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不去的年Chapter 1 第四

小時候有很多諺語,等長大后,才明白只是一些麗的謊言,比如:一份耕耘一份收獲。

這句諺語只考慮了農民伯伯辛勞的變量,卻忘記了考慮天氣好壞、價漲跌等相關變量,實際上,收獲是一個多變量函數,并非單變量函數。

我更喜歡用嚴謹的數學來定義:耕耘是收獲的必要條件,卻不是充分條件。即:要推導出收獲,必須有耕耘,可耕耘卻不一定能推導出收獲。

第四

小學六年級一班的三十多個同學一半進了各個重點初中,另外一半進了普通初中。我以剛剛上線的績升重點初中——我們市第一中學的初中部,張駿、關荷也都被一中錄取。這些都沒讓我吃驚,讓我吃驚的是小波竟然以高出錄取分數線很多的績考了一中的高中部。

一中招初中生時很馬虎,并不會比其它重點中學難考,教學質量也差不多,甚至還差一些。可高中卻完全不一樣,高考升學率每年都在全省位列三甲,在很多家長眼中,能升一中的高中部就代表著一只腳已經順利了大學,上了半個保險閥,所以家長破了腦袋地想把孩子送進一中,導致高中部的競爭特別激烈,幾個重點初中的學生,加上普通初中的優異生每年都要上演一場競天擇、優勝劣汰的殘酷游戲。

李哥為了替小波慶祝,在他新開的卡拉OK廳大擺了一場,給了兩個包廂,酒水食隨意取用,費用全免。

那個時候,從日本流傳進中國的“カラケ”剛開始在我們市普及,父母那一代人都還沒弄明白什麼卡拉OK,年輕人已經把它視作一種很時髦、很有面子的消遣。李哥的K歌廳不是市里的第一家,卻是裝修最好的一家。那天三教九流云集,烏賊請了一幫哥們姐們,覺得面子特有,再加上一直狂追的妖嬈也來了,他更是分不清楚天南地北,扯著一把破鑼嗓子霸著麥克風不放,早忘記今天晚上誰是主角。

包廂里空間小,人卻了很多,酒氣煙氣混雜在一起,坐得時間久了有些不過氣來,我地溜了出去,跑到臺上氣,小波端著杯酒,夾著煙也晃晃悠悠地從另一個包廂出來。他今天晚上被灌了不,雖然強迫自己吐了兩次,可仍舊走路打擺子。我笑他“鴨子”。(當年鴨子還沒有另一個意思)

我趴在欄桿上吹風氣,他站了一會,卻子發,索順著欄桿坐到了地上,一邊煙,一邊和我說話,我們兩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我問他如何考上的一中,他夾著煙笑,“你如何考上的,我就如何考上的。”

我想著自己那段時間朝七晚十的刻苦,郁悶地嘆氣,“天下沒有捷徑嗎?為什麼非要一份耕耘一份收獲?”

他正在喝酒,聞言一口酒全噴了出來,咳嗽著說:“這世上的事能一份耕耘一份收獲就已經很幸運了!”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各懷心事地發著呆。

李哥領著幾個人從大廳上來,正要進包廂,其中一個人看到我,和邊的人打了聲招呼,匆匆過來,拉開玻璃門走向我,因為沒有看到坐在地上的小波,他的步子又邁得急,被小波的一絆,摔到地上。小波有些醉了,沒有道歉,反倒大笑起來。我也沒忍住地笑,一邊笑,一邊彎下子想扶對方一把。

我那天為了臭,沒有戴眼鏡,線又昏暗,直到彎下子去扶對方時,才看清楚是張駿,我的笑聲立即卡在嚨里,只有手僵在半空。他沒扶我的手,自己從地上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轉就走,小波更樂,“琦琦,這男孩是誰呀?”

我的腦袋仍然懵著,半晌沒有回答,小波拽我的手,“他是誰?”

“我同學。”

小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醉醺醺地說:“別和他來往,這人不是個好東西。”

我笑起來,滿心難言的惆悵一下子煙消云散了一半,人真是眼睛長在自己頭上,只看見別人長得黑。我沒好氣地說:“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好人這會應該在家里待著,而不是在這里灌酒煙。”

小波剛想說話,一個人從包廂里鉆出來,跟發了羊角風一樣,半子在樓道里來回狂奔,一面大“小波”,發現他站在這邊,立即要奔過來,小波喃喃罵著,迎了上去。

我一個人從歌廳里出來,經過租書店時,進去租了兩套瓊瑤的書,打算挑燈夜讀。

走出租書店,竟然看到張駿站在路邊。

我沒理他,徑直走。他堵到我面前,“你別和烏賊、許小波玩,他們不是好人。”

今兒晚上怎麼了?怎麼全都變壞蛋了?

我一揚下,“你管不著!我和誰玩就和誰玩。”

張駿竟然開始學會控制脾氣了,沒有像以前一樣扭頭就走,反倒在耐心地勸說我:“我是為你好,你是孩子,最好別在外面瞎混,你要是沒朋友玩,可以去找關荷,人很好。”

我傷怒加,瞪著他問:“你算我什麼人?我需要你為我好?就你這樣還來教訓我?”

尖酸的語言堵得他扭頭就走。

我也大步大步地走著,卻越走越氣悶,猛地把手里的書丟出去,又踢了一腳。

————·————·————

的手套山

瓊瑤的小說沒有讓我的心變好,反倒更加低落。第二天,什麼書都看不進去,而我又沒有朋友,只能去找小波玩。從烏賊那里拿到小波家的地址,直接尋到了小波家。

小波來開門時,著膀子,上滿是汗,見是我,有些愣,我看他沒穿服,也很尷尬,站在門口不知道說什麼,他立即轉回屋子,套了件服,又出來。

他轉的瞬間,我看到他上沒有和李哥、烏賊一樣紋著刺青,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覺得心里一安,那種好像打牌的時候,知道他和我是一家的覺。

我們倆站在門口說話,我問他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他說他要干活,我以為是家務活,就說我可以等他,他打開門,讓我進去。那個場面,我至今都歷歷在目。

客廳里空空,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顯得客廳又大又空,空曠的客廳里卻有兩座藍的手套山。在兩座山中間,放著一個板凳,顯然,小波剛才就坐在這里。

八十年代的人應該都見過那種藍的絨布手套,干重活時專用的,我家里就有很多,是爸爸單位發的勞保,似乎當年很多單位都會發這種勞保,我爸去換化氣什麼的時候會戴。

據小波介紹,做這種手套分為兩個大流程,首先機會把整幅的絨布裁剪手套的各個部件,然后人工用紉機將各個部件軋到一起,小波的媽媽此時就在臺上,戴著口罩,埋頭軋手套。

軋好的手套都是里面朝外翻的,小波的工作就是把這些手套翻正,再按左右手配套后疊放在一起。

因為絨布手套有很多細絨,風一吹就會四飄揚,所以天再熱都不能開電風扇,屋子里特別悶熱。(那個時候,幾乎沒有人家安空調)

我眼中肯定有震驚之,小波的神卻很坦然,沒什麼局促不安,也沒什麼窘遮掩,隨手找了個小板凳給我,自己又坐回兩座小山中間開始翻手套,我把凳子挪到他對面,學著他的樣子,和他一塊翻手套。

兩個人一邊翻手套,一邊聊天。我問他這些手套能掙多錢,小波告訴我軋一雙手套,他媽媽能掙一八分錢,前幾年,一雙手套只能掙一二分錢。

我心中關于手套的疑問已經都問完,不知道該說什麼,就不說話,小波也不說話,兩個人沉默地翻著手套,直到把山一樣的手套翻完。我出了一的汗,連在背上,小波也是一腦門子的汗。

我看著客廳中一座壘得整整齊齊的手套山,覺得特有,沖著他樂,他也笑,和我說:“我請你去吃冰棒。”我點頭。

出了門,風吹在上,覺得無比舒服,第一次覺得風是如此可。我們一人拿著一最便宜的冰棒,坐在河水旁,邊吃冰棒,邊著夕晚風。

干了半天活,出了一汗,我的心竟然莫名地好了起來。小波不管說什麼,我都忍不住想笑,小波看我笑,自己也笑。兩個人用腳打著水,看誰的水花大,都努力想先弄對方,打得疲力盡了,笑躺在石頭上,著天空發呆。

石頭被太曬了一天,仍然是燙的,我們的服卻是的,一涼一暖間,只覺得無比愜意。小波雙手叉墊在腦袋下,吹著口哨,走調走得我聽了半天,才聽出來他吹得似乎是《康定歌》,可在嘩嘩的水聲、暖暖的微風中,一切都很合,我的角忍不住地就彎彎地上翹。小波也笑,口哨聲中帶出了笑意,我和著他的口哨聲,哼唱著:“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端端溜溜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月亮彎彎,康定溜溜的城呦……”

后來,烏賊告訴我,小波的爸爸是電工,在小波三年級時,有一次維修電線發生意外,被高線電死了。小波的母親是家庭婦,沒有工作,從此靠打零工養活小波,期間賣過冰、攤過煎餅、去工地上篩過沙子,軋手套是他媽媽從事時間最長的一個職業。烏賊還說,小波的母親神經不正常,要麼幾天不說話,和兒子都不說一句話,要麼一說話就停不了,拉著個陌生人都能邊哭邊說小波的爸爸,烏賊說話的時候,心有余悸,顯然他就被拉住過。

我回想起那天的場景,似乎的確如此,小波的媽媽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小波出門前,和他媽媽打招呼,他媽媽連頭都沒有抬。

翻完手套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我購買任何東西,都會下意識地把價兌換幾雙手套,比如一碗涼皮是五錢,我就想要軋三雙手套,一碗牛面是兩塊,要軋十一雙手套,而每次兌換后,我對花出去的錢就又多了幾分慎重,會仔細考慮究竟該不該花,我的花錢習慣越來越簡樸,開始有幾分能理解小波對金錢的重視。

我的暑假非常清閑,小波的暑假非常忙碌,他在跟著李哥學習打理K歌廳的生意。李哥邊的人很多,不管是年齡,還是資歷,甚至時間都有遠比小波適合的人,畢竟小波仍在上學,可不知道為什麼李哥對小波一直很特別,他對其他人說話常會很不耐煩,有時候甚至會破口大罵對方長了一副豬腦,但對小波的問題從來都會耐心回答,不過小波很聰明,許多話不管李哥在什麼場合說的,只要他說過,小波就會永遠記住。

烏賊已經從技校畢業,沒有去國營單位報到,跟著李哥開始正式做生意,李哥讓他和小波一塊打理K歌廳。烏賊年紀雖然比小波大,平常也總是一副大哥的樣子,可真有什麼事,都是小波拿主意。隨著他們,我的主要活場所,也在不知不覺中轉移到了K歌廳。條件先進了不,至在很多人還不知道徐克是誰的時候,我已經看了不他拍攝的電影,外加無數港臺的黑幫片。周潤發的小馬哥風采傾倒了無數烏賊這樣的小流氓們,他們常常穿得一黑,戴著副墨鏡,里含著牙簽,裝冷酷扮深沉,唯恐走在大街上,人家不知道他們神經有病。

李哥自己倒是穿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唯恐人家看出他是一幫神經病的頭。李哥看著自己的手下,常常無奈地笑,口頭禪是:“不要以為多看了兩部香港黑幫電影,就以為自己可以混黑道。”

妖嬈正式做了烏賊的朋友,比烏賊大三歲,烏賊特得意。好似那個時候,如果哪個男生能找到一個比自己大的朋友,在人前就會特有面子。當時不明白為什麼,現在卻約略懂得了,大概是青春期的男生急切地想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人,擁有一個比自己大的朋友,令他們覺得超越了同齡人。

有一次,我在背后和小波嘀咕妖嬈,烏賊聽到這個代號,不僅沒有生氣,反倒得意,覺得自個的馬子就是很妖嬈,索棄了正名不用,真“妖嬈”。

我和妖嬈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一來二去也聊幾句。從口中我才知道李哥是進過牢房的,據說當年在道上也曾風頭無量過,江湖老人們都以為他出來后,會想辦法收復失地,可誰都沒想到他這幾年,竟然真規規矩矩做生意了,并且做得有聲有。我很好奇小波怎麼會和他們在一起,在我心中能考上一中高中部的人,和李哥、烏賊不該是一路人,妖嬈也不知道,只說小波打架特別厲害,出手特別狠,當年很多出來混的人都知道有個小波特能打。

如今的小波可真是一副老好人的樣子,我正聽得發呆,妖嬈看著我笑,“我聽烏賊說,你打架也很毒,上次若不是李哥,你手上就要掛條人命了。”

其實不是狠毒,而是義無反顧、不留退路,一半是勢所,一半是個人格,只不過事在外人眼中,就會漸漸地傳變樣了。忽然間明白了小波的狠,他三年級就沒有了爸爸,媽媽又神不正常,他本沒有退路,也不得不義無反顧。

六年級的暑假在很多人回憶中很絢爛,因為是一段舊生活的終結,一段新生活的開始,兩個空檔間沒有暑假作業,沒有學習力,有的只是對未來的好憧憬,以及玩、玩、玩!

我的回憶卻很平淡,只記得我和張駿的唯一一次見面,以及小波家的藍手套山,和他走調的口哨聲。

很多年后,我在錢柜和一群朋友飆歌,被朋友點唱《康定歌》,我笑哈哈地唱著唱著,眼前浮現出兩座藍的手套山和那走調的口哨聲,聲音突然就哽咽了。那個時候,才知道,當初以為平淡的都不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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