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都極遠的江南境，春意已籠西湖柳，西湖邊上彭氏莊園里的春更濃，沿宅后一溜的青樹快意地展著腰肢，貪婪地吸吮著空氣里的意與一日暖過一日的。

然而這莊園的主人卻并不如何快意，更沒有懶腰的閑趣，他苦著臉，將最近這些天京都發來的院報邸報，甚至是宮廷辦的那個花邊報紙都看了一遍，依然沒有放松起來。

最末了，他小聲與史闡立流了一下抱月樓渠道過來的消息，終于確認了事的發展軌跡，正如這些報中說的一樣。

長公主被幽在西城別院，太子殿下負圣命，前往千里之外的南詔國觀禮。

這便是目前看來，事件最直接的兩個結果，所以這位莊園的年輕主人忍不住嘆氣，忍不住連連搖頭。

史闡立好奇地看著他，問道：“先生，雖然不知道陛下因何怒，但經此一事，長公主殿下再也無法在朝中在江南對您不利，豈不是天大的好事？您為何還是如此郁郁不樂？”

范閑斜乜著眼睛看著他，半晌后將話語咽了回去，有些百無聊賴地揮揮手，說道：“再說吧，你還是趕回蘇州把抱月樓看著。”

史闡立滿頭霧水地離開，深知此事的王啟年閃進來，他安靜地站在范閑的后，注視著大人再次審看京都傳來的所有報，沒有發出一言一語。

因為他清楚范閑因何煩惱。

“我辛辛苦苦做了這樣一個局，最后卻是這樣的結果。”范閑有些無奈說道：“這次冒的險夠大了，結果……那婦人還是活了下來，這究竟是為什麼？”

王啟年在一旁看了他一眼。心想……長公主畢竟是大人的岳母，這話不免有些冷。

能夠橫亙在長公主與皇帝中間，把范閑用了無數氣力引地那顆炸彈下去的，當然只有那位久在深宮的老人家，可是范閑依然對于這件事的過程有許多不解和懷疑。

“婦人之仁。”

他皺著眉頭說道。

這句話不僅僅是批評皇帝最后收手，也代表了他某一方面的懷疑，長公主為什麼連一點兒象樣的反擊都沒有使出來，便被皇帝老子如此輕而易舉的收拾掉？就算他知曉宮外的作都是由陳院長大人親自布置，可是以他對自己丈母娘的了解……這般安靜地束手就擒，實在是與那個瘋名不合。

“我和你說過。長公主是喜歡陛下的。”范閑扁著說道：“只是沒想到居然會癡迷到這種地步，陛下沒有真正手。起殺心之前，居然都不會主反抗……這是什麼世道？”

他旁王啟年地臉很古怪。也由不得他不古怪，為慶國的臣子，就算再如何囂張有叛心，也沒有誰敢在自家院子里，說出如此大逆不道地話。

偏生范閑就說了，還當著他的面說了，著他聽進了耳朵里。而且很明顯。這不是第一次說這種話題。

王啟年很難過地咳了兩聲，他明白自己這輩子地生死富貴早已和小范大人地聯系在了一起。小范大人本不擔心自己會背叛他，所以才會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地說話。

本來這次揭皇族丑聞，陛下手的計劃。就是范閑與王啟年兩個人做的。茲事大，啟年小組的其他員本沒有得到一風聲，至于言冰云，更是被完全蒙在鼓里。

好在江南離京都遠，范閑與王啟年布置的先手在兩個月后才迸發，就算是神仙，大概也猜不到這件事和他們二人有關。

除非洪竹忽然有了自殺和殺友的勇氣。

“院報里有幾值得注意。”雖然做的是不臣之事，王啟年還是不能習慣大談不臣之語，有些痛苦地指著院報上幾個地方，強行轉了話題，提醒道：“回春堂地縱火案、宗親墜馬，太醫橫死……這三件事有蹊蹺。”

“噢？”范閑回頭看了他一眼，院報上面并沒有將這三件事聯系起來，宮里也不會允許任何有心人看出里面地瓜葛，問題是他二人對這三個地方太清楚了，當然知道這些事的源是什麼，“難道你不認為是長公主太子殺人滅口？”

“那只是藥，藥本算不得什麼證據。”王啟年額上皺紋極深，“長公主殿下與太子殿下又不是笨人，憑什麼在宮中調查地時候，做出這些糊涂事來。”

“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我們留著這些活口，就是準備讓陛下去審。”范閑若有所思，“可明顯陛下沒有審，他怎麼就能斷定那件事？”

“還有。”他指著紙張，認真說道：“宮里沒查到，長公主應該不會自承其污……這三椿案子，究竟是誰做的？”

范閑地眉頭皺了起來，此時事后反思，這三活著確實不如死了好，自己當初的設想，在這個環節中，確實有些問題……而現在他思考的是，誰幫著把這局做了地地道道的死局，讓陛下審無可審，只有憑著自己的猜疑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還在京都的時候，他和王啟年二人便約約察覺到，有個勢力似乎正在做與自己差不多的事，只是當時他們怕打草驚蛇，一直不敢細查。

“應該不是別人了。”王啟年嘆了一口氣。

范閑也嘆了口氣，搖頭說道：“除了咱們那位，也沒別人了。”

……

……

“太子殿下去了南詔……”書房里沒有平靜太久，范閑說出了盤桓在他心頭的問題，“依時間推斷，這時候應該已經過了潁州，繼續往南了，你說陛下這個安排是為什麼？朝廷里的臣子肯定還在猜測，還弄不明白。長公主的事為什麼會牽扯到太子，但你我肯定清楚，陛下絕對不會容忍一個讓皇族蒙的兒子，繼承大位。往南詔觀禮……承乾還能回來嗎？”

王啟年沉默著，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范閑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我二人不知道做了多株連九族地事，議論一下何妨。”

王啟年苦笑，知道大人再次提醒自己，用心何其無恥，搖頭說道：“我看這一路應該沒什麼事兒。陛下就算已經有了廢儲的意思，也不可能選在這時候拋出來。”

“有道理。”范閑輕輕地拍了一下桌子。“和我的想法一樣，咱們這位陛下。要的就是英明神武的勁兒，青史留名的范兒，千方百計想的就是把這件事下去，絕對不愿意落人話柄。此趟太子赴南詔，一則是將他流出京都，慢慢謀劃廢儲一事，二則……”

他皺起了眉頭。忽然想到南詔那毒霧彌漫。七八年前燕小乙率兵南討時，士兵們的傷亡基本上都是因為這個禍害。

“瘴氣侵。太子漸漸弱……”王啟年說出這句話，才猛然驚醒，自己說話的膽子果然越來越大了。

范閑苦笑接道：“如果真是你我這般想的。陛下……果然厲害。”

他地眼中閃過一復雜的神，只不過王啟年沒有注意到。

“很憾，未競全功。”范閑嘆息道：“你說長公主怎麼就沒死呢？”

這是今天他第二次赤地惋惜，王啟年覺得有些古怪，長公主已然失勢，大人畢竟是對方地婿，不論是從人倫親道上講，他都不應該如此說才是。

王啟年不清楚，范閑自京都后，下意識里便很忌憚長公主，因為對付旁的人，可以用謀用權較量，可是對付一個世人傳頌其瘋地權貴人，范閑很難猜到對方會做出何樣瘋狂的反應。

這種不確定，使范閑很頭痛。

尤其是此次京都宮闈之變，范閑始終難以相信這樣的結局——長公主死地，為何那些力量沒有進行最后的反撲？軍方的大老呢？燕小乙的態度呢？如果說事發生的太迅猛，軍方沒有反應地時間……可是葉流云呢？

范閑比任何人都清楚，葉流云在君山會中地供奉地位，在蘇州城中，也曾被那破樓一劍嚇的魂都險些掉了，即便君山會是一個松散地組織，可是長公主一定不會像如今看來這樣的不堪一擊。

先前與王啟年分析過長公主對皇帝的瘋狂畸，但那只是范閑用來說服自己地說辭，他并不相信這一點。

只不過，這個人世間有些事，或許正是人們不相信的東西，才是最真實的原因。

范閑在書桌旁嘆息著，惋息著，在王啟年走后，依然止不住長噓短嘆。王啟年關上房門，下意識里搖搖頭，心想長公主雖然沒死，但是從此以后，朝廷里再無人是范提司的對手，如此結果已然大佳，提司大人因何嘆氣？

其實原因很簡單——范閑不是一位忠臣，更不是一位純臣，他所構想的，只是在江南看著虎鶴爭斗，各自傷。

他想長公主垮臺，但他也不會相信皇帝老子，他所嘆息，便是皇帝的手段，似乎比自己想像中來的更快，更厲害，皇帝的力量，沒有到毫的損失。

范閑一個人坐在書房中，沉默地分析著京都發生的一切，他約覺到長公主或許可能因為瘋狂的愫而執拗地等待著皇帝的雷霆一怒，而皇帝明顯是有所保留，是親？范閑不相信這一點。

他翻開院報下的那幾封書信，第二次看過之后，沉思片刻，便開始寫回信。信自京都家中來，父親一封，婉兒一封，主要講的都是思思及腹中孩子的事，一應平安，并不需要太過擔心。

然而婉兒的信中，自然要提到了長公主的事，雖沒有明言什麼，但似乎也是想讓范閑在宮里說些話。

范閑再次苦惱地嘆息了起來，他清楚妻子是個難得的聰明人，當然知道被遮掩的一切背后，是怎樣的不可調和，可依然來信讓自己說話，這只證明了，婉兒對長公主始終還是有母的份。

這是很自然的事，皇帝冷，范閑冷，并不代表這天底下的人，皇族的人都是冷。

范閑認真地寫著回信，對父親那邊當然是要表示自己的震驚與疑，對婉兒的回信以勸為主，同時問候了一下思思那丫頭。

接著他便開始寫奏章，給皇帝的奏，在奏章中雖然沒有直接為長公主求，但也約表示了一下為人子應該有的關切。寫完后他細細查看了幾遍，確認這種態度，既不會讓皇帝認為自己虛偽，也不會讓皇帝怒，便封好了火漆，讓下屬們按一級郵路寄出。

做完了這一切，范閑才稍微放下心來，這數月在江南雖然逍遙，但其實眼一直盯著京都那，神上的力十分巨大。

事雖不協，但基本按照他的想法在進行，他終于放松了些，拉開室的屜，取出七葉與自己用一年多的功夫抄錄下的那份庫三大坊工藝流程發呆。

這份工藝流程雖然不是庫的全部，但范閑清楚，如果這份東西真的流傳到北齊，真的會造很恐怖的后果。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暗想這一次雖然是自己和陳萍萍暗中下意識攜手，玩了皇帝一次，但終究只是玩弄了細節，至于大的局面上，說不定是皇帝在玩自己。

“王十三郎也閑的有些久了。”

范閑這般想著，然后起，收拾好一切，離開了西湖邊的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