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最好的時》第六章 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
“二十八床的小朋友今天手。”護士知道聶宇晟的習慣,所以問,“聶醫生,您要不要先過去看看?”
“好。”
這是聶宇晟的習慣,每個病人手前,他都要去病房跟病人聊聊,一來是緩解病人的緒,二來是怕了什麼注意事項,三來也會跟病人家屬換一下手前的最后意見。
二十八床的小病人是個乖的小姑娘,特別喜歡他,一見了他就:“聶叔叔!”
“哎,蒙蒙,今天不能吃糖,所以叔叔沒給你帶來。”
“沒糖吃沒關系。”蒙蒙裂開一笑,正換牙,所以了一顆門牙,“媽媽說換牙不能吃太多糖。聶叔叔,媽媽說今天做手,手要多久啊?”
“嗯,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等睜開眼睛,就做完了。”
“這麼快呀?”
“是呀。”
“叔叔有份禮送給你。”
“是什麼?”
聶宇晟出手來,手心里是幾顆圓圓的黃豆。
“是豆子哦!”蒙蒙說,“這個我知道,這個是黃豆。”
“對,蒙蒙真厲害,認識這個是黃豆。”
聶宇晟拿了一只很小的一次塑料量杯,平常都是喝藥用的。他把豆子放在里面,倒了一點點清水,說:“等蒙蒙做完手,豆子就發芽了,這樣等蒙蒙醒過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白白胖胖的豆苗了。”
“哇!它會發芽?”
“是啊,而且發芽特別快,等你進了手室睡一覺,再醒過來,就可以看它長出來的小豆苗。”
蒙蒙直拍手:“聶叔叔好厲害!”
“是豆子好厲害,別看它小,也別看它,可是只要給它一點點水,它就會馬上長出豆苗。蒙蒙也要像它一樣堅強哦。”
“好!”蒙蒙從床上爬起來,摟住聶宇晟,“聶叔叔我親親你!待會兒出來,我要看豆苗。”
“唔,待會兒出來,聶叔叔跟你一起看,豆苗會長到多長,多高。”
孩子的小親到他的臉頰上,帶來的溫,讓他心里舒服很多。走出病房的時候,小護士直笑:“聶醫生你真會哄孩子。每次拿幾顆豆子,都能哄得小朋友開開心心進手室。”
聶宇晟的臉上并沒有笑意,只是禮貌地點點頭。護士們都見慣了他這樣子,知道他其實是外冷心熱,不怎麼說話,所以笑笑也就過去了。
聶宇晟沒有說話的原因,是因為又想起了談靜。
談靜有一次跟他說起過,小時候媽媽經常去華僑酒店的大堂彈鋼琴,掙一些外快補家用。而放學之后,就常常被獨自鎖在家里,那時候不過六七歲,家里又沒有買電視機,所以一到天黑就快快地鉆到被子里去,可是又睡不著。聽著隔壁電視機的聲音,那里面在放畫片。所以那時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買一臺電視機。
當時,他聽著一陣陣心疼,問:“那你不怕嗎?”
“怕啊。”笑著說,“我媽媽每次臨走前,就會幾顆豆子放在碟子里,對我說,別怕,豆子發芽了,媽媽就回來了。等我睡醒了,天都已經亮了,豆子真的發芽了,媽媽也早就回來了,都在替我做早飯了。”
那次他發燒了,卻不能不離開。臨走時千般萬般地不舍,大約是自己的孩子氣打了,找出平常打豆漿的黃豆,隨手就了幾顆豆子放在碟子里,倒上一點點清水,對他說:“等豆子發芽了,我就會回來了,那時候你的病也好了。”
等他睡著,就輕手輕腳地離開了。他迷迷糊糊地睡著,醒來的時候專門去看了看。而那碟豆子,也只是膨大了一些,并沒有發芽。他就這樣半夢半醒,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燒已經退了,人疲倦得像是一整夜沒有睡,而碟子里的豆子,終于長出了白胖胖的芽。
無數次,當他一個人獨的時候,總是習慣幾顆豆子,放在碟子里,再放上一點清水,靜靜地等著它發芽。
每次豆子都發芽了,可是談靜再也不會回來了。
做完手出來,護士告訴他:“方主任問過一次,估計找您有什麼事吧,我說您還在手室。”
“好的,謝謝。”
他走到方主任的辦公室去,兩個博士正圍著方主任在討論什麼,方主任抬頭看見他,說:“手做完了?”
“做完了。”
方主任沒有問他手結果怎麼樣,他對聶宇晟從來有這樣的信心,于是招呼他:“來,看看這個。”
聶宇晟走過去看了看,是一份心管造影,方主任問他:“怎麼樣?”
“法四聯癥,肺脈狹窄況比較嚴重。一般來講,這種況新生兒就做手了,拖到這麼大,比較見。”
“有把握嗎?”
聶宇晟有點意外,這種手在他們心外科不算太復雜,一般的醫生都能做下來。
“醫院通過那個項目了,CM公司補的那個。”
聶宇晟愕然,方主任笑了笑,說:“你怎麼這種表,最開始提到引進這個項目,你的態度是很積極的。”
“不是說還要論證……”
“論證過了。”方主任說,“上個禮拜的時候,醫院不是開會了嗎?還邀請了好幾位業的權威。哦,你沒參加,當天你有兩臺手。”
聶宇晟不做聲,他知道這是方主任的小技巧,把他從項目論證會議里頭摘出來,這樣即使將來出了任何問題,他也沒有嫌疑。
“我們選中這個病人做第一例。”方主任的手指輕輕在病歷上敲了兩下,“因為這是最常見的法四聯癥,我們在這方面有大量的臨床經驗可以用,畢竟是新的項目,慎重第一。這個病人是李醫生推薦的,據說家境比較困難,應該會接補方案。從現在起,這個病人給你負責,你去聯絡一下病人家長。”方主任的眼睛已經有點老花,不做手的時候又不戴眼鏡,所以拿起病歷,有點吃力地辨認著上面的名字,“孫……平……唔,這孩子就是我們這個項目的第一個病人。”
孫平?
聶宇晟只覺得這個名字耳,他突然想起來,剛剛那份造影自己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場合,因為腦海里有印象。雖然他每年看的造影何止百上千,可是這份造影,他一定是在什麼重要的地方見過。公開培訓?不,公開培訓時一般都是復雜的案例,不會用這樣常見的法四聯癥。方主任會診的時候?不,也不對……他終于想起來,在電石火的一剎那。
“我反對!”他口說,“這個病人不行。”
“哦?”方主任詫異地問,“為什麼?”
他說不出理由,因為這是談靜的兒子?不,太可笑了,全醫院都不會知道談靜是誰,他又如何向一個外人、一位師長,解釋自己那難以啟齒的私人糾葛。
倉促間他只能做出回答:“手風險比較大,病人如果是人,在各方面承能力會比較好。”
方主任疲憊地了眉心:“我何嘗沒有考慮過,但你有沒有想過,人雖然在各方面承能力會比較好,但這個項目只對先天心臟病有著高額補,可是先天心臟病的患者,幾乎沒有合適的年病人。”
因為嚴重的先天心臟病患者,有手機會的早就已經做了手,沒有手機會的,要麼已經活不到年,要麼本從理論上就無法施行手。
“這孩子算是所有病患中最大的一個。孩子越大,治愈的機會越,家長的心理承能力,也會相應地更強一些。”方主任做了決定,“這樣吧,你先聯絡孩子家長,看看他們愿不愿意接項目資助,做這個手。”
“我仍舊反對選擇這個病人。”聶宇晟已經迅速地理清了思路,“第一,這個患兒年齡比較大,相對來講,病比較嚴重,我擔心預后不佳;第二,法四聯癥雖然是常見的先天心臟病,但是是相對復雜的一種,項目剛剛開始,是否考慮從易到難,循序漸進;第三,這個患兒我見過一次,是他家長帶他來的,我想他們雖然家境不佳,但不見得愿意接這種高風險手方案。”
方主任笑了笑:“剛剛還在跟我說,病人年齡越大越好,現在又嫌這病人年齡太大。你的第二個理由比較有道理,但是簡單的心臟手,費用不高,一般家庭哪怕是借兩萬塊錢,也都給孩子做了手,補沒有意義。至于第三個理由,你先聯絡了患兒家長再說吧,還沒試過,怎麼就知道人家不樂意?”
聶宇晟沒有辦法,只能接過方主任遞過來的病歷。
病歷上就寫著病人的聯絡方式,是個固定電話,后面娟秀的字跡注明是家長談靜的工作單位電話。談靜,當他的目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似乎的某個部分都在作痛。
命運從來不吝于捉弄,總是以各種奇怪的方式,把早就已經緣盡的兩個人,再次拉到一起。只不過,這次是純粹因為公事。
他幾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自制力,去替的兒子做這樣一臺手。
不過,出于醫生的職業道德,他不能不依照方主任的指示去聯絡。如果拒絕這份方案,就再好不過了。
談靜離職的當天晚上,心里還是難的,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王雨玲就找到家里來了。談靜記得應該是上午班,所以詫異地問:“你怎麼來了?你不上班嗎?”
“我跟梁元安都不干了!”
談靜急了:“你們干得好好的,為什麼不干了?”
“梁元安說,他不能為了他犯的錯,讓你丟飯碗。”王雨玲說,“他不干了,我也不干了。反正我們倆都不干了。”
談靜急得頓足,說:“你們這是干什麼,你們這不是急死我嗎?”
“你急什麼啊!”王雨玲說,“昨天你走了之后,梁元安就一直不高興,后來還拉我去喝酒,在吃宵夜的時候他就說,咱們不能這樣不講義氣,明明那蛋糕是他拿出來的,卻你去頂缸。你一個人還帶著平平,怎麼樣也不能沒這份工作,所以今天一早,梁元安就去找店長了,我來找你。反正我們都不干了,索跟店長把話說明白,這事跟你沒關系。”
談靜說:“我就是因為不想梁元安丟飯碗,才把這事給認下來,你們現在這樣,不是前功盡棄嗎?”
王雨玲很輕松地笑了笑:“什麼錢不錢的,在店里打工,能有什麼前途啊,也掙不到幾個錢。”
“明明這事已經過去了,你們干嗎還這樣犯傻啊?”
王雨玲忽然看著談靜,說:“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也勸梁元安,這事已經過去了,沒必要再賠上他,我們盡力再幫你找個好工作就是了。可是梁元安說,他良心過不去。他的良心都過不去,我的良心難道能過得去嗎?談靜,咱們認識這麼多年了,我知道你講義氣,你講義氣,我們難道不能跟你一樣講義氣?這事跟店長講清楚,你就可以回去上班。你帶著平平不容易,還要攢錢給孩子做手呢。孫志軍那個人指不上的,我們要是這次不站出來,我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
談靜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那你們做這事之前,也先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你就不準了。”王雨玲說,“你那倔脾氣,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沒必要連你都繞進去啊,這事跟你又沒關系。”
“梁元安想好了,打算去租店面開個蛋糕店。他一個人哪忙得過來啊?所以我要跟他一起去開店。”王雨玲提到這件事,目熠熠,連臉頰都紅了,“反正他到哪里,我就到哪里,開蛋糕店畢竟是自己的生意,總比一輩子給人打工要強。”
談靜沒想到梁元安有這樣的打算,想到他手藝很好,自己開店倒真是條路子,比在店里拿那一點死工資要強得多。事到如今,攔阻也來不及了,看著王雨玲的樣子,倒是十分愿跟著梁元安去闖一闖。談靜想不出來什麼話說,只是握著王雨玲的手,使勁地搖了一搖,表示不管做什麼決定,自己都會支持。王雨玲懂得的意思,粲然一笑。
這件事進行得很順利,本來店長就喜歡談靜,聽到梁元安把事講清楚,馬上就同意談靜回去。因為店里缺人手缺得厲害,店長還親自打了個電話,催著談靜當天就去上班。
談靜回去正好接收銀員的下午班,王雨玲和梁元安已經辦完手續,正式離職了。因為王雨玲說笑,梁元安的人緣又好,所以店里的同事都舍不得他們倆。聽說他們倆要去開店,更是起哄,要給他們送行,大家就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更有人說:“咱們順便替談靜接個風。”梁元安雖然是因為生日蛋糕的事離職,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順便給談靜接個風,不醉不歸!”
談靜只是抿笑笑,藏書網看值班經理沉著臉站在那里,連忙向大家遞眼,眾人也就連忙各歸其位,去忙活手頭的事。
梁元安跟王雨玲一直走出店門,還在打手勢示意晚上見。談靜因為經理就站在旁邊,所以老老實實的,頭也沒抬,忽然聽到經理說:“談靜,你過來一下。”
談靜還以為他是要講梁元安那件事,心想店長已經批評過了,說擔責任,無視規章制度。但總來說,店長對態度還算和藹,最后還說,我就知道你不會干出那樣的事。
談靜還以為值班經理也要跟店長一樣,批評教育一番。誰知道值班經理只淡淡地說:“你以前干得很好,這次回來上班,一定要保持原來的工作態度。”
談靜答應著,值班經理最近對似乎有什麼看法,一直對不冷不熱的,甚至有時候還總是挑刺。但也想不出來,自己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經理。而且經理明明下周就要去總公司上班了,何必跟自己這個小小的收銀員過不去呢?經理又說了幾句別的話,突然問:“談靜,你那個郵箱是哪個?”
談靜被他問得莫名其妙,訥訥地問:“您說的是什麼郵箱?”
“就是上次發解釋信的那個郵箱。”
值班經理這麼一說,談靜才想起來,說:“噢,那個是我隨便注冊的一個。”當時臨時要用,就直接上門戶網站注冊了一個免費郵箱,沒想到過了這麼些日子,值班經理突然提起來。
“總公司發了一些資料過來,發到上次用的那個郵箱里了,你把郵箱寫給我吧。”
談靜也沒想太多,就把郵箱寫給了他,還有碼也給了他。值班經理這才點點頭,說:“你回去工作吧。”談靜已經走了幾步,他突然又住,對說,“這事不要跟別人說。”
談靜點頭答應了,走回收銀臺去。下午時分天氣炎熱,顧客很。店里冷氣很足,店里同事有的在清理托盤,有的在整理櫥柜,也沒有太多人注意他們說話。
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卻是十分熱鬧。王雨玲本來就是個熱鬧的,再加上一個嬉皮笑臉的梁元安,大家再一起哄,幾乎把館子的屋頂都要掀翻。最開始的時候上了一盆麻辣小龍蝦,一個個吃得大呼過癮,倒把幾樣其他的菜都撇下了,然后又加了一盆麻辣小龍蝦,一邊吃一邊喝,沒一會兒工夫,一箱啤酒就沒有了,馬上讓老板又拿了一箱。
談靜還是第一次看到大家瘋這樣,一個個都開了酒戒,包括店里年紀最小的一個店員。談靜自然不由分說被塞了一大杯啤酒。
“我不會喝酒。”
“來!”王雨玲雖然沒喝多酒,但臉上紅彤彤的,倒是像已經喝醉了,“以后你喝也沒機會了,這是啤酒,跟米酒一樣,沒啥酒的。大家都喝了,你怕什麼!”
離愁別緒,仿佛只有酒能排遣,也仿佛這酒并不是因為排遣,因為到最后所有人全都開心起來。開店是件好事,大家都這樣覺得,梁元安這次離職,雖然原因說起來似乎不太好聽,可是畢竟是要自己去開店了,用同事們的話說,這就自己當老板了,自然是敬了一杯又一杯,喝了一又一。
以前店里也有類似的聚餐,一般是春節之后。春節之前店里會有公司掏錢的團年飯,但春節之后,大家一般會自己湊錢吃上一頓。因為做這行流很大,很多人干到春節就不干了。春節后仍舊來上班的同事,就意味著基本上今年繼續要做同事,所以大家通常會湊錢下館子吃一頓,也算開年集改善生活。
可是每次的氣氛都不像今天晚上,最后都鬧到要王雨玲跟梁元安喝杯酒了。梁元安笑嘻嘻的,說:“喝就喝!”
王雨玲是孩子,自然臉皮薄,有點不好意思,可是不等反對,早就有兩個孩子按著,連聲嚷嚷:“快拿杯子來,這杯酒是一定要喝的!我們都還在店里打工,你就要去當老板娘了!今天先喝上,等你們結婚的時候,看我們怎麼輕饒了你們倆!”
這下子大家起哄,就更加熱鬧了。一片好聲中,梁元安跟王雨玲喝了杯酒,所有人又流向他們敬酒,他們又反過來向所有人敬酒,到了最后,九九藏書網也不知道誰敬誰,總之只看到一瓶瓶的酒被打開,喝得盡興而返。
談靜因為不會喝酒,而且都知道家里還有孩子,大家也不怎麼勉強,所以倒是喝得最的一個。按規矩這頓飯大家AA制付賬,最后小店老板來算賬的時候,也就是談靜還非常清醒,把每個人多錢都算了出來,大家湊錢買單。梁元安醉得特別厲害,他本來就跟一位同鄉合租,就有位男同事送他回去。而王雨玲也喝得差不多了,談靜于是說:“我送小王回去吧。”
王雨玲住的地方,跟談靜住的地方并不是一個方向。把王雨玲送到之后,已經趕不上最后一班地鐵了,本來想就在王雨玲那里湊合一晚上,反正孩子在陳婆婆那里。但是一想王雨玲的床本來就是個單人床,又喝醉了,人喝醉了只想睡著舒服點,自己若是跟,沒準讓罪。于是打定主意還是回家去。伺候喝醉的人已經有了經驗,門路地打水替王雨玲洗干凈,替換了件睡,又拉了毯子給蓋上,看睡得沉沉的,才下樓趕公回家去。
轉了幾趟車回家,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夏天的時候,居民區外頭都很熱鬧,一條街邊擺了好幾家大排檔燒烤,還有些人在乘涼。兩邊小店都還沒有關門,挑出來的燈照著吃排檔的人,影幢幢。這個時候倒覺得酒意有點上頭,拖著疲憊的,從這熱鬧里穿過去。風里吹來烤串的青煙,夾雜著辣椒孜然的香氣,香得有點嗆人咳嗽。
走到樓下的時候,倒有點不想上去了,因為夜里的這一陣涼風很舒服。這里是老式的居民樓,前面種了一排香樟樹。因為沒人管理,樟樹也長得不好,稀稀落落的,有的樹前幾年就枯死了,卻沒有人,拉繩子系上了,平常大家曬被單。只有靠著樓頭一棵樹長得特別好,像是一把綠傘似的,晚上的時候,總有幾位老人坐在樹底下乘涼,今天大約是太晚了,老人們都回家睡覺去了,就有一個人站在垃圾箱那邊煙,煙頭一閃一閃的,在黑夜里特別醒目。原本以為是樓上的鄰居下來扔垃圾袋順便支煙,沒想到走近了一看,原來是孫志軍。
這幾天累得夠嗆,看到是他,也懶得說話,徑直就往樓上走。倒是孫志軍追上來,拽住了的胳膊:“你往哪兒快活去了?半夜才回來了!”
回頭看了孫志軍一眼,他的手跟鐵鉗似的,目灼灼盯著,像是臉上寫滿了字似的。他剛從拘留所里出來,不知道多天沒有洗澡了,上腐敗酸臭的氣味,幾乎嗆得難以呼吸。把臉別過去,吸了口氣,說:“放手。”
“派出所說馮競輝愿意調解,而且已經收了醫藥費,你平常摳門的一個大子兒也不愿花,上哪兒弄的錢給馮競輝?”
“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孫志軍冷笑起來,“我管得著你嗎?你哪件事讓我管過?不知道跟誰喝酒去了,鬼混到半夜才回來,哪個人像你這樣,還有臉我不要管!”
怒目而視:“孫志軍,你放手!”
“誰給你的錢把我贖出來?你上哪兒弄的錢?”
“我上哪兒弄的錢你管不著!”談靜本來喝了點酒就覺得難,再被他上那臭味一熏,只覺得作嘔,別過臉冷冷地說,“你發什麼神經?我想盡辦法把你從派出所弄出來,難道還是我做得不對?”
“你是不是找那姓聶的去了?”
談靜拼命掙扎也掙不開他的手,又急又怒:“你放開我!”
“心虛啦?說中了?姓聶的憑什麼給你錢?你拿什麼去換的?就跟他喝頓酒?行啊,不用陪睡覺?”
談靜聽他說得難聽,心中更難過,只說:“我沒拿什麼去換,我也沒找他。”
孫志軍咧笑了笑,這笑也是冷笑,他雪白的牙齒在路燈的線下一閃,像是頭猙獰的。他語氣森森,湊近來,上的氣味更加難聞,談靜只好盡量往后避讓,可是胳膊被他抓著,彈不得。
“你起碼花了一萬多吧?你給兩萬塊錢給我,你不肯,等我打了人,你倒有錢賠人家醫藥費,你哪兒來的錢?”
“我借的錢!我借錢把你贖出來難道我還錯了?”
孫志軍仍舊是咄咄人的口氣:“你找誰借的錢?你那群窮朋友哪有錢借給你?”
談靜被他這麼一,口說了句謊言:“我找小王借的錢!本來打算辦嫁妝的,我找借的錢!”
孫志軍愣了一下,不由得放開拽住談靜的那只手。談靜卻覺得崩潰了,這幾天來已經夠了,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到看人臉,我到想辦法弄錢,我把自己的臉都丟盡了,去求馮家的人,求他們不要告你!我到醫院去被人家趕出來……我給錢人家都不要……我費這麼多功夫把你弄出來我究竟為什麼啊?你這幾年一分錢也不給我,家里樣樣都要開銷,每次下班回來,不是欠了人家賭債就是喝得醉醺醺,孫志軍,這種日子我夠了!我湊不齊孩子的醫藥費,醫生說平平活不到十歲,我這輩子已經完了,還眼睜睜看著孩子這種罪……我什麼辦法都想盡了……救不了平平的命……我求求你放過我吧,讓我和孩子多活兩年……”
孫志軍停了一會兒,倒像是輕松起來:“說得可憐的,說來說去,你不就是要離婚?”
“我們現在離不離婚有區別嗎?”
“那好。”孫志軍冷笑了一聲,“你去找姓聶的,拿十萬來,我就離婚。”
“這事跟聶宇晟沒有關系。”
“誰說這事跟聶宇晟沒有關系?”孫志軍從兜里出皺皺的香煙盒子,拿了支煙出來點上,一派好整以暇,“你不愿意找他開口,那我去找他好了。”
談靜了眼淚,說:“你不愿意離婚就算了。”
“別啊,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咱們索說開了好了。”孫志軍的臉就像抓到耗子的貓,雖然是一臉的笑意,卻看得談靜心里發寒。他說:“你不是愁沒錢給孩子看病嗎?聶宇晟有的是錢,聶宇晟的爸爸就更有錢了,你為什麼放著兩尊財神爺,就不肯想想辦法呢?”
談靜低下頭,聲音也低下去:“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也不想怎麼樣。談靜,你可記清楚了,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
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
直到第二天,這句話仍舊在談靜腦海里,嗡嗡作響。
已經累了,疲力竭。孫志軍說完這句話,也沒有上樓回家,轉就走了。讓驚惶萬分,不知道他會到哪里去,會做出什麼樣的事。可是追不上孫軍志,等回過神來,追出小區大門的時候,兩側巷子里仍舊在熱熱鬧鬧地吃著大排檔,可是孫志軍早就走得沒影了。
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洗了個澡。出來看到窗臺上的那碟豆芽已經長得有一寸來長,明天接了平平回來,他肯定要問,豆芽都長出來了,為什麼爸爸還不回來呢?比起平平的追問,孫志軍最后那句半是威脅半是警告的話語,更讓覺得揪心。孫志軍那個人做事本就不分青紅皂白,真的擔心他會闖出什麼禍事來。
所以第二天在店里,突然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的時候,簡直是心驚膽寒。
對方很隨意地確認了一下的份:“您就是孫平的家長是吧?孫平的病歷在我們這里做過登記。”
“是。”
“您當時簽署過一份協議,同意如果是因為教學或研究目的,可以對孫平的病歷公開討論。”
“是的。”
這是當初李醫生幫的忙,李醫生看帶著孩子可憐,就讓簽了這份協議,說教授們講課的時候,如果引用孫平的病歷,就算是會診了,一般這種病例會給出最權威的治療方案。當時想了想,就同意了,連同造影一塊兒給了醫院,后來石沉大海沒了音訊,本來也想著這事肯定沒下文了,誰知道醫院會突然打電話來。
“是這樣的,我們醫院馬上要進行一項新的課題研究,選中孫平作為案例。麻煩您來醫院一趟,詳細的況,將由我們課題研究小組的負責人向您解釋。”
“謝謝!”激不盡,不論如何,這也算是一線曙,“太謝謝您了。”
“不客氣。麻煩您到我們醫院的住院部C棟,就是靠近門診樓的那棟白新大樓,三十樓心外科,到時候您來,直接找聶宇晟醫生就可以了。”
談靜呆呆地重復了一遍:“聶宇晟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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