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向遠一個人背著再簡單不過的行囊，轉了兩次汽車，終于聽到了南下火車的汽笛聲。要去的地點跟原本計劃打工時的目的地一樣，區別只在于行李里多了張薄薄的G大錄取通知書。

向遠是李村第一個考上外省重點大學的孩子，通知書是送達村委會的，李二叔樂顛顛地跑到向家報喜，鄉親們都說他們這山里總算飛出了金凰。當時縣里還來了扛著笨重攝影機的地方電視臺記者，說什麼向遠為孤兒，獨立扛起家庭重擔，照顧妹妹，努力學習，克服逆境，還考上了好的大學，是值得在全縣重點宣傳的青年先進榜樣。向遠拒絕了，對那個名為《謝苦難讓我長》的宣傳主題嗤之以鼻。什麼“苦難讓我長”？向遠覺得這些都是吃飽了撐著，沒吃過苦的人才會意出來的玩意，一點也不激苦難，如果可以，誰愿意沒爹沒媽，一無所有？誰不盼著有個護蔭，食無憂？如果有得選擇，摒棄苦難，何愁“長”得不比現在更好？

向遠離家的時候，向遙已經是鄉中學的初一學生，中學開學得早，向遠把向遙的各種事安頓好，讓住了校，又托了李二叔李二嬸多多照應，這才放心出發。

葉家那邊接到的錄取結果之后，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先是葉秉林，再是葉騫澤，他們都為由衷到高興，倒是葉昀那邊沒聽到消息，不過沒有關系，他們很快就會見面。向遠即將就讀的學校在G市，當然，承認自己選擇這個城市是有意為之，那里有著的人，然而那里也有著南方最好的理工科大學和最活力的開放口岸。葉秉林一再表示要專門派人到婺源去接向遠，向遠再三推辭了，不是那種特別需要照顧的人，雖然從來沒有一個人出那麼遠的門，但相信自己還是應付得來的，更何況，要是來的是葉秉文那樣的一個人，寧可忍一個人初次出行可能出現的一點小麻煩。

漫長的路途中，向遠坐在靠窗的位置漫無目的地向外張，長蛇般的火車蜿蜒過山川和農田，仿佛永無盡頭。從不害怕前方的路有多長多艱難，只害怕面前本無路可走。火車駛夜中的時候，向遠忽然想起了向遙和葉秉文的話，如果那個選擇確實是存在的，會怎麼選，是否真的會選擇自己？然而為什麼不呢？孔融讓梨式的故事從小就教會我們忍讓和犧牲，可是為什麼我們遇事要第一個委屈自己，為什麼要犧牲？好了自己，才能別人，就像向遠，能把希寄托在向遙上？不不，即使選擇了自己，那也是為了和向遙一起有個更好的出路。這樣想著，呼吸就在越來越靜謐的空氣中變得平和。

火車到達G市是中午，向遠走出車站，這個陌生的城市烈日炎炎，用手半遮住刺眼的線，仍忍不住屏著呼吸張，從未在書本和電視外看到這麼高的樓房，這麼多的車輛，這些高樓和車流，比家鄉的山脈和河流更看不到邊際。站在這里，如同無數初來乍到的異鄉人，再多的繁華都是局外人，一無所有，但終有一天會擁有，信自己終有一天會分這城市繁華的一部分，需要的，只是時間。

向遠被向前的人涌著不由自主地走了幾步，用眼睛四搜尋著有可能是葉家派來接的人，攢的人頭和喧嘩的聲浪讓有短暫的難以適應，剛站定，就聽到悉的聲音，“向遠……”

心里沒來由的一陣歡喜，仿佛這陌生的車站也變得親切了不，隨著那聲呼喚，有一個影撥開眾人快步走到面前，瘦瘦的，比還矮了一點點，原來是葉昀。

“向遠姐，總算接到你了。”

在有些雀躍的葉昀面前，向遠把自己那點小小的失藏地很好，暗笑自己沒見過世面，在這哄哄的地方，竟然連聲音都會聽錯。

“鄒……不對，葉昀，怎麼是你？”笑著說，還是不太習慣對他改姓后的稱呼。

葉昀對的口誤全然不在意，松了口氣似地說：“我真擔心接不到你。”

將近一年時間未見，向遠眼里的葉昀長高了一些，臉頰顯見潤了不，大概是了過去的日曬雨淋，原本就比村里其他男孩子淺的他更顯得白皙了，加上跟過去不可同日而語的整齊著，讓他看上去像男版的洋娃娃一般俊秀可，讓向遠都有了在他臉上一把的沖，想，果然是好苗子也要栽到沃的田地里才行，要是向遙看到現在的葉昀，還會不會違心地說他長得丑。即使向遠私心里向著葉騫澤，也不得不承認這得天獨厚的兄弟倆，弟弟長得比哥哥更好看一些。

葉昀說話的時候有些氣，向遠注意到他的額頭上都是細的汗珠，想是剛才在人群中費心找了一陣。很自然地手了他的頭，“擔心什麼，我雖然沒到過大城市，但也不至于笨到迷路讓你來找的地步。”

葉昀有些窘，紅著臉去接向遠的行李，“怎麼那麼輕？”他邊說邊指著停車場的方向，“我爸公司的司機把車停在那邊。”

“沒什麼可帶的。”向遠說，看他的樣子，仿佛對新的環境適應得很不錯，到有些寬，至證明當初決定幫助葉騫澤的決定不是錯誤的，他畢竟是小孩子，離開的時候縱有千般不舍，到了更彩的地方，適應得還是會比想像中更快。

仿佛為了證實這一點，眼看離葉昀指給看的車越來越近，向遠短暫地停住了腳步，問了一句，“葉昀，這些日子他們對你都還好吧？”

葉昀看著的眼神有些困，遲疑了一會，點了點頭：“好，都好的，他們一家都是好人。”

“說什麼‘他們一家’，應該是你們一家。”向遠及時糾正他，還想說些什麼，只見車門打開了，一個材敦實的中年男人迎了上來，向遠便把沒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含笑看著這大概就是司機的男人。

“向遠姐，這是我爸公司開車的陳叔叔。”葉昀在城里倒沒學會爺的做派，很是乖巧地為他們介紹。

那姓陳的司機看上去是個老實人，禮貌地笑著對向遠問了句好，便從葉昀手中拿過向遠的行李，領著他們往車子的方向走。

向遠道了句謝，坐進陳司機給打開了門的車后座，倒是葉昀，不知道為什麼愣了一會，慢騰騰地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卻不坐進去，別扭了一下，還是鉆到后座，規規矩矩地坐在向遠的邊，在這個過程中頭還不小心被車門了一下，疼得一張臉通紅。

向遠好笑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孩子現在心底在想什麼。此時離向遠開學還有好幾天，葉秉林堅持讓到家里住上幾天，車子便朝葉家的方向開。一路上，葉昀不怎麼多話，的注意力也漸漸地被窗外不斷后退的景致吸引。大概是知道第一次到這個城市來，陳司機不失時機地給向遠介紹沿途路過的標志建筑，聽得很專注，葉昀也跟一樣看著窗外。直到陳司機的介紹結束了一陣，向遠才隨口問了葉昀一句，“你哥哥今天很忙是嗎？”

葉昀“咦”了一聲，說：“向遠姐，你怎麼知道？”他放低了聲音，說道：“我哥最近跟爸爸鬧得很僵，好像爸爸想讓他報的專業他不喜歡，他喜歡的專業爸爸又不同意，前天晚上我還聽見他們吵了一架，爸爸一氣之下說，要把他送出國外去上學。”

向遠的心驟然一沉，難道來了，他卻要走嗎？心急之下連忙追問，“那現在怎麼樣？”

葉昀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家里面好像阿姨也支持大哥到國外去的。”

“那你大哥怎麼說？”

“我……我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

葉昀好像被向遠的焦慮嚇了一跳，“我真的不知道，大哥他什麼也沒說。”

怎麼會這樣？向遠只覺得心如麻，原本只以為相見在即，偏沒想到會生如此變故，莫非任憑怎麼努力，注定有距離橫在他們中間？不，不會的，事不是還沒定下來嗎？說不定騫澤他自己都還沒做決定，何苦自陣腳？

向遠很快讓自己急之下發熱的頭腦冷卻了下來，意識到自己剛才興許有些失態，葉昀還是個孩子，他說不知道是很正常的，怎麼能將自己的不順心遷怒到他的上。笑了笑，轉頭看了一眼窗外，覺到自己的呼吸已經平穩了下來，然后才用盡量輕松的口氣對葉昀說道：“你哥要出國，還真意外的。不過你們兄弟倆，我還以為他有什麼心里話會找你說……不好意思啊，葉昀，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葉昀連連搖頭，“不是的，我哥的事可能葉靈知道得會清楚一些。向遠姐，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向遠順著他的話轉移話題，“對了，你跟葉靈相得怎麼樣？”

葉昀想了想，似乎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葉靈……脾氣是有點怪，但是相久了就習慣了。跟我話不多……其實除了大哥之外，跟誰話都不多，連跟阿姨――就是媽媽在一起時都一樣。”他看著向遠忽然流出來的若有所思的表，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連忙補充了一句，“但是葉靈不是壞人，真的。”

向遠很久都沒有接他的話，過了許久，葉昀幾乎忘了自己說過什麼，才聽見說道，“是啊，不是壞人，我知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