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三章 午正

還未坊,兩人已能聽見竹之聲傳來。靡麗曲調此起彼伏,諸齊響,雜以歌聲繚繞其間。未見其景,一番華麗繁盛的景象已浮現心中。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午正。

長安城,長安縣,德坊。

賀知章站在靖安司大殿的正中,手里托著一枚銅金方印,神態平和。李泌站在他的對面,目鋒銳如飛箭來,可卻不能影響這位老人分毫。

司里的其他人都低下頭去裝作忙手頭的活,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這時殿外的通傳跑進來,先看看李泌,又看看賀知章手里的大印,猶豫了一下,這才向賀知章拱手,氣道:“懷遠坊樓回報,張都尉已被控制,即刻返回。”

雖然他有意低嗓門,可還是讓周圍的人都聽了個通

賀知章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滿意地點了一下頭,這才對李泌語重心長道:“長源,莫怪老夫用這司印你,實在是你行事太孟浪——任用一個死囚為靖安都尉?還是刺殺上司的不赦之罪?傳出去,明天史們的彈章能把你給埋嘍!”

李泌懷抱拂塵,冷哼一聲:“明天?不知這長安城,還有沒有明天可言。”

“嘖,長源哪……你勇于任事,老夫自然明白,但蘭臺的人能明白嗎?相國們能明白嗎?就算他們明白,可在乎嗎?”說到這里,賀知章特意加重了語氣,“你以為老夫為何匆匆返回?李相那邊已經聽到行失敗的風聲,試圖奪取靖安司的指揮權!現在老夫還頂得住。若他知道,你竟把長安存亡押于一個死囚上,到時候群議洶洶,就是我也扛不住力!”

他見李泌沉默不語,又換了副和藹口氣:“朝堂之上,伏兵,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老夫今年八十六歲,已無所謂,你還年輕,要惜!”

賀知章一口氣說這麼多,可稱得上推心置腹,可李泌卻不為所:“您在這里每教誨一句為之道,那些突厥人就離得逞近上一分。”他看了一眼殿角,銅里的水依然無地滴落著。

賀知章道:“我沒說不抓突厥人!只是聽說那人對朝廷的怨恨溢于言表,你就這麼信任他?”

“我不信任他,但他是現在最好的……不,是唯一的選擇。”

“西都匯集天下英才,滿城人,難道沒一個比得上那死囚犯?”賀知章口氣轉而嚴厲,“你已錯了一次,讓靖安司倍。如今勢,可容不得第二次犯錯!”

李泌踏前一步,目銳如芒:“您只想保住靖安司,而我要保住長安!”

這時通傳第二次踏殿著嗓門吼道:“報,靖安都尉張小敬等,已至門口。”賀知章揮了揮袖:“不必進來了。把他的腰牌收繳,直接押還長安縣。”

這時李泌忽然大喝一聲:“慢!”

“長源。”賀知章的語氣已帶著幾不滿。李泌卻不顧呵斥,嗆聲道:“剛才西市、懷遠坊先后有黃煙升起,必有重要進展。不如先他進來,代清楚,再議不遲。”賀知章明知李泌在拖延,可也明白眼下急,于是輕嘆一聲,揮了揮手。

不過他又安排了四個旅賁軍士在側,一旦張小敬報告完,就立刻上前將其拿下。

賀知章輕易不會干涉司務,但若李泌逾越了規矩,他就會化籠頭韁繩,把年輕人拽回來。突厥狼衛當然要抓,但他絕不能讓政敵們找到借口,染指靖安司。

這一切,可都是為了那一位的安全。

腳步聲響,張小敬大剌剌地邁殿中,全無突遭解職的驚懼。他先沖檀棋眨了眨眼睛,然后把好奇的目投向那位須發皆白的老者。

這個人在本朝實在太有名了,詩書雙絕,名顯開元、天寶二十多年。就在十天之前,賀知章宣布告老還鄉,天子特意在城東供帳青門,百相送,算得上長安一件頗轟的文化大事。可張小敬萬萬沒想到,這位名士居然又潛回京城,搖一變,了一個和文學毫無瓜葛的靖安令。

他今年已經八十多歲,致仕時已是三品銀青祿大夫兼正授書監——這是為什麼別人敬稱其為賀監——來做靖安令這麼一個所由,實在是高配。很顯然,做出這個安排的人,不指賀知章能有如何作為,只是希憑他的資歷和聲坐鎮正印,方便副手李泌在下面做事。

張小敬忽然笑了,賀知章的出現,解答了他一直以來的疑問。

長安城的城防職責,分散于金吾衛、京兆府、史臺、監門衛等署,疊床架屋,矛盾重重。這個靖安司憑空出現,凌駕諸署之上,若非有力之人在背后支撐,絕不可能事。

賀知章的份,除了銀青祿大夫兼正授書監之外,還有一個太子賓客的頭銜。而李泌則是以待詔翰林供奉東宮。這靖安司背后是誰,可謂一目了然。

雖則如今太子不居東宮,可從這些幕僚職銜的安排,仍可略窺彀中玄妙一二。

賀知章注意到了張小敬的無禮視線,但他并未開口責難,只是垂著眉閉目養神。

李泌走上前來,要他匯報況。張小敬,把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李泌臉一變:“這麼說,突厥人已經拿到了坊圖?”

這可是他們僅有的一條線索,若是斷掉,靖安司除了闔城大索沒別的選擇了。

張小敬道:“還不確定,我已安排姚汝能封鎖祆祠周圍,正在逐一排查附近住戶……”話未說完,賀知章“唰”地睜開眼睛,語氣嚴厲:“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擅封祆祠,會引起多大的?”

“不知道,也不關心。我的任務只是抓住突厥狼衛。”張小敬回得不卑不

“那你抓住了嗎?”

“如果你們總是召我回來問些無聊問題,那我抓不住。”

李泌微微有些快意,張小敬這家伙,說起話來總帶著點嘲諷的味道,現在到賀老來頭疼了。

賀知章眉頭一皺,這個死囚實在是太過無禮了。他舉起大印,想人把張小敬抓起來,先杖二十再說,這時通傳第三次跑進殿

“報,祆教大薩寶求見。”

殿長安場的人,心里都是一突。長安城的胡人多信祆教,一旦起了爭議,是信眾就能掀起大風波,所以府與祅教的往向來謹慎。大薩寶統管京畿諸多祆祠,影響極大,他忽然至此,肯定是來興師問罪的。

賀知章一陣冷笑。這個無知囚徒,非但搞砸了唯一的一條線索,還惹出了這等風浪。他看了一眼李泌:“長源,你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犯錯了。”

賀知章輕輕點了一句,然后轉過臉去:“綁起來!帶走!”

李泌尷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閃。如果真是惹出祆教的子,他也沒法出言庇護。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得令,把張小敬按住,五花大綁,就要朝殿外推去。忽然殿里傳來一陣尖利的木腳地板的聲音,眾人循聲去,看到徐賓略帶惶恐地站起來,周圍的書吏都跪坐著,把他襯得特別顯眼。

賀知章瞇起雙眼,不地盯著他。

面對靖安令的威,徐賓戰戰兢兢,有心想替好友說幾句辯解的話,可急之下口吃更加厲害,腦門都是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掙扎了半天,終于放棄了說話的努力,邁步走出人群,快步走到張小敬旁——徐賓沒那麼復雜的心思,當初是他把好友送進靖安司,也必須是他送走才

賀監是大人,應該不會為這點小事記恨我吧……徐賓這樣想,右手去攙張小敬的胳膊,同時低聲說了一句:“抱歉。”張小敬反剪著雙手,面如常。對一個死囚犯來說,這不算最糟糕的況,最多是回牢里等死,和之前沒區別。

只是先給了他一點生的希,轉瞬間又徹底打碎,這比直接殺他更加殘忍。

賀知章已經對這個窮途末路的騙子沒興趣了,他心里琢磨的是,一會兒怎麼應對大薩寶。這事仔細想想,頗為奇怪,祆教的消息什麼時候這麼靈通?這邊才出的事,那邊立刻就找上門了,莫非背后有人盯著尋靖安司的岔子?

一進到朝爭的思路,老人的思維就活躍起來。

不料張小敬像是讀出他的心思一般,呵呵笑道:“賀監你別瞎猜了,是我讓姚汝能通知他的。”

聞染的手指非常修長靈巧,可以挑起最細的木香線,也能繡出最致的平金牡丹。此時背靠車廂,右手兩手指拼命住板隙,夾住那枚松的鐵釘頭,一點一點地扭。與此同時,還在心中默默地記著馬車轉向的方向和次數。

車子平穩地朝前駛去,車廂里依然黑暗。那四個押車的守衛一邊兩個,自顧閑談著。馬車彌散著一芬芳的香氣,這是斜放在旁邊的香架散發出來的。聞記的合香,一向以香味濃郁、味道持久而著稱。

大概是被香味所影響,守衛們不知不覺聊到青樓的話題,個個面帶興。其中一人轉過頭來,邪地盯著聞染鼓脹的口。聞染惱怒,突然大聲尖。守衛不得不一耳,才使安靜下來。等到守衛們都回到座位上,聞染緩緩回右手,剛才趁著尖聲掩蓋,把釘子從隙中生生拔了出來。

在黑暗中握拳頭,讓尖銳的釘子頭從指之間出。

又過了一陣,車夫在前頭忽然高喊一聲“吁——”,車子速度又降了下來。今天上元節,街上人太多,馬車不得不走走停停。

聞染雙目突睜,一躍而起,一拳砸向剛才唐突的那個守衛。拳頭狠狠砸在對方的眼窩上,守衛發出一聲慘,聞染拳頭收回來時,指間的釘子頭沾滿了鮮

其他三個守衛一時間都驚呆了,聞染另外一只手趁機把香架推翻,合香灑了一地。在狹窄的車廂空間里,這個阻擋頗為有效。聞染趁機沖到車廂前部,扯開帷幕,對著車夫后腦勺狠狠捶了一下。

車夫猝然被鐵釘鑿腦,劇痛之下韁繩一勒——馬車正在轉彎,轅馬吃這一勒驚掙扎,車架子登時失去了平衡,后面車廂里的人東倒西歪。聞染一咬牙,偏過子滾落車下。一落地,打了幾個滾,片刻不敢停留,朝著東邊飛奔而跑。

之前一直在推算馬車行進的位置,估計這附近是在業坊和樂坊之間的橫街。這兩坊都在朱雀大街的西側。只要沿著橫道往東跑,很快就能看到朱雀大街。

兩個又驚又怒的守衛跳下車廂,去追聞染。他們壯,步子邁得大,很快就拉近了和聞染的距離。為首一人跑得最快,追出百步,距離只有一步之遙。浮浪年獰笑著出手,去抓的頭發。不料聞染猛然回頭,一包末從手里砸出,在他鼻梁上綻開。

這是跳車前抓起的一個香包,里面是給王家小姐特制的降神蕓香。這東西對人無害,但聞記香鋪做工細膩,香料均碾得極細。浮浪年一下子被末迷住了眼,不得不停下腳步去

趁這個機會,聞染一躍沖上了朱雀大街。

抬起頭,遙遙看見街對面薦福寺的金塔尖,心里升起一。那里就是安仁坊了!

就在聞染踏上朱雀大街的同時,大薩寶恰好剛剛踏靖安司的大門。

大薩寶今年六十多歲,此時換上了一件立領白紋緞面長袍,脖子上叉掛著兩條火焰紋的束帶,這是只有極正式場合才穿的祭服,代表薩寶府對這件事的重視。

一位祆正在祠前眾目睽睽之下被殺,這是何等的侮辱。

他抵達靖安司,被直接引到了一偏殿獨室里。這里沒有侍婢,只來了一個五大三的軍士,端來一杯茶。茶是劍閣目,倒是不壞,只是茶篩得太,一看四散的餑沫,就知道煎茶者漫不經心。

過不多時,一位老者推門而

大薩寶在長安待了許多年,一看魚袋和袍,就知道此人份極高。兩人各自施禮,互通了名姓,大薩寶這才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賀知章,態度凝重了不。賀知章雙手一拱,徐徐開口道:“驚聞有歹人唐突貴祠,侵戕法士,靖安司既然策京城防賊之重,必不輕忽,已遣吏通力徹查,絕無姑息!”

等一等!大薩寶覺得不對勁,聽賀知章這意思,一上來就要把靖安司的責任摘干凈,不由得怒眉一揚,著生的唐語道:“明明是貴司追拿賊黨,引我祠……”

賀知章立刻截口道:“幸虧教眾見義勇為,毆斃兇頑,我會向圣人稟明,予以彰表。”

賀知章這兩句話連拉帶打,既撇清了責任,又拋出甜頭,還順帶暗示自己在天子面前說得上話。大薩寶卻不領,拐杖一頓:“你們靖安司為了拿賊,導致祆正無辜牽連,這得有個說法。不然信眾哄起,我可不住他們。”

祆教在長安是小教,只在胡人商團之間流傳,朝廷以薩寶府羈縻。不過它的信眾行事好聚眾,一旦有什麼糾紛,極易釀。所以凡涉祆政事務,大唐員都是如履薄冰,以安為主。這一招,大薩寶屢試不爽。

不料賀知章神突然一變:“薩寶可知道那兇徒是何人?”大薩寶聞言一愣,賀知章道:“此人是突厥可汗的狼衛,潛長安,意圖在上元節有害于君上。”

大薩寶一聽,手里的茶碗咣當掉在地上。

“突厥人?有害于君上?天上的馬茲達啊……”他接到的報告只說祆正被殺,卻不知道狼衛的事。若事涉突厥,質完全就變了。大薩寶知道,這是朝廷最不能的一紅線。

賀知章敏銳地捕捉到了大薩寶的神變化,趁機說道:“雖然此人在祆祠前被毆斃,可上卻有一件重要事被人取走,不知所蹤——此事不搞清楚,就是潑天的禍事。”

這個暗示很明顯,東西尋不回來,祆教與狼衛不了干系。如果大薩寶一意孤行,鼓信眾鬧起事來,那就是里通突厥的叛之罪。

大薩寶連忙高聲分辯道:“我教祆正是被賊人殺死的,絕無可能勾結突厥人。”

本來是他興師問罪,這一句講出來,氣場霎時易勢。不過賀知章并非乘勝追擊,反而微微一笑道:“本素知祆教明禮篤誠,豈會與人勾結,為賊所乘而已。”

大薩寶松了一口氣,賀知章又聞言道:“善神馬茲達有云:善思、善言、善行,皆為功德。爾等棄絕三惡,奉守三善,又豈會為虎作倀?”

大薩寶一聽此言,雙目。馬茲達是祆教正神之名;三善三惡云云,皆是教中習語——賀知章是怎麼知道的?

要知道,祆教教義繁復,在長安始終未能大興。朝廷員多以“胡天”“胡神”代稱,從無興趣深了解。大薩寶從波斯來長安二十余年,知音難覓,一直深以為憾。賀知章這一番話,可是第一次有大唐最高級的員認真引用本教經義。

賀知章見火候差不多到了,肅容一拜,滿懷深道:“今日長安有事,正需要尊者與我靖安司行個方便,一并躬燃純火,滌宵小啊。”

一聽到“躬燃純火”四字,大薩寶眼眶幾乎都潤起來。祆教以火為尊,這四個字真真打中了心思。老人巍巍地站起來,放開拐杖,雙手攏作火焰形狀橫在前,向賀知章深施一禮。

“祆眾,愿為賀監前驅!”

朱雀大街是一條寬闊恢宏的南北通衢大道,整個長安城的南北軸心。路面中央微微拱起,兩側有深,東西寬約一百五十步。路面覆著一層厚厚的浐河沙,有如一條青白大江,將長安外郭城區分長安、萬年兩縣。道路兩側種著高大拔的槐樹與榆樹,每隔一百步還有一對東西對立的石雕,氣勢宏大莊嚴。

這是天子道,老百姓只能沿指定的九個路口橫穿,不能越線,也不許快跑。聞染踏上這條路之后,只能站在隊列里,緩緩向前移。好在那兩個追來的浮浪年也不敢在道造次,只能遠遠在人群里跟著。

聞染一路有驚無險地走到對面路口,長長舒了一口氣。安仁坊里的貴人極多,府邸可以向街直接開門,不必通過坊門。所以從坊墻掃過去,一溜有十幾座大的雕楣朱門。王家小姐的府邸大門就在右起第三家,門下有四棵榆樹,立有兩尊忠義石與十二大戟,好認得很。

王家小姐的父親是朝廷大員,到了那里,自己應該就安全了。

聞染念及于此,快步上前。當快接近王府朱門時,那大門忽然嘎啦嘎啦朝兩側打開,從里面駛出一輛奇特的車子。

這車子的拉乘不是馬不是牛,而是兩峰白駱駝,車廂左右都是云木低欄,沒有頂檐,一眼去似是拖著一張羅漢床。一個材高挑的子正扶在前欄,向前張頭頂用銀繩挽了個高髻,披翻領碧,足蹬紅云靴,看上去颯爽英武。

聞染站在石旁喊道:“王家姐姐!”那子探下子來,笑道:“喲,這不是聞染嗎?你上好香啊,隔著十里都能聞見。我訂制的降神蕓香帶了嗎?”

聞染正要解釋,王家小姐一揮手:“來,上車再說吧。”

聞染提起襦角縱跳上車。車欄里擺著一張厚厚的茵毯,一排亮漆食盒里盛著各點心,角上還擱著個小巧的六角熏香爐,一個侍正小心地侍弄著這些——儼然一副踏青野游的架勢。

王家小姐王韞秀,玉指一挑,炫耀道:“你來得巧,正好我新得了這一部奚車,正準備出去逛逛。這可是草原來的新鮮玩意,全長安城就這一輛,別人家可沒有——來,披上這件胡袍,不然坐起來就沒氣氛了。”

聞染本來要說自己的事,可王韞秀顯然對的事興趣,只是滔滔不絕地說著這車子的妙。聞染知道這位閨秀子驕蠻,頗好胡風,不敢攪的雅興,只得接過胡袍披上,耐著子等說完。

說話間,奚車出了王府,轉向南側,沿著安仁、福、靖善幾坊一路趟下去。那兩個浮浪惡看見登上王家的奚車,不敢上前,又不能走開,只得遠遠綴在后頭。好在駱駝行走不快,他們步行倒也跟得上。

奚車一過靖善坊,周圍行人就了很多。長安南城不似北城繁盛,民居寺觀不甚集,顯出幾分荒僻氣象。車子行至一路口時,車夫忽然把駱駝停住。王韞秀不滿地問怎麼回事,車夫說將作監的人在修路,讓我們繞行。

前方確實立起了一塊寫著“外作”的柳木牌,遠幾個袒半臂的民夫臉蒙白巾,正用木耙刮著沙土。王韞秀冷笑:“區區將作監的奴婢,也敢攔本姑娘的車?給我闖過去!”

聞染正琢磨著何時開口,忽然耳邊響起一陣沉悶的轟隆聲。轉過頭,瞳孔在一瞬間驟然。這里地勢很低,在路口右側的高坡上,一輛滿載石料的無馬大柴車正飛馳而下,遙遙對著坡下的奚車撞過來。

柴車分量極重,從坡上沖下來就像一只失去控制的瘋狂巨,車轟隆,勢不可當。聞染發出尖,車夫急忙馭駱駝,可倉促間哪里來得及。柴車挾著極猛極重的風雷之勢,狠狠地撞在了奚車側面。

一連串木料開裂的巨響傳來,奚車被生生撞碎頂翻,整個車倒扣在地上,頃刻間就被石塊掩埋。

這個意外驚了附近街鋪里的武侯,他們紛紛趕過來查看。那幾個將作監的民夫忽然直起腰來,從沙土堆里掏出短刀,朝武侯們撲去。這些人籌謀已久,下手狠辣,那些武侯幾乎一瞬間就被全數斬殺。一個恰好走過的賣果婦人轉要跑,一個民夫擲出一刀,正中后心,也倒在了泊中。

這些民夫料理完武侯,聚攏到碎爛不堪的奚車旁邊。奚車二朝天,把乘客全扣在了底下。幸虧這車是低欄深底,像盒子一樣罩住了們,而不是直接下去。車夫就沒那麼幸運了,他被在兩峰駱駝下,筋骨斷折,眼見活不了。

民夫們把車子側邊的木板踹開,拖出里面的三名乘客,發現那個侍穿著的子已經喪命,其他兩個人只是驟沖擊暈倒。一個民夫摘下臉上的白巾,出曹破延的嚴肅面孔。

“哪個是王忠嗣的兒?”他問。其他幾個人都搖搖頭,表示分辨不出來。這兩個昏迷不醒的子都穿著胡袍。曹破延抬起頭,瞧了一眼遠慢慢聚集起來的路人,一揮手:

“沒時間了,砍下們的手臂和頭,都帶回去,慢慢分辨。”

曹破延抬起刀來,正要剁下去,卻被旁邊一個麻格兒的狼衛給攔住了。麻格兒是個豪大個兒,比曹破延還高:“右殺貴人代了,要捉活的。王忠嗣殺了他的兒子,他必須親眼看著仇人的親眷死去。”

曹破延喝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這些私人恩怨!帶著兩個活人,這是多大的累贅!擱哪兒去?”

麻格兒回答:“右殺貴人說有一備用宅子,可以……”

“那也要占據多余的人力和時間!狼衛效忠的是大汗,不是右殺的一己私利!”曹破延手腕用力,力砍去,不防麻格兒也出刀來,當啷一聲架住。

曹破延大怒,這個麻格兒是他選拔進狼衛的,現在居然敢違抗命令!他正要出言訓斥,卻看到周圍一圈狼衛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頂發已經被削去,嚴格來說,現在的份比草原上的牧奴還低。

這些狼衛現在跟隨他,是因為右殺貴人有過吩咐。如果他和右殺貴人的命令發生沖突,狼衛絕不會顧及同袍之,因為右殺代表的是大汗。

曹破延一心希對大汗盡忠,諷刺的是,阻止他的卻正是其他狼衛對大汗無可置疑的忠誠。

對峙沒有持續多久,曹破延長長吐出一口氣,把刀放下。麻格兒如釋重負,他太了解這位老長,真要發起威來,在場的誰也攔不住。

“延州的貨快到了,這是最重要的事,我必須親自去接應。人質你們自己送去吧。”曹破延轉離開,頭也不回。

麻格兒也不敢麻煩他,連忙吩咐其他人把聞染和王韞秀拖上一輛事先準備好的四面掛帳的大車,迅速離開路口。

在更遠,兩個浮浪年呆傻在原地,面對著半條街的鮮不知所措。

賀知章再度走回到大殿。他的臉上掛著一種微妙的尷尬,脖子上多了一條火焰狀的束帶。這個略顯稽的造型,讓所有人都忍俊不卻又不敢笑出聲。

賀知章看了一眼張小敬,沒多說話,徑直走到李泌跟前,遞去一卷略顯破舊的名冊。李泌只是簡單地翻了翻,立刻給徐賓。靖安司的書吏們又開始調閱各種卷宗案牘,大案牘又運轉起來。

張小敬雙手抱臂,站在殿口,有些放肆地盯著檀棋。覺既厭惡又無奈,真想狠狠甩一月桿過去,可又不能,因為這個猥瑣的登徒子,剛剛創造了一個奇跡。

賀知章和大薩寶的會面,完全是張小敬的主意。

據他的推測,突厥人應該是在懷遠坊祆祠有一個線,冒充信眾。狼衛故意逃去祆祠,是有預謀的,為了方便他的同伙取走坊圖。

祆教相對封閉,信眾之間彼此相。因此這個線不大可能臨時安,恐怕已潛伏了一段時日。

每一個祆教徒,都要定期來祆祠祭火,奉獻香料、油脂與金錢,都有記錄。若想知道此人份,最好就是取得祆教的供奉名錄。有了這份名冊,再和長安戶籍做對比,憑靖安司強大的廟算能力,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

這就是為什麼張小敬主通知大薩寶。沒他的配合,那份名冊可不太容易拿到手。

接下來,就是如何說服大薩寶配合的問題,聲崇厚的賀知章顯然比李泌更適合涉。

盡管對張小敬毫無好,可為了長安大局,賀知章也只能勉為其難地聽一次死囚的話。那一番祆正的言辭,正是張小敬教賀知章說的。

祆教的人對金錢、權勢不是特別在乎,唯獨對能通教義者極有知己之,循這個路數去游說,非但消弭了信眾,大薩寶還主配合,立刻派人去取了懷遠坊供奉名錄來。

檀棋看向張小敬,眼神復雜,這個男人似乎早就算好了一切,連賀知章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按他的規劃行事——現在才是最有趣的部分,檀棋饒有興趣地想,賀監會怎麼置他?是收回命,還是堅持驅逐?

可先的不是賀知章,而是張小敬。他把手臂放下,撣了撣眼窩里的灰,朝殿外走去。李泌眉頭一皺,問他哪里去。張小敬似笑非笑:“這問題,不該問我吧?”殿里一時沉默,就連埋頭查閱的書吏們,作都略慢了幾分。

賀知章“咳”了一聲:“靖安司自有法度,不容一介死囚留駐,但老夫對你并無見。你今日功勞,不會唐捐。在牢中有何要求,不妨提來。”

“那就送點紙錢吧。”

“哦?”這個要求出乎了賀知章的意料。

“我想提前祭一祭即將死去的長安和百姓。”

聽到這回答,賀知章氣息為之一噎,他被這句話氣得手抖。張小敬呵呵一笑,昂首朝殿外邁去。李泌突然手攔住了他,沖賀知章厲聲道:“賀監!此人于今日有大用,難道不可從權?”

賀知章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這是原則問題。

李泌細眉一豎,從懷里掏出自己的印信,就要往桌上擱。檀棋大驚,公子這是要翻臉以辭相脅了,為了一個死囚,至于到如此地步嗎?

這印信還未擱下去,殿角一個小吏突然高聲道:“李司丞,您看這個!”然后遞來一束公文。李泌一看,連忙拿給賀知章。賀知章眼神輕輕一掃,雙肩突然劇烈地抖起來,神如遭雷擊。

這是一條訊報,來自延壽坊的街鋪巡兵。

街鋪在諸坊皆有。百姓之間有了糾紛或者看到什麼異狀,往往先報本坊街鋪,謂之訊報。靖安司為了及時掌握整個長安城的靜,李泌要求各街鋪的訊報事無巨細,都要報來一份,有專人甄選分揀。

這條訊報稱:有百姓在延壽坊旁的橋下發現一男子尸。經初步勘驗,死者脖頸為巨力拗斷,衫被擄。附近酒肆的飲客已辨認出此人份——焦遂。

長安城飲酒風,其中有八人最負盛名,號稱“飲中八仙”。為首即是賀知章,還有李白、李適之、李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等七人——焦遂是八仙中唯一一個白。賀知章與他從開元初年起便為酒友,兩人誼極篤。

賀知章沒想到,居然在這時候接到老友的死訊。

李泌沉聲道:“延壽坊附近是永安北渠,正是我們懷疑曹破延上岸之。焦遂的死狀,與崔六郎一樣,只怕也是突厥人下的毒手。”這句話的沖擊更大,賀知章眼前竟是一陣眩暈。

“快扶住賀監。”李泌不道。

檀棋趕上前一步,攙住賀知章胳膊。覺到,老人的手臂在微微抖著,子搖擺。他一直有風頭眩的病,驟聞噩耗,竟有發作的跡象。

幸虧靖安司這里備有茵芋酒,趕給他灌了一杯。這藥酒是藥王的方子,賀知章喝完之后,況總算略見好轉,可整個人如同被走了魂魄似的。畢竟他已八十多了,虛神衰,故友亡故,又最傷心神。

賀知章掙扎著想起,可頭暈目眩隨之加劇。他長長嘆息一聲,知道這病一犯,便沒辦法視事。他把李泌前:“此間……只得暫且仰仗長源你了。”他停了停,又低聲音道:“張小敬這個人,可用而不可留。一俟狼衛落網,必須立刻置,否則后患無窮——靖安司的敵人,絕不只是突厥人呢……”

這幾句話,已經耗盡了老人的全部神。檀棋連忙派人準備牛車,喚了一位醫師隨行,將他送回自宅去修養。李泌肅立原地,拂塵抄在前。

等賀知章離開之后,張小敬瞇起眼睛,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李司丞掌握得好時機。”語氣半是欽佩半是嘲諷。

“事急從權。”李泌面無表

兩人像打啞謎似的,檀棋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手把案上文牘收拾干凈。焦遂的那封訊報放在最上面,順便多看了一眼,忽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一般訊報的右上角會標有李泌的簽收時間,這封是午時二刻簽收,恰好是賀知章返回靖安司之前。

蛾眉一皺,公子早就看到這消息了,可為何拖到剛才方對賀監講起?難道說……

這個太離譜了,檀棋擺了擺頭,把這些荒唐念頭趕出腦外。

這時徐賓已經捧著一卷文書跑過來。憑借大案牘之和祆教的戶籍配合,他迅速地找出一個可疑之人。

此人作龍波,來自茲,開元二十年來京落為市籍,同年拜祆教,就住在懷遠坊,一直單。供奉記錄顯示他最近半年來,給祆祠的供奉陡增,為此還特褒獎。天寶二載底市籍有過一次清冊重造,但龍波的戶口仍是開元二十年。有一位戶部老吏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小紕。戶籍上要寫清相貌,若是舊冊不造,則有可能冒名頂替。

姚汝能此時還在祆祠附近,李泌讓樓通知,讓他立刻前往龍波的住所搜查。

靖安司,忽然陷空閑狀態。這時李泌忽然想起來了:“嗯?那個岑參的臭小子呢?”那個家伙關鍵時刻壞了靖安司的事,他到底是不是雇于突厥人,不審問清楚可不

在旁邊立刻答道:“份已經審清楚了,是仙州鄉貢士子,籍貫南,來京城準備開春參加進士科。”他又補充了一句:“岑家祖上,曾三代為相。睿宗時家族株連流徙。父親岑植,曾做過仙、晉二州刺史。應該和突厥人沒關系,單純……比較愣吧?”

一個破落宦子弟,難怪在騎囊里放了那麼多詩文,這是打算在開科前投獻邀名呢。

李泌現在滿腹心思都在狼衛上,一聽岑參是這來歷,袍袖一拂:“哼,壞了這麼大的事,別想逃責,先關一陣再說。”周圍人心里清楚,倘若突厥人真干出什麼大事,這就是現的替罪羊。這個來京城赴考的可憐士子,這次別說中進士了,只怕命都未必能保住。

張小敬念叨了一句“那小子手倒還不錯”,也就不說了。現在時間越發迫,這些無關的事暫且都放了放。兩人同時趨向沙盤,看著盤中那標記著“懷遠坊”的模型。

此時在真正的懷遠坊,姚汝能一腳狠狠地踹開木門,闖進屋去,舉弩轉了一圈,發現空無一人。

龍波的住所是個無院直廂,進門后只有一間正廳和一側廂房,不良人一擁而,霎時把屋子得滿滿。此人獨居,家不多。靖安司沒費多大力氣,就從床下搜出一批突厥風格濃郁的小件,有金銀,有羊皮紙,還有幾盒馬油膏。

看來龍波與突厥人有勾結,當無疑問。只可惜其人不在屋中,不知去向。姚汝能派人去附近詢問鄰居,鄰居們紛紛表示,龍波很與旁人來往,不知道他以何為營生、常去哪里。

姚汝能不甘心,回轉屋里又兜了幾圈,忽然發現一個可疑之。正廳里有個灶臺,灶臺上方著一張灶君神像。祆教奉火為神,信眾要一日三次在家祭灶火,怎麼可能會個漢地灶君在上頭?他湊過去,看到紙面干凈平有煙火痕跡,手一,發現紙頭的墻壁有些凹陷。姚汝能心中一,把神像扯下去,里面出一個磚槽,擱著一塊方形木牌。

這塊木牌有掌大小,四角刻著牡丹和芭蕉紋形,皆是描。正面刻著“平康里”三字楷書,背面刻著“一曲”字樣。

姚汝能一愣。平康里在長安城東邊,是一等一的煙花銷金之地,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木牌“思恩客”,只有客才會頒出,憑此可直簾中。這位龍波別看生活清苦,在那里可真是投呢。

龍波以信眾份潛伏,平日謹小慎微,心中難免抑空虛。唯有去平康里消磨時。那里客來客往,皆是虛假意,可以暫時放松一下,很符合一個暗樁的心態。

不過平康里的姑娘太多,皆有假母管著。這牌子是哪一位假母發放的,尚需調查。

姚汝能迅速把消息傳回靖安司,李泌對張小敬道:“平康里在萬年縣界,那是你原來的轄區。舊地重游,辦起事來應該輕車路。”

“輕車路嘛……”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周圍吏們都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檀棋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覺得天底下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看到平康里的那些人就邁不開。相比之下,公子潔自好,可比他們強太多了。

張小敬上姚汝能,轉走。李泌忽然又把他住:“嗯……之前的事,希你不要心存芥。如今賀監已放權,我的承諾依然不變。”對他來說,這算是委婉的道歉。

“現在我可沒有接道歉的時間。”

張小敬簡短地回了一句,匆匆離去。

李泌著張小敬的背影,大為慨。這個人行事大膽,心思卻很縝,接手調查時明明所有的線索都斷掉了,竟被他無中生有,生生劈出一條路來。更可怕的是,祆教的抗議本是一場大禍,結果卻被他信手一翻,一石三鳥,既平息了薩寶怒火,又獲得了新的線索,還堵住了賀知章的

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果然名不虛傳。

李泌心忽然涌現出微妙的不安。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心甘愿為自己所用嗎?闔城命這麼一個大義名分,真的能束縛住他嗎?

李泌自度,如果他與張小敬異地而,對剛才的事一定心懷怨懣。辛辛苦苦奔走效力,居然還要被人猜疑和辱,誰還會盡心辦事?一想到他始終掛在角的那抹淡淡嘲諷,李泌便有些頭疼,這種失去控制的覺可真不好。

看來賀監所說,也不無道理,對這個人,是要提前留份心思才對。姚汝能畢竟太稚,而崔又太疏,這兩個人未必應付得了。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另外一件更棘手的事,急需解決。

李泌想到這里,不覺有幾分疲憊涌上心頭。他把拂塵往胳膊上一搭,高聲道:

“檀棋,跟我來!”

李泌了一聲,帶著來到殿后退室里去,特地關上房門。確認四周無人之后,李泌道:“我要離開一下。”

“咦?您去哪兒?去多久?”

檀棋有點迷況已是十萬火急,這個時候離開?李泌抬手鼻梁:“賀監離任,許多事得重新布局,我必須得去跟宮里那位代一下,大約半個時辰就回來。你對外就說我在退室休息,不許任何人進來。”

檀棋想到那一封蹊蹺的訊報,不由得口而出:“賀監……原來是公子你……”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公子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何必點破?

李泌卻沒有怒,反而長嘆一口氣:“此事我并不后悔,只是賀監位高名重,牽扯太多,我必須跟那一位坦承前因后果,以免他被。”

“可……公子若不說,誰會知道?”

李泌搖搖頭,嗓音變得深沉:“我李泌絕不會對他說謊。”

張小敬縱馬一路疾馳,直奔平康坊而去,中途姚汝能也匆匆趕上來。

一直到這會兒,姚汝能才有機會跟張小敬講。他抵達遠來商棧后,還沒進門,就聽見旁邊馬廄里一陣嘶鳴,接著就有十幾匹健馬蜂擁而出。他躲閃不及,被打頭的一匹撞翻在地,磕傷了額頭。等他爬起來亮出份,商棧里的伙計說他是假冒的,一來二去就打起來了,他不得不燃煙求援。

張小敬問道:“馬廄在商棧什麼位置?”

姚汝能道:“這家商棧不做零賣,所以沒有鋪面。馬廄就在店右側,有一條斜馬道與店相連。”

“馬廄的門當時是開著還是關著?”

姚汝能回憶了一下:“應該是虛掩著,我記得上面有銅鎖,但只是掛在閂上。”

“我記得我看到兩道煙,一黑一黃,黑煙哪兒來的?何時燃起?”

姚汝能道:“驚馬沖過來之后,才起的黑煙。火頭我沒看到,但應該是從馬廄后頭燃起來的,許是馬匹踢翻了火盆吧?”

張小敬聽了呵呵一笑,馬廄里堆著草料,怎麼會在附近放火盆?遠來商棧慣做牲畜買賣,不可能有這種疏忽。他言又止,末了還是搖搖頭,嘟囔了一句:“算了,這種事,還是讓李司丞去頭疼吧。”姚汝能心中好奇,可也不好去追問。

平康坊在萬年縣。他們從德坊出發,得向東一口氣跑過五個路口,前后花了將近兩刻時間,才抵達那個京城最繁盛的銷魂之

還未坊,兩人已能聽見竹之聲傳來。靡麗曲調此起彼伏,諸齊響,雜以歌聲繚繞其間。未見其景,一番華麗繁盛的景象已浮現心中。此時方是正午,已是如此熱鬧,若是夜時分,只怕更勝十倍。

平康坊雖然稱坊,里布局卻與尋常坊截然不同。張小敬一行從北門進,向左一轉,前方共有北、中、南三條曲巷,三圓月拱門分列而立,綾羅掛邊,檐白壁,分別繪著牡丹、桃花和柳枝。

說是曲巷,其實路面相當寬敞,可以容兩輛雙轅輜車通行。此時車馬出極多,車上多載有盛裝麗人,各花冠巾帔讓人眼花繚,就連被車碾過的塵土都帶著淡淡的脂香氣——上元節酒宴甚多,大家都想選個伴,觀燈一游,所以都早早來此邀約。

姚汝能搜出來的這個木牌,寫的是一曲。平康里三巷之中,南曲、中曲皆是優,來往多是宦士人、王公貴族;靠近坊墻的北曲,也一曲,來的多是尋常百姓、小富商人或赴京的窮舉子、選人之類,環境等而下之。從布局便看得出來:南曲多是霄臺林立;中曲多是獨院別所,還有一條曲水蜿蜒其中;只有北曲這里分幾十棟高高低低的彩樓,排列紛。三曲涇渭分明,一目了然。

張小敬站在一陣,對姚汝能道:“進得這里,可不要妄了。”姚汝能頗覺意外,他之前在西市蠻橫無忌,怎麼來這里卻突然收斂了?張小敬指了指對街遠巨宅:“你知道那頭的宅子是誰?”姚汝能搖搖頭,他是長安縣人,對東邊不是很

張小敬嘿嘿一笑:“那里原來是李衛公的宅邸,如今住的卻是右相。”

“李林甫?”年輕人心中一寒,再看那宅邸上的脊,陡然也多了幾分森氣質。一朝之重臣,居然住得離平康里這麼近,日夜欣賞鶯紅柳綠,可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他們舉步邁一曲,張小敬目不斜視,輕車路地直往前去。兩側樓上響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吆喝,就再沒靜了。姑娘們都有眼力,這兩個人步履穩健,表嚴肅,一看就不是來玩樂的。

兩人七轉八彎,來到一曲中段。張小敬腳下一偏,轉旁邊一小巷。兩側只有些簡陋的木質棚屋,黑的連接一片,屋隙堆滿雜垃圾。

平康里的街路兩側皆修有渠,青瓦覆上,便于排水以及沖刷路面——除了這里,長安城只有六條主街有這待遇——這些渠都引到這條低洼巷子里來,排坊外水道。所以這小巷污水縱橫,異味不小。

姚汝能心中納罕,心想為何不去追查木牌來歷,反而來這種腌臜的地方。可看張小敬的步伐毫不遲疑,絕非臨時起意,顯然已有算,只得默默跟著。

張小敬走到一棚屋前,敲了三下。一個人探頭探腦打開門,一看張小敬,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下意識要關門。張小敬出胳膊啪地攔住門框:“別擔心,小乙,今日不是來查你的案子。”那被喚作小乙的人畏畏退后一步,不敢阻攔。

棚屋之后別有天,居然是一個賭鋪。這里可真是挖空心思,外表看只是幾間破爛棚子,里面卻打通了一間頗寬敞的大通鋪,有案有席,只是線昏暗。

此時幾十個賭徒趴在三張高案邊上,正興高采烈地圍看三個莊家扔骰子,四周滿布銅錢。張小敬一進去,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賭鋪里先瞬間安靜了一下,然后人群當即炸開,一半人開始往窗外逃,另外一半往案底下鉆,還有幾只手不忘了去劃拉錢,場面混稽。

一個乞頭氣勢洶洶地跑來,想看誰在鬧事。他看到張小敬站在那里,像是看到惡鬼一般,張大了,一時間連安賭徒都忘了。

“張……張頭兒?”

張小敬不道:“你跑這里來了?”乞頭面,不敢言語。張小敬道:“帶我去見你們囊家。”乞頭猶豫了一下,卻終究沒敢說出口。他回進屋,請示了一下,然后引著他們往后走去。

乞頭、囊家云云,都是見不得的習語。姚汝能觀察此人行走方式,和張小敬頗為相似,估計原本也是公門中人,不知為何淪落至此。

這一片棚屋連一片,里面被無數房間與土墻區隔,暗無天日,像是鉆隧道迷宮一般。行走其間,約還能聽到哭泣聲和悲鳴,似乎有什麼人被囚于此。

姚汝能心中一陣凜然,知道自己已經及了另外一座長安城。這座長安城見不得,里面充斥著腥與貪,沒有律法,也沒有道義,混兇殘如佛家的修羅之獄,能在這里生存的,都是大大惡之人。即便是府,也不敢輕易深這一重世界。

他的嚨發干,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朝前去,發現前面的張小敬步履穩健,沒有任何不適。那個人的背影廓模糊不清,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為一

這位前不良帥應該沒,沒跟惡勢力做斗爭。只要跟隨著他,一定不會有錯。再者說,惡人與捕吏是天然的對頭,倘若自己連看一眼這里都膽戰心驚,以后怎麼與之爭斗?想到這里,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氣,攥拳頭,目灼灼。

他忽然有點憾,張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話,說不定現在是他的上司。這人雖然江湖了一點,可真能學到不東西。

他們走了半天,眼前一亮,里面別有天,居然是一磚石小院。院子不大,頗為整潔,院子正中灶上擱著一把漆黑藥壺,彌漫著一藥味。一個裹著猩紅大裘的人在灶邊盤坐著,懷里還抱著一只小黃貓。

張小敬道:“葛老,別來無恙。”

大裘一,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中傳來:“張老弟?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你。”語氣平淡,不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也沒想到。”張小敬無意解釋。

“你這一回來,就驚得我的賭鋪飛狗跳,真是虎死骨立,殺威猶存啊——你來找我,什麼事?”老人問。

大裘往下落,姚汝能這才發現,里面裹的是個瘦小干枯的老人,他皮黑若墨炭,一頭鬈發,扁厚,不是中原人士,赫然是個老昆侖奴!這昆侖奴眼神亮而兇狠,說的一口流利話,毫聽不出口音。聽對話,兩人早就是舊識,不過顯然關系不會太好。

奇怪的是,張小敬在西市和祆教祠里,都暴無比,到這兒面對著真正的惡人,反而彬彬有禮。姚汝能已存了拼命的心思,可前面兩人誰都沒有手的意思。

張小敬道:“葛老,你還欠我一個人。”葛老“嘖”了一聲,拍拍懷里的貓:“欠賬還錢,殺人償命,這是老奴的為人之道。你說吧。”

張小敬掏出木牌,擲到他面前:“這屬于一個龍波的茲人。我要知道這是哪家頒給他的,都親近過哪個姑娘,們如今在何。馬上就要知道。”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起來,端詳了一下,手把藥壺的蓋拈起來,敲敲壺邊。一個悍仆人走進院子,葛老吩咐了幾句,仆人匆匆離去。

葛老注視著張小敬:“這不是萬年縣的案子吧?”張小敬亮出“靖安策平”的腰牌,晃了晃,然后又收了回去。葛老緩緩起,說我這里不便給面上的人奉茶,你們自便吧,然后轉進了屋。

面對姚汝能的疑,張小敬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大約在神龍年間被賣長安,先在一個姓葛的侍郎家為奴,后來被賣青樓做仆役。尋常昆侖奴,憨厚溫順,頭腦不太靈,唯有葛老是個異數。他能說會道,左右逢源,混得風生水起,很快竟說主人將其放免,了奴籍。

這些年來他專為三曲青樓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他還管調教抓捕。久而久之,葛老憑著心狠手辣,了平康里最大的人販子,了坊中一霸。棚屋區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寧惹相公,莫惱葛老。

張小敬在萬年縣時,辦過幾個略賣良人的拐案子。可惜葛老猾,從來沒失過風,至今還安穩地待在棚屋里。這次來平康里辦事,張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媽媽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費時辰,不如請葛老出手。

“這豈不是跟惡人勾結嗎?”姚汝能不能理解。

因為家中幾個長輩都死于盜匪之事,姚汝能最見不得這些賊人猖狂。在他看來,只要一照面就該出手擊殺,不容任何遲疑。他萬萬沒想到,張小敬府中人,居然跟他們談起條件來了。

張小敬道:“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惡人有惡人的辦法,有些事府可做不來。”

“可這棚戶區明明就在平康里,幾十個捕吏就能平,府怎麼能容忍一個略人販子在此逍遙?這明明違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課。”張小敬回答。

姚汝能不服氣地咬了咬,認為這個回答避實就虛。他忽然想到,張小敬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的人,上的之事只怕山多。葛老說欠他人,難道他們之前就有過勾結?

這麼說來,張小敬的手腳,一定不怎麼干凈,說不定正是因為這種事才進了死牢。想到這里,姚汝能不地站遠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職責。

沒過多久,葛老傳回了消息。這塊木牌是一曲趙團兒家頒的,龍波半年前開始逛這里,一旬來一次,每次都找一個瞳兒的姑娘。他雖然出手不闊綽,但也從不拖欠纏資。

“遛馬還是留沐?”張小敬問。這是平康里的行話,遛馬謂之攜外游,留沐謂之留宿過夜。

“偶爾沐香,遛馬的時候多。”

張小敬眼神閃。懷遠坊距離這里甚遠,且周圍鄰居以虔誠祆教信眾居多,龍波不可能把瞳兒帶回去——就是說,他另外還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瞳兒現在哪里?”

“小妮子春心漾,一天前跟一個舉子私奔了。”

張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里,豈有空飛之雀?”聽到這句話,葛老那張黑面孔上的褶皺一陣舒展,厚的咧開,出白牙,似是一排人骨橫臥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說隨我來。

葛老裹大裘,帶著他們走進迷宮一樣的棚屋。棚屋的頂上鋪著厚薄不均的茅草,行走其間,下來的忽明忽暗,讓每個人的表都顯得有些迷離。在通道兩側,是一個一個小小的隔間,有的木門鎖,有的完全敞開,但無一例外都散發著稻草腐味。里面人影綽綽,悄無聲息,有如行尸走一般。

姚汝能走著走著,忽然一個骷髏手從黑暗中過來,嚇得他了一聲。再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個枯瘦如柴的子趴在門前。葛老發出低叱,那子趕回手去。

葛老腳步不停,聲音冷冷在這一片鬼魅之間響起:“外人都道平康里是個天上銷魂,個個都是仙神姝,卻不知這背后多污穢。得了淋瘡的姑娘、毀了容的魁、生來畸殘的娃娃……無可去,無人收容,全都如污水一樣流聚到了此,坐等轉生。老奴壞事做盡,從不怕下什麼無間地獄——嘿,已然在其中羯磨,早不覺新鮮了。”

姚汝能聽得目驚心,沒料到平康里的暗,居然如此骯臟齷齪。他側過頭去,看到張小敬面不改,顯然早就知道了。

他們最終抵達一暗柴房。打開門,里面吊著兩個人,一男一,皆是滿面污,神萎靡。鵝黃襦已破碎不堪,出堪比象牙白的。男的細皮,是個文弱的書生模樣,垂著頭,似已昏迷。一個五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張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卻手攔住,把他們帶到隔壁屋子里去:“張老弟,你的人只到這里為止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訴你這人在哪兒,人還完了。接下來要用這人做什麼,就得另外算了。

張小敬道:“我欠你一個人。”葛老嗤笑:“將死之人的人不足。換一樣吧。”姚汝能急忙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夠的酬勞。”葛老瞥了他一眼,無于衷,像是在看一個稽的俳優。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這里被一個老昆侖奴耽擱。他出佩刀,大聲道:“阻礙靖安司辦案,信不信一個時辰之平你這棚屋!”

葛老聳聳肩,他一生聽過的威脅,只怕比這個小家伙講過的話還多。張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讓他退后,然后看向葛老:“你想要什麼?”葛老瞇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思考能從這死囚犯上榨出什麼。他忽然展一笑,黝黑的褶皺一陣出兩個指頭:“兩個。”

張小敬的兩條短眉倏然扭結,猶豫再三,回以一手指。葛老沉思片刻,笑道:“就這麼辦吧。”張小敬臉不太好看,可還是點了點頭。

姚汝能有點糊涂,他們兩個打啞謎似的,到底什麼意思?

葛老拱手說容我告退片刻,然后消失在晦暗之中。張小敬站在原地,斜靠在柱子旁,手指撣著眼窩里的灰。頂棚下的微弱線,給他勾勒出一個灰暗的側影廓。

“張都尉,你跟他談的是什麼條件?”

“剛才我答應他,會告訴他一個府暗樁的名字。”張小敬淡淡回答。

姚汝能肩膀劇震,雙目瞪圓,不由得失聲道:“您……您怎麼能這麼做?”

張小敬做過萬年縣不良帥,府在黑道埋下的力量他一清二楚,甚至可能曾親自掌管。姚汝能怎麼也沒想到,這家伙為了貪圖做事方便,竟把同僚出賣給賊人!這簡直匪夷所思!

張小敬道:“這是唯一能爭取到葛老合作的辦法。”

姚汝能悄悄把右手挪到了刀柄,腦子里浮現出臨走前李泌的叮囑。

李泌在臨行前單獨見過他,一旦他發現張小敬有逃走或背叛的跡象,要立刻示警,若無法示警之地,則親自斷。姚汝能覺得,張小敬現在已顯出了馬腳。他本不相信,對付一個賊人要如此委曲求全。一定有問題,必須在他出賣更多府利益前予以阻止。

不料張小敬一看他要手,先飛起一腳,把他狠狠踹倒在地,獨眼中殺意橫生:“老實待著!”姚汝能掙扎了一下,居然沒爬起來,可見這一腳力道之重。他痛苦地把子蜷一團,眼中卻怒火中燒。

靠出賣府暗樁來換取報,簡直就是無恥之至!姚汝能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大聲質問:“為什麼要出賣自己人?”

張小敬掃了他一眼,冷冷道:“李司丞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突厥人,聽明白了嗎?不惜一切代價。”

“為達目的,難道連做人的底線和道義都不要了?”姚汝能覺得這說辭荒謬絕倫。

“我只關心長安這幾十萬條人命能不能保住。”

被反刺了一句的姚汝能臉漲紅,他辯解道:“你這是強詞奪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若這些賊人要你去做些大大惡之事,呃,比如謀逆天子,難道你也答應?”

張小敬微微點了點頭:“一人之命,自然不及萬眾之命。”

面對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姚汝能簡直驚呆了:“你竟敢……”他一句沒說完,忽然被一力量猛然掐住脖子,后背“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墻邊。張小敬的獨眼幾乎在鼻尖,沙啞的聲音在耳邊惡狠狠地響起:

“聽著,現在距離長安城毀滅只剩三個時辰,我們還沒到突厥人的邊。你不幫忙就給我滾!”

姚汝能一梗脖子,毫不示弱:“別裝了,你本不關心長安的安危。你是個死囚犯,你一定做錯了事,你恨朝廷!”張小敬的神在明暗線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苦笑,里面深藏著嘲諷與哀傷。

“沒錯,我恨這個朝廷,可只有我能救它。”

正在這時,一陣集的腳步聲傳來,陸陸續續進來二十多人,清一都是男子,高矮不一,年紀也不同,皆是短襖白衫。姚汝能認出其中幾個面孔,都是賭場里見過的。葛老讓他們站一排,然后對張小敬做了個手勢。

姚汝能渾一僵,就算他不懂暗語,也知道葛老是什麼意思。沒想到這位昆侖奴這麼狠,非但要讓張小敬說出暗樁的名字,還要讓他當面指出。接下來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會讓張小敬親手殺死這暗樁,才算完協議——這投名狀。

姚汝能張地看向張小敬,正要開口質問,忽然脖頸被后者猛切了一下,登時昏了過去。

葛老呵呵一笑:“你還心疼這個小鷂子的,他和你當年像。”張小敬沒有接這話,而是走過去,對那二十幾人掃視一圈。

張小敬臉頰的,在微微。即使是死囚犯,幫著昔日的敵人來指認同僚,仍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他的手臂緩緩抬起,葛老忽然又開口了:“張帥,其實你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選。”

“嗯?”

“老奴這雙老眼能看出來,這個活,是府拿赦免死罪要挾你吧?”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卻也沒否認。

“呵呵,他們就喜歡這麼干。”葛老的手指優雅地搭在一起,“咱們做另外一筆易如何?我也不你認人,只要你把長安的事說與老奴知,老奴就把你順順當當送出城,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豈不快哉?”

不得不說,葛老的提議,非常有力。只要出了長安城,張小敬便是徹底的自由之,靖安司和李泌本顧不上追究——他們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道——而張小敬所要付出的代價,簡直微乎其微。

這條路,可比他殺死前同僚換取報,然后背負著猜疑去追查突厥兇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里變得非常安靜,只有隔壁傳來的哭泣。張小敬站在影里,短暫地閉上眼睛,不到一彈指便重新睜開,抬手撣開了眼窩里的灰塵:“抱歉,葛老。這一次,我還不能走。”

“你就這麼喜歡替朝廷做走狗?”

“不,這次與朝廷無關。”張小敬仰起頭,有微弱的線從茅草的間隙流瀉下來。

“迂腐。”葛老尖刻地評價道,然后了個懶腰,“得啦,老奴仁至義盡,那就請你指認暗樁吧,最好是你之前親自送進來的那個,我就看這樣的戲。”

張小敬再次掃視眾人,眼神變得堅毅起來。他忽然單跪地,肅容拱手:“今日之事,實在是事急從權,不得不為。待到九泉之下,再容告罪。”

隊伍中有一個人變了臉,急忙一個騰跳朝后退去。張小敬起驟然出手,刀一閃,切過那人咽。在其他人還未有反應之時,他便倒在地上,氣絕亡,正是適才開門的小乙。

賭場里的那個乞頭站在隊列里,雙瑟瑟發抖。

“嘖嘖,有點后悔,不該讓你親自手了。”葛老略不甘心地,“若是落在我們手里,只怕死上三天也還死不了。”

張小敬鐵青著臉,又舉起刀來。賭場的乞頭“咕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哀:“我真的是在公門混不下去,才來投奔葛老的,我是為了錢,不是暗樁啊!”他正兀自喊,忽然看到一淋淋的手指落在面前。乞頭不知所措,抬頭去,看到張小敬的左手有一小拇指被齊斬斷,鮮狂流不止。

全場雀無聲,只聽到張小敬的聲音響起:“小乙是我親手送進來的,又是我親自出賣。為了大局,我并不后悔。這一筆殺孽,我早晚要還上——但不是現在。所以斷指為記,諸位給我做個見證。”

葛老搖頭嗤笑道:“迂腐。一條人命而已,賣了就賣了,至于這麼自責嗎?”張小敬沒理睬他,自顧從懷里掏出一方絹布,單手去裹傷口。賭場的乞頭怯怯地看向葛老,見他沒什麼反應,急忙起殷勤地幫張小敬裹傷。

這活他輕車路,從前在公門時沒給張頭療傷。傷口置好后,張小敬起袍角,干凈刀上的跡,一字一句對葛老說,表痛苦而猙獰:

“葛老,到你了。”

此時他上涌出來的強烈殺意,連那老黑奴都為之啞然。后者,終究沒再說什麼嘲諷的話。

……姚汝能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審訊室里,眼前一男一縛著。他正看到葛老打了個響指,那侏儒把皮鞭遞給張小敬。

難道張小敬已經指認完了?把暗樁都給殺了?他正要開口問,卻被人按在地上。葛老側過頭,對他“噓”了一聲。

前方張小敬鞭柄,眼神來回在兩人上巡視,然后停留在上。他對瞳兒道:“我現在要問你一個關于龍波的問題,希你如實回答。”

瞳兒猛然抬起頭,厲聲喊道:“除非你們把我和韓郎放了,否則休想讓我開口!”郎被拘押了一天一夜,幾乎絕,現在好不容易捉到一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張小敬觀察了一下,這上鞭痕累累,顯然不知打過多次了,拷打對沒用。

張小敬說道:“說出來,我可以向葛老討一個人,放你走。”

瞳兒冷笑:“休想離間我們!我們發過誓言的,同生共死,絕不獨行!”

張小敬搖搖頭,又走到韓郎前。男子抬起頭,看到是府的人,正要開口呼救,就被鞭柄塞住。旁邊瞳兒又大聲道:“沒用的!你殺了韓郎,我跟他殉便是。”

張小敬沒理他,對那男子道:“我只能救你們其中一個人離開,你可以選擇是誰,但記住,只能選一個。”

說完之后,張小敬倒退幾步,冷眼看著。男子先是驚疑,然后是驚喜,里反復喃喃,但每次看向瞳兒,便心生猶豫,不肯明確說出一個名字。張小敬忽然把子湊過去,耳朵近他,然后點了點頭。

“好。”張小敬放下鞭子,手起刀落,斬斷吊著男子的麻繩。

韓郎滾落在地,先是愣了一下,自己本什麼都沒說啊。可話到邊,突然猶豫了起來。他試探著挪幾步,看那幾個兇神都沒作,然后眼底流瀉出狂喜——仿佛有人替他做了決定,就不必心存愧疚了。他看看左右,無人阻攔,用袖口掩面,急忙朝著出口慌張跑去。

等到他走遠之后,張小敬再次走到瞳兒面前,呆呆地看著地上斷兩截的繩子,螓首低垂,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你騙我,他本什麼都沒說!”瞳兒忽然抬起頭,憤怒地喊道。

“一個男人,不要聽他說了什麼,要看他做了什麼。若他本無離意,我又怎能左右他的雙?”張小敬的語氣平淡,似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瞳兒不由得放聲大哭。姚汝能面不忍,把頭轉去一旁。張小敬只是小小地考驗了一下人,便釜底薪,毀掉了這姑娘的希。不過仔細想想,他連出賣同僚都毫不在意,這種事又算得了什麼?

張小敬用鞭梢抬起瞳兒的下:“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沒再拒絕,已經沒有堅持的理由。

代,龍波第一次來平康里,就選了,從此一直沒換過人。這個人話很,從不自己的份,行房時候都不怎麼出聲。他數次帶遛馬,去的是修政坊十字街西南的一大宅邸。這宅邸很大,問過龍波是哪兒來的。龍波只說是代人看管,沒說是誰。

張小敬轉看向葛老,說我擅做主張放走一人,還請見諒。葛老笑道:“我們又不是施狂,擺出這排場,無非是教姑娘們收心罷了。張老弟一句話,就讓瞳兒盡知男子之害,也省了我們的事,可以直接送還給媽媽了。”

那畸形矮子解開瞳兒,拖著離開屋子。

姚汝能忍無可忍,終于開口道:“張都尉,這樣欺辱一個弱子,是否有失仁義之道?……是了!你連自己同僚都殺,這算得了什麼?”他如鯁在,不說出來實在難。張小敬抬起頭,眼中盡是嘲諷:“哦,你是說,讓跟隨這種人回家,結局會比現在更好?”

姚汝能“呃”了一聲,答不上來。類似的案子他接過,確實幾乎沒一個是好結局。張小敬冷冷道:“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選了這條路,就該早早有了覺悟。你若覺得可憐,把娶回去便是。”

姚汝能有點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地閉上了。可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一離開平康里,就立刻上報靖安司,張小敬的行為已經完全逾越了底線。

曹破延的手肘一直作痛,這非常難,但至可以讓他始終保持警覺。在這座危機四伏的城市里,沒什麼比敏銳的覺更重要。

他此時正站在一偏僻大院的口,注視著一列車隊緩緩駛。這隊大車足有十輛之多,都是雙轅輜車,四面掛著厚厚的青幔,車頂高高拱起。從車轍印的痕跡深淺可以看出,車里裝載的貨相當重。每一輛車都沾滿了塵土和泥漿,無論轅馬還是車夫都疲態盡顯。

從車前著的鑲綠邊三角號旗可以知道,它們隸屬于蘇記車馬行。這個車馬行專跑長安以北的民貨腳運,聲譽頗高。

帶隊的腳總跳下第一輛馬車,拍拍上的土,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這趟從延州府到長安的活不錯,委托人給錢爽快,運的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路上不必提心吊膽。委托人唯一要求苛刻的是時間——無論如何要在上元節前日運抵。現在車隊趕在午時順利棧,他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其實按規矩,這些大宗貨只能運東西二市,再分運出去。其他坊門都設有過龍檻,寬距馬車本進不去。不過這個貨棧比較偏僻,人跡罕至,口又是直接對街而開,過龍檻早被卸掉了。

這種為了省點稅金的小貓膩,腳總見得多了,本不以為怪。

接下來,只要跟貨方點完貨,討張割單,事就算完了。腳總已經想好了下午的計劃:找個堂子好好泡泡,舒松下子,再去西市給婆娘買點胡貨,晚上弄罐上好的三勒漿,尋個高,邊喝邊看燈會,完的一天!

腳總環顧四周,一眼就分辨出曹破延是這里的主事人。他湊過去滿臉堆笑:“這位大郎,幸不辱命,貨一件不,時間也剛剛好。”然后遞去一束卷好的薄荷葉,這是行車提神用的,只在江淮有產。

曹破延卻本不接,面無表地說:“進城之時,可有阻礙?”

這類大宗貨長安城,城門監都要審核冊,才予放行。但是貨多吏,經常一審就是幾天時間。蘇記車馬行常年走貨,跟城門監關系很好,可以短報關時間——這是他們敢走長安一線的依仗。

聽到他問起,腳總一拍脯,得意揚揚:“我們有人打點,全無問題。辰時報關,不到兩個時辰就放行了。手續都在這兒呢,一樣不。”

說完他把一摞文書遞給曹破延,曹破延簡單地翻閱了一下,又問道:

“他們查驗貨了嗎?”

那腳總賠笑道:“除非您有爵位,否則這個可免不了。不過全程我都盯著呢,他們只查了其中兩件,拿長矛捅了一下就封回去了——話說回來,您運的這玩意,一不違二不逾制,能出啥問題?您也是擔心過甚……”

曹破延無意聽他啰唆,單手做了個手勢:“卸吧。”

腳總熱臉了冷屁,也不再殷勤搭話。他轉過去,發出指令,車夫們呵斥著馬匹,把馬車倒轉過來,車尾對準宅邸口緩緩倒退。

這里已經被改造一個簡易的貨棧,有一個抬高的卸貨平臺。那些馬車停得非常漂亮,尾門和平臺邊緣得很,幾乎沒有任何空隙。里面的伙計們圍攏上來,把尾門打開,每一輛車里都擺著十個柏木大桶,底下鋪著三指寬的茅草。他們搭了幾塊長木板,把木桶一個一個滾下來。腳總注意到,這些伙計都是胡人面孔,一個唐人都沒有。

不過他沒留意的是,有幾個伙計走到貨棧口,把大門給閂上了。

柏木大桶一個個被卸到平臺。曹破延走到一個木桶前,撬開桶頂塞子,進去一把匕首攪,然后拎起來看刀刃上的油漬。查過幾桶之后,曹破延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批貨沒有任何問題,上等品質,包裝得也,沿途沒有任何灑

這些可悲的車夫以為自己運送的是普通貨,卻不知道那是“偉大”的闕勒霍多的魂魄。

放下匕首,曹破延問腳總道:“你進城之后,直接來的這里?”

“那當然,我們絕不會耽擱客人的時間。”

“那麼,長安城里是否還有其他人知道你們抵達?”

“不會,得為客人保嘛。等跟您卸完,收了尾款,我們才去牙行差。”

下一個瞬間,曹破延把滴著油的匕首直接捅進了腳總的口,還轉了轉手柄。腳總踉蹌著倒退了幾步,扭脖子企圖往外爬去。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后一眼,是其他車夫慘遭屠戮的腥景象。

這是一次迅速而安靜的屠殺,轉瞬間就完了。這些風塵仆仆的車夫連休息都沒顧上,就慘死在馬車旁,整個車隊無一人幸免。

喧囂很快結束,貨棧再度恢復了平靜。這場小小的,沒有驚任何人。曹破延吩咐手底下的伙計,把蘇記的馬車和轅馬拆開來,涂掉馬屁上的烙印,撤掉號旗,把一切屬于蘇記的痕跡抹除掉。

這時貨棧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曹破延眉頭一皺,走過去,隔著門板上的孔往外看。站在門前的,是一個男子,披著一件破舊的雜斗篷,頭上的幞頭破舊不堪,出里面的頭巾。三輔的普通民眾,差不多都是這樣的裝束。

“草原的青駿會奔向何方?”曹破延隔著門板,用突厥話問。

“弓鏑所指,便是馬頭所向。”來人回答,聲音尖細得像個子。

暗號對上了,曹破延拉開門閂,放他進來。來人把斗篷掀開,出一張枯瘦面孔,還有一個尖削的鷹鉤鼻。

“我是龍波。”他咧開,笑得一臉燦爛。

曹破延眉頭一皺,他先前沒見過龍波,只知道他來自茲,潛伏于長安,包括這個偏僻貨棧和萬全宅,都是他一手安排。事實上,龍波是右殺貴人找來的,曹破延對他一無所知。

但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唐人。

“我需要能證明你份的信。”曹破延握著匕首,充滿警惕。

龍波忽然蹲下子,曹破延猛然后退了一步,雙眼兇大盛。龍波笑了笑:“呦,干嗎一驚一乍的,我還能把你給吃了?”說著他把左腳的一只底厚靴下來,咔嚓一下掰開鞋底,從里面掏出一包黃澄澄的厚紙。

為了防,這紙被油浸泡過,在手里膩膩的。曹破延小心地展開一看,果然是長安坊圖,里面標記十分詳細,諸坊街角、武侯鋪、牌樓、軍營、公廨、樓、橋梁,甚至每一坊的暗渠走向和巨戶府邸都有收錄。長安全景,一目了然。

這份坊圖本是西府金銀鋪私造,然后被狼衛帶到懷遠坊祆祠,龍波趁取走。既然能拿出坊圖,必是龍波本人無疑。

曹破延著坊圖一角,心中百集。為了這玩意,他足足損失了十五名銳部下。如今坊圖已到,右殺貴人的九連環,終于套上了最后一枚銅扣。

“為了這張破玩意,我可是再也無法在長安立足,右殺貴人可得多加點錢才。”龍波抱怨道。

一聽這話,曹破延眉頭一皺:“靖安司找到你了?”

“現在恐怕半個長安城都在找我,新科狀元都沒這待遇。”龍波居然還有些小小的得意。

曹破延臉上云轉盛:“那你經手的那些宅子和這個貨棧,會不會被他們查到?”

龍波歪了歪腦袋:“這些地方,都是我通過不同的牙行用化名訂的,住也沒留下任何憑據。除非他們是神仙,否則不可能發現——哎?還愣著干嗎?快讓我進去呀。”龍波催促。曹破延這才拋開紛的思緒,閃讓他進來,然后把門重新關好。

龍波進了院子,看到一地的尸,濃烈的腥味撲鼻而來。他毫不驚訝,反而東張西:“這麼說,延州府的貨已經送到了?”

“已經順利庫。該理的人,也都理干凈了。”

“嘖嘖。這些車夫太可憐了,真是千里送死。”龍波一邊絮叨著,一邊走到貨棧平臺前,拍了拍碩大的柏木桶,“這里裝的,就是你們說的闕勒霍多的魂魄啊,那麼闕勒霍多的呢?”

曹破延很不滿意他的輕佻,勉強回答:“竹鋪那邊已準備好了。等到車隊改裝完畢,我就把接到這里。到時候,就得靠你來完最后一步組裝工作了。”

說來諷刺,闕勒霍多代表的是突厥可汗的憤怒,可只有龍波這個茲匠師,才懂得怎麼把它們組裝起來。

龍波踱著步轉了幾圈,像誦歌謠似的:“魂魄合二為一之時,偉大的闕勒霍多就會復活。這坊圖會指引它毀滅整個長安。”說完他自己忍不住“撲哧”樂了一聲,低聲嘟囔了一句:“你們突厥可汗起的代號,可真逗!”

曹破延角一,覺得大汗到了侮辱。他匕首,右微屈,做出隨時可能突擊的姿勢,決定給這個家伙一點教訓。龍波朝前走了幾步,突然俯下去,仿佛要閃避他的刺殺。曹破延子一晃,繃,幾乎以為自己的企圖被看破了。

好在龍波只是想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這是一個致的描金綢小算袋,應該是腳總掙扎時掉落的。算袋里擺著十幾束卷了柱狀的薄荷葉。龍波的三角眼放出亮,拿起一束丟進里,嚼了幾下,鼻孔里噴出愜意的哼聲。

曹破延悄悄放下匕首,告誡自己,暫時不要節外生枝。

龍波里不停地嚼著薄荷葉,漆黑的瞳孔里閃出芒:“什麼時候運過來?”

“一刻之車隊出發,半個時辰回來。希你在兩個時辰之最后的組裝。”

龍波環顧四周:“貨棧里干活的人有點啊,麻格兒他們呢?”

“我只是奉命行事,他們在哪兒,你去問右殺貴人吧。”曹破延冷笑道。

龍波做了個無奈的手勢:“事不宜遲,把工和原料都備出來,我要開始組裝了。”他抖了抖手腕,里一刻不停地嚼著。

太平坊位于朱雀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正對著皇城含門,距離皇城署非常近。在太平坊西南隅的實際寺,有一所號稱“京城最妙”的凈土院。院塔幢林立,竹林間還有一百零八尊善業泥佛像,可謂禪意盎然。

此時在竹林幽深的一間翹檐小亭里,兩個人并肩而立,一人著青衫白巾,是剛離開靖安司的李泌;一人卻披朱佩紫,貴氣沖天。若有第三人在側,立刻便能認出來,這個瘦臉貴人正是當朝太子李亨。兩個人憑欄遠眺,似乎在一同鑒賞外面的禪林意境,可口中的話卻和佛理半點不沾。

“這麼說,真是你走賀監的?”李亨的年紀與李泌相仿,臉上憂心忡忡。

李泌略躬了一下,態度卻很強:“正是。正如臣剛才所言,賀監不走,突厥難除。這件事,臣沒做錯。”李亨指了指頭頂,嘆道:“賀監就是這亭子,有他遮擋,我等才能從容對弈。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夠騰挪,若趕上風雨大作,如之奈何?——長源,你這事辦得孟浪。”

“旁有猛虎正待噬人,又哪里顧得上風雨?”李泌一句就頂了回去。這個態度讓李亨略顯尷尬,他幾次想沉下臉訓斥一下,可話到邊,看了一眼李泌,又生生忍下來。

他和李泌之間,早超越了君臣相得。李泌很小就東宮陪讀,兩人這麼多年相下來,誼深厚,無話不說。可惜李泌才干雖高,卻一心向道,對仕途興趣不大。這次組建靖安司,李亨游說了好半天,才勸李泌下山幫他。

李泌對李亨講話,從來不假辭。李亨知道他的脾氣,只好擺擺手,用商量的語氣道:“哎,讓我怎麼說你好,去把賀監請回來吧?”

“不去,沒那個時間。”李泌沉著臉,“現在距離燈會還有三個時辰不到,突厥人的事尚無眉目。若不是顧慮殿下多心,我本來連凈土院都不該來。”

李亨“嘖”了一聲,拍拍他的背:“我不會多心。只是……呃,怎麼說呢。賀監是定盤星,有沒有他,靖安司在朝中、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會大不一樣。”

早在天寶三年間,賀知章就被選為太子的師傅,教授讀書。兩人有二十多年的師徒誼,李亨與賀知章的親厚,并不比他和李泌的關系遜

賀知章在天子心目中極有地位,當初李亨請他來做靖安令,就是希他能震懾群小,讓李泌安心做事。沒料到這兩人居然不和,更沒料到一向謙和清靜的李泌,居然走了賀知章……他這一走,局面可就不好說了。

靖安司是李亨手里最重要的一張牌,萬一被政敵抓住把柄,事可就嚴重了。

他一無后宮庇護,二無外鎮呼應,三不敢結近臣。連這靖安司初建,真正能稱為心腹的,都只有李泌一個。

“你知道,大唐的太子,可從來不是那麼容易當的……”李亨苦地抱怨。

“殿下畏懼朝中議論,難道就不畏懼陛下嗎?”李泌輕輕說了一句。

李亨的臉“唰”地變了,這,這是什麼話?

李泌上前一步,低了聲音:“以陛下猜疑心之重,竟能將長安城防給殿下置。這是什麼道理?”李亨登時沉默不語。

天子對諸皇子的猜忌,世所共知。前有太子被廢,后有三庶之禍。李亨做了太子以后,連東宮都不進。這次天子破天荒地默許太子組建靖安司,權柄凌駕諸署之上,把整個長安托出去,顯然是存了試探之心。

這既是試探太子的用心,也是試探太子的能力。

這一手安排,李泌看得徹,賀知章也看得徹。不過兩人的思路卻大不相同。賀知章是寧可事不做好,用心要擺正;李泌則恰好相反,盡量辦好事,寧可得罪人。

“距離政敵發難,也許是三天。但距離突厥人手,只有三個時辰!——所以殿下你不要搞錯重點。若長安無恙,陛下龍大悅,殿下的地位穩如泰山;若是長安保不住……”他語氣放緩,把神一收,“嗯,就沒有什麼然后了。”

李亨被這語氣嚇到了,可還是有些不甘心:“賀監也要捉賊,你也要捉賊,你們難道就不能和衷共濟?”

“不能,沒那個時間!靖安司必須令出一家!”李泌把拂塵一甩,清冷的語氣里多了一分埋怨,“臣臨俗世,破道心,汲汲于這些繁劇的庶務,難道殿下以為我是在爭權奪利嗎?”

“瞎說!我可沒這麼想過。”李亨連忙辯解。

李泌沒作聲。他仰起頭來,視線越過亭子的檐角,看向天空,忽然嘆了一口氣。

李亨一陣苦笑,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不是懷疑啊,只是這變化有點,不得不小心從事……唉,算了算了,賀監既然已經病退,這事就暫且如此吧。”他還想再叮囑幾句,李泌卻一拱手:“時辰已到,臣必須得返回靖安司了。”

李亨悻悻道:“那麼還需要我做什麼?”

“在這三個時辰,殿下需要堅定地站在我這邊,支持我做的每一個決策。沒有質疑和討論的時間,必須完全按照臣的規矩來。”

“長源的規矩?是什麼?”李亨忽然很好奇。

“不講任何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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