼辦？

“……請他保重。要有信心。還有，把這個給他。”

張警接過遞來的布包，包口穿著一帶子，如同腰那樣或松開。他松開包口，往包里看去，包里裝著一個餐盒，解釋是燒鴨，警盡可以打開檢查。除了燒鴨還有一本雜志。張警出雜志，還給。

“劉暢不看書。”

“不看書？這本書不一樣，是他同學寫的，得獎了……”

“誰給他帶書進來，他都直接扔垃圾桶。他說看見字兒就頭暈惡心。”

心兒費了多心才讓他上語文？現在他要如數還給。

“今天是重，你轉告劉暢：遙知兄弟登高，遍茱萸一人。”

“誰？”

心兒再次灰心地笑笑：“算了吧。只說保重，有信心，就行了。”

他陪慢慢轉過，沿著來路走去。一條街都是看守所的地盤，墻頭高得遮天蔽日，鐵網疏而不。那本省級文學雜志被拿在手里。雜志裝幀和印刷都顯得糙，封底印著本省兩種白酒的廣告，翻開封底，又是床墊廣告和托車廣告，給雜志寫稿的所有文人靠從來不讀他們文章的人發稿費。一個白酒商人為了白酒廣告賞了文人們一筆獎金，得獎人的名單印在封面上，第五個名字是他的——“邵天一”，名字外圍被框了黑框。

此刻他和心兒站在墓地，面前有三塊黑水磨石墓碑，前面兩塊上面刻著邵樹穩和董素芳的名字，因為是兩座空墓，所以名字都用紅料描寫，只有他墓碑上的名字是鎏金的，表示亡者已在此安息。他跟心兒一起注視墓碑附近，公英開了幾朵小黃花，一年中最后一茬公英了。碑石上銘刻的字跡，什麼也不提，只提示“邵天一千古”，該說的都留給碑石兩側的生辰與歿日去說，生辰與歿日之間只相隔不到十八年。這年清明，母親和父親的大徒弟、二徒弟把他的骨灰盒遷到墓地。他和心兒一同環顧這片墓園，它離城區一百里，圖的是便宜。母親花了幾年積攢的小時工工錢買一平方米地皮，他們一家三口將逐漸在這里團圓。

心兒拿出雜志，在墓碑旁坐下來。下午三四點的天，云往天的一頭走，太往另一頭走，都走得匆忙，墓地明一剎暗一剎。低的墓碑前，一撮撮紙花和塑料花，這里離城太遠，重節沒多人來緬懷故人。心兒翻到雜志的一頁上，《無眠曲》是這頁的大標題，標題下的名字和墓碑上的名字一字不差。故去的年輕作者有個時髦名字，一個學校就能找出兩三個“天一”。那一頁還有一行要的字：高考生散文一等獎。拿出一支筆，在他名字下寫了一行字：“天一：為你高興，為你祝賀……”到了該落款的時候，的筆卻提在空中，最后寫下“你的丁老師”。他明白了，要使和他的關系“質本潔來還潔去”。然后打開皮包。他悉的皮包，從它嶄新看到它半舊，現在邊角都磨損出纖維來，毫不裝假的假皮革，中學老師都這樣捉襟見肘。從皮包里掏出兩個瓷盤、四個橘子、一小串香蕉，整齊地擺放在墓碑前。又接著在包里掏。他知道的皮包里應有盡有，有頭疼的學生，能掏出阿司匹林，誰傷了手腳有創可，肚子的也能從那里頭找出三兩塊餅干或一小把堅果，的皮包是魔匣子。此刻從包底掏出一個打火機，這是的皮包魔的新貨。接下去又變出一樣新東西，一個煙盒。有誰知道會煙！點著煙，著坡下，目及，層層疊疊陌生人的墓碑。

完了一煙，又一，直到把煙盒里剩的五煙完。他到心里是個大空，不知拿什麼去填。

最后一煙了一口，轉過，將煙在墓碑下的泥土里。怪了，煙居然沒熄！他在高二（1）班過一兩回煙，被抓住，小小地發了一場脾氣，說在班級里絕對不準煙。他頂說某某男老師課堂上都煙。說他是年人，他調皮一句，說十八歲一到他馬上煙！但他的十八歲永遠也不會到了。這是來給他還愿嗎？

那本雜志也被放在墓碑前，又拿起一個果盤在上面。太移到西邊才徹底從云里出來，云就了霞。半個天都是霞。

一輛卡車來了，隔著幾千塊碑石停在坡下。卡車上下來十多個人，男的多，的。兩個人攙扶一個人從卡車駕駛室里出來，他認出被攙扶的是自己母親。男的都是父親的師兄弟，徒弟，徒弟的徒弟。

心兒正從緩坡另一邊的臺階下坡，跟那一行人中間隔著三百多米，隔著上百座墓碑，隔著個他。現在他右邊是下坡而去的心兒，左邊是上坡而來的母親一行。滿腹心事的心兒沒注意這一行人，直到隔著三百多米聽見他們的對話。

“……其實我們能抬著邵師傅來的，這坡也不大。”這是一個男人說的。

“還是不來吧，見到天一的墓地又要傷心。傷心一場還不知道讓他活幾天呢！”

“就是，不來是對的。車子在路上還拋錨那麼久，止疼片的勁兒該過去了，我師傅還不疼死！”

他看見心兒站住了，向左邊扭過頭，一行人已經上到高，視野里都是和腳后跟了。一不。他覺到想往回走。往回走十來步，就有條攔腰纏在坡上的小徑，順著它走，就能攆上那一行人。他此刻不得不暫時放下心兒，因為他要跟母親待一會兒。

母親呼呼地氣，終于上到邵家墓碑所在的坡度。往橫里走一百多米，就是邵家三口未來的團圓地了。父親的大徒弟說了一句：“誰剛才來過了！看，還擱了本書在這兒！”大徒弟把雜志拿起，放到母親手中。母親看著那一頁，“邵天一”三個字如從天外飛來。在他名字上了又，要不是當著外人，會把臉和在名字上，當兒子溫熱的帶汗味的額頭、臉頰、鼻尖去，但是個老式人，別說天一死了，就是他活著，對他的疼和都擱在心里。

“誰送來的？”父親的師弟問。

“送來的。”父親的二徒弟指著丁老師三個字說。

“來跟天一過重了？”大徒弟的媳婦說。

“狐貍！天一死了都不讓他安生！”二徒弟說。

“還給了半煙，什麼意思啊？”師弟說。

二徒弟的媳婦撿起另一個煙頭，演起俗套頂的壞人來，扭著茁壯的腰肢，在墓碑與墓碑之間走秀：“人家不就找了個把小白臉嗎？你們惱什麼呀？”

年輕英才邵天一，給暗示為小白臉，二徒弟呵斥媳婦：“前天才揍過，又欠啊？”

二徒弟媳婦說：“誰揍誰呀？！”

大徒弟拿起那半煙，看著上面的“中華”商標：“一條中華煙頂一個下崗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有勁兒去啊！”

他無法阻止父親社會圈子里的人咒罵心兒。他不屬于這個圈子，活著死去都不屬于，也不他們，因為他們從來不懂得他。他們對于不懂的東西就知道咒罵，比如心兒這樣的妙子。心兒幸好走了。

二徒弟看看坡下，又看看坡兩邊：“剛才從那邊下去的的，是不是？”

人們心照不宣，頓時安靜下來。

心兒走到好遠，回頭看著坡上一炷煙直直升起。他們把那篇得獎散文燒給天一了。墓地一邊是落日，一邊是孤煙，好一個緬懷的傍晚。好像就從這個時刻，意識到，天短了。

他也意識到了，因為小火車站的燈都開了。小火車站上只有一個人在等回城的車。當然，他在陪伴。還是兩眼空空的，心里空空的。

火車是最慢的慢車。坐上這樣的慢車心兒和他都能回到年。火車頭的燈先到，接著到達的是聲音，然后是氣流，最后才是火車本。火車近來，近來，卻“忽”地一下，又朝站外開去。愣在站臺上，他卻為焦急，因為除了這一班火車，晚間沒有其他火車在本站停靠了。反應過來，小跑著進了候車室，問值班站長剛才的慢車怎麼不停。站長說因為沒有人下車，也沒看到有人要上車，要上車怎麼不站到月臺上啊？所以他就做主讓車甩了這一站。對不起，票錢可以退的。是應該站到月臺上，的神實在恍惚了。站長跟說晚上還有兩班回城的長途車，不過要走四五里地，到鎮子中心去搭乘。

的行裝比來時輕得多，所以不久已經走出去一里地了。鄉鎮的路燈稀落，好長一段距離才有一盞。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一輛輛車卷著塵土開過去，開過來。他不離左右，因為他的覺是不妙的。人們把他現在的存在狀態死亡，就是消失罷了，但曾經囤于的覺現在全解放出來。他的全部存在都是覺。他的覺是樹間的風，是草和野花的氣息，是這秋天冷熱適宜的溫度。他要知覺到他，便猛力在樹葉里穿行一陣。看，慢下來，側臉看看路邊年輕筆直的小葉楊，每一片心形的葉子都在抖：一片片都是被胳肢的小靈。臉上出現一種。他和這種神的流，只有他知道。

但那不妙的覺馬上追了上來。

一輛八十年代的解放牌卡車從邊超過，正好走到一盞路燈下。卡車在二百米的前方減速，停在路旁。他穿行于路蘆葦之間，讓灰白的蘆花扶搖飛舞，還是阻止不了往前走。還有一百五十米，就要走到卡車旁邊了……還有一百二十米……一百米……

蘆花里揚起的灰沙，那就是我，心兒！

他還是無法讓明白，他這是在阻礙繼續前行，要掉回頭往小火車站跑。離大卡車還有五十米……四十米……十米……

心兒終于覺到了他。旱了的路里，白蘆花起了大浪，刷刷刷，響聲悚人。停下腳步，似乎在辨認他——什麼樣的能量在無風的夜晚興風作浪？

突然用手捂住臉，蘆花上積累的灰沙迷了的眼。了右眼，不行，還睜不開，便掏出紙巾輕輕拭。快掉頭往回跑，往火車站跑！但遲了，從大卡車駕駛室兩邊的門里以及車欄里同時跳下七八個中年漢子，剎那間堵住了的去路和退路。

“是不是？”大徒弟問邊的人。

“師母來認認。”

“不。”

心兒看著他們，心存僥幸，也許他們認錯了人。

“請問你們這是干嗎呀？”

“想請你搭車。”二徒弟歪著笑。

“不了，謝謝，前面就是長途車站……”

他的覺真準啊，這些人是可以把咒罵變行的。他仍然于心兒和這一群人之間，但無法護著。

“你姓丁吧？”大徒弟問道。

“是的……”

一個拳頭打上來，心兒的鼻子一酸，接著鼻孔一熱流噴而出。第二拳跟第一拳相接得極，是朝腹部打來的。

他焦急憤怒，又無能為力。

里的泥塊也來了，照準那小小的麗腦殼就砸。還有七八雙腳提起，放下，那苗條的是他們腳下的球，被踢，踹，跺，踏。他束手無策，悲哀地待在一邊，看著被拳頭和腳以及底泥塊變了另一個人。人們就是這樣，打打就忘了：人是做的，灌的，一張薄皮包著的，能有多經打？

也就一兩分鐘，已經沒了人樣。駕駛室右邊的門開了，他的母親下了車。

他伴著母親走進人群，地上一個一不的，圍了一圈得呼哧呼哧的男人。人站在外圍，竊喜和后怕的都有。

他聽見母親說：“我的媽喲，這是誰干的？！”

沒一個人認賬。

他陪伴母親走到不再彈的人跟前，跟隨母親試了試的鼻息，還有細細的氣流出來。

大徒弟喊道：“我們就是看到路邊躺著這麼個人才下車來看看的，是不是，弟兄們？”大徒弟向所有人發威的目。

“沒錯！就是！”人們呼應。

“上車了，師母！”兩三個徒弟媳婦上來，拉的拉，架的架。

他著這群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卡車車廂里。他的母親給徒弟媳婦們拉到車門口，又是好幾雙手，推的推塞的塞。車廂里的人惡聲惡氣地催促：“你們幾個娘們，快上車了！”

人們被男人們出的手拉上車。他發現母親此刻又在車門外了，手上拿著半瓶礦泉水。步子不太穩，走到躺在地上的人邊。他覺到母親想遠了。母親想到那個活潑靈巧的老師，頂一頭沉甸甸的披肩發，人跑頭發飛，從教務辦公室跑下樓梯，迎著他們娘兒倆，笑容正對著他們綻放。管母親邵大姐，說：“邵大姐真有福，養了天一這麼好的孩子！我也有福，上天一這樣的好學生！”母親打發兒子跟同學們玩球去，自己要跟丁老師說會兒話。玩球的三四十分鐘里，他注意到母親和丁老師，兩人談得十分投，還有幾分機。那時他毫不知道，丁老師在向母親保證，辦理特困生加優等生的救濟待遇包在上。他覺母親看著躺在地上的老師是痛心的，跟著疼痛就涌出一種來，古怪的，蒙昧的，兒子生前過的一切人和，懂不懂都，通過兒子所的再來兒子，更兒子。慢慢蹲下來，把頭臉的人抱起，那麼多的，那麼腫的臉，幾乎找不到老師的。

清水進了老師的管，在哪里打了個旋渦，帶著一大，又出來了。他覺母親眼中有淚了。

一卡車的人都一聲不吱地看著。

大徒弟跳下車，拉起他的母親：“快走吧，不然給人看見，還以為我們把給打了呢！”

八十年代產出的解放牌卡車打著噴嚏，踉蹌著開起來，揚起漫天的塵土。

他覺到微弱的心跳。可不能迷糊過去，那樣就再也醒不過來了。那樣他和就到達了“永遠”。

的手機響起來，是來了短信。醒了，艱難地睜開被粘住的眼皮。的手翻山越嶺，海底撈針，把手機從皮包里撈出。眼睫全沾著，眼珠被隔在一道紫紅簾子后面。過紫紅簾幕，看見短信發自一個太悉的號碼。那號碼的主人已經故世了，不刪除號碼是為了自己騙自己的游戲，永遠當他活著。

短信說：“親的心兒：簡直不能相信，我竟用刀要挾你！我看出你有多痛苦！別痛苦吧，求你了！為了你什麼都行，我什麼都愿意，只要你好，你幸福，為了你我可以跟他講和，我甚至可以退出，假如他比我更能讓你快樂，幸福。不管怎樣，我都你，你，直到死。”

這是他寫了又于發出的信息，一直儲藏在那個舊手機里，現在他和一起閱讀這些遲到一年多的表白。

他看到的手指向撥號鍵，力道卻聚不足，指尖是疲的，終于撥出“1……1……”，當手指去夠那個“0”時，突然彷徨了。然后他看整個手垂下去，手機被按在口，好安詳啊。轉過臉，向他看過來，過流的目是深紅的，看見的就是他最后留在人間渾是的影。然后把臉轉向夜空。夜空毫不繁華，星星三三兩兩。他明白放棄了呼救。要隨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