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的第六天，十二歲的鄒昀第一次坐了一個半小時的汽車來到了縣城，與他同行的有向遠，還有他多年未見的哥哥。

汽車顛簸在起伏的山路上時，從未出過“遠門”的他就反復地問向遠，“我們去縣城有什麼事嗎？”向遠老是笑，說什麼事也沒有，就是去玩，僅此而已。

什麼都不干，只是去玩！鄒昀按捺不住心期待的同時也覺一惶，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平時，就連家里的大人偶爾有事，一年也未必會出到縣城一次。向遠平時這麼忙忙碌碌，城里的哥哥幾年才見一面，他們居然會特意帶他去玩，這未免讓他覺得有些奢侈。

出門的時候，鄒昀在向遠的家門口遇見向遙，他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向遙對他那麼敵視，但他們是同伴同學，又是小時候的玩伴，他總不希兩人關系太僵。于是他在心大好之下，不理會向遙對他故意的視而不見，主打了聲招呼：“向遙，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誰跟你‘我們’，出發去哪里，不知道你說什麼。”向遙臉上的莫名奇妙讓鄒昀懷疑起“去縣城玩”這件事的真實，難道是他聽錯了？但昨天晚上，明明是向遠到他家打的招呼，聽說哥哥也去，他爸爸也答應了――他的父親鄒瘸子從葉騫澤那里得到了不實惠，對這個曾經的拖油瓶還是相當客氣的。

鄒昀有些困，說話便有些吞吐，“不是……不是說好了今天要去縣城玩的嗎？”

向遙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向遠已經聞聲走了出來，對著鄒昀笑，“你來了，準備出發了。”仿佛剛意識到向遙站在一旁，向遠對著妹妹也說了一句，“你去不去？”

向遙愣了一下，然后大聲說，“有什麼稀罕，我才不去。”說完轉就往屋里跑，末了，還不忘狠狠地瞪了鄒昀一眼。

鄒昀來到縣城，被人來人往的寬闊街道和各種有趣的事吸引著，兩只眼睛都覺得不夠用，他不明白為什麼向遙會說不稀罕。他們三個人逛了許多馬路，進了許多商店，連在縣城里小小的人民公園都玩得不亦樂乎；經過縣醫院的時候，向遠還提議進去驗個型，說現在城里人都喜歡這麼做。鄒昀聽向遠那麼說，也跟著和哥哥一起在化驗室卷起了袖，了一大管也不覺得疼。這一切對于鄒昀來說都是那麼新奇，他覺得自己長到那麼大，從來沒有玩得這樣盡興，他老問哥哥現在是幾點，葉騫澤還以為他急著趕回去，其實他只是太害怕天黑，然后這一天就會結束。

可是不管他怎麼不愿，這一天遲早要結束。坐上返家的車子，鄒昀看著窗外的風景，他來的時候有多歡喜，走的時候就有多失落。坐在他邊的葉騫澤拍著他的頭，問他想什麼這樣出神，經過這一天的相，鄒昀和哥哥之間的生疏消弭了許多，可他依然回答不出哥哥的問題。他在想什麼，他這一天明明是快樂的，可是眼看著天黑下來，為什麼會有了難過？他忽然后悔，一路上放太多心思去想現在究竟幾點鐘，以至于看了不風景。

眼看車子離家越來越近，只有手上被針扎過的刺痛在提醒鄒昀他這一天的旅程，他忽然才想起，憑白被了那麼多，他竟然忘記問自己究竟是什麼型。他捂著手腕，扭過頭去問坐在他后面的向遠，“向遠姐，剛才測出我是什麼型啊？”

向遠笑咪咪地說：“別心急，哪有那麼快知道結果。”

“我是B型，阿昀你也有可能跟我一樣啊。”葉騫澤半隨意地說。

“哥，你知道你是什麼型，今天為什麼還要驗？”

葉騫澤了向遠一眼，向遠還來不及做答，鄒昀小朋友的思路已經從這個問題上轉移，“向遠姐，我會不會跟你一個型？”

向遠覺得有點好笑，“這個可說不準，你跟我一個型干什麼？”

“如果你需要我的，我就可以給你啊。”鄒昀認真地說，話音還沒落，后腦勺就挨了向遠一下。

“呸，言無忌。”向遠笑罵了一句，看著葉騫澤說，“你們家的人怎麼都喜歡說傻話。”

葉騫澤也忍俊不住，“看來阿昀對你比對我這個親哥哥還好。”

向遠暗暗笑自己也是傻氣，發現自己竟然有一期盼葉騫澤會對此表現出一丁點的不滿。然而沒有，他的笑容那樣真心而純粹，完完全全是是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親朋彼此融洽而流出來的愉悅。

“他還是個孩子，孩子當然是認為誰在他邊的時間比較多，就是比較親。”說。

葉騫澤聽了向遠的話，不由得有些，他把手放在鄒昀的肩膀上，“是我對你照顧得不夠。阿昀我問你，如果有機會天天跟哥哥生活在一起，你原不愿意？”

“你要搬回村里嗎？”鄒昀顯然有些困。

“不是，我說得是你跟我一起到城里。”

“這怎麼可能。”鄒昀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又不是城里人，再說要是我走了，我爸怎麼辦？”

“鄒……你爸對你很好嗎？”葉騫澤問

鄒昀開始對他的問題到奇怪，“他對我也不差啊。”鄉下人忙于生活，甚有更細膩的緒表達，在鄒昀看來，父與子的關系本該如此。

“可是……”

“快到了，收拾一下東西吧。”向遠適時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葉騫澤陪同鄒昀回到鄒瘸子家，他并不住這里，鄒家的屋子不大，了四口人，還要騰出房間做生意，所以葉騫澤都是住在他媽媽在附近的一個表親家。

鄒昀跟爸爸還有繼母一道挽留葉騫澤坐一坐再走，他說還要去向遠家看葉靈，走得很是匆忙。葉騫澤離開之后，鄒昀草草吃過晚飯回房，玩了一天，他也有些疲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爸爸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就連關上了房門，都仿佛可以聽見他和繼母低了聲音的談。

那一夜，鄒昀做夢都還在縣城的熱鬧繁華中流連，外面的世界多彩，他從未離家那麼遠。只是他不知道，出自他里的一試管比他走得更遠，它早早在葉家相的醫院人員安排下，輾轉去到千里之外。

接下來幾天，葉靈的已經完全恢復如常，長假已經過去，葉騫澤卻始終沒有回城的打算，鄒昀覺得有些奇怪，他并非不喜歡跟哥哥待在一起，只不過他們小學都開始上課了，難道城里的學校還在放假？他問向遠，向遠每天忙著往返在學校和家里之間，好像無心理會他的問題，葉騫澤說，他難得回家一趟，想把事辦好再走。究竟有什麼事？鄒昀不喜歡葉靈看著他要笑不笑的樣子，不喜歡他爸爸和繼母背著他竊竊私語，他總覺得有一件事大家都知道，唯獨他一個人蒙在鼓里。

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鄒昀遇到同路的向遙，以往這個時候，向遙總是一聲不吭地從他邊走過去，然而這一次，卻意外地走到他前面，再轉過，用譏誚的語氣說道：“鄒昀，你命真好，終于用不著再走這條山路了。”

“你說什麼呀。”鄒昀莫名其妙。

“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的？村里的人都在傳，你不是你那瘸子爸生的。”向遙扯了扯書包的肩帶，朝他半揚起臉。

“你胡說！”鄒昀也惱了，脹紅了臉瞪著向遙，要是別人說這樣的話，他準是撲上去狠揍一頓，可是是向遙，他不想跟惡，于是只有苦苦抑著心里的怒氣，假裝沒聽見在說什麼。

向遙見他沒有什麼反應，不由得有些失，出一個笑容，大聲說：“真好，我終于不用跟你這討厭鬼同路了。”說完撒就跑。

鄒昀看著的背影發呆，心里的不安和慌張越來越盛，就連遠漸漸暗下去的天空都有一種山雨來的味道。

所有不安的覺在鄒昀回到家，發現家門口被人和兩輛小車包圍得水泄不通的時候攀到了頂峰，他怔怔地看著那兩輛車，多麼的锃亮而氣派，平時在村里，除了拖拉機和托車，最常見的就是隔天開到村口一次的殘舊中。鄒昀跟其他同齡的男孩子一樣，對汽車這一鋼鐵構造的速度機有著莫名的熱，可畢竟是離他生活極其遙遠的東西，他還來不及去想這它們怎麼會停在了自家門口，早有多事之人將他回來了的消息告訴了屋的人。

鄒昀看著一個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分開看熱鬧的鄉親，一步步地走近他，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那男人卻屈膝半蹲在他的跟前，出手想要去他的臉，手到一半，卻帶著悲喜加的神猶豫著。

“阿昀，你就是阿昀……長這麼大了……是我的錯，看你這眉，你這眼睛，但凡我當年多看一眼，怎麼會相信你不是我的兒子？”

茫然無措的鄒昀用手地揪住了自己的，他記起來了，四年前，就是這個城里來的“叔叔”從家里帶走了大哥，那天晚上，媽媽摟著他，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一整夜。他在說什麼？誰是誰的兒子？鄒昀覺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住他的嚨，讓他發不出一點聲息，連呼吸都艱難。他多希自己聽不懂那些話，可與他平視的這張臉是多麼的悉，這就是脈相連的鐵證？他想到“”字，驟然一驚，好像明白了什麼，下一刻，他的子卻被這個流著淚的男人用力抱在了懷里。

“我的兒子，你是我的兒子……”那男人抱得那樣，做工細的外套蹭在鄒昀破舊的衫上，鄒昀真擔心自己沾了泥的弄臟了別人的服。他僵著，任由那男人抱著他像孩子那樣哭泣，眼睛卻過對方的肩膀去看那些圍觀的人，不鄉親也跟抹起了眼淚，其中甚至還有他了12年的“爸爸”。葉騫澤的眼睛潤了，不過臉上是帶著笑容的，遠遠站在角落的向遙還是一臉看好戲的表……鄒昀的眼睛在他們中掃了一遍，真像一出戲，他第一次做了戲里的主角，可他覺得自己像是觀眾。

那男人的淚水順著鄒昀的脖子往下流，的，的，鄒昀掙了一下，沒有如愿，最后是他的繼母走過來，邊拭著眼角邊說：“這孩子老實，沒見過世面，見到親人，話都不會說了。”

那男人這才松開了鄒昀，用手著他的頭，“沒關系沒關系，這樣的反應是正常的，這些年我都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等到跟我回去以后，日子久了，我們父子當然會親起來。”

“是啊，是啊，日子久了就好了，看這孩子就是個有福氣的人，果然不假。”鄒昀繼母附和著，鄒瘸子竟也在一旁“嘿嘿”地笑。周圍的鄉親們紛紛羨慕著鄒昀命運得以改變的好福氣。

“秉林啊，這麼久沒回來，多住幾天再走吧。

“下次吧，我那邊還有事要忙，孩子們也要上學了，尤其是阿昀這邊還趕著回去辦手續，有時間再特意回來看鄉親們。”

“從小看鄒昀這孩子長大，忽然要走也舍不得的。”

“放心吧，他在這里長大，會記得這里的，以后一有時間，我就會讓騫澤帶著阿昀一起回來，畢竟……畢竟他們的媽媽還埋在這里。”

鄒昀聽著他們討論，仿佛他要走已經為定局，然而從始至終沒有人問過他的意思。

“那定了什麼時候走沒有？”

“收拾好，辦好手續就走。”

……

鄒昀忽然大喊出了回來之后的第一句話，“誰說我要走？我不走，要走你們自己走！”

他撥開阻在面前看熱鬧的人，飛快跑回他黑的小房間，用力關上房門，仍聽見他“爸爸”和繼母忙不迭地在門外說，“小孩子脾氣，沒事的，一陣就過了，孩子的東西我們會幫他收拾好，你放心。”

“沒關系，事確實太突然，讓他靜一靜也好。”

鄒昀沒有開燈，坐在床沿打量著昏暗線里房間的廓，他跟繼母帶來的弟弟共有的這個小小空間里，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盞燈，其余什麼都沒有。在過去的日子里，他談不上有多這個地方，就像他了十二年“爸爸”的那個渾渾噩噩的人，還有后來有些小心眼的繼母，他們對他談不上有多好。

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