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的全世界路過》5.河面下的

我知道自己喜歡你。但我不知道將來在哪里。因為我知道,無論哪里,你都不會帶我去。而記憶打亮你的微笑,要如此用力才變得歡喜。

張萍烙在我腦海的,是一個油畫般的造型,穿著有七八個破的T恤,蹲在夕下,深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來,淡淡地說:“我也想為偉大的人,可是媽媽喊我回家種田。”

這個故事和青春關系不是很大。

青春是叢林,是荒原,是炙熱的奔跑,是大雨滂沱的佇立。

張萍是河面下的年,被水草糾結,浮萍圍繞,用力探出頭呼吸,滿臉水珠,笑得無比滿足。他平躺在水中,仰視天空,云彩從清早流到夜晚,投下影子洗滌著年輕的面孔。

他是我的初中同學。我在初三才接26個字母,是被母親生生揪到的學校。我當時的夢想是做足球運員,不濟也要為鄉村古仔,拗不過長輩還是跳進了九年制義務教育的最后一年。

班主任分配了學習績最好的人和我同桌,就是張萍。我對他能夠迅速解開二元二次方程很震驚,他對我放學直奔臺球室敲詐低年級生很向往,于是互相棄暗投明,我的考試分數直線上升,他的流氓氣息越發濃厚。

我們喜歡《七龍珠》。我們喜歡北條司。我們喜歡貓眼失憶后的那一片海。我們喜歡馬拉多納。我們喜歡陳百強。我們喜歡《今宵多珍重》。我們喜歡喬峰。我們喜歡楊過在流浪中一天比一天冷清。我們喜歡遠離四爺的程淮秀。我們喜歡《笑看風云》,鄭伊健捧著陳松伶的手,在他哭泣的時候我們淚如雨下。我們喜歡夜晚。我們喜歡自己的青春。

我們不知道自己會喜歡誰。

畢業班周末會集到學校自習,下午來了幾個社會混混兒,在走廊砸酒瓶,嬉皮笑臉地到教室門口喊生的名字,說不要念書了,去跟他們一塊兒到鎮上溜冰去。

他們在喊的林巧,是個長相普通的生,我立刻就失去了管閑事的興趣。張萍眉頭一皺,單薄的拍案而起,兩手各抓一支鋼筆,在全班目的注視下,走到門口。

混混兒吹了聲口哨,說:“讓開,雜種。”

張萍也吹了聲口哨,可惜是破音,他冷冷地說:“Areyoucrazy?”

接著幾個人廝打一團,混混兒踹他小腹,他耳,他拼盡全力,力用鋼筆甩出一坨一坨的墨水,轉眼混混兒滿臉都是黑乎乎的。

等我手持削筆刀上去的時候,小流氓們汗水混著墨水,氣急敗壞,招呼著同伴去洗臉。

張萍吐口帶的唾沫,淡淡地說:“書生以筆殺人,當如是。”

從那天開始,林巧隔三岔五找他借個東西,問個題目,邀請他去鎮上溜冰。張萍其他都答應,只有溜冰不同意,他說,不干和流氓同樣的事

初中畢業臨近,同學們即將各奔前程,大部分都要回去找生活。這里是蘇北一個寂寂無聞的小鎮,能繼續讀中專已算不錯。生們拿著本子找同學簽名,寫祝語。林巧先是找所有人簽了一圈,然后換了個干凈空白的本子,小心翼翼地找到張萍。

張萍吐口煙,不看生,淡淡地說:“Areyoucrazy?”

林巧漲紅了臉,舉著本子堅持不收回去。張萍彈開煙頭,湊到生耳邊,小聲說:“其實,我是個同。”

林巧眼淚汪汪,默默收起本子走開。

大概三四天后,上次的混混兒埋伏在張萍回家的路上,把他從自行車上一板磚砸下來,打了足足五分鐘。

大學畢業后一次回老家,我從另外的初中同學口中偶然知道,林巧初中一畢業,就和那幾個混混兒天在一起,十八歲嫁給了其中一個混混兒,十九歲生小孩,二十一歲離婚,又嫁給了另外一個混混兒。

張萍腦袋綁著紗布參加中考,結束那天黃昏,我們一起坐在場上。夕染得他面孔金黃,他叼一煙,沉默良久,說,家里農活太多,不太想讓他念書。

我接不上話。

他淡淡地說:“我也想為偉大的人,可是媽媽喊我回家種田。”

我拍拍他肩膀,他又說:“我一定要念書,去城市看看。因為我覺命運在召喚我,我會有不平凡的宿命。”

他扔掉煙頭,說:“我想來想去,最不平凡的宿命,就是娶一個當老婆,我有預,這就是我的宿命。”

中考績出來,我們在不同的高中。我忘了他家里賣掉些什麼東西,總之還是讀下去了。

從中考結束,第二次見面卻是三年后。我在南大,他在南航。

他的大學生涯達到了我不可企及的高度。大二退學,因為他預自己應該上北大,于是重讀高三。一兩年杳無音訊,突然我宿舍半夜來電,湊巧那一陣非典,我被勒令回校,接到了電話。

他說:“沒有考取北大,功虧一簣。”

我問:“差多?”

他說:“差得不多。”

我問:“那差多?”

他說:“不多,也就兩百來分。”

我問:“……那你讀了什麼學校?”

他說:“連云港一家專科院校。”

我問:“草莓呢?”

他默不作聲。

草莓是他在南航的朋友。我在南大的浦口校區,到他那兒要穿越整座城市,所以整個大一就相聚過兩次。

他跟小賣部的售貨員勾搭上了,小個子,臉紅撲撲的,外號草莓。草莓是四川人,比我們大三歲,來南京打工,扯了遠方親戚的關系,到學校超市做售貨員。

小賣部邊上就是食堂,我們在食堂喝酒,張萍隔三岔五跑到小賣部,隨手順點兒瓜子花生等小玩意。草莓總是笑嘻嘻的,他還假裝要埋單,草莓揮揮手,他也懶得繼續假裝,直接就拿走了。

后來,他直接拿了條紅塔山,這下草莓急了,小紅臉發白,大幾十塊呢,賬目填不平的。

張萍一把摟住草莓,不管旁邊學生的目,憂郁地說:“我沒錢買煙,但知道你有辦法的。”

我不知道草莓能有什麼辦法,估計也只能自己掏錢填賬。

第二次約在城市中間的一個夜排檔。我說草莓好的,他吸口煙,淡淡地說:“Areyoucrazy?”

我不吭聲。

他又說:“我覺吧,這姑娘有點兒土,學歷也不高,老家又那麼遠,我預將來不會有共同語言。”

他的BB機從十一點到后半夜兩點,一共響了起碼三十次。他后來看也不看,但BB機的振聲在深夜聽來十分刺耳,于是提起一瓶啤酒,高高地澆下來,澆在BB機上,澆完整整一瓶。BB進了水,再也無法響了。

他打個酒嗝,說:“我花了一個月生活費買的。他媽的。”

響了三十次的BB機,于是寂靜無聲。

讓你不耐煩的聲聲召喚,都發自弱勢的一方。

喝到凌晨近四點,喝到他路都走不了。于是我問老板借了店里的固定電話,扶著踉踉蹌蹌的他,力過去撥通草莓的BB機號碼。

尋呼臺接通了,他只發了一句話:我在某某路喝多了。

五點,氣吁吁的草莓出現在我們面前。只曉得路名,不曉得哪家店,只能一家一家找過去。南航到這里二十分鐘,也就是說找了四十分鐘,終于找到了我們。

張萍趴在桌子上,就要從凳子上下去。姑娘一邊扶著他,一邊喝了幾口水。

我要了瓶小二,心想,我再喝一瓶。

草莓突然平靜地說:“他對我很好。”

我“哦”了一聲。

草莓說:“學校小賣部一般都是給學校領導親戚,我們這家是租賃合同簽好,但關系不夠,所以有個領導親戚經常來找麻煩,想把老板趕走。”

我一口喝掉半瓶。

草莓說:“有次來了幾個壞學生,在小賣部鬧事,說薯片里有蟲子,讓我賠錢。老板的BB機打不通,他們就問我要。我不肯給,他們就手搶。”

草莓扶起被張萍弄翻的酒杯,說:“張萍沖過來和他們打了一架,右手小指骨折了。”

草莓笑起來,說:“后來他也經常拿我的東西,但是從來不拿薯片,說不干和流氓一樣的事。”

我說:“他就是這樣。”

草莓說:“嗯,他還說有預要娶個做老婆。我不是,我是個打工妹,而且,沒讀過大學。”

草莓蹲下來,蹲在坐得歪七倒八的張萍旁邊,頭輕輕靠著他膝蓋,鼻翼上一層薄薄的汗珠。張萍無意識地頭發,用力微笑,角滿是幸福。

我喝掉了最后半瓶。

草莓依舊蹲著,把頭得更,輕聲說:“老板已經決定搬了。”

我說:“那你呢?”

草莓依舊用力微笑,眼淚嘩啦啦流下來,說:“我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喜歡你。

但我不知道自己將來在哪里。

因為我知道,無論哪里,你都不會帶我去。

高中文憑的小個子孩蹲在喝醉的男生旁邊,頭靠著男孩膝蓋。

路燈打亮的微笑,是那麼用力才變得如此歡喜,打亮漉漉的臉龐。

在我迷蒙的醉眼里,這一幕永遠無法忘記。

這是大學里我和張萍最后一次見面。中間他只打了幾個電話,說退學重考,結果考了個連云港的專科院校。斷斷續續聯系不到三次,再見面,是五年之后。

五年之后,我們相約中華門的一家破爛小飯館。我問他:“畢業去哪兒了?一年沒聯系。”

他吐口煙,淡淡地說:“走私坐牢了。”

我大驚失,問:“怎麼了?”

他說:“畢業了家里托關系,做獄警,實習期間幫犯人走私,就坐牢了,關了一年才出來。”

我沉默,沒有追問細節,說:“那你接下來打算?”

他又醉了,說:“在中華門附近租了個車庫住,快到期了,我打算帶著老婆回老家結婚。”

我腦海中驀然浮起草莓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問:“你老婆是誰?”

他點著一煙,淡淡地說:“你還記得我在初中畢業那天跟你說過的話嗎?”

我搖搖頭。

他說:“我當時預自己會娶個,果然應驗了。”

夜又深了,整個世界夜膏肓。他干了一杯,說:“我上了租隔壁車庫的人,是洗頭房的,手藝真不錯,不過我的是的人。”

這頓酒喝得我頭暈目眩,第一次比他先醉倒,不省人事。醒來后我在自己租的房子里,書桌上留著他送給我的禮,十張片。

又過了一年,他打電話來,說:“我離婚了。”

我沒法接話。

他說:“我們回老家村子以后,那婊子跟村里很多男人勾搭,被我媽抓到幾次現行。我忍無可忍,就和離婚了。結果就在我家邊上又開了家洗頭房。他媽的。”

我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還會不會解二元二次方程組?”

他說:“會啊。”

我說:“那下次我們一起回初中,看看新建的教學樓吧?”

他說:“好。”

又過了三年,我回老家過年,突然想起來這個約定,就打電話到他家。他媽媽說,他找了個搞手機生意的人,去昆山開門面房了,過年沒回來。

我掛下電話,一個人去了初中。

到當年初中一位老師家里吃飯,這個老師本來是代課老師,沒有編制,這兩年終于轉正。

他太太買菜回來,我一眼就認出了是林巧。

林巧笑呵呵地說:“我聽說是你,就買了魚蝦,今天咱們吃頓好的。”

幾杯酒下肚,初中老師不勝酒力,搖搖晃晃地說:“我轉編制多虧林巧,林巧的前夫是鎮上領導的兒子,他要和林巧離婚,林巧就提了個條件,幫我轉正。”

我沒有辦法去問,問什麼呢?問林巧自個兒離婚,為什麼要幫你轉正?

林巧一直沒喝酒,這時候也喝了一杯洋河,臉頰通紅,說:“不瞞你說,中考那天,是我找人打的張萍,這個狗東西。算了,你要是看到他,就替我道歉。”

我也醉眼惺忪,看著林巧,突然想起來一幅畫面,高中文憑的小個子孩蹲在喝醉的男生旁邊,頭靠著男孩膝蓋。路燈打亮用力的微笑,打亮漉漉的臉龐。

我知道你喜歡我。

但我不知道自己將來在哪里。

因為我知道,無論哪里,我都沒法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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