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一章 巳正

無數黑騎在遠來回馳騁。遠長河之上,一渾圓的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巳正。

長安,長安縣,西市。

春寒料峭,燦然。此時的長安城上空萬里無云,今日應該是個好天氣。

隨著一陣嘎吱聲,西市的兩扇厚重坊門被緩緩推開,一面開明旗高高懸在門楣正中。外面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幾支駱隊。他們一看到旗子掛出,立刻喧騰起來。伙計們用牛皮小鞭把臥在地上的一頭頭駱駝趕起來,點數貨箱,呼喚同伴,異國口音的嚷聲此起彼伏。

這是最后一批在上元節前抵達長安的胡商隊。他們從遙遠的拂林、波斯等地出發,日夜兼程,就為了能趕上這個長安最重要的節日。要知道,從今晚開始,上元燈會要持續足足三夜,大唐的達貴人們花起錢來,可是毫不手

西市署的署吏們一手持簿,一手持筆,站在西市西口的兩側,面無表地一個一個查驗通關文牒和貨。今天日子特殊,西市比平時提前半個時辰開啟。這些署吏都想趕快完工作,回家過節去,查驗速度不覺快了幾分。

一位老吏飛快地為一隊波斯客商做完登記,然后對排在后面的人招招手。一個穿雙翻領栗短袍的胡商走過來,把過所雙手呈上。

老吏接過去看了一眼,頓時愣住了。

這份過所本無懈可擊。申請者作曹破延,粟特人,來自康國。這次來到長安一共帶了十五個伴當、十五峰駱駝和一匹公馬,攜帶的貨是三十條羊氈毯和雜皮貨,一路關津都有守的勘過簽押。

問題不在過所,而在貨

老吏做這一行已有二十年,見過的商隊和貨太多了,早練就了一雙犀利如鶻鷹的眼睛。十六個人,卻只運來這麼點貨,均攤下來本得多高?何況長安已是開春,氈毯行走低。這些貨就算全出手,只怕連往返的開銷都蓋不住——萬里長路上,哪有這麼蠢的商人?

老吏不由得皺起眉頭,仔細打量眼前這位胡商。曹破延大約三十歲,高鼻深目,瘦削的下頜留著一圈邦邦的絡腮黑胡,像是一把刷。如果算上他頭戴的白尖氈帽,整個人得有七尺多高。

老吏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曹破延一一回答。他的唐話很生,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詞,臉上一直冷冷的沒有笑容,完全不像個商人。老吏注意到,這家伙在答話時右手總是不自覺地去腰間。這是握慣武作,可惜現在他的腰帶上只有一個空的小銅鉤。

出于安全考慮,所有商人的隨在進城時就被城門監收繳了,要出城時才會歸。

老吏不地放下筆簿,圍著曹破延的商隊轉了一圈。貨沒有任何問題,普通貨。十五個伴當都是胡人,,尖頭鞋,年紀都與曹破延相仿。他們各自牽著一峰駱駝,默不作聲,但肩膀都微微繃著。

“這些家伙很張。”老吏暗自做出了判斷,提起筆來,打算在過所上批上一個“未”字——意思是這個商隊份存疑,得由西市署丞做進一步勘驗。可筆未落下,卻被一只大手給攔住了。

老吏抬頭一看,發現一個濃眉寬臉的漢子,正在沖他微笑。

“崔六郎?”

這個人在西市是個有名的掮客,人脈甚廣,舉凡走貨質庫、租房尋人、訴訟關說之類,找他做中介都沒錯。所以他雖無,在西市地面兒卻頗吃得開。

崔六郎笑瞇瞇道:“還沒吃朝食吧?我給老丈你捎了張餅。”然后遞過去一張熱氣騰騰的胡麻面餅,正面綴著一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氣撲鼻。老吏一,發現在面餅的反側深深著一枚小小的直銀鋌。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怕不有二兩,雖不能做現錢,但也能給閨打支好簪子了。

“這幾位朋友頭一次到長安來,很多規矩都不清楚,還請老丈通融。”崔六郎低聲音道。

老吏略作猶豫,還是接過面餅,然后在過所上批了個“聽”,準許市。崔六郎叉手致謝,轉過去,流利地說了一連串粟特語。曹破延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既無欣喜也不興

在崔六郎的帶領下,那支小小的駝隊順著檻道魚貫進西市。

過了檻道,迎面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東、南、西、北四條寬巷的兩側皆是店鋪行肆。從絹布店、鐵店、瓷店到鞍韉鋪子、布糧鋪、珠寶飾鈿鋪、樂行一應俱全。這些店鋪的屋頂和長安建筑不太一樣,頂平如臺——倒不是因為胡商思鄉,而是因為這里寸土寸金,屋頂平闊,可以堆積更多貨

此時鋪子還未正式開張,但各家都已經把幌子高高懸掛出來,接旗連旌,幾乎遮蔽了整條寬巷上空。除夕剛掛上門楣的桃符還未摘下,旁邊又多了幾盞造型各異的花燈竹架——這都是為了今晚花燈游會而備的。此時燈籠還未掛上,但喜慶的味道已沖天而起。

“咱們長安呀,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東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圍墻圍住。無論你是吃飯、玩樂、談生意還是住店,都得在坊里頭。尋常晚上,可不能出來,會犯夜。不過今天不必擔心,晚上有上元節燈會,暫弛宵。其實呀,上元節正日子是明天,但燈會今晚就開始了……”

崔六郎一邊走著,一邊為客人熱地介紹長安城里的各項掌故。曹破延左右掃視,眼神始終充滿警惕,如同一只未熬的猛鷹。周遭馬騾嘶鳴,車轔轔,過往行旅都在匆匆趕路,沒人留意這一支小小的商隊。

兩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腳步:“接下來咱們去哪兒?是尋個旅舍還是閣下有掛靠的店家?”曹破延從懷中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遞給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后笑道:“原來您都訂好了,來,往這邊走。”他直手臂,略帶夸張地朝右邊一指,抬前行,其他人隨其后。

曹破延并不知道,他和崔六郎的這一番小作,被不遠樓上的武侯盡收眼底。

樓是一棟木制黑漆高亭,高逾八丈,矗立在西市的最中間,在其上可以俯瞰整個市場的靜。樓上有武侯,這些人都經過心挑選,眼力敏銳,市里什麼靜都瞞不過他們。

崔六郎、曹破延從市開始,就一直被樓嚴地監視著。看到崔六郎的手勢,一名武侯直起子,拿起一面純黑旗,朝東方揮三下,并重復了三次。

兩個彈指之后,樓東側三百步開外的另外一座樓,也揮舞起了同樣的黑旗;接著,更東方的樓也迅速做出了響應。就這樣一樓傳一樓,不過數十個彈指工夫,黑旗的訊息已越了一條大街,從西市傳到了東邊一坊開外的德坊

德坊的東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邊便是慈悲寺。在兩者之間,夾著一不起眼的偏院,這里原本是孫思邈的故宅,不過如今藥王的痕跡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肅殺氣氛,院子里豎起一棟高大的黑樓,比其他樓要高大許多。

樓上武侯看到遠黑旗舞,在一條木簡上記下旗與揮次數,飛快朝地面擲下。

樓下早有一名高壯的通傳接住木簡,一路快跑,送三十步外的一座軒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懸著一塊金漆黑木匾,上書“靖安司”三字楷書,書法潤飽滿,赫然是真卿的手筆。

一進殿,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長安城沙盤。赤黏土的外郭城墻,黃蜂蠟的坊市墻垣,一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條大街排列嚴整如棋盤,就連坊曲巷和漕運水渠都纖毫畢現——當然,唯獨宮城是一片空白——旁邊殿角還有一座四階蟠龍銅水鐘,與順天門前的那臺銅同調。

俯瞰此盤,輔以水,如自云端下視長安,時局變化了然于

沙盤旁邊,兩位員正在凝神細觀。老者須發皆白,著寬袖圓領紫袍,腰佩金魚袋。年人臉圓而小,青之氣尚未褪盡,眉宇之間卻已有了三道淺紋,顯然是思慮過甚。他穿一襲窄袖綠袍,腰間掛著一枚銀魚袋,手里卻拿著一把道家的拂塵。

通傳跑到兩位員面前,持簡高呼,那洪亮的嗓門響徹殿:“狼西市,已過十字街!”

員們沒旁一名婢向前趨了一步,拿起一桿打馬球用的月杖,將沙盤中的一尊黑陶俑從西市外大街推至市,與崔六郎、曹破延所位置恰好吻合。

殿稍微沉寂了片刻,年者先開口探詢:“賀監?”連問數聲,老者方才睜開眼睛:“長源,你是怎麼安排的?”

者微微一笑,用拂塵往沙盤上一指:“崔親自帶隊,五十名旅賁軍已經布置到了西市之。一俟六郎套出消息,崔馬上破門捉人。外圍,有長安縣的不良人百余名把守諸巷;西市兩門,衛兵可以隨時封閉。重重三道鐵圍,此獠絕無逃之理。”

隨著拂塵指點,婢飛快地放下一尊尊朱陶俑。沙盤之上,朱俑轉瞬間便將黑俑團團包圍,風。

“這些狼崽子以為裝粟特胡商買通應,就能瞞天過海,殊不知從頭到尾都是咱們在釣魚。以有心算無心,焉有不勝之理?”年人收回拂塵,下微昂,顯得竹。老者“嗯”了一聲,重新合上眼簾,不置可否。

每隔一小刻,大嗓門的通傳就會從外面跑進來,匯報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向。

“狼過樊記鞍韉鋪,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狼過如意新絹總鋪,右轉二回曲巷!”

“狼過廣通渠三橋,拐獨柳樹左巷偏道。”

婢手持月杖,不斷挪黑俑到相應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軌跡,形象地呈現在兩位主事者眼前:這支商隊正離繁華之地越行越遠,逐漸靠近市西南的獨柳樹。

獨柳樹是西市專門斬犯人的場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遠避,是以四周人越來越

者微一側頭:“徐主事,那附近有什麼建筑?”

在兩位后,環繞著十幾張堆滿卷帙的案幾,數十名低階吏都在埋頭忙碌著。一個微胖的中年書吏聽到呼喚,連忙放下手中書卷,跑到沙盤前。他的視力不是很好,需要費力地趴在邊緣前探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徐主事略一思索,立刻如誦書一樣答道:“東北巷,地勢多洼下,只設有十六個貨棧,旁接廣通渠。開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漲,三名胡商的存貨悉毀,價五千貫……”他的記憶力相當驚人,隨口答出,全無窒

者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這十六個貨棧,附近可有出口?”

“哎哎,沒有,不過……”

恰好在這時,通傳又闖大殿,打斷了他的話:“狼丙六貨棧,未出!”

殿的氣氛一下子被這條傳文給挑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沙盤。

“就是這里了!”年者眼神霍然發亮,“傳令崔,準備行;不良人即刻清場貨棧外圍,不許任何人進出。西市二門隨時待命。”一條條簡短有力的命令從他里發出,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興

通傳記下命令,飛快地離開殿。年者雙臂撐住沙盤邊緣,子前傾,著黑陶俑喃喃自語:

“我倒要看看,這些突厥的狼崽子來長安城,到底想干什麼。”

命令從靖安司大殿上傳到樓。然后通過一系列旗語,迅速越大街,傳回到西市的北側樓上。武侯把旗語抄在木簡上,拋到樓下,同時大喊道:“崔旅帥,接令!”

木簡還未落地,就被一只大手牢牢住。

抓住木簡的是個材高大的虬髯大漢,此人胳膊得像一道梁木。他接過木簡,迅速掃了眼上面的命令,神一振,立刻回頭大吼道:“全集合!”

從他旁的倉房里,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迅速魚貫而出。他們個個披墨步兵甲,手持擘張寸弩,腰懸無環橫刀,其中十人還斜挎長弓。整個列隊集合的過程中,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沉悶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沉著臉掃視一圈:“目標在丙六貨棧,先圍后打,盡量留活口。一會兒都機靈著點,誰也別給旅賁軍丟臉!”說完一揮手,朝外面跑去。士兵們五人一排,跟隨著主將,開始時小跑,然后急速奔跑起來。

他們輕車路地掠過十字街,鉆進曲巷,朝著西市南坊而去。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塵土飛揚,跑過這麼多軍人,都出驚駭之。還沒等他們頭接耳,又有大批不良人走過來,要求各商鋪暫時關閉大門,街上的行人也被請進臨近的店鋪休息,任何人都不準離開。

在西市的東西兩個,守門士卒將石制坊閂從地坑里抬起,隨時可以關閉大門。

蜘蛛網一層層地飛速編織著,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丙號貨棧范圍后,崔做了幾個手勢,早有默契的旅賁軍分三個方向,悄無聲息地接近丙六貨棧,不良人已經將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鎖。這一帶只有幾個商隊的馬匹牲畜拴放于此,三兩個伙計看著。有不良人過去,涉幾句,把牲口都遠遠牽開。

至此,丙六貨棧與西市完全隔絕。

半蹲在丙六客棧附近一堵土墻的拐角,摘下前護心鏡,掛在橫刀頭上,小心地朝外去。借著護心鏡的反,他不必探頭也可看清前方狀況。

丙六貨棧是一所檐木制建筑,長六十步,寬四十五步,近乎方形,只有一個口,四面有通風窗,但特別小,不容人通行。因為這一帶靠近水渠,夏季容易被淹,所以建筑底部懸空,被十六木柱托起,有點類似嶺南建筑風格。

門口守著一個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個伴當之一。他背靠木門,不時低頭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顯得心不在焉。崔估算了下弩箭的距離,如果真要手,他有信心在十個彈指之破門而

把目投向口,屏住了呼吸。萬事俱備,就等貨棧靜了。

在與外界隔著一面木墻的貨棧,曹破延背靠屋角雙手抱臂,面向口而立。他已經摘下白尖氈帽,出一頭濃的黑發辮。其他人在貨架之間散開,三三兩兩地低聲談著,但用的不是粟特語而是突厥語——當然,站在窗邊的崔六郎表現出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

崔六郎手笑道:“曹公,誰給您找的這地方?這里得很,附近也沒有食肆雜鋪,不如我給您另外安排一間。”

曹破延像是沒聽見這個問題似的,冷淡地回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尷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麼事,現在能說了吧?”

曹破延打了個響指,兩個伴當走過來,在地上鋪開一卷布帛,展開來是個寬方的尺寸。然后他們又拿出了小狼毫一支、墨錠一方、硯臺一盞。崔六郎一怔,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不要開科考詩賦?

他再一看那黃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布上麻麻畫著無數方格,墨線縱橫,正是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圖。不過這地圖太過略,僅僅只是勾出坊市廓和名字。

“這玩意只在皇城府里頭有收藏,百姓誰家私藏,可是殺頭的大罪!”

曹破延雙眼一瞇:“……你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后退一步盤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會把你們接進西市了。富貴險中求,干我這行的,有幾個把大唐律令當回事?來呀,筆墨伺候,你們想標什麼?”

“我要你在這份長安坊圖上,把所有的門、暗渠、夾墻通道等要害之所標出來。”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崔六郎一邊應承,一邊腦子里飛快轉。長安城地勢錯綜復雜,可不是縱橫二十五條路街這麼簡單。諸坊之間有水陸渠道,城墻之間有夾墻,橋下有,坡旁有坎,彼此之間如何勾連網,聯通何,大部分長安居民一輩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這麼一張全圖在手,長安城大半虛實盡在掌握,來去自如。看來這些突厥人所圖非小啊……

一人掏出皮囊,倒了些清水在硯臺上,一會兒工夫,研出淺淺的一攤墨水。崔六郎開狼毫筆尖,蘸了蘸墨,提筆畫了幾筆,忽然又停手:“曹公,你不是中原人,對布匹不。這布啊,不。這黃布,做服合適,上墨卻略顯滯。不如我去買些一品的宣紙回來……”

“你不能離開。”曹破延斷然否決。

崔六郎搖搖頭,提筆開始勾畫。剛填完長安城一角,他又抬眼道:“長安城太大,若是事無巨細都畫上去,三天三夜也畫不完。曹公你用此圖到底是要做什麼用?我心里有數,下筆自然就有詳略。”

曹破延道:“這與你無關。”

崔六郎雙手一攤:“你要我兩個時辰填完長安城全圖,卻連干什麼用的都不肯說——抱歉,畫不了。”

曹破延聽了這一串說辭,不由得大怒,一步邁到崔六郎的前,手要扼他的咽

崔六郎猶豫了一下,沒有躲閃。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頭,只消一聲高喊,這些突厥人一個也跑不掉。可是那樣一來,之前的心就全浪費了。他賭曹破延現在只是虛張聲勢,沒拿到坊圖不會真的下手。

只要再詐上一詐,就能搞清楚他們的真正目的了。

曹破延掐在崔六郎咽上的手驟然停住,崔六郎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賭對了。曹破延保持著這個姿勢,頭忽然朝著窗外歪了一下,似乎在側耳傾聽。崔六郎有些張,難道是旅賁軍的人心大意搞出了噪聲?他連忙問道:“曹公,怎麼了?”

“你聽到什麼沒有?”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崔六郎聽了聽,外面寂靜無聲。他有點茫然地搖搖頭:“什麼都沒有啊。”

“對,什麼都沒有。”曹破延出草原狼才有的猙獰笑意,手指猛然發力,“剛才進門時,附近明明拴著許多牲口,熱鬧得很,現在卻連一聲馬鳴都沒了。”

一聽這話,崔六郎的面部遽然變,開始是因為驚慌,然后是因為窒息。

在外頭等待著,心里越發不安。貨棧那邊沒什麼靜,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作為一名老兵,他的這種直覺往往很準。

他再度用橫刀把護心鏡探出去,這次對準的是丙六貨棧的窗戶。窗口很小,鏡上只能勉強看清有人影晃。忽然一個人影在窗前消失,同時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有沉重的東西倒在地上。

不好!崔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他猛然收回橫刀,急切地對周圍吼道:“破門!快!”

旅賁軍早已在各自的戰位準備就緒,命令一下,八支弩箭立刻從三個方向出,登時把守門的突厥人釘了一只刺猬。與此同時,兩名士兵猛然躍上門前木階,掠過剛倒下的敵人,用厚實的肩膀狠狠撞在門上。

竹制的戶樞抵擋不住力,霎時破裂。轟隆一聲,士兵的連同門板一起倒向里面。在他們后,另外兩名士兵毫不猶豫地踏過同伴的,沖進屋去。手中勁弩對準屋了一,然后迅速矮下去。這時趴在地上的兩名士兵已經翻起來,把門板抬起形一個臨時的木盾,護在同伴旁,給他們爭取弩箭上弦的時間。

這一連串作行云流水,無比流暢,仿佛已經排練過無數次。

距離他們最近的幾個突厥人吼著撲過來,突然又一頭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慘聲。三長弓在客棧遠,二尺長的鐵箭準確地穿過貨棧的狹小窗口,刺穿了他們的大

這一攻勢爭取到了足夠多的時間。更多的士兵手端手弩沖進貨棧,邊前進邊舉弩大喊:“伏低!伏低不殺!”

可是突厥人仿佛沒聽懂似的,前仆后繼地從貨架的角落撲出來。他們高呼著可汗的名字,赤手空拳沖過來。對于旅賁軍的士兵來說,這些人本就是活靶子,一時間,貨棧里充斥著金屬揳的悶響聲和人的慘聲。

士兵們并不急于推進,他們三人一組,互相掩護著緩緩前移。突厥人只要稍有現,立刻就會被數把手弩中。

士兵們得到的指示是,要盡量留活口,所以盡量瞄準非要害部位。可是這些絕的草原狼悍不畏死,哪怕只剩一口氣也要設法反擊。數名士兵因為無法痛下殺手,一時猶豫,反遭襲而傷乃至陣亡。即使無力反擊,那些突厥人也會立刻自殺,絕無猶豫。

很快屋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橫七豎八的尸躺在過道和木架之間。在付出了三名士兵戰死的代價后,旅賁軍終于控制了整個貨棧。

士兵們沒有放松警惕,謹慎地一個貨架一個貨架地搜過去。突然,一個原本躺倒在地的突厥人一躍而起,撲向距離最近的一名士兵。那士兵猝不及防,被他攔腰抱住,兩人糾纏在一起。突厥人張開大,去咬士兵的鼻子,可他的作猛然一僵,旋即撲倒在地,腦后勺上赫然著一青津津的弩箭。

過道盡頭,一名士兵的同伴持空手弩,手臂緩緩下垂,眼神慌。他本該讓突厥人活下來,可同袍的遭遇讓他忘記了訓令。

“笨蛋!我怎麼教你的!”

一把奪下那士兵的手弩,抬手就是一耳。他黝黑的臉膛仿佛涂了一層鉛灰,暗淡無

破門只花了十個彈指,全滅敵人在二十六彈指之,這在京城諸衛中算是卓越的績。可突厥人太兇悍了,居然一個活口都沒留下,這可不是上頭想要的結果。

帶著怒氣在過道上踱步,眼神掃過那些尸,手指不安地攥刀柄又松開。忽然他愣了一下,旋即快走兩步,前方正是崔六郎的尸

他雙目圓睜,脖頸有明顯的指痕,不用仵作檢查也知道他是被掐死的。

“阿兄!”

悲憤地一聲虎吼,單跪在地板上,想要俯去抱住死者。兩人眉眼相仿,正是同胞兄弟,只可惜其中一個已永不可能睜開眼睛了。

“如果我能再早下令三個彈指……如果我能親自去破門……”悔意如同螞蟻一樣啃噬著崔的心,他的手指猛烈抖著,幾乎握不住阿兄的手。

一個旅賁軍的士兵跑過來,看到長這副模樣,不太敢靠近。崔偏過頭去,用眼神問他什麼事。士兵連忙立正:“剛才清點完尸,一共是十五。”

除去崔六郎,一共有十六個突厥人進了貨棧。也就是說,現在還有一人沒有捉到,經過辨認,應該是為首的曹破延。崔猛然吸一口氣,重新站立起來,眼中跳著火焰。

“搜!”他沉著臉喝道。

貨棧不是住家,是一個沒有隔斷的大敞間,中間只有一些木制貨架。崔在貨棧里巡視了幾圈,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這樣一個坦坦的地方,一眼就能穿,他能躲到哪里去?難道這家伙會什麼西域妖法,能穿墻不

忽然覺得頭頂有點涼颼颼的,他停下腳步,猛一抬頭,瞳孔霎時收。在他的正上方,有一個井口般大小的木蓋,蓋子略有歪斜,出一湛藍的天空。

這里居然有一個通風口!

丙六貨棧的頂部是檐結構,所以沒人想到屋頂居然還會有一個通風口——正常來說,只有平頂屋子才有這樣的設計。

這大概是之前的某位使用者開的口子,沒有在西市署報備。崔恨恨地罵上一句,吩咐人拿來梯子,然后給手弩裝進了一支拿掉箭頭的弩箭。狂怒并未讓崔喪失理智,這是最后一個人,務必要留活口,否則整個計劃就完蛋了。

現在貨棧周圍都是旅賁兵,曹破延就算去了屋頂,仍舊無路可走,幾等于甕中捉鱉。

唯恐再出什麼疏,親自登上梯子,朝上頭爬去。爬到頂端,崔正要推開木蓋,突然覺到一陣殺氣。他急忙頭,一塊嵌著鐵釘的木條著頭皮飛過。他二話不說,抬手就是一弩。噗的一聲,似乎刺中了什麼。崔一喜,手腳并用往上爬去,卻冷不防被一條腰帶中了左眼。

這腰帶是牛皮制,質地極得崔一陣劇痛眩暈。腰帶頭上有一個小銅鉤,回時又在他臉頰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這襲擊激起了崔的悍勇,他不退反進,反手一卷扯住腰帶,用力一拽,是沖上了屋頂。

還未等站穩,他就覺腰帶一松,顯然對方松開了手。崔一下子失去平衡,拼命擺手臂,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穩。就在這個當兒,他聽到咔嗒咔嗒一連串腳步踩在瓦片上的聲音,隨即嘩啦一聲躍起,然后遠遠地傳來一陣沉悶的咔嗒聲,然后是嘩啦的水聲。

這聲音有些詭異,不像是落在土地上。崔大急,他的左眼腫痛看不清東西,可腦子卻還清醒。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丙六貨棧旁邊,有一條坊墻的廣通渠。這條水渠在一年前拓寬了漕運,專運秦嶺木材,所以渠深水多,寬可行船。此時尚在正月,水渠尚未解凍,上面覆有薄薄的一層冰面,如同朱雀大道般平整,而水門并無任何部署——崔之前的安排,顧著陸路,居然把這事給忽略了。

他聽到的,正是曹破延撞開冰面,落水中的聲音。

廣通渠從西市流出之后,連通永安渠、清明渠,更遠還連著龍首渠和宮渠,流經的里坊多達三十余個,越大半個城區——換言之,只要曹破延潛水游過西市水門,就可以輕松出包圍圈,在全城任何一個地方上岸。

恨不得自己一耳,這個錯可實在是太愚蠢了。

急之下,他也縱飛躍朝水渠里跳去,可他卻忘了自己披掛著沉重的明鎧,雙腳剛一冰面,冰面就咔嚓一聲斷裂開來,直接把這位旅帥拖水底。

水前,他的右眼勉強看到,一道水花正向水門疾馳。

水渠和倉庫之間,有高高的堤墻阻隔。旅賁軍的士兵只能從另外一端繞過去,花了不時間,然后他們紛紛甲下水,七手八腳把長拽上岸來。這麼一耽誤,曹破延早已消失在水門的另一端。

被救上渠堤,趴著大口大口吐著冰水,面鐵青。在他手里,還攥著一掛著銅鉤的牛皮腰帶。

這是整個行里唯一的收獲。

靖安司的殿氣氛凝重如水銀,每個員都輕手輕腳,不敢作聲,生怕惹惱兩位臉不悅的長

誰都沒想到,十拿九穩的一次追捕,居然讓煮的鴨子飛了。剛才那一場突襲很完,可是毫無意義,連個活口都沒留下。

半跪在殿前,渾漉漉的不及拭,水滴在地板上洇一片不規則的水痕。在曹破延逃離后,他被急召回了靖安司。上頭急于弄清楚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而樓旗語沒法傳遞太復雜的消息,他只能親自跑一趟。

面對靖安令和靖安司丞,崔不敢瞞,跪在地上把整個過程一五一十地講出來,然后把頭低垂下來,聽候審判。老者拂了下袖,長長嘆了一聲:“本來是請君甕,反倒了引狼室……”

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嚴重。那個曹破延在剛才展現出了兇悍、狡猾和極強的瞬時應變。這麼一個居心叵測的突厥人在上元節前夕闖長安城,誰也無法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更要命的是,這頭狼幾乎可以說是被靖安司一路帶進來的,這個責任若是追究下來,誰也擔不住。

“卑職已派人沿渠搜捕。”崔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希能沖淡幾分失職的慚愧。

者鐵青著臉,一擺拂塵:“這點人濟得什麼事!你知道廣通、永安、清明、龍首諸渠有多長?去把各街鋪的武侯和里守都調出來,諸坊封閉,給我一坊一坊地搜!”

“長源,拂塵可不是用來砸人的。”老人抬起手掌,溫和而堅決地制止了他,“方才封鎖西市半個時辰,已有越矩之嫌。若是來一次闔城大索,整個長安城都會擾不安——今天可是上元節燈會,現在街上都在扎燈布置。你鬧的靜一大,連圣人都要過問的。”

者還要爭辯:“賀監不任其事,可不知道!曹破延這十六人,只是最后城的一批,他們有更多黨羽早已潛藏城里。若不盡快搞清突厥人的意圖,恐怕這長安城會有大禍臨頭!”

他的語氣已近乎無禮。不過老者并未怒,他出一指頭,朝東北方向點了點——那邊是宮城的所在:“我沒說置之不理,但公然搜捕絕不可行,可不能給那一位添麻煩哪。”

一聽到老者提及“那一位”,年者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沉片刻,旋即又出更熾烈的火:“既然賀監認為臺面上不得,那我若是只調遣銳,暗中擒賊呢?”

對于這個建議,老者捋著胡須,似乎游移不決。

一聽得此言,突然昂起頭來大聲道:“崔自知犯下大錯,不求寬宥,只求能手刃仇敵,為阿兄復仇!”今日之敗,他連連犯錯,若不打出親復仇的旗號將功折罪,只怕下場堪憂。

可年者和老人同時搖搖頭。

長安住著近百萬居民,漢胡百諸教九流,各種勢力錯糾葛,是一個明暗相間的復雜旋渦。崔半年前才到長安任職,上陣殺敵沒問題,指他在城中穿梭尋人,就不太現實了。

靖安司匯聚了各英,有通市易錢糧的能員老吏、有過目不忘的主事文書、有兇悍武勇的戰兵,甚至還有一批深諳胡的胡人屬員——現在唯獨缺一條能游走于長安暗、嗅覺敏銳的老獵犬。

本來他們有一個最適合的人選,就是崔的哥哥崔六郎,可惜他已經殉職。崔知道長在惋惜什麼,他雙目一紅,一拳砸在地上,竟砸得磚塊微微裂開一道細隙。

沉默片刻,老人拿起旁案上的幞頭,端正戴好,又把算袋、手巾系在腰間。年者一愣,忙問賀監是要去哪里。老人嘆道:“宮里對突厥狼衛非常重視,今天的事瞞不了多久。我進宮一趟試著拖延幾個時辰,在這期間,長源你最好想出應對之策,彌補先前的錯誤,否則……”老人白眉一垂,沒有說出口。

者肩膀微垂,暗自松了一口氣,同時又心生鄙夷。這個老家伙不溜的,一見事辦砸,就找理由離開,不肯承擔任何定策的責任——他這一走也好,省得自己束手束腳。

現在一刻值千金,他可沒太多時間耗在對付自己人這件事上。

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后回轉殿,神明顯輕松不。他嚴厲地看了仍跪在階下的崔一眼,袍袖一拂:“非常之時,懲戒暫且押后。接下來你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面容一肅,拱手退下。他知道,那位姓賀的老頭子只是掛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命的,是眼前這位李泌的年輕人。別看這位上年紀輕輕,手段著實犀利,殺伐果決,整個靖安司都被他調教得服服帖帖。

置完了崔,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把各部主事都過來:“你們現在好好想想,有什麼合適的人選可以取代崔六郎?——記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個個陷沉思,沒一個吭聲。距離燈會只有四個時辰,在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的任務。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做得差了,搞不好就了替罪羊,連推薦人都要倒霉。

李泌看見部下們畏畏,正要開口訓斥,忽然目一凝,看到那個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猶猶豫豫抬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徐賓,本來在戶部做書令史,記奇佳,閱卷過目不忘,所以被調來靖安司擔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一抬,示意他說話。

徐主事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個人選,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講!”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哎哎,張小敬。從前在安西都護府軍中做一個什長,后來敘功調回長安,在萬年縣擔任不良帥已有九年。我想或許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一瞇。

這份履歷說來簡單,細琢磨可是不一般。不良帥乃是捕賊縣尉的副手,流外里的頂階吏職,分管捕盜治安諸事。一個都護府的小小什長,居然能當上一縣之不良帥,已是十分難得,更何況這不是一般的縣,是萬年縣。

長安分東、西兩縣,西邊為長安縣,東邊為萬年縣。這萬年縣在天子腳下,王公貴族多居于此,關系盤錯節,此人居然能穩穩做了九年,李泌忽然產生了點興趣。

“他人現在何?”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在長安縣獄中,已是待決之。”徐賓斟酌著字詞。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徐主事是不是糊涂了,怎麼推薦了一個囚犯來?還是個死囚?這不是上司霉頭嗎?

誰知李泌卻面無表:“我要的不是圣人,是能人——這個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賓連忙提高了聲音:“長安之,緝事捕盜無出其右。”

一枚銀魚袋從半空劃過,徐賓慌忙手去接,差一點沒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馬去接。兩刻之,我要在這里見到那個人。”

徐賓愣了一下,才聽懂長的意思。他先把銀魚袋系在腰間,又覺得不合適,連忙解下來捧在手里,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都抻著脖子往外看,不由得發怒道:“你們還閑在那里看什麼?馬上去給我查!東西二市的過所市狀、城門監的檢錄、各街鋪的訊報,都給我徹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吏趕紛紛回到自己位子,埋頭開始工作,殿又陷忙碌。李泌從旁婢接過一條開水燙過的纏花錦帕,用力在臉上,忽然又想起來什麼,開口道:“姚汝能,你去京兆府一趟,把張小敬的注經歷調過來。”

一個年輕小吏立刻起,飛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襟扯開,將雙臂撐在沙盤旁邊,子前傾,繼續俯瞰著長安城的沙盤。他的犀利眼神掃視著每一棟建筑,似乎想用目將那頭狼生生剜出來。

殿角的銅,水滴仍在從容不迫地滴下。無論世事如何急迫,它從來都不曾改變。

沙漠,廢墟,還有濃烈的腥味道。

無數黑騎在遠來回馳騁。遠長河之上,一渾圓的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他費力地直起來,憤怒地大聲示警。可城垣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尸山,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回應他的呼喚。唯有一面殘破不堪的龍旗耷拉在城頭,旗桿歪歪斜斜,幾乎要斷裂中折。

咚咚咚,敵人進攻的鼙鼓響起,骨箭如飛蝗集。這一次,只有他一個人面對……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并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枷鎖牢牢鎖著自己的脖頸和雙手,連從夢中驚醒都彈不得。

夢里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一個人狹面短眉,下頜五縷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后來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語之間,竟聽不出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沖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節級鼓著兩只略凸的眼睛,像是一只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著的銀魚袋,又退了,只得掏出鑰匙,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張到怎麼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一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面扳,中間使勁。”牢頭遵其指示,咔嚓一聲,枷鎖終于裂兩塊。兩人各執一塊,惶急站開。張小敬用余掃了一眼節級。后者打了個哆嗦,趕避開眼神。

張小敬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他晃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里?縣里置辦斷頭酒,例是五百錢,你們可不要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牢里,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你……”

“嗯?”

張小敬一臉詫異。原來徐賓不是來送終,竟是來撈人的?可他一個好好先生,哪兒來的神通從死牢里救人?

徐賓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催促節級趕辦手續。很快胥吏送下來一份文書,要徐賓簽字。張小敬一看那文書的側封就知道,這不是赦免狀,而是移調囚犯的文書,一般用于大理寺或刑部從縣獄里提調犯人——這兩提調,可不會先給犯人除枷。

張小敬心中疑竇重重,不過此時還不是問話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

徐賓龍飛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一干人等離開暗的死牢,回到地面。口照進來,在最后幾級臺階形鮮明的暗對比。張小敬踏上最后一級臺階,忽然停住腳步,臉上浮現幾許慨。

這一階,是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沒想到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來了。

接下來是吉是兇,還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已經值了!

張小敬旁若無人地走向一口水井,這多有點不合規矩,但周圍的囚卒都遠遠站開,無人呵喝。張小敬鐵鉗般的雙手替拽著井繩,很快打上一桶帶著冰碴的井水。他高舉水桶兜頭一激,冰水澆在頭上,讓他打了個愜意的冷戰,一掃地牢里的污穢和萎靡。

張小敬擱下水桶,高高仰起了頭,冰水順著發綹滴下去,上散發出凌厲的氣勢。此時日頭正熾,金黃灑下來,照在他的左眼窩里。那里早已沒有眼珠,只有一道極深的老舊刀疤,在下分外兇悍。

“朗朗乾坤,別來無恙。”

他舉起拳頭,向天空用力一揮。那一剎那影搖,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一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著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著兩匹坐騎可以馳行于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道,不必《儀制令》的限制。

兩人各自上一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回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門前的日晷:“得盡快趕到,嗯,得趕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準到。”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為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于西城的永達坊,去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全程得有十來里路。想在一刻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飛奔而去。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面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沖撞。徐賓的騎明顯不及張小敬,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韁繩,頗為狼狽。

張小敬放緩一點速度,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賓勉強控制住騎姿,了口氣,這才開口道:“撈你出來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張小敬略詫異,他長安制,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徐賓解釋道:“戡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后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征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張小敬蠶眉一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史臺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麼樣的“賊”,著朝廷要另外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李泌,字長源。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閑散清要的文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里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李泌的七歲神宮朝覲。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靜”為題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如棋生,靜如棋死。”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如逞才,靜如遂意。”大得天子贊賞,送其東宮陪太子讀書。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頭角之時。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積累庶務資歷,正是個完的晉之階。想到這里,張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窩,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徐賓有些尷尬地把視線轉開,他這個朋友的眼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一起,可真不了。

“抱歉,這個我還不能說。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你講。”

張小敬哈哈一笑:“好,不問了。什麼事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臉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就在兩人朝著靖安司奔馳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邊恰好立有一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書“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腳并用奔到石碑旁,背靠著碑面坐下,臉煞白,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著,關節出一截黝黑的鋼弩箭尾,袖管跡。他很幸運,如果上面裝了箭頭,只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他迅速伏低子,用石碑遮擋住形。在不遠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輒擁堵不堪。巡隊不得不大聲呵斥,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一凜。遠有一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著一件缺白袍衫,襟一片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子去,盡量低呼吸聲。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后一手順開衩起袍邊,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居然對著石碑開始撒尿。這一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致地扶住,去沖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后,醉漢隨手把腰帶一扎,轉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發出一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一串凌的水痕足跡。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后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來,口里說:“子,原來你回來了哇,來來咱倆喝一杯。”曹破延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醉漢兀自嘟囔著別鬧別鬧。下一個瞬間,石碑后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不多時,曹破延著缺衫,神態自然地朝著大街路面走去。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他就這麼走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沙漠。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顛丟了自己的頭巾。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后,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后的一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里是一間退室,素墻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著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唯一特別的,是一臺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日晷周圍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后。

徐賓還了銀魚袋,躬告退,只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面對。

張小敬雙手深揖,一只獨眼趁機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這位面清秀的說棋神著深綠襕袍,符合待詔翰林的六品之階。但魚袋是五品以上員才許佩,他被賜銀魚袋,說明是天子超品恩賜——從這一個小小細節,就能嗅出濃濃的圣眷味道。

不過此時的李泌,可沒那麼春風得意。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但眉梢角的一直繃著,張小敬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年輕人正承著極大的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還手執一柄拂塵,不知道一個靖安司的庶務,為啥拿著這麼一把道家法

李泌拂塵一抖,沒做任何寒暄,直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是朝廷的頭等機。你只有兩個選擇,為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他知道對方并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確認談話的主導地位。

李泌走到案邊,用力一扯,將墻上的白薄寬綾扯下來,出一幅大唐疆域總圖,用拂塵指向北方一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新任的烏蘇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聯合了拔悉、回紇、葛邏祿等部出兵討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窮途末路。”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十分有條理,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邊說著,一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一卷以紅綢做標簽的書錄,扔給張小敬。這是一卷長幅,上面橫著一張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一句,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隨著書錄徐徐展開,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后院傳來一份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長安,對天子不利,以扭轉前線戰局。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為了專門策防此賊,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麼,我們并不知道。留后院和靖安司拼盡全力,也只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一隊的向。”

說到這里,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一下松木案幾:“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甕之計,想用這一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給逃了!”

李泌吩咐人把剛才那次行的往來文牘都取來,讓他瀏覽,有考校的意思。張小敬翻了一遍,指著其中一條記錄道:“突厥人來自草原,對馬匹鳴最為敏。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貨棧周圍牲畜的時機太早,有聲變無聲,自然會引起警覺。”

李泌聞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過議論,曹破延是如何識破圈套的,結論莫衷一是。李泌一直認為是崔六郎無能才會出破綻,沒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上。他本來有意考校這個人,看其有沒有真本事,結果反倒讓人把自己的錯揪出來了。

一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慚愧,可隨后卻微微笑了起來——這豈不正是靖安司尋找的人?

張小敬倒是面如常,他在長安干了九年不良帥,什麼詭異奇特的案子都經歷過了,這點簡單的推斷還原,本不算什麼。

李泌嘆息道:“甕之計失敗之后,一切線索都斷掉了。我們唯一確定的是,狼衛一定會在今晚上元燈會時手!”說到這里,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凜然。

張小敬聞言一驚。上元燈會向來是酉時燃燭,如今已過了巳時,滿打滿算只剩下四個時辰。

靖安司必須在四個時辰里,從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衛,這幾乎是不可能完的任務。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李泌會如此急切地把自己從死牢里提出來。這件事太重要、太難、太急迫,尋常手段本做不到,這位年輕的員不得不兵行險招,紆尊降貴地跟一個死囚犯談話。

李泌高挑的材微微前傾:“四個時辰之,你能做到嗎?”

張小敬反問道:“為什麼是我?”

“我查過你的注經歷,你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過道,對付他們應該很有經驗;你又做了九年長安不良帥,這城市的況,恐怕沒人比你更。”他有意停頓一下,復又抬起一只手,“只要你能辦這樁差事,我保你個敕許特赦。”

對死囚犯來說,再沒有什麼比赦免更有力了。

可張小敬沒有流出驚喜,他的獨眼微微瞇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然后恭敬地拱手:“多謝司丞意,在下愿回牢里等死。”

李泌眉角一抖,他居然拒絕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機會?為什麼?

“長安有一百零八坊,想在四個時辰之找出幾個突厥人,神仙也沒辦法。反正都是死,我現在回牢里,還落得個清省。”張小敬攤開雙手,然后轉朝外頭走去。

“給你授宣節校尉,再加一個上府別將的實職,夠不夠?”

“這可不是酬勞的問題。”

李泌的臉沉起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開出你的條件!”他不相信一個人會放棄這個機會,除非他不想活了。

張小敬繼續向前走去:“我已經說了,這與酬勞多無關,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你恨突厥人嗎?”李泌突然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張小敬腳步停住了。

“恨。”聲音無喜無怒。

李泌的聲調陡然提高:“你那麼痛恨突厥人,難道打算坐視這些野在長安肆?”

張小敬依然保持著背對姿態:“長安上有天子百,下有十萬強軍,怎麼抓突厥人的事,反倒了我一個死囚犯的責任了?”他的語氣里,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李泌厲聲道:“因為如今能救長安城的人,只有你!”這話說得近乎無賴,張小敬正要搖頭離去,不料李泌疾步向前,不顧份扯住他的袖子,一旋擋在他面前,兩道劍眉幾乎并立在一

“張小敬,我知道你對朝廷懷有怨氣。但今日之事,無關天子面,也不是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為了闔城百姓的安危!聽明白了嗎?是為了百姓,你若一走了之,于心何安!我不關心你怎麼想,但你必須得把這事辦!這是幾十萬條人命!是人命!”

他說到后來,聲音竟有些發,顯然是緒鼓之故。這可不多見。

張小敬沒料到這位年輕員突然失態。當他聽到“人命”二字時,心中終于微微掀起波瀾。不知為何,夢中那一幕尸山海的景象再度出現,猙獰的狼旗與哭聲織。默然良久,他終于長長嘆了一口氣:“好吧,李司丞,你說服我了。”

李泌松開他的袖子,后退一步,又變回矜持的姿態:“我之前的其他承諾,依然有效。”

張小敬沉片刻,開口道:“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府辦事顧慮太多,行事束手束腳,若要讓我四個時辰之擒得此獠,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你的規矩……是什麼?”

“就是不講任何規矩。”張小敬的右眼閃過一危險桀驁的芒。

李泌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張小敬的意思。長安城的水太深了,種種勢力錯制衡,做起事來阻礙重重。如果不能有一柄快刀斬開這團麻,別說四個時辰,就是四個月也未必能有什麼果。張小敬要在四個時辰之在長安城抓住突厥人,必須要有碾一切的絕對權威——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每個人都配合,沒人能阻撓。

李泌遲疑了一下。這家伙在長安做了九年不良帥,什麼狠辣手段都有,真要行事沒了顧忌,難以想象會造多大影響。

張小敬見他不言語,嘿嘿冷笑一聲,轉就要朝外走去。

“且慢!”

李泌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抬起右手,亮出一塊黃澄澄的銅腰牌,上頭鐫刻著“靖安策平”四字: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靖安司的都尉,憑此腰牌,長安城樓和街鋪武侯、坊守里衛、巡騎、城門衛、京兆府兩縣的不良人都能聽你調遣。見牌如見本。”

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接過腰牌,系在腰帶上,打了一個牢牢的九河結。從現在起,他就是全長安最有權勢的死囚犯人。

李泌忽然問道:“我給你如此之大的權柄,若你不告而逃該怎麼辦?”

“沒有保證。”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談話就這麼結束了。李泌搖案上鈴鐺,來兩位婢們把張小敬帶去附近廂房,讓其下灰囚,換了一套便于活的小襖加褐棉袴。收拾停當后,李泌親自把張小敬帶到靖安司的大殿。

這里是整個靖安司的中樞所在,集結各部英,匯總各,并加以推演;廂房里有一個龐大的庫房,里面堆積著長安從六部到兩市各個方面的卷宗,可以隨時調閱。徐賓就是因為在這方面有專長,才被調過來。

讓張小敬印象最深的,是靖安司的樓。

整個長安,每一坊都設有二到三棟樓,平日用來監測盜匪火警。在李泌的部署下,如今樓多了個功能,設了專門的執旗武侯,他們可以用約定的旗語進行流。白天用旗,晚上用燈籠明暗。

這樣一來,長安城任何一棟樓看到的況,都可以迅速地傳到靖安司中樞。同樣,靖安司中樞也可以對任何一迅速發出命令。

這套玩意顯然是學自邊疆烽燧,但比烽燧更為便當。樓彼此之間相距不過半里,軍瞬息可橫整個長安城。張小敬一眼就看出這東西的實用之:這意味著,無論他在長安何,都可以通過樓與靖安司保持聯絡,無形中多了一只俯瞰長安的巨眼。

不過這套系耗費極巨,只有靖安司這樣的怪胎才用得起。

此時崔也在殿,正在與負責沙盤推演的婢低聲談。李泌喊他的名字,崔連忙跑過來,單膝跪倒,他可還沒忘自己是戴罪之

李泌平靜道:“崔旅帥,六郎之死,源自清場不慎之失。令自我,本也負有責任。”崔猛然抬起頭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沒料到,阿兄的死居然是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的疏失;二沒料到,這位長居然自承其錯,難道……這是收買人心之

李泌對此撇了撇,他現在可沒時間玩弄權,只是高傲到不屑諉過于人罷了。他一指張小敬:“正是這位張都尉破解此疑。他接下來會接替你阿兄,追查狼衛。”

打量了一眼張小敬,眼中既有激,也有疑

他知道張小敬是個死囚,不明白為何李泌會把寶押在他上。不過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他行了一個軍中禮節,振聲道:“我麾下有三百旅賁軍,步騎均可,兩刻之,可以抵達長安任何一——希張先生可以給我個機會手刃仇敵,為我阿兄報仇!”

張小敬注意到,他說的是張先生,不是張都尉,李泌給他的這一把利劍,似乎沒那麼容易控。

時間太迫了。接下來的安排張而集,張小敬記下了樓旗語和一些必要的聯絡方式,然后走到大沙盤前聽取關于突厥人的簡略介紹。

負責解說的是那位手持月杖的娉婷婢面對沙盤時推時講,聲音明朗清越,還帶著一輕微的胡音。張小敬略顯無禮地多看了一眼,這個檀棋的姑娘,有著高聳的鼻梁和盤髻黑發,應該是漢胡混

“重點是,突厥狼衛打算怎麼手?”張小敬問。

檀棋道:“目前還不知道。唯一的一份報,來自朔方留后院。有一個部族的突厥首領曾聲稱,整個長安城即將變闕勒霍多——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張小敬點點頭。闕勒是個突厥名詞,近似于九幽獄,而霍多則是化為塵土之意。整個詞既是一句詛咒,也是一種傳說中的兇。“闕勒霍多”這四字,即使不懂突厥語的,也能到其中滔天的殺意。

長安城即將變闕勒霍多,這也許是一句夸張的修辭,也許是什麼東西的比喻,沒人知道。

檀棋知道時間急,語速很快:“……這是我們在丙六客棧搜撿到的一塊殘布,上面勾勒了半個長安城外郭。很可能曹破延想要的,是整個長安的詳盡坊圖。”

一聽是長安坊圖,張小敬的兩道蠶眉糾到了一起。李泌注意到他的神變得嚴峻,問道:“依你之見,突厥人要這坊圖做什麼——嗯,讓我換個問法,如果坊圖在手,他們能做些什麼?”

“順渠下毒、連坊縱火、乘夜殺良、散播妖讖、闌皇城……若是上元燈會,只消在崇仁坊、延壽坊、興慶宮、曲江池幾觀燈繁盛之拋灑幾枚銅錢,都能鬧出大子。有坊圖指引,這長安城他們就能來去自如,可干的事只怕太多。”

張小敬掰著手指,侃侃而談,每說一句,周圍人的臉就寒上一分。

李泌面嚴峻,他已把形勢估計得足夠嚴重,可沒想到還有這些匪夷所思的險惡招數。靖安司的人畢竟是面上的,這些方面的見識遠不如這位見慣了鬼蜮伎倆的前任不良帥。

“依你之見,倘若不能公開搜捕,接下來該如何著手?”李泌問。

張小敬答道:“私藏皇城坊圖,是要殺頭的大罪。除了府,一般人家不會有。曹破延既然無法從崔六郎那里獲得,要麼去皇城里,要麼……”他的視線移到了沙盤上,朝檀棋挪了挪,幾乎與肩:“樓最后一次看到曹破延,是在哪里?”

檀棋對他的大膽有些吃驚,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曹破延翻過水門的速度太快,樓來不及監視。不過據我們推測,他可能在延壽坊、布政坊一帶上岸。這兩都是人流繁盛之地,利于藏。我們已經派人去搜索了。”

張小敬道:“我猜他不會走遠,最終還是得回到這里來。”說完一指沙盤。

“西市?”崔有些驚訝。李泌卻微微點頭,和張小敬異口同聲:“胡商!”

胡商多聚集于西市,其中不乏家巨萬的巨賈。長安坊圖對生意大有裨益,他們暗中收藏一份并不奇怪。張小敬對他們的秉悉不過,這些人天生就是逐利之徒,膽子比駱駝還大。

崔六郎敗之后,曹破延不敢再接唐人。若想在最短時間拿到坊圖,他別無選擇,只能打胡人的主意。

“可你知道去找哪個商人嗎?”李泌皺眉問。西市胡商的數量太多,不可能一個一個排查。

張小敬拳頭,淡淡答道:“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法。”李泌略顯張,可話到邊還是咽下去了。

這家伙說的“非常之法”,恐怕會是一些不合仁道的手段。不過現在可沒時間奢談刑律和良心。殿角銅,水仍在一滴滴敲擊著時筒。每一滴,都可能意味著數百條人命的散失。

“張都尉,朝廷之國運、闔城民眾之安危,都托付給你了。”李泌大袖一拂,鄭重地雙手抱拳,肅容一拜。他后的吏們見狀,也一并起,齊齊拱手。

張小敬沒有回禮,只是用手撣了撣左眼窩里的灰塵,淡然道:“我是為了長安百姓,其他的可不關心。諸位莫要會錯了意。”

眾人霎時臉全變了,這是什麼話?雖然私底下大家對朝廷都有怨念,可怎麼能堂而皇之說出來?

張小敬咧開笑了笑,轉走出殿去。靖安司的一干屬員心驚膽戰,都看向李泌。李泌面如常,拂塵搭在手臂上,似乎全不為意。

這家伙這是在向自己暗示,他不愿任何控制。

在門口,崔已經備好了一整套裝備:煉障刀、甲、煙丸、牛筋縛索,等等,還有一把擘張手弩。張小敬嫻地把這些東西披掛起來,又蹲下子,用兩截麻繩把腳扎。穿戴妥當后,一悍殺氣撲面而來。

張小敬把那柄手弩拿起來,反復拉空弦,又用耳朵聽了聽,對崔道:“拆掉山,鉤心再調兩分。”崔聞言一怔,山是輔助瞄準用的,比較累贅,有準頭的人不裝,鉤心調節的是弩箭飛速,越快威力越大,但準頭不易控制——看來這位是個用弩的高手啊。

他連忙拿著弩箭去找工匠調整,張小敬趁機把徐賓到一邊,低聲音道:

“麻煩友德你派人去敦義坊西南隅,那兒有個聞記香鋪,給掌柜的送個口信:立刻離開長安,一刻也不要耽擱。最好你也勸家里人盡快出城,絕對不要去參加燈會。”

徐賓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的用意。

張小敬語氣無比嚴厲:“我在長安城待了這麼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座城市有多麼脆弱。若李司丞所言不虛,我估計——”說到這里他難得地猶豫了一下,然后加重了語氣:

“這次長安在劫難逃。”

曹破延此時正站在某一坊的大門口。此時他頭上多了一頂斗笠,不掀開的話,完全看不到面孔。

此時坊門大開,無數攤販擺攤在坊墻之下,吆喝聲四起。十來個閑漢在一空地抓著繩兩端,牽鉤做戲,圍觀鼓勁的人更有十倍之多。在坊門旁邊,立著一高逾五丈的挑竹大燈。燈上每一角都垂著五彩綢穗,只待黃昏后舉燭。

曹破延拉低斗笠,從里衛邊朝坊走去。靖安司已經傳來了一通文告,讓諸坊里衛留意一個連髯胡人,只是事起倉促,沒有附上圖影。里衛們正忙著為牽鉤喝彩,他們一看曹破延著不是胡袍,連打量都懶得打量,任其進

曹破延走到十字街口附近一僻靜角落,從懷里掏出一截小紙卷,看了眼,然后攔住一個跑過的小孩,詢問李記竹鋪在哪里。小孩見他相貌兇惡,連忙說就在背街寬巷盡頭的宅子里。

曹破延順著指點走去,這里果然有一個竹作坊,過道和門前堆滿了還未糊紙的燈籠架子和竹篾子,有鸞,有云龍,還有各神仙與吉祥件。看來這里生意不錯,到了上元節當日還在忙碌。

他敲了敲門,三下長,一下短,然后再兩下長。屋里沉默片刻,一個高鼻深目的枯瘦竹匠探出頭來,一把削竹尖刀提在口。

“白氈金帳設在王庭何?”他用突厥語忽然發問。

“草原的雄鷹不懼狂風。”曹破延掀開斗笠,也用突厥語回答。

對方打開一條小,讓他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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