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最好的時》第一章 心,宛若當初
談靜上的是下午班,正巧又是雙休,忙得腳不沾地,最后打烊的時候發現收了一百塊假錢。收到假幣是最懊惱的事了,談靜向來心細,以前從未犯過這樣的錯,今天也是忙昏了頭。王雨玲正好跟一起上下午班,王雨玲說:“要不給梁元安。”梁元安雖然向來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可是很照顧店里這些孩子,偶爾有人收到假幣,給梁元安,沒兩天他就拿一把零錢來,說:“喏,還有十五塊買煙了啊。”雖然了十五塊,可是小姑娘們總是高高興興,甜的還會說:“謝謝梁哥。”
談靜覺得不好,雖然梁元安拿去也是花掉,可是別人小本生意,收到假幣,肯定一樣地難。
王雨玲不以為然:“你是榆木疙瘩。”
談靜沒脾氣地笑:“算了,當買個教訓。”
其實還是心疼,一個月工資算上加班費也不過兩千出頭,突然沒了一百塊,當然懊惱。埋頭繼續軋賬,突然聽到風鈴聲響,王雨玲說:“對不起,我們已經打烊了。”
“我想訂個蛋糕。”
低沉悅耳的男中音,仿佛有磁,聽在耳中,令人一震。
談靜不由得抬起頭來,首先看到的是領,襯領子,沒有系領帶,解開了兩顆扣子,顯得很隨意的樣子,一邊肘彎上還搭著西服。從收銀臺這邊看過去,只能看到客人的側臉,雖然只是側臉,可是眉目清朗,是難得的俊逸男子。
談靜覺得很失態,低下頭繼續數錢,耳里聽到王雨玲連聲音都溫了好幾分:“要不這樣吧,如果您不急著要,今天先挑個蛋糕樣子,明天您再過來取?”
男人似乎微微沉了兩秒,說:“算了。”
看著他轉往店門外走,王雨玲忽然靈機一,住:“麻煩您等下,我們還有位裱花師傅沒走,要不我讓他給您加班做一個?”
梁元安其實已經下班了,可是王雨玲給他打了個電話,他正好還沒走到地鐵站,很爽快地回來了,洗手換了服就去了作間。
男人非常有禮貌地道謝,然后選定了蛋糕的樣子,估計是送給朋友的,因為挑的是心型,又全是玫瑰花圖案。這種蛋糕店里賣得最好,俗是俗,膩是膩,可是從來沒有不俗不膩的。
王雨玲還在耐心地詢問蛋糕上要不要寫字,要不要撒巧克力,要不要放上糖霜,男人說:“給我張卡片吧。”
店里蛋糕附送的卡片非常,男人想起什麼似的:“我去車上拿支筆。”王雨玲忙回頭:“談靜,把筆拿過來。”
談靜只得將筆送過去,離得近,聞得到男人上淡淡的香氣,似乎是薄荷的清涼,又仿佛是綠茶的氣息,純粹而干凈。
“謝謝。”
男人回過頭去寫字,因為半低著頭,談靜就看到他的手指,非常修長。
談靜快快走回收銀臺去,把鈔票理一理,男人來錢的時候,的心還怦怦跳,就像第一次看到聶宇晟。
那時候剛剛考進十四中。課業重,路又遠,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是周六,媽媽總是事先給弄點吃的,跟說不到幾句話,就匆匆忙忙趕著要走。那時候媽媽利用雙休教鋼琴課,每個學生住的都不近,來來回回要倒換好幾趟公,可是收還是相當不錯。談靜知道媽媽的不易,從來也很乖巧。
媽媽第一次病發的時候,談靜還在學校上課。班主任把出教室,告訴媽媽進了醫院。談靜倉皇地趕到醫院去,卻在急救室沒有找到母親,正焦急地詢問護士,忽然聽到后有人問:“你是謝老師的兒吧?”
低沉悅耳的男中音,仿佛有磁,聽在耳中,令人一震。談靜轉,首先看到的是領,T恤領子,淡藍的條紋T恤,很清爽隨意的大男生。
談靜那時都急糊涂了,只會問:“我媽媽在哪里?”
“已經轉到觀察室,醫生說住院部暫時沒有床位,等騰出床位再轉到住院部去。”他稍頓了頓,說,“我帶你去。”
談靜跟著他穿過醫院長長的走廊,又拐了一個彎,才是急診中心的觀察室。媽媽就躺在床上,上還著一些儀的管子,蓋著醫院的被子,臉煞白,連都是灰的。談靜一聲“媽媽”噎在嚨里,眼淚頓時流下來。
他安:“醫生說已經沒事了,你不要太擔心。”
談靜從來不知道媽媽有心臟病,母二人相依為命多年,今天驟然聽說,頓時覺得像塌了天,六神無主。幸好那男生雖然比大不了幾歲,行事倒沉穩。一一告訴前因后果,談靜才知道原來他聶宇晟,今天媽媽去他家給他上鋼琴課,沒想到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就昏了過去,幸好送來得十分及時,經過醫生急救后已經并無大礙。
談靜自然是激萬分,謝了又謝。倒謝得他不好意思起來:“你別這樣見外,別說是謝老師,就是一個陌生人遇上這事,也應該送到醫院來。”補了一句又說,“謝老師平常對我好。”
后來談靜才知道,聶宇晟還墊付給醫院五千塊的押金。媽媽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出院后才去銀行取了錢,因為醫生一直囑咐要臥床靜養,只得由談靜拿去還給聶宇晟。
聶宇晟家住的那個小區在山上,背山面海,風景格外地好。那時正是凰花開的時候,路兩旁全是高大的凰樹,大朵大朵的艷麗花朵,遠遠看去像是無數只火的蝴蝶。高大的喬木掩映著黑的柏油路,一直延到山頂。山道曲折,談靜坐到公的終點站,偌大的公車上,只剩了一個乘客。
門口的保安不讓進去,談靜借了保安的座機給聶宇晟打了個電話,就站在大門外的樹下等。人行道邊落了一層狼藉的紅花,更像是下過一場花雨。談靜站了沒多大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砸落在頭頂上,手索,才知道原來是朵落花。剛剛把花順著頭發捋下來,已經聽到后有腳步聲。
談靜轉過,果然是聶宇晟。他一白T恤白,踏著火紅的落花走來,對笑:“等了好一會兒了吧?”
談靜這次才看清楚聶宇晟的樣子,眉目清朗,是難得的俊逸男生。談靜素來向,在學校里都不太跟男生說話,所以還沒開口倒先紅了臉:“沒有。”定了定神,把手里的信封給他,“這是媽媽我拿來的,還有,謝謝你。”
聶宇晟沒有接信封,卻先問:“謝老師好些了嗎?”
談靜說:“好多了,謝謝你。”
聶宇晟說:“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這幾個月的學費還沒有給謝老師,這五千塊先付學費吧,還有余下一千多,等過兩天我再補上,可以嗎?”
他說的很客氣,談靜也不清楚媽媽教課的況,只是媽媽特意去銀行取了錢自己送來,所以小聲說:“要不你還是先拿著吧,學費到時候再給我媽媽吧。”
聶宇晟不由笑,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擰啊?”
本來是很尋常的一句話,談靜心里卻怦怦直跳,仿佛是在學校剛測過八百米,跑得久了,連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的樣子。
很久之后有天晚上,那時候跟一起合租的王雨玲一時無聊,租了幾張電影的DVD碟回去看,其中一部名《心》,談靜正在洗服,一大盆子服和被單,用板得兩臂發酸,偶爾抬頭看一眼電視機屏幕。電影當然拍得唯浪漫,原來全世界男心的覺,都是這樣,這樣好,讓人惆悵萬分。
客人拿走了蛋糕,梁元安洗手換了服出來,笑嘻嘻地問:“一起吃宵夜?”
王雨玲滿口答應,談靜說:“我還要回去洗服……”
“你那幾件服一會兒就洗了。”王雨玲打斷的話,“早你買臺全自洗機,你總是不樂意。”
談靜沒做聲,每個月房租水電,樣樣開銷下來,余不了幾個錢。王雨玲已經拖著:“走吧走吧,回家也是看電視。”
順著路口一拐,小巷子里有幾家燒烤攤。生意正好,煙熏火燎。梁元安明顯是客,大大咧咧跟老板打過招呼,不由分說點了一堆東西,然后又了三大杯扎啤。談靜說:“我不會喝酒。”
王雨玲把那一大杯酒推給梁元安,說:“談靜最老土了,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敢。”又想起假鈔的事來,劈里啪啦說給梁元安聽,“你說是不是榆木疙瘩?”
談靜好脾氣地笑笑,梁元安問:“那張假錢呢,給我看看行不行?”
談靜低頭從包包里找出來,梁元安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說:“這個像真的,怪不得你沒認出來。”
談靜說:“都怪我忙昏了頭,應該從驗鈔機里過一下,結果忘了。”
梁元安卻把錢收起來了:“我幫你花了吧,我曉得你是沒膽子用出去的。”
“這不太好吧。”
王雨玲已經撲哧一笑:“看到沒有,就是這麼老實。”
談靜訕訕地,又不好找梁元安把錢要回來。正巧這時候烤上來了,梁元安招呼:“來來,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和王雨玲一說笑,就把這事混過去了。
王雨玲現在租的房子跟梁元安住的地方順路,兩個人一塊兒趕地鐵走了。談靜搭了公回家,空的車廂,寥寥幾個乘客都面疲。路燈的一跳一跳地映進來,像是一部壞掉的電影拷貝,照得車廂里忽明忽暗。把胳膊放在車窗上,夜里的風略有涼意,只有晚上下班的時候,公上才會有座位,因為下班通常都很晚。也只有這時候,才會想點什麼——其實什麼也沒有想。對于生活,其實早就麻木了,只是腦子里雖然空著,可是整個人卻無法放松下來。
下了公車還得走十來分鐘,這一大片都是老式的居民樓,路兩旁有不小店小飯館,這時候還有好幾家開著門,店鋪里的燈像是倒影,一道一道映在窄窄的馬路上。路過水果店的時候談靜停下來,買了兩斤桃子。這個季節的桃子便宜,也很甜。找零錢的時候有個角子掉到了地上,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后還是老板眼尖,撿起來給。
裝桃子的塑料袋又薄又小,不過五六只桃子,塞得滿滿的,不一會兒就勒得手指發疼。換了只手拎袋子,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正巧有盞很亮的路燈。還是很老式的鐵門,一條條的柵欄影子映在地底下,想了一會兒,還是轉過來。
車沒開大燈,沒聲息就停下了。有一瞬間覺得這大約是夢境,因為只有在夢里才會是這樣子。有點無力地笑笑,像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不過馬上就知道這并不是做夢了。因為聶宇晟下車了,他不僅下車了,還朝走過來。
談靜沒有彈,晚風撲撲地吹著的擺,像是鴿子的翅膀,輕地拍著的。而手里的桃子沉甸甸的似千斤重,勒得手指發紅發發疼,有點后悔買桃子了,藏書網或許空著手可以逃得更快。不過下意識直了腰,逃?不,并不需要再逃避。事隔多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從前更弱了,但到了今天,才忽然地覺得,原來糲的生活并沒有讓自己弱,反倒令更加堅強。
聶宇晟一直走到了的面前,他高大的形在路燈下投出的影籠罩了,慢慢抬起頭來看著他,眼中只是一片平靜。
剛剛在蛋糕店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出了,不然他不會訂那個蛋糕,可是當年狠狠地給了他一掌,他們之間早就已經銀貨兩訖,誰也不再欠誰。隔了這麼漫長的歲月,當再次相遇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再怨懟。從前種種的痛苦與難堪,原來真的可以隨著時間而淡化甚至淡忘。
聶宇晟并沒有什麼表,只是無波無瀾地看著。談靜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倒不是被他的氣場迫,而是必須得說點什麼。他為什麼會跟著回家來呢?是好奇嗎?不,聶宇晟從來不好奇,他也從來不做沒有用的事。覺得自己不能不開口了,當年踏著落花而來的白年已經死去,而今天的相遇,只是人鬼殊途。
甚至笑了笑:“好久不見。”
他看了看后敝舊的樓房,淡淡地問:“你住在這里?”
“是啊。”像遇見老朋友,語氣平靜無波,“要不要上去坐坐?”
他揚起半邊眉,這個男人還是那樣英俊,一舉一都出俊逸不凡,低沉的聲音仍舊仿佛帶著磁,只是字句里卻藏不住冷若冰霜似的刻薄:“你經常邀請男人上去坐坐?”
“當然不是。”很快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老公應該下班回來了,如果你不介意,上去喝杯茶好了。”
他笑了笑,說:“不必了。”
他開車跟著到這里來,是眼看著過得不好,他才會覺得安心。笑了笑,說道:“要不上去吃點水果,我記得你最喜歡吃桃子。”
有一次他發燒吊水,坐在輸室里,把桃子一片片片好了喂給他吃,一邊喂一邊心疼,因為他燒得連眼睛都紅紅的,眼底出了細小的點。那個時候他還老婆,那個時候還以為他們一定會結婚,那個時候有多傻啊,把所有的一切都當了真。
“謝謝,還是下次吧。”他仍舊彬彬有禮,就像是對待陌生人。
輕松地笑,說:“那我上去了,再見。”
他沒有跟說再見,再見,不,永世不見。今天的這一面已經是純屬多余,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見到,想必他亦如此。
一直走到樓道里才覺得手心是的,背心里也是涔涔的冷汗。抱著那袋桃子,像抱著什麼寶貝,在漆黑的樓梯間里一步步索著朝上走,唯恐驚醒了什麼似的。
原來——原來已經七年了。
過得并不好,正如了他的意。也并沒有撒謊,不過剛剛邀他上來的時候,心里還真有點怕他當真上來,那時候可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殘局……當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聽見客廳里嘩啦啦一陣響,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落下來。一腳踏進黑暗里,孫志軍果然已經下班回來了,不過跟往常一樣,喝得爛醉。沒有開燈也能聞見他上的酒臭煙臭,在那里停了一停,仿佛是積蓄了一點力氣,手索著開關,把燈打開了。
孫志軍吐了一屋子,把窗子打開氣,去廚房鏟了煤灰來清掃穢。本來家家戶戶都燒天然氣了,但跟開電梯的王大姐討了不煤窩煤灰,王大姐就住在車棚旁的小平房里,沒有天然氣,日子過得十分儉省,平常還燒蜂窩煤。討煤渣,就是因為孫志軍每次喝醉了就吐一地。談靜很利索地收拾完屋子,然后打了一盆溫水來給孫志軍臉,巾剛到他臉上,他就一胳膊拐過來,胳膊肘正巧撞在鼻梁上,撞得腦袋一懵,整個人都往后一仰,倒坐在了地上。
鼻子開始流鼻了,隨手拿起卷筒紙,揪了點紙卷一團塞上,然后繼續給孫志軍臉,胳膊。溫熱的鼻慢慢浸潤了紙卷,低頭擰巾的時候,一滴一滴就落在了臉盆里,化細縷,沒一會兒就散水間,再不見了。去換了一盆水來,這時候孫志軍倒乖起來,像個大嬰兒,由著擺弄。幫他洗完,又替他下腳上的鞋,換了巾替他腳。看他橫躺在沙發上,知道自己沒辦法把他弄到床上去,于是從臥室拿了床巾被出來,給他搭上,讓他好好睡。
忙完這些,劉海已經被汗濡,在腦門上。拿了睡去洗澡,洗完澡出來再洗服。孫志軍的牛仔又厚又重,只能用刷子刷,只差又忙出一汗,最后端著盆子去臺晾服,臺上夜風十分清涼,忍不住就站了一會兒。
只那麼一小會兒,就足夠想起很多的事,人在極度疲勞和極度困頓的時候,總是會回憶自己最好最幸福的時。這種回憶太奢侈了,靠在紗門上,遠近都是人家,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遙遠的車聲傳來,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今天聶宇晟的出現還是打了,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心如死水了,但他為什麼還要斬盡殺絕?
幸好已經結婚了,從來沒有這樣慶幸過,但心深有小小的惶恐聲音。其實沒結婚又能怎麼樣呢?他們相互之間的怨毒已經深刻骨,聶宇晟說過:談靜你以九九藏書網為這算完了嗎?早著呢,不讓你敗名裂,我絕不會放過你。
敗名裂算什麼,比敗名裂痛苦一千倍一萬倍的都過來了。
連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是怎麼熬過來的,幸好已經全都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孫志軍的酒已經醒了。他已經上班去了。有時上早班有時上晚班,而他也是有時白班有時夜班,兩個人常常見不著面,見著了也說不著話。孫志軍一下班就和同事去小館子喝酒,不喝到醉醺醺絕不會回來。起初還勸,畢竟喝酒傷。后來有一次勸得久了點,他一拳頭捶過來,把端在手里的一碗醒酒湯掀翻在地上,瓷碗摔得碎,湯濺了一地,從那以后,再也不勸他了。
上班是倒一休一,今天整天都不用去店里。收拾了一下就去菜場買菜,做了西紅柿燉牛腩,還有魚丸子。牛漲價漲得厲害,也顧不上了,做好了這兩個菜就裝進飯盒里,本來已經拿了通卡打算出門了,后來想了一想,又坐下來了。今天哪里都不想去,包括陳婆婆那里。
平白無故空出一整天時間,把家里的床單被褥什麼都洗了。又把廚房瓷磚上的油煙積垢仔細清潔了一遍,最后是洗廁所。里里外外收拾過來,窗明幾凈,才了橡膠手套,喝了口窗臺上晾著的涼茶。喝了一會兒茶,心神不定,又起來拿鑰匙開屜,把藏在底板下頭的存折拿出來。孫志軍已經有快兩年沒給一分錢了,他那點工資,喝酒打牌都不夠用。家里的水電煤氣,樣樣都得開銷,只好盡量節省。可是怎麼省也省不出多來,這麼多年,存折上也就一萬多塊,這是箱底救急的錢,每隔一陣子,就拿出來看看,只是越看就越是揪心。吃過沒錢的苦頭,媽媽最后病危在醫院里的時候,等著錢救命,可是一點兒辦法也想不出來。從那時候起就落下了心病,每隔幾天,總要把存折拿出來看看,可是再怎麼看,后頭也不會多出一個零來。
怏怏地把存折收拾起來鎖好,目落到昨天買的桃子上。茸茸的鮮桃像是豆蔻年華的,帶著清新甜的氣息。其實早就不吃桃子了,可是昨天鬼使神差的,卻買了兩斤桃子。從前的時候一遇上聶宇晟就鬼迷心竅,而直到如今,一看見他,還是會失魂落魄。
“快看!聶宇晟!”
聶宇晟走進門診的時候,旁邊小護士一見了,飛快地推著另一個小護士的胳膊,像是影迷看到了偶像,幾個小護士都轉過頭來,齊齊對他行注目禮。他其實并沒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徑直上電梯去了。一群小護士這才松了勁,一個說:“都說聶醫生是本院最帥的醫生,果然是真的。”另一個說:“是單醫生中最帥的吧,可惜常醫生結婚了,其實常醫生比聶醫生帥。”
“我倒覺得常醫生沒有聶醫生帥,再說聶醫生比常醫生高,男人高才玉樹臨風啊。不過常醫生長得像陸毅,一笑可帥了。聶醫生不怎麼說話,天板著一張臉,我不是有個同學在心外嗎?說居然從來沒看到聶醫生笑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有同學在心外啊?那還不趕近水樓臺一下。都說聶醫生還沒有朋友,努力努力搞定這鉆石王老五,多好啊!”
“近水樓臺有什麼用,全醫院都知道聶醫生的爸爸是聶東遠。聶東遠你知道麼?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每天掙的錢數都數不過來。聽說他們家連私人飛機都有,這樣的鉆石王老五,克拉數太大了,一般人誰配得上啊,咱們還是看看得了。”
電梯到四樓停下,心外科和外科都在這一層。大廳里很多等號的病人,電子屏不停地翻滾,報著掛號順序。比起住院部,這里要嘈雜許多。聶宇晟很到門診里來,本來按慣例每個醫生每月都得有三天在門診,只有科室主任副主任可以例外。不過聶宇晟手非常多,排得太滿,科室主任就說:“不要給小聶排門診了。”
科室倒沒人說閑話,畢竟手比門診累。他剛到醫院的時候,雖然同事都待他很客氣,不過這客氣里多有點疏離。一個富家公子,留歸來,雙博士學位,偏偏執意來公立醫院上班。雖然他們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醫院,但大多數同事心里是犯嘀咕的,包括科室的方主任,據說還跟院長慪氣,并不想要他。但是后來時間長了,大家互相了解了,對聶宇晟倒好起來。畢竟他技湛,對病人又細心,一點公子哥的脾氣都沒有。有一個有錢的董事長爸爸又不是他的錯,所以心外科的大部分同事都對他印象不錯。方主任對他更是青眼有加,每次會診都親自帶著他,人人都說連脾氣古怪的方主任都喜歡他,聶宇晟果然招人喜歡。
不過最喜歡他的還是醫院那幫小護士,雖然他不怎麼說話,也很參與醫院的集活,不過他的人氣一直排在全院八卦排行榜第一名,連最易讓人親近的消化科常醫生也常常屈居其下。小護士們最研究聶宇晟穿了什麼鞋,因為醫生袍一穿,只有鞋子在外頭,據說還有人專門用手機拍他鞋子的照片,發到醫院部的BBS上去。
李醫生正在看造影,見他進來跟他點點頭,打個招呼:“我拿不太準,所以讓你過來看看。”
那片子明顯不是本九九藏書網醫院的,也常常有病人帶片子帶病歷轉院看病,所以聶宇晟也沒多想,仔細看了看片子,倒過去又看了一遍,才說:“還是讓病人再做一次造影吧,如果要排期手的話。”
李醫生說:“病人家長聽說我們的造影比原來那個醫院要貴一千多,有點不太樂意。”
聶宇晟又看了眼片子,明明是小孩子的心臟,現在的家長對孩子都恨不得赴湯蹈火,這種家長倒是罕見。于是問:“病人呢?”
“在外面候診室,我讓護士把他們進來。”
談靜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聶宇晟,一時之間都傻了,聶宇晟明顯也沒想到,所以也怔了一下。談靜有點慌地坐下來,換手讓孩子坐在自己膝蓋上。聶宇晟看了看病歷,病歷封面上的名字年齡什麼都是由病人自己填,他認出談靜雋秀的字跡。寫著:孫平,六歲,男。說是六歲的孩子,因為太瘦弱,看上去頂多有五歲的樣子。頭發稀稀疏疏,又黃又脆,所以剃得很短。不過長得跟談靜非常像,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母子。孩子大約因為心臟供不足,所以發烏,有明顯的紫紺癥狀。不過眼珠黝黑,一對寶石似的眸子,有點怯意地看著面前陌生的人,不一會兒就轉過臉,小聲:“媽媽。”
談靜哄著他:“乖,我們不打針。”
李醫生扶了扶眼鏡,說:“我們還是建議再做一次造影,現在看來管的況并不清晰。這造影還是一年前做的,拖到現在真不能拖了,再拖下去沒手的機會了。”
談靜囁嚅:“我知道。”
“知道就別再拖了。”李醫生說,“手風險是有,但是治愈率也很可觀。你回去跟孩子爸爸商量一下吧,越早手效果越好,別再拖了。”
“好。”談靜低垂著眼睛,“謝謝您了。”
等他們一走,李醫生就直搖頭:“真作孽,一看就知道沒錢做手,再拖下去,這孩子完了。”說到這里他突然想起來,“喲,這造影的帶子怎麼忘了拿走。”他急著護士,“小陳,快去把病人追回來,忘記拿帶子了。”
“我去吧。”聶宇晟隨手走帶子,徑直出了診室。他看了一眼電梯,轉朝樓梯走去。果然,談靜抱著孩子,正低頭下樓梯。
“你帶子忘了。”
談靜沒做聲,將孩子放在地上,然后接過帶子塞進背著的包包里,重新抱起孩子。
“法四聯癥,肺脈狹窄、室間隔缺損、主脈騎和右心室厚,法四聯癥是最常見的先天心臟病之一。唯一可選擇的治療方法為手糾正畸形,不然活不過二十歲,你兒子肺脈狹窄況嚴重,很難活過十歲。”
談靜抬起眼睛看著他:“你想說什麼?”
他站的地方比高,他本來高就比高很多,所以只能看見發頂,蓬松干枯的頭發隨便梳馬尾,用皮筋扎在腦后。他不是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會重新遇見,他也想過總有一天會變一個平庸的婦人。現在就是這樣,平庸的幾近令人厭煩,曾經讓他迷的象牙黯淡得像舊塑料,頭發早就失去了澤,還有抓著包帶的手,指關節大,皮糙得遠遠超過的年齡——原來只戴九號的戒指,那樣纖細的手指,握在手里幾乎讓人心碎,現在這雙手,幾乎讓他沒法認出來。想必一個病弱的孩子,一個不的丈夫,才會讓變今天這個樣子。
他忽然生了一種痛快的戾氣,幾乎是冷笑,一字一句地說:“這就是報應!”
有點定定地看著他,像是下意識似的,將孩子摟得很。像是沒有聽見,又像是聽見不敢信的樣子,喃喃地問:“你說什麼?”
“我說你兒子的病。”他手指著孩子泛著紫紺的臉,一字一句痛快地道出,“他這病,就是你的報應。”
他以為會說點什麼,甚至會破口大罵,他曾經見過有些人罵街,那歇斯底里的樣子令人生厭。如果真的破口大罵,他一定會覺得痛快極了。
可是什麼都沒有說。那雙跟孩子一模一樣點漆似的眸子,只是迅速地蒙上一層水霧,含著淚,仍舊有點定定地看著他,就像是本不認識他。這麼多年,或許他們早已經相互厭憎,不得對方不再活下去吧。他有一種殺人之后的痛快,像是手臺上,利落地切除病灶,剝離腫瘤。曾是他生命里的腫瘤,現在他終于可以將剝離得干干凈凈。
只用含著淚的眼睛看著他短短的片刻,很快就低下頭去,大約是怕他看見哭。一貫如此要強,抱著孩子,轉就走了。
樓道里并不明亮,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再看不見了。
快下班的時候,聶宇晟接到張書的電話,他說:“聶先生想約您一起吃晚飯。”
“我沒空。”
張書脾氣好,脾氣不好也做不了聶東遠的書,他笑著說:“您還是來見聶先生一面吧,他最近也忙的,推掉好多應酬,就想跟您吃頓飯。”
父子兩個僵持也不止一年半載,起先聶宇晟還有點生氣,到現在,連生氣也懶得了。張書一再婉言相邀,他就去。約的地方當然是高端會所,從外頭一路進去除了服務生幾乎看不到旁人。進了包廂才看到聶東遠一個人坐在桌子邊,這些年來聶東遠養尊優,在自己的商業帝國里說一不二,任憑見了誰,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可是九九藏書網看到兒子,還是顯得很高興:“怎麼樣?今天晚上咱們吃什麼?”
“隨便。”
聶東遠把餐牌給服務生拿走,說:“安排一下。”
打發走了閑雜人等,他才端詳兒子:“怎麼又瘦了?”
“沒有。”聶宇晟眼皮都沒有抬,“有話就直說,我知道你時間寶貴。”
“你啊,再大也跟小孩子一樣。”聶東遠親自替兒子斟上一杯茶,說道,“你都大半年沒回家去了,跟爸爸生氣,也不用這樣吧?”
聶宇晟懶得答話,不停地撥弄自己的手機。
“你也知道,我高,脂高,沒準哪天眼睛一閉,就再也見不著你了。”聶東遠好像十分傷似的,“你就真的不肯原諒爸爸?”
“您從來不會做錯事,不需要我原諒。”
聶東遠笑了一聲:“犟脾氣!”
服務生在外邊輕輕地敲門,父子兩人都不再說話,一道道的菜上上來,微暖的燈映著,香味俱全。
“嘗嘗這個。”聶東遠說,“你不是喜歡吃獅子頭,還說家里的廚師做的都是大丸子?這里的師傅說是蘇州人,所以我今天才讓你到這里來,嘗嘗他手藝怎麼樣。”
聶宇晟默不做聲,服務生早就將瓷盅端過來,紅燒獅子頭十分味,但他也只是沾了沾牙就擱回碗里,本沒有半分食。忽然聽到聶東遠說:“你也該個朋友,都三十歲的人了,一天到晚忙著做手。男人雖然應該以事業為重,可是總不能為了事業,連朋友都不找一個。再這麼下去,哪天我要是死了,都看不見你家。”
“我對人沒興趣。”聶宇晟無于衷,“你就當我喜歡男人得了。”
“胡說!”聶東遠一直按捺的脾氣終于發作,將手中的細瓷小勺“鐺”一聲扔在了骨碟上,“你不就為了那個談靜嗎?都七八年了還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我怎麼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你真是鬼迷心竅你!你這幾年過的什麼日子,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姓談的丫頭早就嫁人生孩子去了,你還在這兒當圣,到底哪一點兒配得上你啊?哪一點兒值得你這樣,啊?”
“跟沒關系。”
“跟沒關系?”聶東遠冷笑起來,“你是我兒子,你眉一我就知道你想什麼。跟沒關系,你這七八年過得跟和尚似的,連看都不看旁的人一眼?跟沒關系,你學什麼心外科?跟沒關系,你能口口聲聲跟我說,你對人沒興趣?我看你是被下了蠱,我真是想知道,姓談的那丫頭哪里就值得你迷這樣?”
“真的跟沒關系。”聶宇晟卻是一臉的厭倦,“你不用在這里猜疑,有合適的人我自然領回來給你看。”
聶東遠又冷笑了一聲:“這話從六七年前,你就說過了。你在國外沒遇上合適的人,回國來,醫院里,也沒遇上合適的人。在你心里,全天下最合適你的就一個談靜。可惜這會兒只怕早嫁了人,說不定連孩子都有好幾歲了。”
聶宇晟慢慢地握拳頭,聶東遠掃了他一眼:“怎麼?著你的痛了?”
聶宇晟憤怒地閉著,并不吭聲。
“你死了那條心吧!”聶東遠說,“天下好人多的是,放開眼來挑一個,哪個不比強。”
“我吃飽了。”聶宇晟將餐巾往桌上一扔,“我要回醫院上夜班。”
一直開車走上四環,才發現車窗沒有關,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兩頰滾燙。他踩著油門,車子其實有巡航功能,可是渾渾噩噩,腦子中是一片空白。
有很多很多次,他都想過,如果一恍惚,會不會沖進對面車道,撞個碎骨。
可是終究還是沒有。在國外的時候,可以用課業麻痹自己,博士學位一念就是兩個,做不完的試驗,寫不完的paper;回到國來,可以用忙碌來麻痹自己,做不完的手,排不完的會診。可是見到談靜的那一剎那,所有的一切卷土重來,就像是海嘯。隔得那樣遠,他也一眼認出來那是談靜。穿著蛋糕店的制服,低著頭在那里忙碌。生活將磨礪另外一個人,可是他仍舊一眼認出來,那是他的談靜。
是真的鬼迷心竅,才會走進去,那時候就像踩在云上,看著,一分分地近了,更近了,近得手可及。后來抬起眼睛看他的時候,就像中間的這七八年,不曾過去。他心里一陣陣地發,覺得自己都有點把持不住,想要手去的臉,看是不是真的,真的就那樣站在自己的面前。
變了很多,可是又一點兒也沒有變,就像是夢里的樣子。
他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再見了談靜,會是什麼樣的一種形,想到最發狂的時候,就對自己說,不能再想了,可是這一天真的來臨,卻原來,亦不過如斯。
沒有天崩地裂,沒有排山倒海,原來也只是一個活在世間的凡人。
原來,曾經那樣深刻的,最后也只留下不可磨滅的仇恨。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那樣刻薄的話,尤其對著一個無辜的孩子。
此刻才漸漸明白,原來是嫉妒。
嫉妒那個跟結婚的男人。
嫉妒那個跟生孩子的男人。
嫉妒得發了狂。
他幾乎不能想像跟別的人一起生活,他本不能去想,只要這個念頭一起,他就覺得自己要失控,有一種毀滅一切的沖。這種沖讓他幾乎同時也想毀掉自己,毀掉這個世界。
談靜。
談靜。
多麼普通的兩個字,可是刻在了心上,今生今世,再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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