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四章 未初

曲江池水道蜿蜒,樓宇林立,花卉周環,柳蔭四合,小徑穿園林之間,一年四季都是極好的去——無論是對游人還是對逃遁者。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未初。

長安,萬年縣,修政坊。

修政坊地城郭東南角,離皇城、東西二市以及延壽、平康二坊等繁華之所很遠;但這里毗鄰曲江池與芙蓉苑,游宴賞景十分便當。京城里的達貴人雖然多不居此,但都設法在這里置辦幾套別院偏宅。

龍波或突厥人在這里落腳,確實是個好選擇。這個時節,這一帶宅邸住的人不多,不宅邸都是空的,最適合藏其中。

時辰迫,張小敬和姚汝能快馬加鞭,從平康坊一路向修政坊疾馳。

比起北邊擁集的坊建筑,修政坊的宅邸布局要稀疏不,一條街上不過七八戶——但每一戶的占地要廣大得多,府門寬大,兩側的圍墻足有三十余步長。墻頭一水覆著碧鱗瓦,墻后遍布松竹藤蘿等綠植,疏朗相宜。若是站遠點,還可看到院中拔起的幾棟高臺亭閣,盡顯氣派。

據瞳兒的供述,龍波每次帶外出,都是到修政坊西南隅的橫巷邊第三間。跟左鄰右舍相比,這宅邸略顯寒磣,院墻的外皮剝落,瓦片殘缺不全,像是一排殘缺不堪的糟牙。府門的環銹蝕,上方未懸任何門匾,表明此宅暫時無主。

靖安司已經調閱過房契,這宅子的房主是個姓靳的揚州富商,但已數年不曾面,不知是死了還是忘了,這里一直荒廢無人,連個灑掃的蒼頭都沒雇過。突厥人選這里作為萬全宅,真是合適得很。

張小敬一直認為,突厥人一定在長安城有不止一萬全宅,否則沒法開展大的行。反推回去,只要找到萬全宅,說不定就能順藤瓜,找到突厥人。

從外面過去,這座空宅并無任何異狀。不過張小敬知道修政坊這里的建筑,最寒酸的也有五六進深,里面什麼況,須得潛才能知悉。他先檢查了一下寸弩弦箭,扎腳和袖口,然后把佩刀的刀鞘取掉,對姚汝能道:“況不明,我先進去看看。你守在門口,跟樓保持聯絡。”

“只一個人?”姚汝能驚訝道。

張小敬淡淡道:“我現在可不敢把后背給你。”

姚汝能角一,垂下頭,默默地后退了幾步。經過平康坊的那一場爭論,兩個人的關系有些微妙。

姚汝能剛才已通過樓上報靖安司,匯報了張小敬的卑劣行為。結果靖安司的回復卻把他訓斥了一頓,區區一個暗樁,本沒法和整個長安的安危相比,警告他不得再干擾張都尉辦事,也不要用樓來傳遞這些無關小事。

姚汝能固執地認為,張小敬一定有自己的小算盤,只是上級被蒙蔽了不知道而已。現在他要求一個人進宅子,會不會是想要潛逃?可如果他有心逃跑,剛才打暈自己就走了,何必等到現在?

他站在原地心如麻,不知道是該跟過去監視,還是服從命令原地接應。沒等姚汝能做出決定,那邊張小敬把障刀咬在里,距圍墻站開十幾步,突然助跑加速,一躍而起攀住邊緣,靈巧地翻過院墻。

如果這里藏著突厥人的話,府門和幾個角門上肯定會做手腳,翻墻是最好的選擇。

他一落地,先蹲在灌木中觀察了一下,然后謹慎地往里走去。這宅院布局并無新奇之,過了照壁即是一平檐中堂,與東西兩個廂房有回廊繞接。回廊曲折蜿蜒,恰好圍空庭,可惜中間擱著的幾個花架子蒙塵已久,瓦盆荒棄。墻角土中還有數叢牡丹,正月不是花期,只有禿禿的枝干展,恐怕也沒人侍弄。

那條回廊繞到正堂后頭,深一片松林,林木掩映之間,似有一座二層木閣。

張小敬在廊坊下藏好形,探出頭去觀察了約莫半炷香時間,似乎庭院里并沒什麼靜,心里略有失。他本也只是揣測這里或是突厥人的萬全宅,倘若揣測落空,手里便沒什麼可用的線索了,整個策略都要從頭來過。

他決定再往里走走看,便踏上回廊,向前挪。忽然張小敬聳聳鼻子,聞到一極細微的脂香氣——可見剛剛有人經過,而且時辰絕不會長。瞳兒早被拘押,肯定不是,那麼會是誰在這里?張小敬又蹲下子,用手指在回廊的木地板上蹭了蹭,指肚上沾了些青白塵。這不是灰塵,而是石屑。

并無類似材質,應該是外人走進來鞋底帶的。

毫無疑問,這里一定有人來過。既然不在前堂,難道是藏在后頭的二層木閣里?

張小敬正要起,突然覺頭頂生風。他反應極快,就地朝前一滾,既避過鋒芒,又調整了姿態,回肘就是一箭。只聽噗的一聲,傳來弩箭的聲音。張小敬左猛地一彈,反向撲了過去,那邊一個人已經歪斜著倒地,他用如鉗右手死死住對方下頜,不讓他發出聲音,左手迅速丟開寸弩,拔出障刀狠狠地捅進小腹,反復捅了三次,每次都不忘將刀把扭轉一下。

對方地癱倒在地,氣絕亡。張小敬這才有空觀察此人相貌,也是個突厥人,上穿的卻是將作監的號坎。這條回廊一側開有直欞月窗,擋住了一半視線。剛才這個突厥人估計在窗后的樹叢里解手,所以張小敬沒有看到。

剛才真是險到毫顛,倘若張小敬反應慢上一毫,就要被這突厥人一刀劈開頭顱。若是突厥人不貪功襲,而是先發聲向同伴示警,接下來張小敬只怕也會陷圍殺之局。

只派了一個人在前堂游巡邏,而不是安排一明一暗兩個哨位,看來對方的人手也不會太多。張小敬幾乎可以確定,敵人就在后面那個二層樓閣里。

總算逮著你們的狼尾了,張小敬興地想。

他現在可以退走,讓姚汝能通知靖安司,崔的旅賁軍在兩刻之就會抵達。可張小敬對那香味有些在意,他決定再往前探一探。

中堂之后的二層閣樓名曰“筑心”,從外面看,應該是個賞樓的結構——底層是個大開間,用于宴請,中有竹階引至二層,分了數個房間,當是休憩或私談之。樓頂還有高亭,可以舉目遠眺曲江。

張小敬觀察了一陣,窗邊看不到人影,這些家伙很謹慎。他決定暫時退開,這樓閣部結構復雜,空間狹窄,貿然進去太危險了。可正當他要悄悄離開時,在二層的某個房間里忽然傳來一聲子尖

張小敬一聽這悉的聲音,兩道蠶眉擰一團。他略作猶豫,當即端平寸弩,沿一層窗下朝正門去。走到正門口之后,他背靠墻邊,側對準門口,將一塊庭院里撿的花石朝反方向丟去。

不出所料,閣樓正廳里的人聽到聲音,開門來查看,張小敬在門旁猛一推門,重重撞在他的后腦勺,然后胳膊狠狠勒了上去。那家伙的脖子猝然被夾,拼命掙扎,右一下子踢翻了旁邊的一個花盆架子。一個細紋瓦盆落在地上,嘩啦一聲摔無數碎片,響徹整個庭院。

張小敬反手一扭,拗斷對方脖子。可是他想悄悄潛的圖謀,也就此破產。二層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塵土飛速從天花板上灑落,還伴隨著突厥語的大聲呼喊。事既已至此,張小敬也顧不得懊悔,他拿起寸弩,踏上竹階往上沖。第一個沖下來的人,被他一箭撂倒,滾落下來。

張小敬抓這個機會,一口氣沖到二樓,鉆正對樓梯的一扇齊楚繡屏風后頭。對方的突厥人也有手弩,咻咻咻地了一通,把屏風扎了篩子。張小敬故意沒有還擊,趁一個人提刀向前之時,迅速一箭,正中膝蓋。

其他人把慘呼的同伴拖回去,一時不敢靠近。于是雙方各自尋找掩,分據走廊兩頭對。小閣里一時間弩箭橫飛,如暴風吹

攜箭弩,所以這些突厥人的弩都是私裝的,無論是速還是準頭,都不及軍中制式威力強大。張小敬以一弩之力,居然能制得對方三個人三張弩抬不起頭來。

張小敬的問題是,攜帶的弩箭快要用了。他猜測對方至還有四個人,都在二樓房間里不肯出來,心下暗暗有些焦慮。

“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張小敬把最后一支弩箭放弩槽,大聲用突厥語喊道。

走廊里的擊暫時停止,隨即傳來一陣拖什麼的咯吱咯吱聲。一個聲音喊道:“對面的人放下武,否則王忠嗣的兒就得死!”

王忠嗣?張小敬一聽這名字,作一僵。他可是這次大唐對突厥用兵的核心人,突厥人居然把他的兒給綁來了?

他從拐角探出半個頭去,看到一個材魁梧的突厥狼衛站在走廊正中,把一個五花大綁的子扯在前,一手的脖頸,另外有一把尖刀橫在。可惜方向逆,看不清兩人的面貌。

“我數三下,如果你再不丟開,就要見了。”麻格兒同時用力把刀刃子細的脖頸。子云鬢散里被布條塞住,只能發出嗚嗚的哀鳴。

一聽到這聲音,張小敬獨眼里閃過一驚疑。這不是王忠嗣兒的聲音,更像是聞染那姑娘,可不是應該接到自己通知離開京城了嗎?怎麼會摻和到突厥人的事里來?又怎麼和王忠嗣的兒弄混?

麻格兒第三次發出威脅,這次就要真的了。張小敬嘬了一下牙花子,只得把弩機丟在地上,踢向麻格兒。若真是王忠嗣的兒,他并不關心其生死,但對面挾持的是聞染,就無法置之不理了——這些突厥人,真是歪打正著。

“還有你的刀!”麻格兒箍住聞染的脖子。

張小敬只得把障刀也丟開,高舉著雙手站出來。

兩個突厥人撲過來,把他按倒在地。張小敬雙手被制,再無反抗之力,只能掙扎著抬起頭,想看清那子的面貌,可是麻格兒已經把推回房間。

張小敬還要掙扎,一個大手扯起他的頭發,狠狠地朝地板上撞去。猛烈的撞擊讓張小敬眼冒金星,鼻孔磕出兩道鮮來,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很快華貴的柏木地板上出現了一片目驚心的污……

李泌此時已經返回靖安司,他召集了徐賓等人,在沙盤前低聲商議著事。在更外圍,書吏、仆役、通傳、兵卒、長隨各自忙碌著,整個靖安司的大殿里熙熙攘攘,一片繁忙景象。

此時一名小吏手持琉璃沙瓶在旁邊,一俟瓶中細沙流盡,他便翻覆瓶口,大聲計數:“一,二,三……”每念四,旁邊一個老者就會放下幾枚赤紙柬在坊間。整個沙盤上,已經有了三十余枚赤柬,覆蓋在北城十幾坊市上面,它們彼此連綴群,放眼去紅彤彤的一片。

過不多時,徐賓抬起手示意停止計時,對李泌拱手道:“四十,三十七坊。”

這個數字,讓周圍所有人的臉都凝重起來。

這是一次基于沙盤的推演,目的是推演突厥人到底想要干什麼。

張小敬在外盡力追查,但李泌不喜歡被等待,他決定更主一點。突厥人說長安會為闕勒霍多,可闕勒霍多到底是什麼,尚不清楚。于是李泌召集了一批知城況的吏員,給了他們一個命題:“怎樣才能最快地給長安城造最大的傷害?”

吏員們很快拿出了結論——縱火。

其他手段要麼太復雜,要麼效果太局限。縱火策劃簡易,本低廉,而且只要選對時機地點,幾個人就能搞出一場大子。

對于在長安城沒有基的狼衛來說,這幾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可李泌對這個回答仍不滿意,他想要知道更多細節:究竟火起何為宜?擴散至何方?快慢幾何?所以他調來了幾個深諳火的武侯鋪老吏,用這個大沙盤搞了一次火推演。

推演之時,以沙一次翻覆表記一刻,一束赤柬表計為方圓三百步火勢。徐賓所匯報的“四十,三十七坊”,意味著一旦火起,在四個時辰之,火勢可以蔓延至三十七個里坊,且都是北城繁華之地,長安華之所在。

這還只是模擬一火起。若是有人存心,同時在幾,恐怕結果還要凄慘數倍。

看著沙盤上麻麻的赤柬,圍觀者腦海里都浮現出一番烈火地獄的駭人之景。這——難道就是闕勒霍多的真面目?

李泌皺起眉頭:“蔓延這麼快?可是把諸坊避火的手段考慮進去了?”

徐賓道:“若是平日,諸坊有圍墻相隔,城中又有水渠分割錯,不致大害……哎哎,可您別忘了,今天可是上元節,各坊和街上都要懸燈,燃燭只怕有千萬之數,燈架又皆是竹枝木料,輒接連數坊。今年開春,風高燥,萬一起火,就是火燒連營之勢……”

眾人恍然大悟。難怪突厥人執著于坊圖。坊圖在手,便能輕易推斷出哪幾遠離水渠;哪幾地勢較高,可借風勢;哪幾毗鄰要沖,可讓火勢以最快速度向四周蔓延。

在一旁大聲道:“咱們有樓啊,只要看見火頭一起,立刻派員前往撲救,不就得了嗎?”

徐賓面帶苦笑:“哎哎,崔旅帥您想簡單了。今晚百萬軍民都出來觀燈,道路水泄不通,怎麼調武侯?再者說,大火一起,百姓必驚。這麼多人踐踏奔走,您是救人還是救火?”

不言語了,他可是知道軍有多可怕。兩人同時把目投向司丞,李泌卻著下,沉不語。

最好的應對之法,自然是取消燈會,恢復夜——這絕不可能;次之的辦法,是挨個徹查諸坊——這也不可能。李泌無奈地搖搖頭,靖安司外重重掣肘,不能如意,可真是戴著枷鎖跳胡旋舞。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請老吏們在沙盤上標記出最適合縱火的地點,提前埋伏人手過去。可這無異于一場賭博,只要有一猜錯,就會全盤崩潰。李泌不喜歡這種聽天由命的做法。

可如果不這麼做,還能怎麼做?難道只能指張小敬?

這時旁邊一個白須老吏口道:“與其查坊,不如查。”李泌眼神一亮,示意他說下去。老吏恭敬回答:“屬下曾務于農事,常燎原燒田。若要掀起煊天的火勢,一是火頭要大,二是走火要猛。前者靠麻油,后者靠柴薪。狼衛若想縱火燒城,此二必不可,且數量一定得多。”

“你的意思是,狼衛在長安,必然會積儲一大批油柴?”

“司丞英明。依屬下愚見,只要盯這兩類料的大宗積儲,必有所得。”

這個意見自出機杼,眾人聽了,都暗暗點頭。李泌贊道:“荀悅《申鑒》有言:‘防為上,救次之’,此法釜底薪,可謂深得其妙。”

看到同僚得了上峰首肯,其他人膽子也大了起來。一人道:“柴薪之類,皆來自京輔山民,零星散碎,難以卒查,不如專注于油。此熬榨不易,非大戶大坊難以經營,所以來源均持在幾家巨商手里,查起來更快。”

另外一個小吏又建議道:“京城用油,多仰賴外地轉運。只需調出城門衛的貨報關記錄,看看近日有無胡商攜帶大宗豬膘、羊膘、胡麻等油料或城,便能按圖索驥,找到儲地……”

“荒唐,你以為中原人便不會被收買?要查就全給我查!”李泌沉下臉糾正了一句。他一直給手下灌輸的一個觀點是:不要有漢胡偏見,兩者都很危險。

書吏們迅速把這些建議抄寫十幾份正式公函,李泌親自加蓋了靖安司的大印。

“馬上送去各署衙,讓他們遵令速辦,一個時辰之,我要清查長安所有存油與油料的場所名單。”

通傳接令,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書吏們紛紛回到自己座位,又忙碌起來。

李泌回到自己的位置,閉了一會兒眼睛。檀棋走到他后,纖纖玉指按在了他太上,開始輕輕地起來。沒過多久,檀棋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鼾聲。

他居然睡著了。

檀棋想了一下,公子已經有二十四個時辰不曾合眼了。

張小敬從暈眩中恢復清醒,發現自己被捆在一堂柱上,雙手高高縛起。鼻子仍舊作痛,鮮糊了一片。麻格兒走到他面前,手里晃了晃那塊“靖安策平”的腰牌,里還支著一頂帳篷。

麻格兒現在的心很糟糕,蒜頭鼻上的癤子越發腫大起來,甚至有皮油滲出來。

他遵循右殺貴人的指示,把這兩個姑娘劫到這一萬全屋里。右殺大人只說讓們活命,可沒叮囑過別的,所以麻格兒決定好好一下。自從他從草原來到長安城之后,一直低調忍,心的早就快炸了。他可不是曹破延那種冷漢子,他殺戮,人的慘

麻格兒都計劃好了,兩個人都要干,然后留下王忠嗣的兒,另外一個用最殘忍的手段折磨死,好好發泄一下,然后以最飽滿的狀態迎接闕勒霍多的到來。一想到那草原煞星王忠嗣的兒在自己,麻格兒的就高高支起,不能自已。

沒想到他子剛下來,就來了一個侵者,這讓麻格兒非常不爽。

更讓他不爽的是,這個侵者居然有一塊腰牌。麻格兒雖然不認識字,但從腰牌沉甸甸的質上也知道不是凡

麻格兒很想二話不說,把他宰了,然后繼續去玩人。可他畢竟出狼衛,不得不考慮到另外一個可能——這家伙的裝備太良了,無論腰牌、甲還是手弩,都是高級貨,很可能屬于京兆府或金吾衛,甚至可能來自軍中。

他既然能找上門來,那麼別人也能,這所萬全屋已經變得極其不安全。

這件事必須得問清楚。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里?”麻格兒用生的唐話問。

張小敬沒說話,冷冷地用獨眼瞪著麻格兒。麻格兒覺得很不舒服,這眼神像極了草原上的孤狼。孤狼無論陷阱還是瀕臨死亡,永遠都是用這種冷的眼神看著人類。

麻格兒冷哼一聲,拿起張小敬的障刀,輕輕用刀尖從他的咽挑下一來,張小敬的脖子登時如泉涌:“快說,否則你會有更多苦頭吃。”

張小敬,麻格兒以為他要招供,不料卻是一句反問:“你們抓的人在哪里?”麻格兒眉頭一跳,一拳重重砸在他的小腹,讓他忍不住大口嘔吐起來。

“現在是我在問話!”

但張小敬已經知道了答案。剛才麻格兒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隔壁,說明聞染就在那里。那降神蕓香的味道,他很悉。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里?”

麻格兒又問了一遍,見他仍舊沒反應,又把刀刃向張小敬的腋窩。鐵冰涼的,讓他的一哆嗦。麻格兒咧開,故意緩緩推刃,像給梨子削皮一樣,平平地在腋下削掉一片帶的圓皮來。隨著刀刃把皮一掀,張小敬發出一聲抑不住的慘聲。

這在突厥,作鑄錢,因為旋下來的如銅錢一般大小。旋在人的這個部位,不會致命,但卻極痛,只需鑄上幾枚錢,囚犯什麼都會招。

可張小敬雖然面慘變,卻仍是閉口不言,討厭的眼神始終直勾勾地盯著他。麻格兒突然意識到,對方是在拖時間!大隊人馬很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不行,必須得馬上撤離!

麻格兒走到隔壁,手下已經把那兩個人都揪了起來。麻格心朝外掃視了一圈,出指頭,指向聞染:“把帶上。”

“您怎麼分辨出來哪個是王忠嗣的兒?”手下有點驚訝。

麻格兒在聞染細的脖頸上了一把,把手到鼻子前吸了口氣,猥道:“剛才挾持的時候發現的,大兒,比較香。那個也香,但不如這個味兒足。”

手下都笑了起來,知道這位對人有著異常的癖好,所以對某些細節特別敏。草原上香料是稀罕品,只有貴人眷才用得起。

“那另外一個呢?”

“扔到隔壁去,連那個探一起殺了。馬上走。”麻格兒的手在咽比畫了一下。

門砰的一聲,再度被推開。張小敬定睛一看,一個人被突厥狼衛推推搡搡地趕進來。

不是聞染,只是材頗為相似,穿的胡袍也都一樣。但腮邊的絞銀翠鈿和盤髻上的楠木簪,都表明了不凡,尋常子哪用得起如此貴重的飾品——這應該就是真正的王忠嗣兒了吧?

張小敬很快便推斷出了真相,們兩個應該是在同一個地點被突厥人綁架,這些鄙的突厥人不識飾,張冠李戴,誤把兩人份弄混了。

突厥狼衛拔出尖刀,先沖王韞秀而去。王韞秀的被塞住了,發不出聲音,只得拼命扭軀,居然躲過了刺向嚨的一刀,讓尖刀割到了肩膀,花四濺。那突厥人失了手,覺得面上無手啪地打了王韞秀一個耳,讓安靜下來。

還沒等他再次手,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撲落落的翅膀拍聲,接著數只云雀從院里飛起。麻格兒眼神一凜,示意先不要手,快步走到窗前向前院俯瞰。

樹叢搖,腳步凌,似乎有許多人在朝這里靠近。

麻格兒立刻回頭,大聲呼喚手下人都進屋。他本來有七個手下,三個被張小敬殺死,一個部中了一箭,能彈的只剩下三個人了。麻格兒顧不得慨,急速用突厥語代了幾句,三個人各自領命出去。

麻格兒掃視了張小敬和王韞秀一眼,不再管他們,也轉離開。隔壁屋子很快傳來聞染驚慌的呼喊,看來他們只打算帶走這位“王姑娘”。

短短幾十個彈指之后,筑心閣一層的大門砰的一聲,被重重撞開,一下子擁進來十幾個人。他們沖到正廳,驟然停住腳步。只見一名大傷的狼衛斜靠在一尊大銅耳爐前,手里舉著兩把手弩對準門口,地上還擱著兩把弩。

狼衛同樣也很詫異。他本以為闖者是張小敬的同伙,起碼也應該是衛軍漢,可眼前這些人,個個斜披花布,肩,儼然是浪京中的浮浪年。

兩邊對峙了數息,一個浮浪年沉不住氣,大吼一聲,舉起手里大棒沖了上去。狼衛二話不說,抬手就,正中年額頭。其他同伴大驚,急忙向后退去,又是三箭來,先后命中三人。

“他沒箭了!”

不知誰喊了一句,浮浪年們又沖了上去。這次狼衛沒辦法了,只能躺倒在地,任憑他們拳打腳踢。這些年顯然沒有旅賁軍那麼有章法,一見狼衛被打倒,立刻一窩蜂全都鉆進正廳里,足足有二十多人。

為首的一個小頭領在底層轉了一圈,一指樓梯,示意幾個人上二樓。很快上面傳來消息,說找到了!他連忙舉步登上竹階,跑過走廊,看到二樓一房間綁著兩個人。男的捆在柱子上,的癱倒在地,十七八歲的樣子。

小頭領一喜,整個建筑里就這一個人,這回應該錯不了。

熊火幫今天綁架了一個子,結果中途跑掉了。據追趕的小混混講,那人被一群來歷不明的胡人帶這座宅邸。熊火幫把整個萬年縣視為臠,在自己地面上人被劫了,怎麼能忍這口氣?于是這個小頭領糾集了一批無賴年,打算把人劫回來。

小頭領了四個人把那子帶走,別耽誤;至于那男的,不認識,不必管。

他目送著押送隊伍離開,心忽然變得很好,這將是他在熊火幫一次里程碑式的立功。小頭領信步踏上二樓高亭,遠眺片刻。只見遠曲江錦繡歷歷在目,景致怡人,不由得心生慨:“有錢人就是他娘的會!”賞了一會兒景,他背著手,學著名士風度慢慢踱著下了樓。

走著走著,小頭領忽然覺得腳下有些異樣,一低頭,發現一道濃濃的黃褐小河順著樓梯淌到一樓地板,味道略刺鼻。

他蹲下子用手指一抹,判斷出應該是蓖麻油,不大為疑。這宅子不是沒人住嗎?怎麼會有這東西?小頭領抬起頭,看到在閣樓的梁架四角,掛著好幾個陶罐子,罐口傾斜,正源源不斷地往樓下淌油,七八道濁流匯在一樓地板,形很大一攤。

他猛然瞳孔一,急忙朝樓梯下跑,邊跑邊喊道:“快!快殺了他!”話未說完,腳下一,整個人踩著蓖麻油跌下樓去。浮浪年們沒聽見警告,反而指著他的狼狽樣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慘遭圍毆的傷狼衛從懷里出一個火折子,力一吹,然后丟到油上。油火相逢,呼啦一下子就燃燒起來,火苗子順著油線迅速蔓延整個一層的地板,如金蛇狂舞。

這個閣樓是竹木結構,墻壁、廊柱和樓梯轉瞬間也被引燃,大大小小的火蘑菇從木之間冒頭。昔日清雅散逸之地,霎時就了佛經里的火宅。

浮浪年們傻了眼,紛紛想要往外逃。奈何人多門窄,一下子把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來勢洶洶的油火席卷而來,把未及逃出的人一一吞噬,只留下絕狂舞的影。

在二樓的張小敬覺到腳下有騰騰熱氣升起,又聽到鬼哭狼嚎,知道侵者肯定中了狼衛的圈套。

狼衛既然選了這里作為落腳點,自然會有所準備。這棟竹樓里懸滿了蓖麻油罐子,一旦有不可抗拒的外敵侵,他們就會傾翻油罐,伺機點燃,然后迅速逃走。龍波之前時常過來,就是在做這種準備。

張小敬知道如果再這麼待下去,自己也會被活活燒死。他之前一直在悄悄活手腕,繩索已經松了不,只消再磨幾下就可以掙了。可就在這時,地板的邊緣發出一聲尖利的聲,整個閣樓微微抖了一下,隨即整個屋子的每一連接都開始咯吱咯吱地響起來。

張小敬暗不好。這些狼衛果然心狠手辣,不布置了蓖麻油,而且還把底樓和二樓之間的幾榫接和支撐梁虛接。只要大火一起,很快就能讓整個閣樓坍塌下去,樓里的人就算沒被燒死,也會被砸死。

他的左手斷了一指,沒法解開手腕的繩索,只得拼命弓起子,利用部的力量狠狠砸向地板。這種竹木制的閣樓用的是橋搭法,二層地板都是用竹板嵌合在木架之上,本不算堅固。張小敬化為一個大錘,一錘一錘敲擊著它脆弱的支撐,一定得搶在閣樓整倒塌之前把地板弄倒,才有一線逃出去的生機。

在張小敬部的連續錘擊和下面火焰的夾擊下,地板很快發出一聲哀鳴,先是一頭猛然下沉,然后轟隆一下,主部分斜斜砸到樓下去,在大火里辟出一條傾斜的臺。

可惜捆著張小敬的那柱子沒有折斷,死死卡在中間,把他的子架在半空。張小敬掙扎了幾下,發現不行,急忙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手腕上的繩子對準躥上來的火苗。

這條繩索是用嶺南蛇藤編的,用油浸泡過,韌勁十足,但不耐火。火苗一燎,立刻就燒起來了。張小敬強忍著燒灼手腕的痛楚,讓繩子燒,然后用力掙了一下,兩下,到第三下終于把它扯斷。

可他沒時間慶幸,立刻踩著尚未燃燒的傾斜地板,朝前跑去,雙肘護住臉部穿過數道火墻,沖到一熊熊燃燒的窗口前,力向外一跳。燃燒的窗格十分脆弱,被張小敬生生撞碎而出。他甫一落地,先打了幾個滾,把自己上的火滅。

在下一瞬間,閣樓的主結構轟然倒塌,火點四濺,小閣徹底變一個熊熊燃燒的柴堆。

張小敬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息著。他的眉頭發焦掉了不,兩個手腕都被燒傷,腰上還有一道目驚心的長傷,那是躍出窗子時被邊框的竹刺劃的。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紛的腳步聲。張小敬以為還有敵人,他勉強抬起脖子看了一眼,肩膀不由得一松。

后院的,是大批著褐甲的旅賁軍士兵,居然是靖安司的人馬趕到了。旅賁軍一看火勢如此猛烈,不待長下令,自發地分散開來,開始在筑心閣周圍清出一條隔火帶,避免蔓延。

一個壯碩的影走到張小敬的前,把他攙扶起來,口稱恕罪來遲,不過沒多在里頭。張小敬定睛一看,是崔。他顧不得關心自己狀況,急切地抓住崔的胳膊:“你們進府時,看到別的人沒有?”

對這位張先生并不怎麼信服,只是抬了抬下:“就看見幾個熊火幫的閑漢!”

“熊火幫?”張小敬一聽這名字,獨眼里閃過一道意味深長的芒。

閃開子,張小敬看到在院廊里,好幾個僥幸逃生的浮浪年正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被幾把鋼刀監視著。他們大概是剛逃出去,正撞見旅賁軍。

張小敬喝道:“快!快敲九關鼓!狼衛剛離開不久,就在附近!”

一聽“狼衛”二字,眼中兇大綻,立刻對邊的副手發出一連串急促的命令。

靖安司有一套層次分明的示警系。樓上九關鼓一響,不僅本坊的坊門要關閉,周圍八坊同樣都要關門封閉,同時在這九坊之間的十六個街口,都要設置拒馬與橫桿。

從熊火幫闖宅邸再到旅賁軍趕到,前后只有短短一炷香的時間。狼衛撤離時還拖著一個聞染,行進速度不會很快。九關鼓一響,一個大網會牢牢封鎖住九坊之地,讓他們無從遁形——如果有必要,其他坊也會敲響九關鼓,一圈一圈封鎖開來。

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下令修政坊敲響九關鼓,同時還派遣了四隊旅賁騎兵,向四個方向搜索前進。布置完這些事后,崔才蹲下來,吩咐左右拿些傷藥和布條來,給張小敬包扎。

“你怎麼會來這里?”張小敬問崔

姚汝能從崔旁邊閃出,手里捧著傷藥,一臉愧疚:“我見您久未出,就跑去樓,通知崔將軍前來救援——很抱歉,我沒敢進去救您……”

他的愧疚是真心實意的。不久之前,他還義正詞嚴地質疑張小敬的機,甚至還要手殺人,結果現在張小敬孤犯險差點喪命,自己反而裹足不前見死不救。在姚汝能心目中,自己簡直是個懦弱的偽君子。

“你一個人進來于事無補,及時呼喚援軍才對。你的判斷很正確,不必妄自菲薄。”張小敬淡淡地評價道,同時抬起手腕,讓他給自己敷藥。

皺著眉頭問道:“張先生,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他的疑問如山一樣多,府邸里明明潛藏著突厥狼衛,怎麼會有一群混混殺進來?兩邊為什麼會開火?筑心閣又怎麼會燒起來的?

張小敬簡單地講述了一下自己的遭遇:先是潛閣樓,然后被突厥人用王忠嗣的兒脅迫,陷敵手,然后熊火幫就莫名其妙地打進來了……崔打斷了他的講述,臉都綠了:“你是說,王節度的兒在突厥人手里?”

他說話的聲音都在發。張小敬剛要回答,心中卻忽然閃過一想法。

突厥人綁走的其實是聞染,但他若如實說出,接下來會怎樣?靖安司追殺突厥人時,絕不會關心聞染的生死。

但他關心這個姑娘,非常關心。

整個長安城如果只有一個人可以救的話,張小敬一定會選聞染。

他在瞬間就有了決斷。

張小敬緩緩抬起手,語氣沒有一:“沒錯,我親眼看到被突厥狼衛帶走。”

地站在原地,頓覺天旋地轉。

他原來只是個隴山的軍漢,靠著些許戰功和阿兄崔六郎的努力,終于得以進駐長安。榮華富貴還沒博到手,便遭了一個又一個沉重打擊:先是阿兄被殺,然后自己又放跑了突厥的重要人,現在居然又牽扯到朝中重臣家眷遭綁架。

太了解朝廷的行事風格。這麼大的子,朝廷一定得推出一個責任人接罰才行。李泌后臺太,張小敬本來就是死囚,那麼負責行的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絕好的黑鍋料子。

他要在意的,已經不是如何建功立業,也不是為哥哥報仇,而是如何保住自己一條命。

張小敬推了他一下:“崔旅帥,他們都等著你下令呢。”崔如夢初醒,霍然起,氣急敗壞地沖手下吼道:“你們傻站著干嗎?別救火了,趕去抓人!”張小敬又道:“通知樓,讓靖安司派人去王節度家里確認況!”

“對!對!快去王節度家確認!”崔已經失了方寸,對張小敬言聽計從。

“還有……問問這些人,到底什麼來路。”張小敬把目投向那些浮浪年。其實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心里已經有數。萬年縣就那麼幾個幫派,辨認起來很容易——不過有些事,還是讓別人去問會更好。

正好崔中一惡氣無法發泄,他氣勢洶洶地走到被俘的幾個浮浪年跟前,用佩刀刀鞘兜頭去,一個年捂著頭倒在地上。崔猶嫌不夠,狠狠又了幾下,直砸得模糊才罷手。其他幾個年嚇得尿了子,不用問,立刻竹筒倒豆子,全代了。

原來他們連熊火幫都不算,只是外圍員,跟著一個小頭目來的。那小頭目聽說有一個老大看中的人跑掉了,就藏在這里的荒宅里,于是過來抓人。

追問那人是誰,一個年說姓聞,是敦義坊聞記香鋪老板的兒。崔怒道:“誰問這個!我問的是另外一個人!是不是王節度的千金?”那幾個年懵懵懂懂,哪里答得出來。崔刀鞘,死命地打,把那幾個人幾乎打死,也沒問出個名堂來。

一直到有士兵跑過來匯報封鎖道路事宜,崔這才丟下這些人,心急火燎地趕去布置。

張小敬半靠在走廊,讓姚汝能給他置傷口。他傷不輕,腋窩被狼衛旋掉一大片皮,手腕和背部又被燒傷。姚汝能小心地先用井水洗滌,再抹金瘡藥止住,然后拿出綾布一圈圈包裹。這家伙的手指修長,手法嫻細膩,比起繡來不遑多讓。

他的了如此酷刑,卻仍堅持到了援軍抵達,可是夠的。姚汝能一邊包扎一邊暗暗心想,換了自己,可未必能住。張小敬任由他侍弄,眼睛卻一直盯著宅邸外頭。他的獨眼里,帶著抑很深的擔憂。

這個鐵石心腸的卑劣漢子,居然也會擔心別人?姚汝能暗道。

姚汝能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了一手指,上頭裹著一塊被鮮半浸的麻布。姚汝能大奇,這是突厥狼衛干的?不對,在那之前就有了。姚汝能又重新回想了一下,確定在自己被打暈之前,張小敬的手還是完整的。

換句話說,這個斷指之傷,發生在張小敬殺死暗樁的時候。一想到他出賣暗樁,姚汝能的怒氣又騰地上來了。他不無惡意地想,難道這指頭是葛老切下來的?

“這是印記。”張小敬忽然開口,嗓音有些沙啞。

“什麼?”

張小敬的獨眼仍舊著外面,不像是給姚汝能解釋,更像是說給冥冥中的什麼人聽:

“小乙是我在萬年縣任上培養的最后一個暗樁。他出寒微,但人很聰明。我還記得,他去當暗樁的前一天,縣里發了一筆賞錢。他老娘把錢藏好不許他花,說以后用來娶媳婦。可小乙居然冒著被他娘打的風險,地摳出來半吊錢,給我買了一份上好的艾絨火鐮。他對我說,張頭隨的火鐮太舊了,打不出火,也該換個新的了。他還說,只要張頭仍能打亮火,他就一定不會迷路。”

“然而你今天親手殺了他。”姚汝能冷冷回道。

“我來問你:倘若你在一條木船之上,滿是旅人,正值風浪滔天,須殺一無辜之人以祭河神,否則一船皆沉。你會殺嗎?”張小敬突然問道。

姚汝能一愣,不由得眉頭皺,陷矛盾。這問題真是刁鉆至極,殺無辜者自是不合仁道,可坐視一船傾覆,只怕會死更多的人。他越想越頭疼,一時沉默起來。

“殺一人,救百人,你到底殺不殺?”張小敬追問了一句。

姚汝能有點狼狽地反駁道:“你又該如何選擇?”他覺得這真是個狡猾的說辭。

“殺。”張小敬說得毫不猶豫,可旋即又換了個口氣,“這是一件應該做的事,但這是一件錯事。應該做,所以我做了,即使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但錯的終究是錯的。”說到這里,他把斷指抬了抬,“……所以我自斷一指,這是虧欠小乙的印記。等到此間事了,我自會負起責任,還掉這份殺孽。”

張小敬閉上獨眼,似在哀悼。他的面孔又多了幾條褶皺,更顯得滄桑與苦

姚汝能沉默著。他發現自己完全看不這個桀驁的家伙。他一會兒像個冷酷的兇徒,一會兒又像個仁的勇者,一會兒又像是個言出必踐的游俠。諸多矛盾的特,集于一。姚汝能忽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想過,張小敬到底是因為什麼罪名獄的。

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我記得你來長安城有三個月了?”

姚汝能不明白他九九藏書怎麼忽然把話題轉到這里來了,只得點點頭。

張小敬似笑非笑:“你再待久一點就知道了。在長安城里做捕盜之吏,幾乎每天都要面對這樣的選擇。什麼是應該做的錯事,什麼是不應該做的對事。是否堅守君子之道,你最好早點想清楚,否則……”

“否則?”

“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和它一樣的怪,就會被它吞噬。”

啪嚓一下,姚汝能手里的藥膏打翻在地,黑褐在白綾上灑一片污漬。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的響傳遍整個長安的東南角,正是來自修政坊的九關鼓。按照大唐律令,鼓聲一啟,街鋪武侯就得立刻封鎖附近八坊的街道路口。

不過今日是上元節,人人都滿揣著玩樂的心思,值勤的武侯們也不免有些懈怠。他們聽到鼓聲,反應卻沒有那麼快,過了好一陣,才紛紛起睡懶覺或玩雙陸的同僚,行略顯遲緩。

好在崔從來沒指過這些蠢材,他特意派遣了十幾名旅賁軍士兵手持令牌,分別直奔各街鋪,督促他們盡快行。為策萬全,崔還撒出去五六隊騎,在外圍街道來回巡風。就算突厥人僥幸穿過封鎖線,也會一頭撞在這堵流的大墻上。

一時間,九坊之一片喧騰。武侯們手忙腳地抬出拒馬和荊棘墻,在路口設立臨檢哨卡;騎飛馳,無數道鷹隼般的視線反復掃視著道路兩側的每一個角落。行人們驚訝地停下腳步,不知附近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依舊可以通行,只是每過一個路口都要被盤查一番。

一道大網慢吞吞地籠罩在了修政坊附近一圈。可是,麻格兒一行人,卻像是就地飛仙了一樣,全無蹤影。各地紛紛回報,都是同樣的容:“未見。”

對傳令兵大聲咆哮:“怎麼可能!他們是鳥嗎?就算是鳥,也躲不過樓的眼力!”

麻格兒等人無論是騎行、車乘還是步行,在這麼短的時間不可能逃遁超過兩里——這是九關鼓最大的警戒范圍。那麼他們的下落,只有兩個可能:一、買通了哨卡士兵,順利出;二、就近躲藏在修政坊附近的某一坊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會演變極其尷尬的局面。

恰好在這時,就得到了王府的消息:王節度的兒王韞秀得了輛新奚車,獨自出去試駕,至今未歸。與此同時,靖安司總部也轉發過來另外一個消息:靖善坊附近發生一起車禍,一輛柴車和一輛奚車相撞,但現場只找到了車夫和十幾武侯的尸

這一定是突厥狼衛干的,只有他們才這麼窮兇極惡。

聽到消息被證實,胃袋就好似被一只巨手狠狠住,難得要吐。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今天這事若是出了差池,將是驚天大

彷徨無計,只得走到正準備出發的張小敬跟前,一拱手:“張都尉,突厥狼衛失去蹤跡。而今之計,該如何是好?”

若有半點可能,崔不愿意向這個死囚犯示弱,可眼下卻別無選擇。這家伙一個人單槍匹馬,兩個時辰不到就揪出突厥人的尾,這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崔意識到,只有張小敬大發神威,把突厥狼衛逮住,自己才能逃過這一重大劫——于是連“張先生”都了“張都尉”。

張小敬對他的心思看得通,也無意說破,一彈手指:“先上樓。”

兩人噔噔噔地爬上修政坊的樓,舉目四,周圍八坊的景致盡收眼底。坊外道路縱橫,坊灰瓦高棟,一清二楚,如觀沙盤。在每一個路口,都攢集著黑乎乎的一片人群,那是哨卡在發揮作用。眼力好的話,甚至可以看清行人的著。

在如此嚴的監視之下,突厥人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憑空消失。

瞪大眼睛,忐忑不安地四,看到任何人都覺得可疑。張小敬瞇起獨眼,緩緩掃視,然后在一個方向停住了。他抬起手臂,指向了東南:“曲江池。”

先沒明白,可他順著張小敬的手指看過去,一下子恍然大悟。

在修政坊的東南角,是長安城最繁盛的景點——曲江池。這個池子一半位于城,占了兩坊之地;另外一半在城外,與陵原相接。曲江池水道蜿蜒,樓宇林立,花卉周環,柳蔭四合,小徑穿園林之間,一年四季都是極好的去——無論是對游人還是對逃遁者。

曲江池有專門的尚池署管理,與諸坊街鋪不互相統屬,九關鼓指揮不他們。突厥狼衛們很可能打了這麼一個時間差,離開修政坊后,直接越過街邊圍欄,鉆曲江池迷宮般的園林里。

長安城本是縱橫平直的布局,但在東南角這里,曲江池生生向外拱出來一塊,就像是稻米袋子鼓起一角。為了保證這片橫外的水面不被隔斷,外圍并未環以城墻,只是挖了數條水渠環伺。雖然馬匹和車輛無法通行,若是三兩個行人徒步,出城卻不是什麼難事。

由此看來,當初突厥人選擇修政坊落腳,可謂是心積慮。

道:“你的意思是,他們很可能穿過曲江出城?”他心里長出一口氣,這未必是件壞事。只要出了城,靖安司不必束手束腳,可以派遣騎往復大索。長安城附近地勢平闊,無躲藏,逮住那幾個徒步的突厥人,就是個水磨活而已。

張小敬的眉宇卻并未因此舒展,他盯著煙波浩渺的曲江水面,覺得事并沒那麼簡單。突厥人既然要對長安城不利,為何要往城外跑?他們的目的到底是綁架還是焚城?張小敬展開長安坊圖,蹲下來仔細觀察,覺得這些行之間彼此矛盾,疑點重重。

但崔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樓上打起旗語,向遠在德坊的靖安司匯報,要求增派人手出城搜捕。李泌接到報告后,卻沒有急著調旅賁軍,他的眼神投向沙盤,陷和張小敬一樣的疑

草原的狼崽子們,給他們出了一道大大的謎題。

有點著急,他不太明白,這麼明顯的事,張都尉就算了,為何連李司丞那邊都遲遲不下命令。要知道,這邊每耽擱一個彈指,敵人便會遠離長安城幾分。

整個包圍網,驟然靜止下來。崔一會兒看看沉思的張小敬,一會兒遠眺附近樓,手指煩躁地在刀鞘凸起的銅箍邊挲,心里盤算如果再得不到命令,索先把幾個馬隊撒出去。

可崔畢竟是個軍人,這種先斬后奏的事,他并不習慣。崔還在猶豫不決,張小敬忽然站起來,抖了抖手中地圖,目灼灼——而樓的通信旗也恰在同時揮

李泌傳來的命令,和張小敬開口說出的話完全一致:

“這是疑兵之計。賊自曲江出,必自最近城門返回!”

距離曲江最近的城門,南有啟夏門,東有延興門,不過一里之遙。突厥狼衛從東南角出,可以從這兩個城門大搖大擺地再次進城。這麼一出一進,輕輕松松,就可以跳出九關警戒,逍遙自在。

的額頭沁滿了慶幸的汗水。幸虧沒有出城,否則可真是南轅北轍了。他急忙用樓向二門發出警告,同時就地解除九邊封鎖,火速向二門靠近。

可在這之前,靖安司耽誤了太多時間在修政坊部署,驟然轉移一片混,執行十分緩慢。

啟夏、延興二門是畿東百姓城觀燈的重要通道,此時正是高峰時期。等二門傳回來消息,狡黠的突厥人早已混在大群百姓之中,再一次進長安城中,不見蹤跡。他們晚了一步。

線索就這樣斷開了,可時間卻毫不留地一刻一刻流逝。

先匆匆寫了一封報,著人快馬送去靖安司,這事太大,不敢有半點瞞報。然后他看向張小敬:“張都尉,咱們怎麼辦?”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稱呼張小敬的語氣越發卑微起來,近乎乞求。

“等一下。”張小敬半趴在地上,子前傾,鼻翼微微聳,像一條獵犬。

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又不敢追問,只好惶恐地等在旁邊,呼吸重。

說來可笑。崔在隴山之時,刀頭,快意豪勇,面對生死從無顧慮;在長安的優渥生活,沒有洗去他的戰力,卻腐蝕了他的膽量。當一個人擁有太多時,他將再也無法看淡生死。崔忽然愧地發現,他一直囂著為阿兄報仇,只是為了掩蓋自己懼怕落罪。

自己的前途,就著落在這麼一個死囚犯上了嗎?崔心有未甘地想。

張小敬忽然抬頭,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宣徽院那邊你有人嗎?”

一愣,宣徽院屬于宮一系,跟城防半點關系也無,張小敬忽然提它做什麼?張小敬道:“若我記得不錯,宣徽院下屬有五坊,專為天子豢養雕、鶻、鷹、鷂、狗。若能向狗坊借來幾只鼻子靈敏的畜生,此事還有希。”

他抬起手來,抓起一把塵土放在鼻子邊上,深深吸了一口。

聞記香鋪的合香品質優良,可以持續數個時辰不散,馳名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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