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則已》第五章

1.幸福的曙

譚教授在醫院的食堂吃飯,科里幾個小護士端著飯菜過來。“主任,最近怎麼晚上您也吃食堂啊?”

“啊,有篇稿子要趕,辦公室安靜,就不來回跑了,省點時間。”

“主任,嘗嘗我的四喜丸子!”一孩兒說著舀起自己碗里的四喜丸子就要往他碗里放,被攔住。

“別別!……我晚上不能吃,消化不了。老了,不能跟你們比了。”

事實上他是有嚴重胃病,晚飯沾點葷腥胃就會脹得一夜睡不了覺。胃病是外科醫生的常見病之一。在家里住時小雨媽媽會據他的讓靈芝給他調理著吃,在醫院的大食堂里就沒有這個條件了。吃了飯,在院里走了一會,他就準備回辦公室休息了。昨天夜里做了個手,中午有事沒休息,今天打算早一點睡。五十多歲,已不是當年可以連續幾天不睡、一睡連續幾天的年齡。

從辦公室的門背后拿出一張折疊床打開支好,拿過放在沙發上的一套醫院用的藍被褥鋪上,然后就拿著洗漱用準備去更室的衛生間洗漱,正在這時,門被扭開,小雨來了。譚教授愣了一下。小雨開門見山。“爸,我想跟你談談。”

譚教授坐了下來:“談吧。”

小雨又說不出話了,按按爸爸行軍床上的褥子,被子,好半天:“爸,您說,您這是何苦呢?”

“我別無選擇。”

“您就打算這個樣子住下去?”

“直到再上訴,再判決。”

“如果再判還是判不離呢?”

“我已經在租房子了,再判不離半年后再上訴。我不能再回那個家了,我只要回去,就會被說是‘同居’。”說到“同居”二字,他的聲音里流出深刻的厭惡。

小雨了聲“爸”,便不吭了。譚教授等了一會,問:“什麼?”

小雨說:“您的意思是,我媽說了假話?”這個問題無疑包含著對譚教授的懷疑,譚教授沉默,拒絕再談。于是小雨明白一切已無可挽回,深深嘆了口氣:“我和會揚爭取盡快做通媽媽的工作,讓到我們那里去住。”

小雨媽媽已和靈芝吃過晚飯了,碗也洗好了,就等小雨來了。小雨一來靈芝就走,今天晚上有課,小雨媽媽給報了一個函授班,今天老師面授。自譚教授離開家后,靈芝晚上有課就由小雨回家值班,可現在快七點了,靈芝七點必須走出家門,小雨卻遲遲未到。

靈芝在圍著手過來:“阿姨,小雨姐到現在還沒有來,要不要給打個電話問問?”

要不來就是有事,打電話給增加思想負擔,不要打。”沒說出的想法是,畢竟兒已結婚了,照老話說的,是人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說了。“你走吧,課不能耽誤。把該弄的都給我弄弄好,我自己在家沒問題。”靈芝來來回回拿便盆,坐便,往杯子里倒水,把該吃的藥從一個個的藥瓶里倒出一顆或數顆,擺在一個小盒里,這期間小雨媽媽一直跟說著話。“不管有什麼事,靈芝,你的這個函授都要堅持上,要上好。有文化、有本事才可能有立之本,才能自立。人啊,一定得自立,這是一個人所有神支柱里最重要的一支柱,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別的,任是什麼,都有可能離開你的意志,流,轉移,消失,‘自立’不會。人最可靠最忠實最堅強的伴就是‘自立’,不是,更不是男人。‘自立’會使你自信,使你對尋求新的幸福有信心,也有機會。……”

這番話與其說是對靈芝說,不如說是對自己說。靈芝在屋里時說,靈芝出屋拿東西時也說,靈芝似乎也習慣了,不時的“嗯”兩聲,表示一個“在聽”的意思。畢竟,這些話對一個二十歲的農村孩兒來說,還太象了些。

七點到了,小雨未到,在小雨媽媽的督促下,靈芝走了,剩下小雨媽媽一個人在家里。

小雨從爸爸那離開后打了個車就往家跑,到家,一步兩蹬上樓,氣吁吁開門,進家后媽媽屋里的景讓心碎:坐便歪在一邊,媽媽半趴半跪在地上的一灘水里——尿盆翻在一邊,那水想必是尿——兩手著床沿,子半褪在的上方,正徒然地掙扎著想爬到床上……看景是下床小便,床沿起來時一條被坐便絆了一下,帶倒了尿盆,人也跪了下去,于是再就起不來了。小雨沖上去半拖半架把媽媽弄上了床,換子,拖地,倒尿盆,里止不住地埋怨:“……怎麼就不能給我打個電話!我要不來,您就一個人在地上呆一晚上?多玄哪!”

“真死了倒好,倒利索。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遭這個罪?真是活夠了,夠夠的了,要不為我閨還能有個媽著,我真就不活了。……”

“媽——”

兒快哭了,媽媽才不說了,改了話題,問會揚呢。這些天兒瞅空就往家跑,往爸爸那邊跑,不能不讓做母親的心存顧忌,顧忌兒和婿的關系,也顧忌自己和婿的關系,生怕婿對這個丈母娘產生不滿。兒回說會揚睡了,就又擔心睡這麼早是不是病了。小雨回說沒病,放心吧,額頭涼涼的。又說這幾天會揚一直不太舒服,頭疼,可能是節奏太快了有點兒缺覺。從長島回來一直就沒有消停,昨天還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為媽媽選了一個最棒的浴缸。說到這,話鋒一轉:“媽媽,會揚的建議您還是考慮一下,上我們那里去住。”

“你們的意思是,同意你爸和我離婚?”

“離不離婚再說,咱們先把眼前的困難解決了。您一個人和個保姆在家住著,我們不放心;爸那邊也不行,一個人在外頭漂著,一天三頓吃食堂,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有胃病。”

小雨媽媽恨恨地:“他那是自找!”

小雨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媽,您就不該說我爸和您還‘同居’著,要不他還不會走現在這步——”

媽媽一下子火了:“‘不該’?都把我到這份上了我說句實話還不該?”

“您的意思是說,爸爸確實一直和您……”

“不是我的意思,是事實。”

小雨使勁看媽媽,媽媽也是真誠的。苦惱極了,擺擺手。“不說這些了!媽媽,到我們那去住,會揚把浴缸錢都付了,明天工人就去家里安裝。……去吧,媽,啊?”搖晃著媽媽的胳膊,耍耍賴。“您還說您是為我活著的呢,要真為我,就去我那里。住著不好您再回來還不行嗎,啊,媽媽?”

媽媽無奈嘆道:“你這個孩子呀……”

“媽媽你答應了?媽媽你真好!保證你去了不會后悔。您的臥室我們都收拾好了,那個房間朝南的一面墻全是玻璃。會揚說到了冬天,從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一屋子的太!……”

媽媽終于被兒的述說吸引,開始關心細節:“你們那房子總共多大?”

“說出來嚇你一跳,二百二!”

“喲!那得多錢?”

“一百八十萬。七按揭。每個月五千,十五年。”

“一個月房錢就五千?”

“媽,您忘了?這才是會揚月收的四分之一!”

看著兒自豪的笑臉,媽媽神出了久違的欣。這天晚上,母倆就這件事說了整整一個晚上,把各種可能各種細節都討論到了,說到最后,小雨媽媽那顆因為冰冷而堅的心開始溫暖,開始松。是啊,既然他去意已堅,扯著他又有什麼意思?不如跟著兒安度晚年。曾經覺著已走到了盡頭的生活又出現了一線生機。……

2.命名失語

靈芝九點下課九點四十到家,小雨回到自己家時就將近十點半了。在樓下時抬頭向上看了看,家里沒有開燈,想是會揚依然在睡,心中不免有些沮喪,多想會揚已經醒了,正在家里等,兩人一塊說一說媽媽的事啊。這幾天,爸爸媽媽的事已然令心力瘁,今晚總算看到了一線明,不,一片明!這應該就是最圓滿的結局了,即使爸爸同意不離婚也不如這樣圓滿,這是一種實質的圓滿,現在想,這些年來他們家那種表面的圓滿不僅對爸爸不公,對媽媽也是一種折磨。……進電梯,出電梯,小雨步履輕快地來到家門口,輕輕開門,輕輕進去,黑去了客廳,客廳沙發上,即使沒有開燈,仍可清晰地看到會揚的,睡得可真夠死的,小雨無聲一笑,轉去臥室,打算鋪好了床后,把會揚起來去床上去睡。

小雨在鋪床,客廳電話鈴響了起來,怕吵著了會揚小跑著去接電話,不當心倒了客廳門側的一個花架,砰!咣!花架帶著花盆訇然倒地……小雨也顧不上細看,先去接了電話。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問到了沒有。放下電話后才覺察出事有些不太對頭:回頭看,會揚仍原姿勢躺在長沙發上一。小雨腦子轟的一聲,未加思索快步走到會揚邊,輕:“會揚。”沒有回答。提高聲音:“會揚!”仍沒有回答。然后手去搖他,那已然全無反應……

一輛救護車在夜的長街上呼著向醫院飛駛。……

醫院手室外,譚小雨在走廊里來回地走,坐不下,站不住。靜靜的走廊里,回響著孤獨的腳步聲。有聲音由遠而近傳來,腳步聲和椅的吱扭,又過了一會,靈芝推著小雨媽媽出現在了走廊的拐彎。一見到媽媽小雨趴媽媽的上就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媽媽心里毫不比兒輕松,為了兒還得強打神。

“不會有事!你爸爸不是在里邊嗎?是他親自上臺嗎?”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后,說:“那就不會有事!”……

室門終于開了,譚教授走了出來。三個人齊刷刷看他,一時間,誰也沒敢開口。

譚教授主說了:“手比較順利。”

小雨心里一松,接著又問:“以后怎麼樣呢?”

“可能會有短暫的失語,一般不會超過一個星期。手再晚一點可就難說了,腫已經很大了。小雨,你說會揚被撞時你也在同一輛車上,以前怎麼從來沒聽你說起過?”小雨無以回答。譚教授又說:“頭部重撞,即使當時沒有癥狀,也要注意觀察,要引起重視,必要時,立刻做相關檢查。”

小雨囁嚅著:“當時是撞的重,可一會兒就沒事了,后來這幾天也一直好,……”

譚教授嚴厲地:“顱腦傷后出現迫癥狀最晚的可以在三周以后!小雨,即使你不在腦外科在普外,但這都是些護校的基礎知識,不該忘掉的啊!”

這時小雨媽媽冷冷地開口了:“我兒在護校時是優秀學生,在醫院里是優秀護士。如果不是爸爸鬧離婚攪的心思的生活,絕對不會犯這樣一個常識的錯誤!”幸而這時手室門開,后的會揚被推了出來,才算化解了一場可能的紛爭。

后會揚恢復得很快,這天,是他出院的日子。一大早,靈芝就被小雨媽媽派到了會揚小雨的家里來,幫著打掃衛生。家里十多天沒有人住了——會揚住院期間小雨一直沒離開過醫院——到灰蒙蒙一片,靈芝邊哼著的家鄉民歌《藍花花》邊大力掃。朝南的主臥已確定為阿姨的房間,大雙人床足有一米八寬;靠墻給靈芝加了一個鐵藝的單人床。想到能到這里來住靈芝很是高興,小雨結婚走后不久譚教授也走了,一個人守著個五十多歲的半癱病人相當寂寞,現在好了,家里一下子又是四個人了。這四個人和從前的四個人還不一樣,三個年輕人,其中還有一個年輕男人。當然這不是說靈芝對會揚有什麼覬覦之心,但總歸,眼前能有這麼一個有本事心眼好長得也順溜的年輕男人,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異相吸,并不是說一定要“吸”到某種實質階段才算是“吸”了,它完全可以是無功利無目的的,保姆也有神生活,不是有吃有住有工資拿就行。當然家里的活兒因此也會多一些重一些,但是小雨姐已跟說了,工資也會給長一些,長多還沒有說,可據的判斷——會揚哥的收,他們一家的為人,他們對差不了哪兒去。一度想起那位導演所說的事來心里就很難,一個月一千五,管吃管住,干得好還有獎金——肯定會干得好——這樣的好事上哪里找去?那張黑底金字的名片一直保留著,藏在了箱子的夾層里,想一旦阿姨家里況好一些,就提出走,就投奔那導演去。阿姨肯定會讓走,難過是要難過些的,也難過,但同時阿姨也會為高興。阿姨一直說不能干一輩子保姆,一直說得幫找一個合適的工作,能自己找著工作不麻煩別人豈不是更好?不過,現在,此刻,想走的心又不那麼強烈了,住在這樣高級的一所大房子里,跟這樣好的人們住一起,每天熱熱鬧鬧高高興興,就是錢掙得稍微一點,也無所謂了。說到底靈芝還是個孩子,孩子的特點之一就是容易只顧眼前。為了安自己,還對自己說那個人說自己是導演就真的是導演了?沒準是個騙子,專門拐賣婦的騙子。阿姨早就跟說過,婦拐賣起婦來要更容易。這樣想著,心里越發的平衡了起來,手下也越發的麻利起來。

門鈴響了,小雨姐帶會揚哥回來了。因手,會揚哥頭發被剃了,在醫院時纏著繃帶不覺什麼,這時看上去就十分可笑,跟土匪似的。靈芝想笑就笑了起來,小雨姐也笑了,顯然明白靈芝笑的什麼,自己也覺著好笑。會揚看著兩個樂不可支的孩兒無可奈何地笑著搖了搖頭。

家中窗明幾凈,茶幾上一束鮮花在花瓶里綻放,木地板上印著一塊塊。會揚這,看看那,臉上的神簡直就是重歸故里。雖然離家不過十天有余,但卻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那覺就不是離別十天的覺了。那是一種上輩子的覺,一種云里夢里的覺。這時聽小雨問他午飯想吃什麼。這些天住院伙食十分寡淡,小雨這樣一問他一下子便有了某種生理反應,口水立時由口腔壁滲出。是的,他想吃;可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想吃得是什麼,想不起來當然也就說不出來,張著干著急頭上冒出了一層微微的汗。小雨盯著他用目鼓勵他說出來,說下去——顱腦手后通常都會有短暫失語,恢復到從前水平需一段時間,需多多練習。

但會揚就是不說不出。于是小雨對他的了解猜測:“魚嗎?”

會揚如釋重負點了點頭。

靈芝高興地道:“魚我買了。而且是會揚哥最吃的平魚。”說著去了廚房。

會揚站在原地沒,小雨他都沒有聽見,只是緩緩地看這個,看那個,神有些異樣。小雨不由得擔心起來。這時,會揚轉過頭來,對小雨慢慢地道:“我……說話,不行了。”

小雨忙道:“不會的!爸爸說過,都會有一段時間的失語,……”

會揚搖頭:“不是那個。和那不同。那時……是什麼都說不了,現在是有的能說,有的,”說著拿起杯子,搖頭;又指電話,搖頭;指電視,指窗子,指沙發,邊指邊搖頭,作越來越急,神也越來越急……

“……會揚恐怕是‘命名失語’了。”聽完了兒的述說,譚教授道。

“命名失語?”小雨機械地重復。盡管是護校畢業,但爸爸所說的這種病還是第一次聽說。醫學分類非常細致,越尖端越細致,沒有哪一個人能夠為醫學界里面的全才。這時小雨正坐在爸爸的辦公室里,與爸爸隔著辦公桌相對而坐。

“簡單說,就是病人對的名稱失去記憶,表現就是記不住名詞。”譚教授耐心對兒解釋。

“可是那些東西是干什麼用的會揚都知道,別的也都能說——”

“這是命名失語的典型特征之一。”譚教授打斷,拿起一支圓珠筆,指點著掛在墻上的一張顱腦解剖圖讓兒看,“看到了嗎,這個地方,”他用圓珠筆點住了解剖圖顱腦顳后部的一點:“大腦的分工是非常細的,這個地方,就像我這個圓珠筆芯這麼大的一點點地方,就是分管記名詞的,這一點到了損傷,病人就會出現命名失語。……”

“就是說凡名詞就不能說了?”

“大部分不能了。”

“寫呢,能嗎?”

譚教授強調:“他不能說不是發音障礙,是大腦失去了有關記憶。”

“就是說,也不能寫。……爸爸,您在臨床上接過這種病人嗎?”

“這是腦神經外科的常見病。”

“那他們,都怎麼樣?”

“指什麼?”

“后來!”

“生活上不會有什麼太大障礙,但是工作上,就只能從事一些簡單的力勞了。……”

“不能治嗎?”

譚教授停了停,搖了搖頭,又停了停,說:“如果是兒,隨著發育,可能能恢復。老年人則完全沒可能了。”

小雨慢慢地:“……會揚呢?”

譚教授也慢慢地道:“我想,介于兩者之間。”

小雨一下子撲過去抓住了爸爸的肩:“爸爸!想想辦法!”

“小雨,你也是學醫的,你是知道的,”譚教授不無艱難地,“在大部分的疾病面前,醫學無能為力。”

3.從月薪兩萬到月薪六百

劉會揚在辦公室里收拾著屬于自己的東西,地上是一個大紙箱子,他把收拾出的東西一腦兒扔到紙箱子里,電話鈴時時響起,他充耳不聞,任其自生自滅。

門外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劉會揚說了聲進。

進來的是一個同劉會揚差不多的年輕人,年輕人熊杰,是公司新任命的銷售部經理,劉會揚的接班人。就熊杰個人的本意而言,實在是不想這個時候進這個辦公室,任命都任了,不在乎這一會兒半會兒;更不要說他和他的前任經理劉會揚關系一直很好,他能被任命與劉總的推薦有直接關系。問題不在這里,問題在于,工作不能中斷,正是上班時間,連續的電話鈴聲說明了有著許多的事在等著他辦。劉會揚看了熊杰一眼,熊杰面孔立刻有些發熱。“劉總!對不起。”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劉會揚依然是充耳不聞,熊杰便也不敢去接。劉會揚又看他一眼,熊杰這才去接了電話。這邊熊杰接著電話,那邊劉會揚收拾好了東西,抱著紙箱子走了出去,以致熊杰連送行都沒能給他送送。不過不送也好,避免了尷尬,否則,說什麼?說什麼都是虛偽。劉會揚的事在熊杰以及公司所有人里都引起了極大震撼。大家相互告誡,也對自己告誡,以后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原來人竟會是這樣的脆弱,不管他多麼年輕健康活力無限前程遠大,都能夠說殘就殘。命運的改變有時只在一兩秒之間。

熊杰接完了電話,由于劉會揚不在屋里,他也就沒有了力,這里看看那里,在心里安排著辦公室如何重新擺布的格局,安排完了,踏踏實實在寬大的辦公桌前坐下,的玻璃桌面,覺著經理的覺,不期然,辦公室門開了,前任經理劉會揚又返了回來,熊杰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仿佛正在行竊的小被人給當場撞上。劉會揚理解他的心,包括他剛才的舉手對他做了一個的手勢,然后道:“有件事:如果我來——”他指指電話,“找我——”

熊杰連連點頭:“放心放心。”

劉會揚:“不想讓——”

熊杰接道:“不讓老人知道!”

劉會揚轉走出寫有“經理室”三個黑字的辦公室,從一個前途無量的白領踏了“只能做一些簡單力勞”的力勞者的行列。免除他經理職務時是董事長親自找他談的話,所有領導都為失去這樣一個得力干將惋惜,但都無可奈何。他們不忍讓他真的就從此做力勞,決定讓他休息,每月照發工資,只是數額上有些變化,從前是每月一萬六千左右,現在是每月六百,也就是說,只能拿公司規定的最低生活保障工資。但是同時,董事長又做了這樣的承諾,不管劉會揚休息多長時間,一年,五年,十年,一輩子,他都是公司的職員,因為,他一向對公司貢獻很大。劉會揚卻堅持不休息,要工作。董事長想了想,想了又想,把公司全部工種在腦子里過了好幾遍,劉會揚只能做清潔工,門衛都做不了,門衛也需說話。清潔工工資不過八百左右,董事長想:八百和六百有什麼差別?但劉會揚堅持要做,他只能應允。

劉會揚開始做清潔工。這一日的工作是乘吊車拭公司的外墻玻璃,玻璃窗里全是服飾整潔的白領男。有的在電腦前工作,有的在談事,有的在敲鍵盤計算著什麼,只見其人,不聞其聲,越顯其優雅,肅穆,神。現在的劉會揚與他們僅一窗之隔,卻已完全屬于兩個世界。……職員們下班后,清潔工方可推著吸塵辦公大廳,吸地毯,桌子;然后,清掃洗手間,男洗手間洗手間。先將一簍簍的手紙倒到一個大黑塑料袋里,紙簍里不乏士們經期用過的衛生巾……

劉會揚要工作不僅僅是為了每個月多一些收,多的這兩百元對于他每月的固定支出來說——不吃不喝每月還要支出五千元房款——可以說沒有意義,可是,不做這個又做什麼?天天待在家里?他會瘋掉。他被這突然的打擊打暈了,來不及思索,也不想思索,只想做點事,越累越好,以能無力思索,以能忘卻。

西下,劉會揚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汽車已經賣了,不僅是養不起的問題,而是要考慮以車款付房款的問題。從前對于他來說不問題的問題,現在已了一個無可解決的當務之急。家里,妻子小雨已做好了飯,都收拾上了桌,就等他了。門一開,小雨立刻笑臉相迎:“回來啦?洗手吃飯吧。”

會揚一言不發去衛生間洗手,片刻,出來,在餐桌前坐下。小雨小心地看他的臉,他不看,也不說話。二人默默地吃了一會,小雨沒話找話。

“今天累不累?”

“行。”

“菜是不是有點咸了?”

“行。”

小雨無計可施了,故作開朗地道:“哎,跟你說,陶然今天和護士長吵了一大架。護士長讓給一個三天沒大便的病人掏大便,覺著用不著,給上了開塞。護士長說你不想掏就說我再另派人,你上了開塞弄得大便在直腸里轉圈玩兒別人想掏都掏不出來了,……”

咣,砰——會揚把筷子一扔,碗一推:“這時候說這些你是不是不想讓人吃了!”起,走了,把椅子絆得踉蹌了一下。

待確定會揚走出屋后,小雨無聲地哭了。

譚小雨沒把自己的困難跟任何人說。小困難跟人說說行,大困難跟人說,徒然讓人為難。依舊天天上班,下班,除了徐亮,沒有人發現有什麼異樣,陶然那人心得很。徐亮發現了,沒人的時候,會呆呆地發怔,還有,吃飯的時候,總是盡量一個人躲到一個地方,避免同科里人一起。徐亮假裝無意地過去了幾次,發現吃的菜永遠是當日食堂里最便宜的菜。徐亮能注意到這些細節,除了細心外,很重要的,由于他對小雨一向懷有的那份特殊的關心,那關心并沒有因為同別人結婚而消失。他很想找小雨問問,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由頭。明顯地在躲著所有的人。比如這天下班時他和走了個對臉,卻假裝沒看見似地一下子閃進了就近的一個病房,他可以肯定,本來是去更室的,進病房就是為了躲他。也許覺到他已察覺到什麼了。

徐亮走出住院部,走在通往食堂的林蔭道上,這時聽到有人他,回頭一看,是陶然,邀請他看演出。票是病人給的,給了三張,芭蕾舞。徐亮推辭,他沒這個雅興。就在這時,譚小雨從他們邊走過,急匆匆地,都沒看到是他們兩個。

徐亮看著小雨的背影,忙對陶然說:“哎,譚小雨!一塊去。你不是有三張票嗎?”

要是去你就去,是嗎?”陶然慢慢說道。

“別誤會,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放心,誤會不了。你的意思不就是,不想和我——單獨去嗎?沒問題,全你,給你上一個第三者!”不待徐亮說話,轉:“小雨!”

小雨站住,陶然迎著走了過去,徐亮不得已跟隨而去。

陶然昂然地:“走,小雨,看演出去!完了一塊吃飯,日本料理,我請客!”

小雨一口回絕:“不行不行!晚上我有急事!”無一點商量余地。

陶然不滿地:“你有什麼急事!?”

徐亮為表示清白趕地道:“小雨有事就算了。我們倆去。”

陶然臉這才緩和了下來,接下來就想趕把譚小雨打發了走。正好這時一輛出租過來,陶然招手打車,同時對小雨說:“你先走!我們時間還早!”

小雨卻說:“你們走你們走!我坐公共汽車就行,很方便,直到家門口!”說話間一輛公共汽車開來,小雨跑步向車站趕去。

出租車停,陶然邊開出租車門邊納悶:“怎麼又坐起公共汽車來了?”徐亮沒吭。譚小雨的變化何止這一點半點,肯定有事,什麼事?

小雨回到家里。爸爸已經回來了。自會揚出事后,父母離婚的事自然而然就被擱置了起來,每月五千元的房款了懸在全家人心里的一塊石頭。小雨一到家,爸爸立刻迎了出來,拿著當月的工資袋給了小雨。又到房款的日子了。小雨無比慚愧,喃喃:“你們這個月生活費該張了。”

媽媽擺手:“下月有一張存折到期,正好接上。家里怎麼都好說,有多錢過多錢的日子。你們不行,房錢不上,到時讓人家把房子收了麻煩就大了。”又對丈夫,“你回來,就是想一塊商量一下,以后怎麼辦。上個月對付過去了,這個月也沒問題了。下個月呢,往后呢,怎麼辦?無論如何,得幫他們把房子保住。……”

4.艱難生活開始

靈芝取、報紙回來了,還取回了的一封信,信是弟弟來的,跟要錢。就要開學了,家里卻沒有錢學費,村里能借錢的人家媽都借遍了,再沒有人肯借了。放暑假時弟弟去一個小煤窯干了一個夏天掙的幾百塊錢也都加上了,還是湊不齊。學校里說,如果再不齊學費,就不讓弟弟在那里上了。弟弟在信的最后說:“姐,收到信后速速給我寄錢。你跟你干活的那家關系不是很好嗎?先找他們借一點好不好?我知道你一個人在外面很不容易,也知道你最不愿意開口求人,我心里也很難過。可是,這關系到我的一輩子啊!幫幫我,姐!姐的恩我都記在心里,將來一定加倍的還。姐,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別的人可求了……”

靈芝看著弟弟的信,眼圈都紅了。上樓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跟阿姨開口要錢。不說借,能要回這兩個月的工資就行。他們已經兩個月沒給工資了,這在從前是從沒有過的事。也知道他們現在難,可是現在也難,難的事兒不一樣,程度可是一樣,那麼,大家就各顧各好了,誰也別幫誰,誰也別欠誰。靈芝就是抱著這樣的決心進了家。一進家就聽到他們一家三口都聚在阿姨屋里說話,就留了個心眼,站在廚房門里的邊上,聽他們說些什麼。

“要我說,沒必要為了這麼個房子撐,實在不行,賣了算了,你們可以來家里住。不愿住家里,另租套小房兒,另買也行。”叔叔說。

“不行不行。我們倆怎麼都好說。主要是為他。他每年總要來北京住一段,房子沒了,怎麼對老人解釋?”小雨姐說。

“會揚傷老人不知道?”

“哪敢讓知道?那等于要了的命!可以這麼說,會揚現在是生活的惟一希了。”

靈芝心沉了沉,多麼希他們把房子賣了,這樣的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也用不著撕破臉皮要錢了。

“會揚就一點積蓄都沒有嗎?”停了停,叔叔又問。

“任經理之前是一點沒有,掙多花多。當經理是這兩年的事,掙了幾十萬,買房子買車,買了還得養,加上他生病手花的一部分,可以說,基本沒剩下什麼錢。按說,按他原先的收說,沒有積蓄也能過得很好,可是——唉。”

叔叔說:“你們得有一個長期打算了。”

阿姨說:“下個月我們有一張存折到期。……”

叔叔說:“家里的全部存款不過八萬塊,就是都用上,也支撐不了多長時間。我的意見,還是得跟會揚說,你一個人月月東挪西湊,一時可以,解決不了本問題。”

小雨姐說:“跟他說有什麼用?還能指他幫我分擔什麼嗎?爸,我現在本不求他幫我什麼忙,只求他那方面能夠安安生生的,別再額外給我增加些神負擔就好。”

阿姨道:“脾氣還是那麼暴躁?”

小雨姐說:“更暴躁了。一句話不對心思就火。爸,您說這是什麼原因?跟腦外傷有沒有關系?”

叔叔說:“恐怕更多的還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小雨姐說:“我也是這樣想,所以盡量設地去替他想。一直很順,正在如日中天的時候,一下子從天上摔到了地上,那滋味肯定不好。可是,問題是,你也得替我想想!……其實,經濟上的困難還好說些,比我們困難的有的是,人家怎麼過的?人家能過我們就也應該能過。可會揚就是不肯正視現實,在外面忍著不說,回到家沖我撒氣,我也是人,未必你不了的,就得讓我來替你著?……”說著哭了,哭得靈芝心里直酸。哭了好大一會,才又說:“媽媽,原先跟你說的那些,那些個我們的打算,緩一緩吧。等會揚好一點兒再說。”

這些話此刻聽來格外讓人難過,讓人絕。“等會揚好一點兒再說”,這話還不如不說,靈芝心想。這時,阿姨開口了:““那些你們現在就不要考慮了,家里有靈芝呢。”

聞此靈芝心里格登一下,不忍再聽,離開廚房門口,轉往冰箱放牛

……

這天下班,剛一出室,小雨與徐亮了個正著,躲都躲不開。的確一直在躲他,躲他的原因心很復雜。不僅是覺到他察覺到了什麼,更重要的是,現在無法忍、無法面對來自他這一方面的同憐憫。他追求過拒絕了,現在落魄了。當然這些想法很俗,可誰也不能完全免俗。只得與他同行,一塊走出科里,走出住院部,一塊往食堂里去,一路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一些說了就忘的話。

今天食堂寫菜譜的小黑板上,最下面一個菜是醋溜白菜,最下面的菜就是最便宜的菜,一元錢一份。盡管是守著徐亮,小雨還是毫沒有猶豫地就要了醋溜白菜。在生存面前,無法再要面子。徐亮買的是三元八一份的炒三丁。二人端著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徐亮看了看碗里的菜。“醋溜白菜!減哪!”

小雨笑:“省錢!”用實話掩飾實

徐亮把他的碗向桌中間推推:“今天的三丁不錯。嘗嘗,減不在一時。”

小雨敷衍地吃了一口,“是好的。”不愿徐亮就“菜”再說什麼,主找話說道:“上次你們去看演出了嗎?……怎麼樣?”

“非常好,可惜你沒有去,白浪費一張票。哎,不說我還忘了,我這正好富余兩張票,病號給的,是什麼日本的音樂劇,你去吧,和你先生一塊。你先生后恢復得怎麼樣?”邊說邊把票拿出放在了小雨的面前。

好的。早就上班了。不過演出我們就不——”突然打住話頭,看到了擺在面前的戲票,票面赫然蓋著300元的票價,猶豫了片刻后,把票收了起來。“也好,去看看。放松一下。謝謝你了啊徐醫生。”

劇院門口四是散站著的人,大多數冠楚楚,能想看音樂劇的人,有能力或有機會看音樂劇的人,大都不是平頭百姓。譚小雨著兩張票站在劇院門口,張得手心里一把一把地出汗,想把票賣掉,依稀記得從前看到過這樣的人,賣票的人,但當時一點都沒有往心里去,這時就一點不知道該怎麼做,同時也怕人。站在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左顧右盼,誰多看一眼都會心驚跳半天。后悔當初沒問清徐亮來不來,他要是來,真就寧肯不要這六百塊錢了,生存和面子沒有絕對的孰重孰輕。他給票的時候怎麼說的來著?好像說是“富余了兩張票”,“富余”是針對什麼而言?……正在胡思想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一個人在賣票,立刻集中起盯住了那人注意地看。

人家一點不像譚小雨,人家把手里的數張票扇形,堂而皇之沖著迎面過來的每一個人晃:“要不要票?誰要票?”譚小雨不由自主地迎著他走了過去,那人立刻注意到了:“要票嗎,小姐?”“多錢一張?”“便宜賣吧,四百,我這是貴賓席,原價六百!”譚小雨搖了搖頭。那人倒也沒表示出什麼讓人難堪的不滿,立刻撇下向另外的人走去。譚小雨下定了決心。

一小伙子東張西走來,像在找什麼,譚小雨迎了上去,“要票嗎?12排中間的。……”

那人看都不看地擺手,眼睛仍然向四看,忽然,他目定住了,顯然是看到了他的目標。目標是一個孩兒。孩兒也看到了他,向這邊跑來,然后二人相偎著親親熱熱進了劇院。

一輛出租車駛到,門開,下來的又是一雙年輕男,徐亮和陶然,他們來看演出,這次是徐亮約的陶然。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棒磨針,陶然執著的熱是把徐亮到了今天這種程度。多次了,徐亮手完后,又累又的時候,陶然會及時出現在他的面前,有時會給他帶一點夜宵,有時會陪他出去吃一點什麼;當然同時他也注意到了陶然與往不同的著打扮,心里也非常清楚孩兒這是為悅己者容呢。前天晚上陶然的一番話,更使徐亮到自己對這個孩兒至應當有一個了解認識的愿和態度。前天晚上徐亮值班,來了急癥病人,理完病人已是夜里十二點了,他回值班室,一進門就聞到了一撲鼻的飯香:桌子上,碗裝方便面正泡著,上面著本書,另有火腸、鄉蛋、西紅柿等一大堆吃的。陶然等在屋子里,見到他后馬上站了起來,說:“了吧。”又說,“我還買了瓶野山椒來,想你們四川人都吃辣。”由不得徐亮心頭不熱,不由自主地就想說點什麼:“陶然,以前總覺著你像個男孩子,上沒一點人味兒……”陶然打斷他,頭低著撕鄉蛋的包裝紙:“其實,每個孩子都是有人味兒的,只不過有的人味針對著所有的男人,有的只針對著某一個男人。一般說來,后者更可靠,更專一。”令徐亮啞然失笑之際又覺不無道理,同時心里升起了一種,他問陶然:“陶然,是不是還對我把你看李鋼的事耿耿于懷?”陶然答:“換你呢?如果一個你很看重的孩兒說你沒有男人味,你會怎麼樣?”……

徐亮和陶然向劇院走去,路過冷飲攤,陶然跑去買冷飲,讓徐亮在這里等。徐亮看跑開,心頭一陣憐:這個為了他一心要學淑孩兒還沒學到買東西讓男士掏錢的程度,但愿能永遠的這樣質樸。……徐亮是在等陶然時看到了譚小雨的,正跟一對人般的男兜售的票,整個過程被躲在路燈的影的徐亮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們之間的對話。譚小雨問他們要不要票,他們問幾排的;譚小雨說了幾排,他們又問多錢,譚小雨說了票的原價三百,那對人同意,于是男的掏出了六張百元的票子給了譚小雨,譚小雨把手里的兩張戲票給了他們。……徐亮驚異已極。就在這時,陶然兩只手各拿一支“七彩旋”,邊吃著邊過來了,到徐亮后,把正吃著的一支叼到里,騰出來這只手去拍徐亮的肩。徐亮回頭一看是陶然,什麼都來不及想回一把摟住了的肩,擁著走開——生怕看到了譚小雨!生怕譚小雨看到了他們!

徐亮摟著陶然向劇院里走,被摟住的陶然幸福無比,幸福得無暇思考究竟是什麼使徐亮突然的大發,這才不過去買了兩支冷飲的工夫。閉眼靠在徐亮的肩上,跟著走,一句話也不說。

“小心冰服上——”徐亮提醒

陶然不想醒,閉著眼聲制止道:“不要說話!”

徐亮趁機回頭,只見譚小雨一閃,消失在了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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