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給向遠最初的印象，是一幢爬滿了不知名寄生藤的獨棟小樓，不算殘舊，但看上去也有一定的歷史，在這個高樓林立的城市里，完全稱不上氣派。村里的鄉親們都說，葉秉林回城后掙了大錢，可年輕的向遠走下車，站在同樣遍布植的小院子里，心想，這樣的草，這樣的樹在山里要多有多，所謂有錢人也不過如此。

后來，已經完全擁有了腳下這一切的向遠想起自己當初的念頭，就不住自我調侃地發笑，想，自己說到底還是個市儈的人，所以葉家的好始終不懂得欣賞，就像當年跟著小小的葉昀一步步走進這所房子的時候，毫意識不到這所房子對于來說意味著什麼；即使后來已經習慣了這個常住了許多年的地方，但從始到終也沒有辦法上它。

葉家的當時的主人是一個溫婉而嫻靜的婦人，面容與葉靈頗有幾分相似，但看得出年輕的時候比兒更為娟秀。向遠也跟著葉昀阿姨，葉秉林不在家，客氣而禮貌地接待了向遠，并再三激在李村救了落水的葉靈。給人的整個覺就是淡淡的樣子，沒有刻意的熱，但那種自然而然的和氣更讓向遠覺到舒服，向遠相信這樣一個主人，必定也是會善待葉昀的。

向遠和葉昀回來的時候，葉太太正在擺弄茶幾上的花材，拿著把長柄的剪刀修修剪剪，許多花都是向遠不出名字的。葉太太讓一個姓楊的阿姨給兩個孩子都倒了茶，打發楊阿姨去做飯，然后就邊把修剪好的花枝往一個白瓷瓶里，邊隨口跟向遠閑著家常，沒說幾句，葉騫澤就從樓上急急地走了下來，邊看著向遠笑，邊佯怒道：“怎麼來了也不我？”

葉太太撣了撣花枝上的水笑道：“這不是茶都還沒喝一口，你自己就下來了嗎？”

葉騫澤坐到向遠的對面，“一路都還順利吧？我本來說好要去接你的……”

“沒事的，葉昀跟我說了你很忙。”向遠打斷了他。

“是嗎？”葉騫澤有些驚訝，繼而失笑，“阿昀這小子！他非跟我說他一個人去接就好……”

向遠瞥了葉昀一眼，只見他整張臉紅得仿佛要滴出來，便心知葉騫澤所說不假。

“我，是，是……不是……”葉昀張口結舌地辯解，卻一時口拙，什麼也說不上來，只得低著個頭，眼睛看著地板。

葉騫澤給他解圍，拍著他的肩膀說道：“這孩子，有什麼難為的，向遠以前待你像親弟弟一樣好，你去接，不是很應該的事嗎？”

“那我待你不好嗎？”

葉騫澤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向遠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的是他。臉上笑盈盈的，猜不出心里在想什麼。

“那是當然的，向遠，我還能到那里去找像你這樣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他頓了頓，轉而去看葉太太得差不多的一瓶花。

“騫澤，你覺得我今天這個作品怎麼樣？”葉太太溫和地問道。

葉騫澤也看了許久，“阿姨的水準越來越高了，不過好看是好看，我總覺得還有哪里不對。”

“哪里不對？”葉太太托著下左右端詳著眼前的半品，然后摘下一只，又添上幾支，卻始終不得要領。“向遠，你覺得呢？”

向遠見葉太太問到自己，不由暗自苦笑，覺得在瓶里的花都大同小異，怎麼也比不上漫山遍野瘋長的時候好看，然而當然也不能拂了主人家的意，只得說：“阿姨我對這個不太懂，不過從外行的眼來看倒是很漂亮。”

幾個人又看著葉太太將那些花翻來覆去地擺弄了一陣，楊阿姨已經把飯菜擺上了桌。

“算了，就讓它這樣吧。我們先吃飯。”葉太太拍了拍手站了起來，微笑道：“向遠，你葉叔叔今天在外地出差，他特意打了電話回來讓我好好招待你，開學還早，你放心在這住幾天，讓騫澤和阿昀帶你到看看，悉悉環境。我不太會做飯，你今天就嘗嘗楊阿姨的手藝，在我們家做了好些年了。”

向遠連連點頭，幾個人上了飯桌，正準備筷子，葉昀有些奇怪地問了句：“阿姨，今天怎麼不見葉靈？”

葉太太說：“今天去參加學校的合唱團排練，大概會回得晚一些，我讓楊阿姨留了飯菜，不用等。”繼而又對向遠解釋，“我這個兒你是見過的，格太過孤僻，所以我和你葉叔叔都主張讓多參加一些學校的活，多跟同學接，這樣對也好。”

向遠想起葉靈那張略帶蒼白的臉，不由心里暗暗贊同葉太太的話，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由自主地看了葉騫澤一眼，他低頭喝湯，神態如常。

一頓飯吃得差不多之后，葉靈才從大門口走了進來，依舊穿著簡簡單單的一條子，向遠跟打了個照面，覺得似乎比上次見面時更單薄了，整個人紙片似的。也看到了向遠，態度還是相當友善，點頭打了個招呼，“向遠，你來了，好久不見。”

“是啊，葉靈，好久不見。”向遠看著跟葉太太說了聲晚一點再吃飯，便徑直朝樓上走去。經過沙發旁的茶幾，葉靈停了下來打量媽媽在瓶里的花，皺著眉說了句：“怎麼看上去怪怪的。”說著，自然而然地出手去，將其中的一支鸞尾拔高了一些，再出一支大麗，自言自語道：“這樣不就好多了嗎？”

做完了這些，葉靈回過頭向餐桌的方向看了一眼，隔了那麼遠，但向遠知道是在朝誰張，那眼神分明是在等待著另一個人的認同。而葉騫澤沒有作聲，只是在放下筷子的時候角忽然微微地上揚，葉靈頓時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那一刻，向遠恍然覺得后的花也黯了。

那天晚上，向遠在葉家的客房翻來覆去地難以眠，不是個認床的人，然而每當的意識開始混沌，白天客廳里的那一瓶花的影像便跟著兩個模糊的笑臉不斷變幻重疊，迫著原本疲憊的神志變得無比清明。是不會看錯的，但寧愿自己看錯、猜錯、想錯，那不是兄妹間的默契和親昵，那是兩心相印才有的、無需言語的流，那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會心微笑。

從床上彈坐了起來，背上一片汗，手揪住了下的被單，那上好的緞面布料，握在手里，而冰涼，使了些力，仍然像什麼也抓不住，抓住的也握不牢。

真蠢，葉靈姓葉，的媽媽嫁給了他的爸爸，他們現在是兄妹，然而，如果他們愿意，也可以不是！五年了，向遠想起自己和騫澤已經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生活了五年，最懂他的人已經不再是。向遠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認輸，只是沒有想到，最后會敗給距離和時間。

向遠從來沒有這樣沖過，幾乎是立刻掀開被子下了床，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第一次忘了問自己想要干什麼？忘了問自己這樣做有何意義？只想站在他的邊，也許會求證葉靈對于他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也許會說服他放棄出國留在的邊，也許什麼也不說，只想看著他，踏踏實實地看著他。

客房在一樓，扶著溫潤暗沉的烏木扶手拾階而上，葉太太送的緞拖鞋，落在地板上，悄然無聲。二樓的第一間房，門里還著一線，向遠靜靜靠在門的旁邊，聽著和燈一樣無意流瀉出來的話語聲。想說的話，想要問的問題，原來已經有人比更急切地想要找一個答案。

――是誰？我又是誰？

――別走，別走好不好！

――我不想和你分開。

……

多了一點點，就是如此卑微。向遠想，現在的自己和門的另一邊那個蒼白的孩有何不同？夜里有些涼，這樣也好，此前的沖和盲目也跟著手腳慢慢地冷卻了下來，攏了服，一步步走下樓梯，轉的時候，依稀聽到了門背后幾聲細碎的哭泣。

其實，和葉靈還是不同，至，不需要這樣的哭泣。

向遠回到房間，熄滅了床頭的一盞小燈，周遭的一切立刻向黑暗里陷。回想起葉靈那一聲哭泣后，自己仿佛依稀看到十來米開外的走廊盡頭，葉叔叔和葉太太的房間也打開了一條，很快又悄無聲息地合攏。

是不是除了葉昀之外，這個屋子的每一個人都無法睡？向遠閉上眼睛，睡不習慣的床，好像有雙手下面把往看不見的深拽，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城里的夜晚，比山間行走的夜路更黑。記起倒影在溪澗里的月亮，還有那個跟促膝看月的年。他那時說，“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可是永遠是什麼？活著的人誰有資格說永遠？無論想還是不想，沒有人能承諾“永遠”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