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個人,我如生命》第十章

我用弱的低語呼喚我的人,但在我的意識中又聚起郁的幻想,我用我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尋覓。突然,在我滾燙的額頭,我覺到你的眼淚、你的親吻和你的氣息——

普希金《康復》

我象游魂一樣恍恍惚惚晃了幾天,便接到中國同學會的通知,說彭維維的父母已經拿到簽證,從國趕到奧德薩兒的后事。

彭維維火化以后,同學們在學校為辦了一個小小的追思會。

會上我見到彭維維的父母。媽媽還記得我高中時的模樣,拉著我的手放聲大哭,不停地問我:“好好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閨,你和我們家維維最好,知道有什麼想不開的怎麼會走這條路呀?”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陪著流淚。

維維的父親臉鐵青坐在一邊,一直不肯說話,后來提醒妻子:“那個玩意兒呢?拿出來讓認認。”

他這麼一說,維維媽立刻停了哭泣,從兜里取出一個東西,放在我手心里。

我的眼神馬上就直了,呆呆地盯著它,象盯著一枚定時炸彈。

玫瑰、金、銀三的戒指,做工致而細膩,卡地亞永恒的“Love”標志。

就是這枚戒指,曾在維維的中指上駐留過很長時間,伴隨的舉手投足,吸引著人們的視線。

“阿姨,這是……”

維維媽又落下淚來:“維維去的時候,手里就攥著它,掰都掰不開。閨,你好好想想,以前見過這個戒指嗎?是什麼人送給維維的吧?”

不自手指,那個小東西就象塊烙鐵,滾燙地嵌進我的手心。

我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紅。維維,你臨走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握著它,象握最后一點破碎的希

“閨?”

忽然間我覺再也無法忍,扔下戒指,站起來跑了。

三天后彭維維的父母帶著的骨灰返回中國。記得當年曾對我說過一句玩笑話,說如果在這里玩掉了底,讓我把的骨灰帶回中國。

沒想到一語讖。

那之后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什麼都做不。每天就坐在公寓里,太的影子靜悄悄地移著位置,從東到西,我只是茫然地等著,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麼。

有時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嚇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邊。

“維維,是不是你?你還恨他嗎?你還恨我嗎?”我在直手臂,著墻上的人影喃喃自語。

影子不停著,卻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

我捂著臉倒在床上,眼淚順著手指往下流,沾了枕頭,也沾了床單。

只有往家里打電話的時候,我才能振作神有口鮮活氣兒。所幸母親的病并無惡化,我暫時放下一顆心。

手里有限的一點錢,漸漸流失干凈。我需要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再這麼下去,我離神崩潰的日子不遠了。

孫嘉遇留下的那筆錢,我不想。夜深人靜之時,我反復地一筆筆描摹著他的簽名。只有這個時候,才能覺到和他仍有一線聯系。

我打算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這時候邱偉卻來找我。

他的臉十分鄭重:“跟我走。”

我被驚嚇到,水杯幾乎落,這些日子我已經了驚弓之鳥。我抹著濺落的水漬,結結地問:“又又又出什麼事?”

“他要離境了,就這幾天。”

我二話不說換上鞋跟他上車。

我們先在路邊一個電話亭停下,我看著邱偉撥通、掛斷、再撥通、再掛斷,連續三次以后才提起話筒,開始低聲音說話。

電話那邊就是孫嘉遇,我盡力抑著心中瘋狂的,站在一邊沉默不語。

然后我們先后換了三部不同的車,最后在一個樹林邊停下。邱偉把車子開進林深藏好,又帶著我步行了幾百米,才到達一個孤零零的海邊別墅。

“進去吧,他在里面等你。”邱偉用鑰匙開了大門。

我一步邁進去,便聽到大門在后砰然關閉,聲音在空的室回響,令人心

拉著厚厚的窗簾,沒有開燈。乍從明亮的室外進來,眼前一片漆黑。

在門口站了幾分鐘,眼睛終于開始適應黑暗,逐漸辨別出約的廓,我索著往里走。

有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前有一點暗紅的火星時明時滅。

我試探著一聲:“嘉遇?”

桌角的臺燈啪地亮了。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這是孫嘉遇?

他的頭發不知多久沒有打理,雙頰凹陷,一臉憔悴,我幾乎認不出他來……

他也在打量我,神,手指間還夾著半燃的香煙,而旁邊的煙灰缸里已經塞滿了煙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做什麼。二十二年的生活經驗,并沒有教過我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過很久他開口:“你怎麼瘦這個樣子了?”

雖然聲音沙啞,但我還能分辨得出,的確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出手他的臉。那種悉的從手指傳遞到心口,我終于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的見到他了。

我仰起頭貪婪地著他,想尋找舊日的痕跡,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已消失,再沒有以前的靈

眼前漸漸水霧彌漫,他的臉也消失在其中變得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個殺人未遂犯關在一間屋子里,是不是特別可怕?”他為我抹掉眼淚,看著我笑一笑。

這一笑,我才覺得原來的孫嘉遇又回來了,終于手抱住他。

到他的,我頓時覺安心,這是長久以來對他習慣的依賴。他腮邊的胡茬地刺著我的臉,上一濃烈的煙草味道,我摟他的腰,辛酸地閉上眼睛。

但他的語言卻疏離而冷淡,沒有任何回應,最終我不解地放開雙手。

他錯開視線,淡淡地說:“我要走了,后天的機票。”

我象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梁酸痛,眼淚再次涌上來:“我跟你走。”

“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兒去?言小說看得太多,腦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樣。”他損起我來還是不余力,“你真不應該來,邱偉這家伙好心辦壞事兒。”

我把臉埋在他的膝蓋中間不打算回應。邱偉怎麼想我不知道,可走這一趟我不后悔。他此番離開,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來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

他的了幾下,聲音很輕,我還是聽出他在說兩個字:“傻妞兒。”接著一聲嘆息,更是輕得象呼吸。

窗外的天黑了又亮,窗簾掩映的室卻日夜難辨,三十六小時之后,他將離開烏克蘭,暫時避到第三國去,或許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來。

我窩在他懷里,他胡子拉碴的下,勉強笑著問:“你有剃須刀嗎?我給你剃剃胡子吧?多難看哪。”

分離在即,無論心如何慘痛,我都想盡量維持著輕快的表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銀制的手工剃須刀,最古老的樣子。我舉著它回臥室,做出高高興興的模樣,把刀片橫到他的脖子上威脅:“乖乖的,不許啊,不然我就給你放啦。”

他像是被這玩意兒給嚇到了,一直往后躲:“趙玫,你混勁兒又上來了吧,你會使嗎?”

我按住他:“說了別你偏,看看看,剃須膏弄得哪兒都是。”

小時候我用這種剃須刀給我爸剃過胡子,有時候掌不住勁兒,就會在他臉上割幾個小口子。但今天我屬于超常發揮,沒有一點兒技失誤。我悉的俊秀容貌,一點點從泡沫下現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余的剃須膏,捧著他的臉仔細而貪婪地看著,這樣的眉眼和,我要用心記住。

他在我的注視下閉起眼睛,呼吸變得急促。

房間里寂靜無聲,我多麼希時間能在此刻靜止,可是墻角的座鐘滴滴答答依舊永不停歇,我終于控制不住哭出來。

“你讓我來,就是為了和我說再見吧?等事過去,你還會來找我嗎?”我問他。

他側過,輕輕抱住我,一時沒有說話,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離開烏克蘭重新開始,跟我糾纏下去不會有好結果。”

“我不!”我哭得更厲害。

“別任,我是為你好。”

“不!”

他嘆口氣,一下一下著我的頭發:“彭維維……的事兒你聽說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這個例子讓我難以接,我賭氣說:“,我是我,我倆不一樣!”

“一樣的,開始都是一樣的。”他微垂下睫,眼神極其苦

看他的樣子,再想起維維的遭遇,我心里又酸又苦,百味雜陳:“你真的喜歡過,對吧?”

“我確實喜歡過。”他扶著額頭,神無限蕭索,“長得漂亮,人又活潑,和出門可以滿足一個男人所有的虛榮心,我們有過一段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那后來呢?”

后來為什麼會變得象仇人一樣,彼此相看兩厭?

“后來……后來我覺得倆人格實在不合適,太強,我也從來不知道讓著,天天吵架多過正常的說話,那時候說的最多的一句,說沒有男的真正,都是為了。我說既然你都那麼想了,倆人在一塊兒還有什麼意思?干脆分了好了。就和我賭氣,去外面和人約會吃飯,再回來專門氣我,我說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門找樂子,就這麼著越鬧越僵,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后是這麼個結局……”

他低下頭,再也不肯開口。

“維維只是運氣不好……”說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覺言語中的空無力。

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攬過我,再次嘆口氣。

我怔怔地靠在他上,也不想再說話。眼淚早已風干,臉頰的皮被淚水浸泡過,地繃著,非常不舒服。

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維維那里早就聽過,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來竟是個羅生門的故事。但維維人已不在,誰是因誰是果,誰為是誰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床頭的壁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對面墻上,那壁紙是充滿東南亞風的熱帶花卉,枝葉纏綿撲朔迷離,就像剪不斷理還的世間男

出雙臂繞過他的脖頸,把臉在他的背上,懷著最后一點希追問:“如果我去了奧地利,是不是還能見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為什麼要放過那個混蛋?他要是干干凈凈死了,哪兒還有后來這些事兒?”我深恨他這點,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他的腔微微震了兩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個人都在問這問題,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嗎?”

我扳過他的臉:“告訴我。”

他看著我:“你想讓他死嗎?”

“他該死!”

他的角再次出笑意,可那絕不是愉快的笑容:“聽聽,連你都這麼說,我怎麼就心了呢?兩次栽在同一個人手里,這不是傻是什麼?”

他仰起頭,壁燈的暈在他臉上流轉,他的臉上充滿自嘲的微笑。我著他秀氣的側影,只覺得心疼,卻不知道疼在什麼地方。

“嘉遇。”

“什麼?”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這回他真的笑了,回頭看著我,眼睛彎彎地勾出兩道笑紋,“你知道不,我平時最怕人跟我說,孫嘉遇你真是好人,誰這麼說話,準就有什麼事兒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執地重復。

“算了算了。”他抓過我的手按在自己口,“已經十二點了,你好些天沒怎麼睡了吧?過來點兒,我抱著你,這就睡會兒吧。”

我猶豫一下,出另一只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臟便隔著砰砰砰撞擊著我的掌心,和著他心跳的節奏,漸漸倦意上涌,我挨著他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從睡夢中驚醒。燈仍然黑著,分不清此刻是深夜還是黎明,卻清清楚楚聽到窗外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我一個激靈,立刻要坐起來,有人按住我,輕輕說:“別出聲。”

模糊的線里,我看到孫嘉遇著腳走到窗邊,從窗簾的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后他說:“他們終于還是來了。”

話音未落,客廳的方向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接著是噠噠噠一陣點

我嚇得手腳發,連滾帶爬朝他撲了過去:“誰誰誰?什麼人……”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孫嘉遇已經迅速蹲下,手握住我的腳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著他滾過來,整個人撲在我的上。

一時間我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已有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著耳邊呼嘯而過,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兒火花。

隨后是通通通幾聲悶響,好像竹的聲音被棉被悶住一樣。臥室梳妝臺的鏡子被擊中,發出令人心悸的脆響,玻璃碎片四迸濺。

在上面的,明顯抖了一下。

“嘉遇?”我掙扎著要爬起來

“別!”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們要干什麼?”我驚恐萬分。

他捂住我的低喝:“別說話!”聲線得極低,卻異常鎮定。

我已經完全了方寸,聽話地閉上

他拖著我一點點挪到櫥后的死角,這才湊在我耳邊說:“沒事兒,他們在試探虛實,不會輕易進來。”

果然,從隔壁房間又傳來幾聲異響,跟著是瓷破碎的聲音,之后完全歸于沉寂。

不用他解釋,我已經明白,來的肯定不是警察。

隨后窗外汽車引擎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瘆人的寂靜,只有遠嘩嘩的海浪聲清晰可聞。

我的背在墻上,渾瑟瑟發抖,耳朵里灌滿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息聲。

我想去握他的手,到的卻是一塊冰涼的金屬。

借著窗簾進的月,他異常練地把彈匣進手槍的彈艙口,打開保險,嘩啦一聲拉上槍栓。

我怔怔地盯著他模糊的五,這一串作絕不是出自一個持槍的新手,而是無數次苦練之后的協調流暢。

他側過頭。在如此昏暗的環境里,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靜而充滿殺氣。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燙了一下,竟有片刻明顯的痛。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的繭子,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景,所有的僥幸都在一瞬間退去。

回手,覺指端粘一片,把手到眼前,用力睜大眼睛也辨別不出什麼,但鼻端卻聞到一淡淡的腥氣。

恍如夢中一腳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他的手臂問:“你中彈了?”

他沒有回答。

抖著再去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輕輕噓一聲:“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別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長氣,室外傳來輕而急促的說話聲,中間夾著金屬品冰冷的撞。有人輕輕敲擊著防盜窗的護欄,聲音雖小卻怦然驚心。

潛伏在周圍的殺機令我頭皮發麻,我死死摟著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麼人?”

即使是在黑暗里,我也能覺到他揚起了角。他說:“你覺得能是什麼人?”

“他們要干什麼?”

“進來,取命。”他一字字說得十分清楚,聲音里依然帶著笑意,卻寒氣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戰滾過,我絕而慌地在,“手機呢?報警啊!為什麼不報警?”

“報警?”他按住我的手低聲嘲笑,“嗨,寶貝兒,你忘了我的份?別說報警,只要手機一開機,當場就能把警察招來。”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法,全部涌上頭頂,手頓時僵在半空。

一個念頭漸漸在腦海中浮現,我問:“這些人,是我帶來的?”

他平端起雙手試著瞄準,慢慢說:“跟你沒關系,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總會找上門來的。也好,這筆帳最終要有個了解。”

我垂下頭,似乎失去了語言能力。

隔一會兒他說:“我一直想讓你開,沒想到最后還是把你卷進來。我沒有阻止邱偉帶你過來,真是個錯誤。”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線里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

“玫玫,對不起。”多舊怨,都含在這幾個字里,他說得艱凄涼。

我抬手去索他的臉,喃喃說:“我寧可那時候我們在雪地里永遠走不出來。”那是無比純凈的時,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臉埋進我的掌心,依然說:“對不起。”

“沒關系,我不在乎,要是你什麼都不說就離開,我才會恨你,我會徹底鄙視你。”

他沒有抬頭,睫在我手心里頻頻,象驚的蝴蝶在扇翅膀。

耳邊突然噗一聲輕響,我嚇一跳,抬起頭四察看卻找不到任何異樣。

他仔細觀察一會兒,輕聲解釋:“電源被切斷了,這房子的防盜系統大概也癱了。這可有點兒麻煩,我還以為靠那套系統能撐到天亮。”

我握他的手沒有說話,想汲取足夠的勇氣抗拒心中的恐懼。

不一會兒客廳方向就傳來骨悚然的軋軋聲,靜夜里聽得令人心驚跳。

“你呆著別,我去看看。”他掙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腳并用,匍匐穿過床前的空地,消失在臥室的門口。

軋軋聲仍舊在繼續,漸漸我聽出點門道,好象是防盜窗被撬的聲音。這些人勢在必得,一定會在天亮前進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過的港臺劇,那里面的黑社會。似乎從來沒有這般禮貌謹慎過。想象中他們應該一梭子打爛門鎖,很酷地踹開大門,然后不分男一通掃,槍口下鮮飛濺。

可見編劇們的想象力多麼的不靠譜,簡直是誤人子弟。

孫嘉遇很快回來,把一個東西塞進我手里。

“聽著,玫玫。”他的聲音很平靜,象說不相干的閑事,“落在他們手里生不如死。如果他們真的進來,你往廚房去,把門頂死,割斷煤氣管道……”

他放在我手里的,是一只銀的打火機,他生日時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禮

我渾如浸在冰水中,拼命了那只小巧的火機,想不到我年輕的生命竟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人生有太多的樂趣我沒有來得及驗,我也再不能在父母邊盡孝,但是幸好,還有他在邊。

幸好。

我點點頭,聲音鎮定得讓自己都吃驚:“行,我跟他們說,Game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來,問我:“你不怕嗎?”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我老老實實回答,“可我不想死,我還想將來嫁給你,和你過一輩子。”

他在黑暗里看我很久,然后出手反復挲我的臉。

幾分鐘后他又離開臥室,說要取點東西。

我坐在櫥后面等著他,安靜地等待著未知的命運。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依然坐我邊摟著我的肩膀。

我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低低地說:“玫玫,假如我有結婚的機會,我不介意娶你。”

我轉過頭,尚未作出反應,一塊手帕蓋在我的臉上。我只掙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覺,陷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飄滿了五的氣球,我手去抓,它們卻輕盈地飛離。耳邊有細細地碎語,仔細去捕捉,卻又消失了,我苦惱地輾轉,想尋覓一個清靜的地方藏

那聲音卻在耳邊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辯得出來,好象是俄語。忽然間我清醒過來,用力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寧靜和的白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心中充滿了詫異。試著,手背上頓時傳來一陣刺痛。我扭頭,看到邊的點滴架上,正有明的不慢地滴我的

我很快恢復了記憶,明白自己正躺在醫院里,失去意識前的所有擔憂恐懼瞬時紛至沓來。

窗前站著一個人,因為逆,我只看到一個清晰的廓,寬肩細腰,勻稱而修長。

我坐起:“嘉遇?”

那人迅速轉,急步走過來,臉上的表是狂喜:“玫,你醒了?”

的警察制服,碧藍清澈的眼睛,孩子氣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見的安德烈。

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安德烈,驚奇地看他半天,掙扎著要下床,“孫嘉遇呢?我要見他。”

安德烈俯凝視著我,他的眼珠仿佛突然變作一種不明的藍紫,沉重得讓人不安。

“發生什麼事?”我已有不好的預,全開始繃

傷了?還是……?

“他還活著。”安德烈似看我的心事,面無表的直起

“他現在在哪兒?”

“警察局。”安德烈語氣平淡簡潔,如同向上司匯報工作,“孫在凌晨四點報了警。我們趕到現場,與黑幫槍戰后擊斃三人。孫只了輕傷,但必須獄候審,今后他需要面對走私、綁架和謀殺的指控。”

我徹底清醒過來。

他報了警,居然報了警!他難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緝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麼會在這兒?”我大聲嚷。

他扶著我的肩,“你吸過量的麻醉劑。我們在櫥里找到了你,擔心你過其他的傷害,所以送你來醫院。”

我拽著安德烈的腰帶:“為什麼?他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麼要報警?”

“你真的不明白嗎?”安德烈低頭看著我,話說得很慢,帶著一點兒傷,“他寧可自己獄來保你無恙,能有什麼原因?我們的政府才向選民承諾過,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腐敗,這時候獄,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我松開手,開始往后退,一直退到背部抵著床頭,再無后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面前,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下意識地把手藏在后,腦子里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著他的話。那些悉的俄語單詞,此刻好像都變了陌生的符號。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對了,孫讓我轉告你,因為不想讓混場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劑,請你原諒他。”

我不置信地看著他,眼前金星冒,說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點我清楚,至孫嘉遇還活著。

“他會判多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臉上有同憾,聲音出奇地溫,“我只是一個警察,我的責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歸案,至于判多年,那是法的決定。”

我埋下頭,心中充滿沮喪和無助,卻說不出一句話。

“一會兒會有同事給你錄口供,記著,和你無關的,一句都不要多說。”

這句話把我,他一直都護我,無論我如何屢次令他失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屈起手指蹭著我的臉頰:“誰會忍心傷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見你時的樣子,那樣細膩的皮,象綢一樣,黑的圓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淚卻無聲無息流下來。我說:“安德烈,你不僅是個傻子,視力也有問題。”

整個案子取證期間,雖然律師努力斡旋,孫嘉遇還是未能獲得保釋。而且因為事涉走私,他在烏克蘭的所有資產均被凍結。

孫嘉遇的神狀態非常讓人擔心,除了律師,他誰都不肯見。而律師談起他,也連連搖頭,說他整個人極其消極,本不在乎最終的判決,像是已經完全放棄。

邱偉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師的通就有些費勁,我那點兒有限的俄語水平,更是幫不上什麼忙。

原來我們都指著老錢,可是老錢在孫嘉遇被捕之后,只來過兩次,神張不安,大概是怕到連累。但孫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沒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幾天,老錢見沒什麼靜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沒有現過

氣得邱偉在背后拍著桌子大罵:“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媽的讓狗吃了!”

罵歸罵,司還得接著準備,最后只好從奧德薩國立大學找來一個本碩連讀的中國留學生做翻譯。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珠順風飄過來,撲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著窗框落。有只蜂落在窗臺上,不知為什麼沒有在雨前趕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了,沉甸甸地再也無法起飛。

我把額頭靠在窗欞上,呆著那只茸茸的昆蟲撲閃著翅膀拼命掙扎,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邱偉和律師的討論。

按照律師的說法,現在警察局對孫嘉遇的起訴,真正能站住腳的,其實只有兩件事。一是走私,這個沒什麼可說的,人證證俱全,翻案的可能幾乎為零。但是另一宗綁架殺人案,則很有商榷的余地。

邱偉直點頭:“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們都做了。現場那兩個警察,已經托人搞定了,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們心里都清楚著呢;那幾個烏克蘭黑幫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許他們頭。”

“那很好。”律師說,“沒有第三方人證和污點證人,現場證又早被破壞,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證詞,這案子的可判決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偉顯然另有擔心,他皺起眉:“話是這麼說,可我們想得出這招兒,對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說不定錢砸得比我們更兇,關鍵是嘉遇還在里面,我們投鼠忌,人不在乎呀?”

“那就沒辦法了。”律師攤開手,“只能再送錢,警察局相關的人都送到。”

提起這些行賄的道道,這位烏克蘭籍的律師可一點兒都不含糊,比我們還門兒清。

邱偉看看我,只能無奈的苦笑:“行吧,警局里該上香的菩薩,咱都去捐個香火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國大使館能幫忙嗎?用他爸原來的關系,應該能打聲招呼吧?”

“你可真夠天真的。”邱偉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人走茶就涼啊,何況他爸都過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貴還來不及呢。再說這可是刑事案,誰愿意沾手惹一腥啊?”

“那羅茜呢?”

“更沒戲,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兒,嘉遇沒和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特別難堪,所以早就放出話兒來,今后誰也甭在面前提孫嘉遇三個字兒。”

我小聲說:“說的是氣話,不會不管他。”

邱偉狐疑地盯著我:“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是人。人總是比較癡心的,就像彭維維,經過那麼多,不管最后時刻心里想的是恨是,但最后放不下的,還是他。

邱偉想一想,還是搖頭:“算了,回頭再說,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賴求個的。”

由于我們倆說的是中文,那律師迷地聽一會兒,放棄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們:“別的就不說了,關鍵是孫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麼都是白費。”

“讓您費心了。”邱偉跟他握手道別,“您見了他再好好勸勸,好歹也見我們一面。”

不知道律師都跟孫嘉遇說了些什麼,幾天后他終于答應和我們見面。

我和邱偉坐在會見室里等他,因為張,大夏天我變得手腳冰涼,口干舌燥。

二十分鐘后,孫嘉遇終于被警察帶進來。

我不由自主站起來,傻傻地看著他在桌子對面坐下。

上的服倒穿得整整齊齊,頭發已經剪短,雖然人還是那麼瘦,可是看上去氣反而比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見面時,更加死氣沉沉,冷漠得沒有一點兒生氣。

邱偉遞煙給他,跟他說律師那邊的進展,他叼著煙,就那麼心不在焉地聽著,看人時眼神似,讓你覺得他的目已經穿你的,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心里有東西在攪,疼得我呼吸困難。我知道他的確已經放棄。那天他是凌晨四點二十分報的警。沒有人知道,他獨自一人和對方僵持的一個多小時,到底在想些什麼。

邱偉反復叮囑:“嘉遇,在里面你自己千萬小心,這上下總有我們打點不到的地方。”

他終于抬起眼睛,眼底有一不同尋常的神

邱偉湊近,聲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幾乎聽不到:“有人不想讓你說話。”

孫嘉遇臉上的表終于有了變化,出一輕微的笑意,充滿嘲諷。

“行了,你們回去吧。”他站起,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以后別再來了。”

我倏地探過子,隔著桌子沖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那麼看著我,眼睛里全是淡漠和清冷,聲音也冷冷的沒有一點起伏:“離開烏克蘭吧,回北京也行,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過來要帶他離開,我使勁攥著他的手不肯放開。

“松手!”他邦邦地說。

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不說話也不肯松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掙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只手從我手中一點點,直到完全分開。

他消瘦的背影終于在長廊盡頭消失,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里我還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態,出了門再也支持不住,雙,扶著墻息半天勉強才過一口氣。

那天晚上我在酒館喝高了,著邱偉聽我傾訴,把之前的無數細節都晾出來盤點。

最后我說:“你聽到沒有,他讓我走。我還能走到哪兒去?經這麼多事兒了,他干嘛還要裝大尾狼?他要有個什麼好歹,我活著有什麼意思?”我用力拍著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麼會認識他?我為什麼要認識他?”

邱偉開始還想笑,忍得眉眼皺一團,然后他嘆口氣,沉默幾分鐘后問我:“你究竟了解他多?”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絕回答。

誰都要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是糊涂,那又怎麼樣呢?片兒湯話誰都會說,真遇上命里的劫數又能怎麼樣,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次,到了關口上我可能還是同樣的選擇。

我的確不了解他。初遇時只知道他風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漸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難逃,再也來不及回頭。

邱偉說:“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勸過嘉遇和你分手。我說你們倆不合適,干干脆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們認識,倒霉事消停過嗎?老輩兒人總說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著還沒到那份兒上,早分了還沒那麼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說,我是個掃把星嗎?這彎兒繞得你不累嗎?”

“我沒這意思。”他有些尷尬,“我是想說,他的確沒看錯人。他跟我說,干凈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上,我要是現在跟說分手,就是活活兒毀了。”

邱偉平時沒這麼多話,說話也不會這麼語無倫次,明顯他也喝多了,

我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來,笑得無法抑止。

“哎趙玫你沒事兒吧?”邱偉心虛地我。

我搖搖頭,一口氣干了半杯啤酒,只覺得一點酸從心里慢慢膨脹,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我哽咽起來,被酒嗆住,咳得滿眼是淚。

“趙玫……”邱偉滿臉歉意地看著我。

我站起來飛快地沖進洗手間,對著洗臉池兜腸刮肚吐了個干凈。

等我終于抬起頭,從鏡子里面看到的,是一個臉蒼白的陌生人,眼睛下面兩抹青痕,眼神呆滯,頭發枯

我手撐著臺面,渾簌簌地抖,從國回來,左右不過一個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

邱偉追過來在外面敲門,“趙玫?趙玫?”

我深吸口氣,起涼水洗把臉,然后開門出去,“我沒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當我說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著酒水在桌上畫著圈,猶豫半天才問他,“你是不是還瞞著我一件事?”

“什麼?”

“你上回沒跟我說完吧,嘉遇為什麼要放過那個人?”

他在騰騰煙霧中扭過臉,一臉詫異地注視我:“你跟嘉遇見面沒問過他?”

我干笑一聲:“你覺得憑他的脾氣,會把這種事兒告訴我嗎?”

邱偉垂下頭,看著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說話。過一會兒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濺了出來,“為什麼呢?就因為那人跟他說,要給兒寫封信。那兔崽子告訴他:孫嘉遇,你也甭覺得自個兒委屈,你爸死了你沒見著,可當年為那麼點兒錢你著我離開中國,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離子散,老婆改嫁,連兒的姓都給改了,我閨打從出生長到現在,就不知道還有我這個親爸爸。我媽死的時候我也不在邊,著我名字咽氣兒的,這筆賬咱倆怎麼算?”

我的牙齒在手指頭上咬出幾個鮮明的牙印兒,聲音直哆嗦:“就為這個?”

“啊,那人還說了,你見了我閨說一聲,七年前我扔下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還是迫不得已,跟爸爸一直惦記,以后逢著清明七月,讓給我燒點兒紙。”邱偉仰頭笑起來,“這麼著孫嘉遇他就心了,你說說,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是有病。”我忍著滿眶的眼淚贊,“他就是一傻,特大號的傻,沒人比他更傻的!”

“沒錯兒。”邱偉揚手過酒保,又上了兩扎啤酒,端起杯子大著舌頭對我說:“來,干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時候老錢趕過來,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們見到小孫有沒有問問他,關于生意他是怎麼想的?原來的關系應該都還能接著利用吧?”

邱偉心不好,再加上酒意,話就說得特別難聽:“老錢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給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錢被噎得直咽唾沫,閉上不再說話。

后有喝多的人大聲撒著酒瘋,和著酒味煙氣和人的臭味,我覺得邊的一切都令人厭倦,站起來不發一言離開。

幾天后我終于在七公里市場找了份看攤的活兒。店老板是個明的溫州人,話說得客氣,可使喚起人來一點兒都不客氣。我的工作時間是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沒有節假日,每天在店里死死盯八個小時,上個廁所都要一溜兒小跑。

一個月的工錢是一百二十金,只夠我勉強支付房租水電和一日三餐。

時令已至仲夏,集裝箱頂無遮無攔,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熱量,店里便熱得象蒸籠,讓人不過氣。

我不僅要看店,隔三差五還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盤點存貨,他又經常不在店里,我只能一個人把貨箱搬來搬去。曾經心保養的手指很快變得糙不堪,經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口,指甲全部開裂。

我也就是拿創可裹一裹,并不怎麼在乎。比起心里的難過和煎熬,這都不算什麼。

午飯便買市場里的盒飯胡對付一頓。那對賣盒飯的夫妻,我也認得,妻子就是曾幫我們做過家務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幾乎張一個O型。

后來嘮嘮叨叨地說:“真是做孽啊,水靈靈的娃兒,爹媽手心的寶貝,送這兒遭罪。”然后為我在菜里多添幾塊

我只是笑,的好意。但那些油膩的葷腥,我一點兒都吃不下。這些最終都便宜了隔壁店里那只碩大的狼狗。

邱偉還在為孫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廢了。第一次庭審,是半個月后,八月八日,一個吉祥的數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場打工,只要沒有出警任務,他就會專門從城里開車過來,一直等我關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總這麼麻煩他,提過幾次,他只當做沒聽見,我就只好隨他去了。

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提自己經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對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種出乎尋常的熱,腦子里從未起過職的念頭,也就不去難為他。可如今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所以兩個人之間常常無話可說,時不時的會冷場。

這天他送我到公寓樓下,我照例說聲謝謝,開門下車。

他卻住我:“玫。”

我轉頭:“什麼事?”

他遠遠地著我,碧藍的眼睛里充滿無數復雜的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后的日子還很長……”

我咧開笑笑,然后擺擺手,轉進了電梯。

電梯里空無一人,我對著可鑒人的壁,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臉上縱橫錯全是淚水。二十二,很年輕嗎?為什麼我覺得心臟已經滄桑得象過完半生?

發生前沒有一點預兆,我還記得那是個薄涼爽的夏日,上門的顧客特別多,我一直忙到下午兩點,才有時間吃午飯。

剛端起已經涼的盒飯拉兩口,就聽見隔壁店那只來自德國的純種黑貝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飯盒出去查看,以為又上稅警的突擊檢查。因為這只名“牛”的黑貝沒別的好,只有一點,只要遠遠看到穿制服的人,就會大聲示警,提醒市場里的人小心。

沒想到在門外跟狗糾纏不清的,竟是一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松,它悻悻地放開安德烈的,轉了幾圈還是不肯罷休,圍著他嗚嗚低吠。

我笑著問安德烈:“你怎麼這會兒就過來了?”

方才一番掙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狽不堪,連帽子都歪在一邊,但他毫沒有顧上整理儀容,沖過來拉起我就走:“跟我來。”

“干嘛干嘛?”我甩開他的手,“我還得看店呢,你干什麼?”

“見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罵出聲,固執地拖著我往市場外走。

手腕頓時奇痛骨,后越來越遠的店門,我煩躁地掙扎:“你想干什麼?存心砸我飯碗嗎?快放手!”

他站住,轉面對著我,腦門上麻麻一層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詫異。

他并沒有立刻說什麼,臉扭到一邊,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孫出事了。”

我瞪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小心地說:“孫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現在人在醫院里。”

這回聽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拳頭,咬著牙問他:“那你還磨蹭什麼?帶我去!”

在醫院的病房門口,看守的警察不許我進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邊,低聲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終于松口,不愿地說:“兩分鐘,馬上出來。”

安德烈趕道謝,一邊帶我進去,一邊還忙著替同事解釋:“孫還未離危險期,不適宜見人。”

對他的話我幾乎充耳不聞,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幾乎是撲到病床前,然后我的腦子嗡一聲響,眼前一片漆黑。

孫嘉遇躺在那兒,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暗紅跡依舊在過繃帶往外沁

上如何我看不到,因為嚴嚴實實蓋著被單。七八糟的管子和電線從被單下面出來,各種正通過那些明的管子流進他的

他的左手卻被銬在頭頂的床架上。

“傷得很嚴重。”安德烈臉沉,聲音里有無以言表的沮喪,“當時有其他嫌犯到刺激癲癇發作,值班的警察才趕過去,否則他就被人當場打死了。”

我的腦子里象飛進一群黃蜂,一直嗡嗡響個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臉,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單跪在床前,低聲著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了一下。

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我近他:“你能過去的,多坎兒你都過來了。”

他銬在床欄上的手略,我連忙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我只當沒聽見,湊在他耳邊說:“嘉遇,不管付什麼代價,我都要讓你出去。”

子輕輕一抖,手指驀然收,猛地睜開眼睛,口型是一個清楚的“不”,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搖頭,忍了多時的眼淚飛濺而出:“不,不,我不想再聽你的話。”

他的目凝結在我的臉上,象關了電源的電視機屏幕漸漸黑了下去,眼中的焦點消失了。

“嘉遇?”

他的頭歪到一邊。

床頭的儀開始發出尖利的告警聲,護士按著對講:“醫生!醫生!”

安德烈把接近瘋狂的我拖出監護室,我無法反抗他鐵箍一樣的雙臂,只能拼命踢他的小,“他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要銬著他?你們有沒有良心?”

他忍著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靜!”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他推進手室,兩扇大門在我眼前無地關上。

時間仿佛被凝固了一樣,許久紋

我呆呆坐在手室外的長椅上,右眼下的控制地跳。安德烈走過來挨著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我想對他笑笑,卻連角都提不起來。四周遭遭的,耳朵里灌滿了各種聲音,金屬械的撞,醫生護士偶爾的談話,儀的嘀嘀聲……

那些聲音忽遠忽近,我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也懶得去一一辨識。

不知過了多久,手忽然傳來某種儀拉直了的尖,我聽到炸了窩一樣的嘈雜聲,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大聲喊著:“一,二,三……”然后是連續不斷的砰砰聲。

砰,砰,砰……

一聲接一聲,如同重錘砸在我的心臟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紙杯落地,咕嚕嚕滾出去很遠,咖啡潑在地板上,就象干涸的跡。

“那是什麼?”我茫然地問。

“電擊,他們在做電擊。”

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進我的耳朵,卻象雨點打在油布傘上,蓬蓬響著四迸濺,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下午四點的時候,手室的門終于打開。兩個便警察過去和醫生說話。我也想上前,卻被安德烈拽住。

遠遠地過人群,我只能看到孫嘉遇的臉,在明的氧氣面罩下,慘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請你放開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試圖維持平靜。

安德烈本不聽我的,手指扣得更

他的同事走過來:“他不能再見任何人,你們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道歉。

那警察看著我搖搖頭,又對安德烈說:“安德烈,我看快要不行了,需要休息。”

我坐著不肯走,安德烈沒有辦法,只好等我緒稍微平復,才采取強制手段帶我離開醫院。

外面的天得厲害,厚厚的灰云層集結在北部的天空,空氣中蘊藏著暴風雨前的反常寧靜。

他為我打開車門,我愣愣地站著,后似有個鉤子拖著我的腳步,我抬不起上車。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后一救命的稻草,扯著他的袖苦苦哀求:“幫我,安德烈,我要讓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幫到你。”他慢慢撥開我的手,“對不起,我是個警察。”

“警察?你們警察都是狗屎!”我在傷痛之下突然發,“明明一個垃圾國家,還要口口聲聲公正和民主,告訴我,你們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兒?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別人黑錢找他麻煩,怎麼會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里怎麼會出這種事?我們送的那些錢呢?都拿去喂了狗了嗎?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們比黑社會還要無恥!”

安德烈愕然地看著我,英俊的臉上出現一種痛楚的表,混合著傷心和失,他看我很久,然后低下頭,一言不發轉離開。

我楞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對不起,安德烈,我說錯話。”

這些難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著我逐日挨過。

安德烈一站著,終于艱難地開口:“你說得對,這真是個骯臟的行業!”

他用力掰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發車子離開了。

我已經完全了力,蹲在地上蜷一團。

后來就起風了,碩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從天上落下來。我在雨地里站著,無言地仰起臉,狂風挾帶著暴雨打在臉上,雖然象鞭子過一樣的疼痛,卻分明能減輕心中無以名狀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撐著傘從邊匆匆跑過,回頭看我幾眼,眼神完全象在看一個瘋子。

直到一輛越野車在不遠停下,司機下車把雨披我上,連摟帶抱地將我塞進司機副座。

“邱哥……”我象見到親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來。

“別怕,我們這就去找羅茜,一定能救他出來。”邱偉專注地開車,神異常凝重。

我們坐在羅茜家的會客室里,把來意通報之后,還是晾了我們半小時才出來,上披著一件桃子的浴,象是剛剛午睡起來。

只聽邱偉說了兩句,羅茜就板起臉:“我早就說過,他的事我不會再管,還來啰嗦什麼?你們還是爺們兒嗎?”

邱偉把臉扭到一邊,口劇烈地起伏著,卻不肯說話。

站起,不耐煩地說:“你們走吧。”

我看看邱偉木然的神,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現在只有你能救他!”

羅茜臉鐵青哼一聲:“甭來這套啊,沒用!”

抱住的大,仰起臉幾乎聲淚俱下:“姐姐,只要他還在里面,那些人就有機會再來一次。”心之下,我說得語無倫次,“他現在還用著呼吸機……”

羅茜抬起頭看著邱偉:“在說什麼?”

邱偉站起來:“嘉遇昨兒晚上進了醫院。”

“他病了?”

“不是,外傷。”邱偉說得很平靜,“我剛去警局問了一下,一共七嚴重外傷,四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鐵床和削尖的木棒,兒就沒打算留活口。據說警察進去的時候,墻上地上噴得到都是。人還沒送到醫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后輸了將近五千CC的……”

我失神地瞪著他,嗓子眼里一腥甜直翻上來。我不明白他怎麼就能如此冷靜地吐出如此殘忍的詞句,它們簡直象一尖利的冰凌刺進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來。

“你……你閉,別再說了!”羅茜無力地揮揮手,制止邱偉再說下去。

邱偉也就聽話地閉上

羅茜跌坐在椅子里,手去端咖啡杯,那致的骨瓷杯就在手中和杯碟得咔咔做響,咖啡濺在袖上,把淺淺的了一片棕紅。

抿口咖啡,神逐漸鎮靜下來,抹抹角問邱偉:“什麼人干的?”

“沒人知道。”邱偉慘笑,“現在連哪些人的手都查不出來了,警察說,監視鏡頭那時候正好壞了。”

“這樣啊。”羅茜居然也挑起角笑了笑。的五都長得相當大氣,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時候也有一種張揚的艷麗,這個輕蔑的微笑,卻讓的容貌帶上幾分鷙。

邱偉點頭:“就這樣。”

“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羅茜再次起想離開。

我不肯讓走,膝行幾步拽著角不放:“求你……”

羅茜轉頭,對邱偉厲聲喝道:“讓放手!”

邱偉蹲下,拉住我低聲說:“趙玫,快松手!”

“姐姐……”我不死心,還想努力挽救,但羅茜用力從我手中出浴,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我們回去。”邱偉扶著我的肩膀往外走。

坐進他的車里,我全還在止不住發抖,口象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呼吸都難以為繼。

邱偉沒有勸我,點起一煙悶頭了半天,等我逐漸平靜下來,才開口說:“羅茜不拒絕就有轉機了。這人脾氣怪的,最討厭別人羅嗦。”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真的?”

他點點頭:“真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線希,雖然這希微弱得象夏日夜晚螢火蟲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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