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遠回到葉家，自己掏出鑰匙開了門，為葉家服務了十幾年的老保姆楊阿姨因為兒子結婚，請了一個月的假，向遠對的存在一直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也就無所謂，由得去，去多久就去多久。

進了門，在開燈之前，兩層的小樓黑得如同夢魘，但是向遠不怕黑，是山里面長大的孩子，小的時候，不知黑走過多的夜路。那時候，騫澤習慣走在的左側，一路上總是喜歡不斷地問：向遠，我們要去的地方怎麼還沒到？

騫澤比大兩個月，又是男孩子，誰知竟比還怕黑，可這也沒有什麼奇怪，整個李村的孩子，再也沒有誰比向遠更膽大包天，只有敢陪著葉騫澤深夜翻過兩座荒野的山頭，徒步到溪澗釣魚。半夜的時分，在山溪的下游，正是鰻鱺最容易上鉤的時候，好幾次，騫澤都釣到了兩尺多上的溪鰻。

向遠記得有一回，兩人走著走著，火把的火頭燃到了盡頭，掙扎著跳了幾下，就在微涼的山風中熄滅了，四周便籠罩著沉郁得仿佛永無穿的黑。騫澤長吸了口氣，駐足不前，向遠就拽著他的手說：“怕什麼，這條路我閉著眼也能走到要去的地方。”領著他越走越快，凌的腳步聲掩蓋了張的心跳，其實也并不是那麼鎮定，深夜的山里，除了有不時躥過矮樹叢的花翎野，還有一些兇猛的小，如果這還不算什麼，那麼村里的老人常在里的山魈就更讓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心驚跳。

繞過了前面的一個土坡，有兩點火閃爍在一團濃墨的黑影下，在這樣無人的荒野里，這微微的火比全然的黑暗更顯得詭異而森。騫澤的手有些涼，兩只手握的地方，而，不知道是誰滲出的冷汗。

“向遠，那是什麼？”他的聲音如同耳語。

向遠搖了搖走，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那我們快走。”這一回換做騫澤用力拉著往前走。掙開了騫澤，跟他不一樣，每次他遇到無法面對的問題時，總喜歡繞著走，而偏喜歡迎上去看個究竟，盡管也害怕，可是比起在不可知的恐懼中猜疑，更一個答案和結果。所以不顧騫澤的阻撓，小心索著走了過去，往前幾步之后，聽到騫澤跟上來的腳步聲。

等到那兩點火到了眼前，兩人把周圍的一切看了個清楚，原來那不是什麼鬼火，而是有人在一棵野生大榕樹下立了個神龕，供奉著觀音塑像，那兩點將滅未滅的火不過是神龕前尚在燃燒的蠟燭。

山里人大多迷信，他們相信古老的榕樹可以通靈，所以在樹下供奉神龕的形并不罕見，只不過趕夜路的人難免嚇了一跳。

泥塑的觀音像相當糙，模糊的五在火的襯映下覺察不到慈悲，倒有幾分可怖，看的時間長了，心里不由得有些發。騫澤兩手合十，象征的拜了一拜，向遠卻狠狠地用腳踩滅了那火，他還來不及說不妥，那蠟燭已經被踩到了樹下的枯葉里，碾得支離破碎。“裝神弄鬼地嚇了我一大跳，我最恨這些怪力神的玩意。”小心用足尖按熄每一點火星，這才隨著騫澤繼續往前趕路。

接下來的一段路，騫澤都顯得悶悶地，不像剛才一般說說笑笑，問一句，他就答一句。向遠知道，他是為剛才的事不高興了，他媽媽信佛，他也跟著對這些東西心生敬畏，可向遠偏偏厭惡這些神莫測的東西，大多數時候，都愿意不愿意跟他鬧別扭，可是他們不一樣的地方太多了，就像他釣了魚之后總想把它們放生回水里，可只想拿到鎮上去賣個好價錢。

不說話的時候，路就顯得格外長，剛爬到山頂，烏沉沉的云層忽然裂開了一道隙，山月的清輝驟然灑遍四野。

再也沒有什麼比深山的月更純凈，所有丑陋的黑暗都在這清輝里變得圣潔，猶如獲得了洗滌后的重生。

“向遠，你看，月亮出來了。”騫澤拍著的手，仰頭看向天空。就知道他不會生氣太久，他總是這樣，太容易記住好的東西，忘記不愉快的事，小小的一點喜悅就可以讓他無比滿足。對于向遠而言，月亮總是在天上的，出來了又有什麼稀奇，可是看著騫澤安靜和的側臉，他跟這月就像是融為一的，這讓突然覺得，這月確實太過好……

如今在這城市里，向遠已經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見過月，即使有，也早在霓虹燈下黯然失。扶著而冰冷地樓梯扶手一步步往上走，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太容易陷回憶，也許是這一天以來，太多的人有意無意地讓翻起那些過往。

樓梯旁邊的這面墻上，原本掛滿了葉家的照片，有全家福，有青年以后的葉騫澤，有他的父母，有葉靈，也有葉昀。前兩年，向遠讓楊阿姨把這些照片統統摘了下來收到閣樓里，楊阿姨是葉家的老保姆，為這事嘟囔了好幾天，可終究不敢在向遠面前多說什麼。向遠何嘗不知道心里的那點念頭，說寡也好，狠心也好，人都散了，留著這些照片還有什麼意義？

楊阿姨老了，跟外面的人一樣，老喜歡提什麼葉家，仿佛葉家真的是多麼繁茂的一個家族，其實真正的葉家不過幾口人，死的死，病的病，走的走，失蹤的失蹤，最后剩下的不過是這個外人――當然，還有不頂著“葉”這個姓氏虎視眈眈的那些人。

樓梯盡頭的長廊上，第一間就是葉騫澤的書房，以前走到這里，總可以看見虛掩的房門里出來的燈，他在這里的時間遠比陪伴在邊的時間要長。他的書房旁邊挨著的就是葉靈的房間，葉靈早已死在了向遠嫁葉家后的第二年，騫澤還在的那幾年里，這個房間就了地，房門總是閉的，現在，就連楊阿姨非到萬不得已也不愿意進出這里，雖然是一手把葉靈帶大的，可是說，每進到這房間一次，就覺到惻惻的。向遠覺得可笑，從來不信鬼神，可記得葉靈最后那一的，淌了一地，也沾滿了的一雙手，還帶著溫度和腥甜的味道，怎麼洗也洗不掉。這樣的記憶，任誰也不愿意一再想起，所以也很推開那扇門。

騫澤父母原本住在主臥里，兒子結婚后，他們就搬到了朝南的那件大房，原來的葉太太，也就是騫澤的繼母在兒死去后兩年也患腸癌離世，在向遠的印象里，那是個沉默的婦人，在大學里教，不是騫澤的生母，但是和葉家所有的人一樣，上仿佛都帶著與生俱來的而溫和的氣息。

葉家這些年來最像向遠家人的反倒是公公葉秉林，可是老爺子不好，從去年開始就有中風的跡象，住進醫院里就一直沒有出來，現在向遠基本上每周走到醫院一次，一則探老人家的，二來也把江源的事象征地對他作出匯報。葉家幾口人都是溫厚良善的子，與人無爭，樂善好施，可是也沒誰落得一個好的收場，這讓向遠更鄙視所有的神佛，他們即使存在，也是毫無用的。――對了，還有葉昀，他上也流著葉家的，作為葉家的小兒子，他上大學之后基本上就已經搬出了這個家，或許在向遠心里，或者在他自己看來，都從來沒有把他當作過這個家真正的一分子。

向遠洗了澡，坐在梳妝臺前，拿出手袋里的皮夾，將里面的每一張紙鈔都拿了出來，認真地點過一遍，小心平上面每一道細微的折痕，再整齊地放回皮夾里，然后才去洗手睡覺。

這是從小的一個習慣，必須將當天上所有的現金清點一遍，才能算將這一天的事了結，也許今日的再也不用像小時候一樣摳著每一分錢過日子，可是個固守習慣的人，又或者這已經為心目中的一種儀式，就像騫澤的生母每天務必清晨起床燒香敬佛一樣重要，與擁有多沒有關系。

其實錢也是溫暖的東西，向遠總是這麼想，有了它，才覺得自己的心是堅實的。它比世界上大多數東西都可靠，它一百就是一百，一千就是一千，不像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難以衡量；它又比許多東西要公平的，你付出多，就可以換回多。

錢有什麼不好呢，最起碼，有了錢才有資格視錢財如糞土。多人蠅營狗茍，鋌而走險，也無非為了這個。想起白天在辦公室接到的一個電話，書接的，不知道何許人也，因為對方提及到葉騫澤的一些事，所以書不敢不轉給。

那個聲音沙啞的男人在電話那頭說，“葉太太，我們開門見山，想必你對葉先生的下落掛心已久了，不如我們做場易。”

向遠當時對著聽筒就無聲地笑了，騫澤失蹤后，已經不知道接過多會這樣的電話，有暗敲竹杠的，也有明著勒索的，都想要錢，不介意給錢，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給過希。

“跟我易，要看你憑什麼。”這樣對那個男人說。

“就憑葉先生最后給你的那通電話，他說過什麼，你不會不記得吧？”

向遠的笑慢慢褪去，怎麼會忘了那通電話，那個手機就放在的床頭，四年多了，通話記錄上始終保持著那最后一個號碼。４９秒的通話時間，那是他對說過的最后一句話，到死也不會忘記。

平淡如常地對那個男人說：“你說的那通電話一文不值，如果真的有他的下落，你應該知道怎麼樣才更能說服我相信你，我等你再聯系我。”

向遠說完就掛了電話，深諳生意之道，知道賣家永遠比買家心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還有人知道騫澤的下落，關心則，必須沉住氣。

睡前，對自己說，向遠，不要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