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出生的那一年年初，太就開始念叨：“我今年恐怕是打不過去了。”

所謂“打不過今年”，在K市話里就是“活不過今年”的意思。太念叨這話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從七十多歲就開始念叨，說老話說的，“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

太七十三歲的時候，閻王當然沒來接，也沒自己去；太八十四的時候，閻王也沒來接，自己當然也沒主跑去。

老話也就說到“八十四”，沒說過八十四之后閻王是個什麼政策，太就自己創造一些“新話”了，有時說“八十八是個坎”，有時說“九十是個大坎”。不過太說歸說，也沒采取過什麼應對措施，就這麼念叨念叨的，幾個“坎”就順順當當過去了。

但今年不同了，太突然有了旗幟鮮明的主張，定下了一條應對措施：我要搬出去一個人住。

這就把大家搞糊涂了，問：“你搬出去一個人住，閻王就不來接你了？”

太說：“閻王要接你，你住哪里都會來接你。”

“就是啊，那你為什麼要搬出去一個人住呢？”

“我怕死在這里，你們今后不敢在這房子里住了。”

原來是這樣！家里人都七八舌安太：

“你又沒什麼大病，哪里會這麼早就——去了呢？”

“你那麼多風止痛膏，麝香虎骨膏，閻王怕那個氣味，本不會接你去。”

“就算你死在這屋子里，也是自家的老人，我們有什麼不敢住這屋的？”

“不住還可以賣掉嘛。”

但太怎麼勸都勸不住：“現在房子正在跌價，你們賣給誰？一賣不就虧本了嗎？”

加拿大的伯伯聽說后，就打電話來讓太去他那里住：“我們這里房子沒跌價，最近還開始回升了，你到我這里來住，我給你看病也方便。”

但太也不肯：“你們那里華人多，買房子最忌諱里面死過人了。我跟你們住，死在你們的房子里，你們的房子也賣不出去。”

說：“那就還是回加拿大住你原來住的那間房，你要是真死在那里，也沒什麼，那房子空在那里賣不賣都沒問題。”

太也不肯，說那麼大一棟房子，空在那里可惜了，不如等房價漲上來就賣掉，或者出租給別人。

說來說去，太哪里都不肯去，一定要自己買棟房子住在一邊。家里人勸不好了，只好在加兩邊為太找房子，哪邊買到就去哪邊住。

國這邊的房價倒是不高，還沒回升，但太說住在這邊，看病吃藥不方便，還是在加拿大那邊買房。于是由伯伯出面，找了個地產經紀，到找房看房，看到一個還過得去的，就打電話來匯報，還把房子的照片放到網上讓太審核。

這樣忙了一通，也沒找到一棟合適的，但太搬出去一個人住的決心毫沒減，最后太退而求其次，說暫時住到以前那棟房子里，等伯伯給買到房子了再搬。

我對太之以：“太，你回加拿大去，舍得我們黃米寶寶和蝦頭妹妹？”

太眼圈紅紅的：“舍不得又有什麼辦法？我總要走的，總是要舍的。如果我死在你們這里，對兩個小寶寶肯定是不利的。”

“太你還信那些迷信？”

“不是迷信，我小時候看見過家里死人，一輩子都沒擺那個影。”

連兩個小寶寶都搬出來，還沒打太，大家知道這回太是去意已決了。于是家里人商量等老爸放暑假后，就讓陪著太回加拿大去住段時間，再看事態如何發展。

太回到加拿大后，住在爺爺太以前住的那幢房子里，有陪著，生活方面沒什麼問題。但太非常想念兩個小寶寶，每天都要跟兩個小家伙視頻聊天，不聊天時就開著視頻看兩個小人兒爬來爬去，跑來跑去，看得熱淚漣漣。

說：“你看你這是為了什麼？又舍不得兩個小的，又不肯跟他們住在一起。”

太大義凜然地說：“我為了什麼？我為了他們好！”

“你不跟他們在一起，怎麼是為他們好呢？他們多想太呀。”

“他們才不想呢，我不在那里，他們不是玩得好嗎？”

老爸老媽把黃米來，問他：“寶寶，你想不想太呀？”

“想。”

“哪里想呀？”

“心里想。”

“你怎麼想的呀？”

“我——就是——就是——心里想的。”

“你什麼時候想太呀？”

“我就是一哈兒（一會兒）一想，一哈兒一想。”

太聽得哭了起來：“寶寶，你乖哈，別想太哈，太……”

也陪著掉眼淚，勸太：“你看，你這是為哪起（為哪般）呢？把個小孩子搞得這麼凄凄慘慘的，把自己也搞得凄凄慘慘的。”

太無比堅定：“小孩子，沒長，他過兩天就好了。”

老爸快開學了，催問太能不能回國來，太仍然很堅定地對說：“你回國去照顧兩個寶寶，我就留在這里。”

“你一個人待在這里怎麼能行？”

“我去請個保姆。”

伯伯聽說后，也勸回國，說他們一家可以照顧太。如果太不愿意到他們那邊去住，他可以住到太這邊來。

于是回了國，但全家人都很想念太，太也很想念兩個小寶寶，每每視頻通話，都會泣不聲，但如果誰勸回國來，又堅決不肯。

最后智勇雙全的老媽想了個主意：派黃米寶寶去接太，但打算事先不告訴太，等太看到黃米寶寶像小天使一樣從天而降，肯定無法抗拒。

黃米聽說要坐飛機去“加加大”，高興壞了，一邊扭屁，一邊喊：“我要坐飛機了！我要坐飛機了！”

老媽專門為他買了個小旅行箱，可以裝點小東西，他自己能拖。還差好多天呢，他就開始收拾行李了，今天放這件服進去，明天放那件服進去，還要放他的玩，還要放他的“娃娃書”，每天都要打開旅行箱折騰一番。

但他無論把什麼東西放進放出，有一樣東西他始終是不從箱子里拿出來的，那就是他裝錢的袋子。他的錢原本是裝在一個鞋盒子里的，但鞋盒子太大，放不進他的小旅行箱，老媽就把他的全部家當都裝在一個明的食品袋子里，有塑料拉鏈可以關上的那種。

爺爺問他：“寶寶，你帶這麼多錢干什麼？飛機上又不能買東西吃。”

替他回答：“錢是給太看病的。我回來的時候，他問太怎麼沒回來，我哄他說太在國沒錢看病，他說他有錢，沒想到他還真的把錢帶上了……”

老爸說：“太看見這袋錢，肯定當場就被得跟著黃米跑回國來了。”

買機票之前，老媽就再三給黃米講過：“媽媽這次不去加加大的喲，就你和爸爸兩個人去喲，你會不會在飛機上哭起來，不肯去加加大了？”

小人兒聽說老媽不去，非常失：“媽媽，我要你去。”

“但是媽媽要帶妹妹呀，妹妹這麼小，時間又這麼短，拖來拖去很麻煩。”

哥哥聽懂了，抱怨說：“妹妹麻煩！”

老媽為了讓哥哥高興起來，特意告訴他：“飛機飛到天上去的時候，你的耳朵會覺得不舒服，那時就把張大大的，看見沒有，像媽媽這樣張著，就不會覺得耳朵不舒服了，這樣可以保護你的耳。”

黃米的注意力一下就轉到張大上去了。他把張得大大的，在家里跑來跑去，還讓全家每個人都把張大大的：“爺爺，張大！”“爸爸，張大！”“妹妹，張開！”

妹妹不懂，只好奇地看著哥哥張那麼大，如果哥哥離得近一點，妹妹就手去哥哥里挖。

到了啟程的那一天，大家都很張，怕黃米哥哥離不開老媽，中途打退堂鼓，那就前功盡棄了。

老爸預先警告兒子：“寶寶，如果你想媽媽，不愿意去加加大，現在就告訴爸爸，爸爸也不去了，我們跟媽媽一起回家去。但如果飛機已經起飛了，你再說不想去就沒用了，我們不能從飛機上跳下去。告訴爸爸，你去不去加加大呀？”

“去！”

進了安檢門之后，黃米哥哥看見老媽真的沒跟進來，心里有點慌了，飛奔回去拉老媽：“媽媽，你也進來！”

“媽媽先就給你說過了，媽媽這次不去的，就你跟爸爸去的。如果你不想去，現在就出來，我們回家去。”

小人兒做了很長時間的思想斗爭，老爸安說：“就兩天嘛，你在加加大睡兩覺，就回國了，就見到媽媽了。”

小人兒出兩個指頭：“是是兩個？”

“是啊，就這麼兩夜，還有爸爸陪你，從早到晚陪著你，又有太和伯伯他們陪你，還有Bill哥哥陪你，那還不好嗎？”

黃米哥哥終于想通了，下了決心，跟著老爸去安檢，很快注意力就被安檢門那里的皮帶傳送機和掃描裝置吸引住了，他看見自己的小旅行箱也躺在了寬皮帶上，還進了那個黑的掃描，驚奇得不得了：“爸爸，我的箱箱！”

等過了安檢門，他看到自己的小旅行箱等在門的那邊，更驚奇了：“爸爸，爸爸，我的箱箱跑這里來了！”

上飛機之前，小人兒還想念了一陣老媽，差點哭起來，跟老媽通了電話，才又恢復首次出差的興。

在“加加大”的一切都非常順利，太見到重孫子像小天使一樣突然飛到自己眼前，簡直以為自己在做夢，熱淚盈眶地抱怨：“怎麼來之前也不告訴我一聲呢？你看我這……”

伯伯打趣說：“怎麼？先告訴你了，你好打扮一下？”

老爸提示說：“寶寶，告訴太，你到加加大來干什麼的？”

“接太——回——家——回——國。”

老爸添油加醋地介紹：“太，你不知道人家為了來加拿大接你，連從沒離過的媽媽都舍下了，你要是再不肯回國，那可真辜負了我們黃米飛這一趟了。”

太還在猶豫，老爸又拿出殺手锏：“寶寶，你帶給太看病的錢呢？”

小家伙立馬跑到他的小旅行箱前，把他的寶貝錢袋子拿出來給太：“給你的。”

太泣不聲，哭得淚人兒一般，抹了好一陣眼淚，才說：“兒啊，不是太不愿意跟你去國，實在是怕太死在你那里，對你不好啊！”

黃米見太哭那樣，早已是手足無措，眼圈都紅了，聽太說到死，馬上喊道：“太不死！我要太——卯活（一直活著）！”

太見他K市土話都說出來了，又破涕為笑：“好，好，太卯活，卯活，活一個老妖怪！”

“不老妖怪！”

“那什麼呢？”

“就我的太！”

“好，好，就你的太。”

小人兒把旅行箱也拖過來：“箱箱給你。”

老爸解釋說：“他讓你用他的箱子裝你的東西，好跟他回國去。”

太哭笑不得地看著小旅行箱，對黃米說：“你今天又不回國，太明天再收拾東西也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