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好》第二十八章
“高院還沒有消息。”沈律師說。
他已經習慣沒消息了。他不再失眠,白天都能死睡,有時放風他都免了,什麼比睡著了好?他現在的避難所就是無夢的睡眠,也許這就麻木。麻木一點兒也不難。窗外走過了四季,一個秋天又來了,樹葉有時會飄進這里,落在窗臺上,枯干了,一就發出細碎的聲響,半睡半醒地聽,像是葉子抓撓著要進到窗里來。枯葉都比他有活力,有意愿。
“不過好消息說不定就在路上。”沈律師又說。
沈律師下帽子,放在右胳膊肘邊。帽子把他又稀又的頭發扣在他腦袋上,一個剛出鍋的發菜蒸獅子頭。然后他四顧一眼,好像想再確認一次,周圍沒被裝上竊聽,他要確保以下的話不被錄音。他把臉湊近,近得讓他聞出律師昨天的晚餐,以及晚餐上他喝了幾兩綠豆燒酒。
“部消息啊,警方在邵天一原來的手機上找到了一條短信,對你非常有利,因為他在短信里威脅你的生命。原話是:‘當心你的小命!’所以我今天要和你再確認一下,邵天一跟你奪刀的過程。你上次說,你第一刀是泄憤,但后來幾刀是失手,因為對方轉來跟你搶奪刀子,你慌神了。邵天一的高和魄,跟你搶奪刀子,可以想象形對你是很危急的。”
他看著律師。難為他了。難為他那點頭發,遮前遮后還要遮旁邊。
“所以,你再想想,那天邵天一有沒有說威脅你的話。一定要仔細回憶。在事發當天說的,還是之前說的。之前說的也算。好好回憶一下。”
他回憶什麼?連上頓飯吃過沒有,他都沒有記憶了。他只希大家別搭理他,別打攪他,讓他在關過無數人渣的黑里死睡。
沈律師兩個手指做了個貓膩小作,手勢單獨無法完他的意圖,所以他的眼睛和臉部必須與手指合作,才能使意圖完整。意圖就是,過來,以下談話是絕的,所以支起耳朵,給我聽好嘍——
“你母親是準備傾家產救你的。”沈律師的嗓音基本沒了,氣流和齒擔起嗓音的使命,“媽的,不湊巧呢,就是省里從去年對公訴和司法系統開始嚴加監視,給什麼都沒人敢收,不過你放心,風頭總是一陣必然松,等松下來就……”下面語言是無聲勝有聲,全給臉部和眼神辦了。多年跟犯人談,大律師的臉部給練得極好使,一起來比語言傳神多了。“明白了,嗯?”
他看著律師的臉,看迷了。
“還有,全國未年人保護協會的一位副會長從北京給我打了電話,詳細問了你的案。是個會長。覺得雖然你在十八歲生日的第二天作案,但是會盡量為你爭取未年人犯罪的待遇。最高院復審,的意見很重要。所以,一定要有信心,啊?”
他以為過了十八歲他就是一條獨立于世的好漢,為非作歹歸好漢自己擔當。他覺得被什麼給笑話了。
“對了,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有關丁佳心的,出事了。”
日夜縈繞的困倦馬上退去了。好奇怪,他以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在他聽說叮咚指證他跟邵天一欺凌母親,企圖強暴母親時,他的心就不再疼了。睡眠也頓時回來了。接下去他編撰了供詞,說如何教唆他,挑起他對邵天一的憎恨。錄下證詞之后,他以為自己終于從那場苦中康復了,因而他從此不會再在乎。沈律師一千遍地告訴他,只有提供那樣的供詞,他才能活下去。他的父母、祖父母要他活下去,許多人要他活下去,據沈律師說,網上絕大部分人要他活下去。連他辱沒過的學校,連他得罪過的社會,都要他活下去。要他活下去是為了證明什麼。證明一個社會的寬容和關,從而反過來證明一個有著足夠寬容和關的社會是健全的,穩定的,和諧的。這樣的社會對一個活該挨槍子的渣滓,都要打撈。為了社會出的那只打撈之手不撈空,他也要活下去。社會有權決定誰值得撈,誰不值得。他不活下去,對得住誰?
“出什麼事了?”他問。
“在蒼山城外被一伙人打傷了,顱腦出……”
“誰打的?!”
“本來想報警,在手機上按了兩個1,不過那個0沒按下去,大概是休克了。不過很可能是……”
沈律師停在這里,好像這個話題讓他沒勁。
“很可能什麼?”
“不想活了唄。抬到醫院搶救了一夜,昨天中午死了。”
沈律師拿起帽子,扣在已經了個帽子的頭發上。然后他開始收拾文件,裝進皮包。
“聽說死的時候邊一個人都沒有。到昨天晚上父親才接到通知,趕到蒼山縣醫院的。這事暫時還瞞著母親,老太太有心臟病。”
多稀松平常,的死就是人們“差點忘了的一件事”,那麼橫來的暴打,那樣悲苦的自裁,沈律師一邊收拾著皮包就介紹完了。心兒,心兒,現在只是主流事件后面的PS(備注)。
前天他拒絕見。老張帶了的一句話給他:今天是重,說什麼“一人”。現在他想起來,帶的話是“遙知兄弟登高,遍茱萸一人”。那時他和,還有全班同學,的是天一,誰會想到,現在對于他,了個他過也害過的人。他對的如病,他如若活下來,需用一生來調養愈合。他渾抖得厲害。嚴冬在秋天進了他的骨髓。
他以為都過去了,自己經過了,到達了恨,又超越了恨,到達了不在乎。原來不是的,都不是的,他太不了解自己了。
“好在丁佳心把證詞都給我們了,還是我抓時間抓得。不然現在一死,我們還真不好辦,”沈律師說,“的證詞非常有用……”
“你快走吧。”他對沈律師說。
“你父母還托我帶話給你……”
“你趕快走。”
“為什麼?會見時間……”他看看手表,“還差兩分鐘才到點呢。”
他不走他怎麼能好好哭?他抬抬手,張警看見了,走過來,懂了他的肢語言,是要他把他帶回號子。
號子里多好,一個人也不會來搭理你。他從枕頭下出一沓照片,發牌一樣一張張地過,都是父母和他的照片,各個年齡,其實父母只有在全家合影時跟他最。還有兩張馬莉比賽的照片。最后他的手里就剩了一張他和心兒的照片,他著食指和中指,比劃著那個千篇一律的“V”字。照片是叮咚照的,心兒笑得有點苦:那個暑假要給他補課,苦差開始了。背景是一方盛夏的天,被污染的天里一朵艷紅的大麗。
他把照片放在窗臺上,窗臺太高,他要踮起腳才能把照片看全。這就是他為心兒私設的靈堂。照片里是他和心兒兩人,他連自己一塊兒祭拜,那個十七歲的夏天已經死了。他低頭默哀,等抬起頭,已是淚襟。心兒最終還是偏心的,現在和天一在一起了。天一比他走運,以死加封了永遠所屬權。活的世界,必然在變的過程中,事會變丑,變質,變恨,恨變仇,仇讓人揮拳頭執兇,正如心兒被暴打,正如他杜撰供詞,指控心兒教唆煽,正如千萬匿名網友向任何陌生或人潑臟抹污。
又一個星期到來,沈律師是星期的日歷和鐘表,標記著一個新的星期開始,一個舊的星期故去。沈律師說,手機和電腦專家把邵天一、他,以及丁佳心的所有短信來往都復制了,會有利于他的案子。
“信心,信心,信心,明白嗎?”
他點點頭。哦,原來所有的短信往來都能復制。
“最高院一定會改判,所以千萬別消沉下去。”
改判之后呢?現在這樣的生活過一輩子?
他沉默著,也不完全沉默,一連打了兩個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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