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五章 未正

木盒打開后,左邊是一個皮墨囊,右邊嵌著一管短小的寸鋒筆和一卷邊紙。這是專為遠途商旅準備的,以盒為墊,可以在駱駝或馬背上書寫。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未正。

長安,地點未明。

幾輛開敞的雙轅輜車第二次駛這一偏僻貨棧,這一次它們裝載的不是圓木桶,而是一排排青黃的竹竿,說也有近千,有如無數長矛立。這些竹竿都是三年湘竹,約有手臂細,三尺長短。竹竿的兩端都被仔細地鋸圓形楔口,應該是用于做某種嵌合的設計。車尾的翹尾,還堆著為數不河泥。

隨車而來的,是十幾名草原工匠。他們個個眼袋大,面帶疲,走路時扶住車邊,腳步略顯虛浮。他們已經加班加點干了數日,幾乎沒合過眼。

車隊一進貨棧,幾名狼衛立刻拿起掃把出去,把附近的車轍打掃干凈,再將院門關閉。

曹破延跳下第一輛車,指揮車子緩緩停靠在棧臺邊緣。整個長安城都于上元節前的興狀態,這個小車隊運的又不是什麼危險品,并未沒引起任何注意。

龍波嚼著薄荷葉走過來。他圍著車子轉了一圈,隨手出幾竹竿審視,然后一歪頭,示意可以卸車了。棧庫大門被咯吱咯吱地推開,一難聞刺鼻的味道從里面飄了出來,似乎正有什麼東西被架在火上熬煮。草原工匠們知道,那里面是闕勒霍多的魂魄,他們紛紛發出興的呼喊,還有人當場跪拜。

最后的工序即將開始,闕勒霍多即將合二為一,誰也沒法阻止長安的毀滅。

“好了,快運進去組裝。”龍波發出指示。

從棧庫里走出幾個伙計,都用蘸了水的麻巾捂住口鼻。他們先遞給那些草原工匠同樣的麻巾,然后有條不紊地把竹竿抱下車來,一捆捆地往庫房里運。

曹破延抱臂而立,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整個過程。龍波走到他邊,拍拍肩膀:“右殺貴人有令,你的最后一件工作,就是好好地在這里把風,聽明白了嗎?”

龍波有意強調“最后一件”,曹破延緩緩點了一下頭。他既然被取了頂發,那注定是要被犧牲在長安城,對此他早有心理準備。

只是曹破延心中還是稍微有些不滿,這麼關鍵的場合,右殺貴人卻不親臨,反而指派了一個茲人指手畫腳。右殺貴人說過,他還有更重要的事理,可什麼比闕勒霍多更重要?

龍波拿起一條麻巾蓋住臉部,走進棧倉。在他后,棧倉的大門吱咯吱咯地重新關閉。里面到底發生什麼事,外人無從得知。

曹破延慢慢在棧倉門口坐下,背靠廊柱,從脖子上拿出那一串彩石項鏈,在手里把玩。這是他的兒在斡難河旁采的圓灘石,親手用白馬鬃的繩子串起,還摻了的三頭發和一口呼吸。據說這樣一來,無論兩人分隔多遠,靈魂之間都可以互通聲氣。曹破延的手指靈巧地過每一粒彩石,像中原的僧人念珠一樣。石面無比,已經不知被挲過多回了,每次都能讓他心中變得平靜。

曹破延已經被右殺貴人割走了頂發,按照草原薩滿們的說法,他若有背叛之心,就算是死亡,魂魄也會在地府到煎熬。不過曹破延一點也不在乎,他真正關心的,可不是自家命這種無聊的事,而是任務能否順利完,大汗的意志能不能得到貫徹。

只要再忍一個時辰,一切都會結束。曹破延握著項鏈,第一次出微笑。

沒過多久,院門外傳來砰砰的敲門聲,節奏三短四長,重復了四次。曹破延把彩石項鏈重新掛回到脖子上,卻沒有急著開門,而是爬上附近的一高臺,朝門外張

他看到,門外站著麻格兒和其他兩個人,還挾持著一個中原子,眉頭不期然地皺了起來。

他們去綁架了王忠嗣的兒,這個曹破延知道。可是應該被關在修政坊的萬全宅才對,怎麼能帶來這里?而且一共去的有八個狼衛,現在怎麼只剩三個狼衛了?

他迅速打開院門,讓他們進來,然后飛快關好。曹破延揪住麻格兒的領,兇狠地用突厥語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麻格兒有點慚愧地表示,他們遭到了唐人探子的突襲,幸虧事先有撤退的方案,這才僥幸逃。他為了表示沒說假話,還掏出了一枚銅令牌和一個褡兜。令牌上寫著“靖安策平”四字,褡兜里裝著煙丸、牛筋縛索,還有一把擘張手弩。這都是從那個兇悍的探子上繳獲的。

曹破延清點了一下,臉變得凝重起來。這些件,和之前突襲丙六貨棧那些士兵的裝備如出一轍,可見是同一伙人——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說明靖安司已經挖出了那所萬全宅和狼衛之間的聯系。

曹破延可一點也不敢小覷這個對手。對方就像是一只盤踞在長安城中的蜘蛛,在蜘蛛網上稍有,就會引來殺之禍。

一所萬全宅并不可惜,關鍵是唐人是怎麼知道它的?其他萬全宅是否也會同樣被曝?說不定,靖安司的大軍已經在趕往這里的路上了。右殺貴人這個節外生枝的愚蠢計劃,果然惹來了麻煩,很可能會危及闕勒霍多的復活。

麻格兒見曹破延的臉不好看,連忙討好道:“王忠嗣的兒我們帶出來了,沒讓他們奪走。”

曹破延問道:“我記得當時抓了兩個人,你是怎麼判斷份的?”麻格兒有點得意地回答:“我們帶們回萬全宅后才覺察到,上的香氣更濃一些。”說完他暴地住聞染的襦往兩邊一扯,的中,聞染尖一聲,胳膊卻被鉗住,一芬芳撲鼻而來。

曹破延打量了聞染一番,打了個手勢,吩咐暫時把帶到旁邊不遠的井亭,然后走到棧倉前。他敲了敲門。很快門拉開,一刺鼻的味道先傳出來,然后龍波不耐煩地探出頭來,掀開邊的麻巾。

曹破延說現在這里恐怕已不安全,最好馬上撤走。但龍波斷然否定:“現在是裝配的關鍵時刻,不能——你確定靖安司已經過來了?”

曹破延道:“修政坊的萬全宅,剛剛被旅賁軍攻擊,麻格兒的人只逃出來不到一半。所以你最好想想,最近的行事有無或疏忽之?”

龍波很不高興,他可是挽救了整個計劃的功臣,這個沒履行好責任的突厥人卻在吹求疵:“喂,我和右殺貴人只是合作關系,可不是你們狼衛的部屬,別這麼盤問我。”

曹破延抬起手臂擋在前面,堅持道:“你的落腳點,你接到的人,有沒有可能和修政坊那座宅邸有聯系?”

聽到這句話,龍波的臉變了變。他霎時想到了一種可能,可這是絕不能宣之于口的。他反問道:“那座宅邸靠近曲江,是撤離時的備用地點,你們的人現在跑去做什麼?”這問題問到了要害,曹破延也只能保持沉默。

兩個人各有難言之,就這麼僵持住了。龍波抓抓腦袋,無奈道:“好啦好啦,這一貨棧我是單獨安排的,就算他們查到修政坊,也牽不出這。這麼說,你放心了?”

曹破延的手臂仍舊擋著。

龍波盯著他的眼睛,嘆了口氣:“草原的狼,疑心都像你這麼重嗎?——這樣吧,這貨棧外圍西頭的旗亭下,有個病坊。那里常年聚著幾十個閑散的乞兒。你雇幾個守在周圍,這樣萬一有可疑之人接近,他們能提前通知你。”

“乞兒?他們還干這個?”

龍波道:“只要給錢,他們干什麼都。”然后他俯過去,低聲對曹破延說了幾句話,之后砰的一聲把貨棧大門重新關上——闕勒霍多的事,可不等人。

曹破延不喜歡龍波,但他必須得承認,龍波這個建議,確實是目前最好的選擇,解決了警戒人手不足的麻煩。曹破延滿腹心事地轉過來,正盤算著如何去找乞兒頭目,抬眼一看,登時然大怒。

他看到麻格兒在井亭里,騎在聞染上,興地撕扯著服。在修政坊時,麻格兒就已火焚,剛才他挾著聞染一路逃亡,相蹭,香氣鼻,早已讓他按捺不住。聞染扭軀拼命掙扎,可卻阻擋不了暴的侵襲,只能哭著喊著“爹爹”,乞求那不可能會來的援助。

曹破延把麻格兒從上拽起來,重重地扇了一耳。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搞這些事!還有沒有輕重緩急了?

麻格兒紅著眼睛,嗷地了一聲,要去抓曹破延的肩膀。曹破延子一避,一拳砸在他咽,讓他疼得說不出話來。麻格兒想起來了,加狼衛的時候,正是曹破延教授他們搏擊之

“現在貨棧缺人手,你們三個都給我滾進去干活。距離闕勒霍多只差最后一步,別給我閑在這里惹麻煩!”

麻格兒悻悻地提起子,帶著兩個手下朝棧倉走去。聞染躺倒在地上息不已,口起伏,發髻被扯得七八糟。曹破延俯想要把拽起來,聞染卻支起子,抓起地上一塊碎石,猛然朝他的額頭砸去。曹破延沒料到在這種況下,這人居然還試圖反抗。他閃躲過,飛起一腳,踢中的手腕。碎石一下子被摔到井口,撲通一聲落水中。

聞染這次真的絕了。眼前這家伙的殺氣,遠比熊火幫的混混和剛才那頭豬要濃烈得多。著手腕的劇痛,看著這個男人緩緩把手探懷中,頹然地閉上眼睛。

不料曹破延拿出的不是刀,卻是一個便攜式的黃楊木盒。

木盒打開后,左邊是一個皮墨囊,右邊嵌著一管短小的寸鋒筆和一卷邊紙。這是專為遠途商旅準備的,以盒為墊,可以在駱駝或馬背上書寫。

曹破延一言不發地把紙攤開,把墨囊里的墨倒出來,用井水沖開,然后把筆遞了過去。聞染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肯接。曹破延把筆又遞了遞,用生的唐話道:“你就要死了,給自己的父親留份言吧,不然他一定很傷心。”

這一番話,讓聞染如墜云霧,這是什麼意思?

曹破延知道,很快就會落到右殺貴人手里,下場一定極其凄慘。可剛才聞染哭喊著“爹爹”的模樣,似乎了他心中的某一塊東西——不是突厥狼衛的心,而是一個父親的心。

這個人是右殺貴人的獵,曹破延即使心中反對,也不可能違背命令把放了。他所能做的,只是讓留點言罷了。

聞染忽然反應過來,這些胡人和熊火幫本不是一路,他們顯然是把自己誤當了王韞秀,而且打算殺了。聞染急忙喊著說我不是!我不是!我作聞染。

可曹破延本就不信,他認為這姑娘只是找借口不接這個殘酷事實罷了。他緩緩出腰間的匕首,“噗”的一聲進墨盒里,表示不要徒勞地掙扎了,還不如老老實實寫下自己人生最后的話語。

聞染咬住,再度握筆,眼眶里卻不控制地涌出淚水。兩個時辰之連續被綁架兩次,心力瘁,現在又被至這種絕境,已經撐不下去了。疲憊、驚駭和對死亡的恐懼同時襲來,摧垮了的防線。

想起了去年聞家遭遇的可怕事,那時和現在一樣驚慌。若非恩公一力庇護,只怕早瘋了。聞染的心涌出了極度的委屈,我做了什麼?我只是想過正常人的生活而已啊!

聞染突然把筆遠遠扔開,用頭去撞曹破延。曹破延的子搖晃了一下,卻紋。聞染又拿起腰間的一個香囊朝他丟去,在他口綻開一團煙霧。曹破延一下把聞染的手臂抓住,把強行按在井邊。

聞染放聲大哭起來。

曹破延沒有怒,他覺得這是一個好的征兆,表明對方的抗拒正在崩潰,就像草原上的黃羊——當它們意識到無法擺狼群時,就會前跪地,咩咩地哀鳴。

于是他也不怒,俯筆撿起來,重新塞到聞染手里。這時貨棧里傳來一聲沉重的轟隆聲,似乎是哪一個大桶滾落到地上去了。

曹破延被聲音吸引過去,不過幾個彈指的時間,當他再度回過頭來時,亭子外空的,聞染的影卻已經消失。

十幾名武侯暴地掀開那一排闊口大甕的圓蓋,用手中的木桿進去攪上一攪。這些木桿的末端劈出幾條反向豁口,從甕里提上來時,裂隙里掛滿漉漉的褐濁油。

這些都是新榨的胡麻油,還帶著香味。從工棚上方的空隙照下來,棚的七八臺榨已經全數停工,袒著膀子的榨工們抱著雙臂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武侯們搜查,不知就里。

在他們不遠,數名孔目吏手持油乎乎的賬簿,正在核對腳邊那一堆堆菜籽餅、蕪菁籽餅、芝麻斛斗的數量。在后院的庫房里,另外一批人在清點更多罐甕,甚至連加工油的灶臺都不放過。

油坊的老板匆匆跑出來,看到這混局面,先是然大怒,不料立刻被一個過去附耳說了幾句,態度大變,連連點頭哈腰。

類似的事,在長安城十幾葷素油坊同時發生。無論是供應宮中的坊還是民坊,無一例外,都被徹底搜查了一遍,還被要求出示最近一個月易明細。有的坊主自恃有后臺,試圖反抗,結果被毫不客氣地鎮下去。

這些易和庫存數字,都被匯總到靖安司的大殿中去。在那里,徐賓帶領著幾十個計吏埋頭苦算,把這些數字與城門監的油料報關記錄核對,看是否有出

“啟稟司丞,沒有。”徐賓手捧墨跡未干的書卷,向站在沙盤前的李泌小心翼翼地匯報。

“沒有什麼?”李泌的語氣不太好。

“一月之,一切大于五石的葷素雜油易,除了宮中用度,都已追溯到實存貨,沒有疑點——這里是清單。”

“城外的貨棧呢?”

“油料報關在城門監從來都是單列一類,重點查驗,哎哎……也沒有異常。”徐賓一張就容易哎哎地結

李泌臉一沉,把拂塵重重甩在沙盤邊緣:“沒有異常!沒有異常!哼,等火勢起來,我看你們怎麼說!”徐賓俯垂首,不敢搭話,也不需要搭話。他知道上司與其說是在斥責,毋寧說是在發泄。

其實不是李司丞,靖安司大殿的每一個人都有點神經兮兮。墨硯被手不小心翻,腳步在地板上一,若有若無的幾聲嘆息,茶蓋與書沿的磕,紙卷失手落在地,種種小狀況開始頻繁出現。

徐賓知道,這是力太大的征兆。從巳時開始,壞消息接連不斷,每一次都讓他們的工作量翻倍,要求完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這些書吏原來在諸部做計吏時,工作都是以天或旬來計,哪像靖安司,簡直就是在以時辰來計。

如今,整個靖安司像是蹲踞火爐之上,煩躁不安,不知何時就會出大問題。

可他區區一個主事,能有什麼辦法呢?徐賓轉頭看看殿外的一角天空,只能寄希于他的好朋友能盡快傳回點好消息,讓這些快溺死在算籌中的書吏一口氣。

這時李泌的聲音再度響起,嚴厲而急躁:“繼續給我查!查完了油,就去查柴薪!查完了柴薪,再去查石炭!還有麻荄、草料、紙、竹木絹!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

對于這個不切實際的要求,徐賓沒有抗議,而是恭敬地應了一聲,然后把書卷給檀棋,躬退下。開玩笑,現在李司丞正在氣頭上,當面頂撞純屬作死,過一陣他會自己想通的。

此時畢竟是一月份的天氣,這大殿里雖然四角都點起了爐火,可覺還是有些凍手。徐賓雙手籠在袖子里,穿過一排排埋頭苦干的書吏,耳邊充斥著嘩嘩的紙卷聲和算籌撞聲。看著這些疲憊的小吏,徐賓不由自主地直了膛,出幾許慨。

徐賓的記憶力,在整個長安城都很有名。他能把將近終局的圍棋盤打翻,然后一枚一枚復上去。可惜他的仕途一直沒什麼起,始終是個不流的小吏。這次靖安司征辟,讓徐賓看到了一的曙。眼下他的頭銜是行靖安司主事,若能立下大功,把行字去了,那可是正經的!從八品下呢!

所以越是麻煩的局面,越容易建功!

他心中涌現出一陣激,隨手抓起一把算籌,李泌那句近乎蠻橫的命令忽然躍腦中:“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徐賓琢磨至此,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麼靈

徐賓停下腳步,想召集幾個書吏,重新過一遍卷宗。可話到邊,他又咽回去了。現在每一個人都忙得要死了,讓他們為一個心的猜想投力,風險有點大。

說不得,只好親力親為。徐賓嘆了口氣,扯住旁邊的一個傳書吏,報出一連串編號,讓他去調卷宗,然后回到自己的臺前,袖子半卷,拈起一管細毫朱筆。

我沒法像張小敬那樣沖鋒陷陣,想獲取功勛,案牘就是戰場。徐賓想到這里,熱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不遠的李司丞去。

可惜李泌對徐賓的舉毫無覺察,即使覺察也不關心。他的眼里,只有長安大沙盤,仿佛只要多盯一會兒,就能發現那些突厥狼衛是如何把燃油神不知鬼不覺運長安的。

殿角的水鐘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著,距離燈會已不足三個時辰,可事還是沒有任何實質的進展。

張小敬臨危命,不負眾,奇跡般地挖出了一條線索,可轉眼間這個優勢便失去了。眼下兩個調查方向都陷中斷,這讓李泌惱火不已。他本來篤信道家,講究清靜無為,可自從就任這個位子之后,整個人的心境跌宕起伏,與道家之義背道而馳。

俗世庶務,果然會毀掉一個人的道心,李泌心浮氣躁地想著,可是卻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通傳沖殿,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所有人的作都微微一滯。又一個消息傳進來了,它是好是壞,將決定接下來整個靖安司的氛圍。

可惜這次通傳沒有大聲通報,而是徑直走到李司丞面前,給他一封書信。這說明事涉機,不能通過樓傳遞,必須以函的形式遞送。距離他最近的檀棋惴惴不安地用眼角余觀察著,看到,公子撕開封條,臉遽變,先是漲紅,隨之鐵青,然后被一層灰蒙蒙的黯淡所籠罩,甚至還有一個攥拳的小作。

這消息得壞到什麼地步啊?檀棋有些憂心忡忡,又有些好奇。

李泌手里著的,是崔送來的報,上頭只有簡單的一句話:經查狼衛劫走王忠嗣之,去向不明。

那些從修政坊逃過九關鼓的狼衛,居然還綁架了王節度的兒?

王忠嗣可不是一般的朝廷員,那是堂堂左金吾衛將軍、靈州都督、朔方節度使!是大唐如今聲威最盛的名將,極得圣人信賴。

這次大唐對突厥可汗用兵,正是由王忠嗣居中主持,以威名統攝草原諸部進剿。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讓突厥人在長安公然掠走他的家眷,朝廷臉面徹底丟不說,很可能還會影響到漠北戰事。屆時圣人大怒,朝堂震,就算是深得圣眷的他,也未必能保住項上人頭,太子李亨更會被波及。

一想到這里,李泌的脊梁不免一陣發涼。

看來對突厥狼衛的策略,必須要立刻修正。即使發現了他們的藏,也不可貿然強攻,避免傷及王命。靖安司本就被重重掣肘,如今又加了一重限制,無疑是雪上加霜。可是李泌沒的選擇。

李泌這才會到,李亨要賀知章擔任靖安令的苦心。王被綁這事瞞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方方面面力撲過來。只有賀知章這樣的老江湖,才能嫻地推演接下來的朝堂向,并預先做出準備。

自己也許抓人有一套,但對付那些居心叵測的政敵,還是太稚了。

李泌心想,難道我得把氣病的賀監再親自請回來?

“取些冰來!”李泌高聲下了命令,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念頭趕出腦海。

檀棋怔在原地,一直到李泌再度下令,才回過神來,不有些為難。如今還是正月,誰會專門在屋里備著這玩意?檀棋找了一圈,才讓人從后院的水渠里打出一桶混著冰碴子的水,濾凈后泡著錦帕遞過來。

李泌暴地把錦帕抓起來,也不待擰干,就帶著冰水往臉上撲了一下。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把整張臉刺得生疼,讓他忍不住齜牙。但本來混的靈臺,也因此恢復了清明。

越是這種時刻,越要鎮之以靜。

李泌重新審視這份報,將其和之前的樓通報相比較。他發現,綁架王的突厥狼衛,藏匿之地恰好是竊走坊圖的龍波所提供,也就是說,這兩件事是同一批人所為。

可火焚長安和綁架王質不同,一個是喪心病狂的毀滅,一個是理的挾質威脅,兩者的用力方向有很大的偏差。一名好弓手,不會同時瞄準兩只兔子;一個合格的策劃者,按道理不應該同時執行兩個互相干擾的目標。

恢復冷靜的李泌,從中嗅出一不協調的味道。

也許這是一個契機。任務目標越多,難度越大。只要繼續對突厥狼衛施加力,就可能迫他們犯更多錯誤,出更多破綻。

李泌用冰帕又了一下臉,把視線投向沙盤,去尋找那枚獨一無二的灰棋子。眼下能幫到他的,只有一個人。

“張小敬現在什麼位置?他在做什麼?”李泌大聲問。

張小敬正在啟夏門,他正在遛狗。

這是一條河東種的長吻細犬,尖耳狹面,通白斑,碩大的黑鼻頭有節奏地聳著。它四肢瘦長,跑起來矯健有力,張小敬要攥住繩子,才能勉強跟得上它的速度。

為了“借”出這條狗,可是生出了不波折。

宣徽院的狗坊位于東城最南端的通濟坊,專為宮中豢養玩賞犬和苑獵犬。崔上門商借時,狗坊的掌監一口拒絕,他們屬于侍省,本不在乎靖安司這種外朝行署的臉。本來崔有點怕得罪宦,可張小敬冷冷地說,為靖安司做事,就別顧慮旁的,他也只能著頭皮上。

兼施,對方就是不通融。最后張小敬不耐煩地站出來,用弩箭指著掌監的腦袋,是搶走了一條苑獵犬。這簡單暴的行事風格,讓崔只能苦笑。那個掌監,已經揚言要告他們兩個劫奪宮產,上元節過后,恐怕整個靖安司都會有大麻煩。

可話又說回來,若眼下的危機不及時解決,恐怕連今天都熬不過去。為了解近,哪怕是鴆酒也得著鼻子喝下去。

這條獵犬被迅速帶到了啟夏門前,這是判明突厥人最后經過的地點。張小敬讓它嗅了嗅聞染留下來的香氣,口中呼哨,獵犬把鼻頭在地上聳了幾聳,雙耳陡然一立,轉朝著西方狂奔而去。

張小敬牽著引繩,隨其后,崔、姚汝能和一干旅賁軍士兵也紛紛跟了過去,在街上構了一道奇妙的隊列。行人紛紛駐足,以為又是哪個酒肆搞出來的上元噱頭。

獵犬放足猛跑,每過一個路口,都會停下來聞一聞,辨別方向。隨著時間推移,獵犬猶豫的次數開始增多。時至下午,觀燈的人越聚越多,味道也越來越雜。坊墻的烤、路面上的馬糞、肩接踵的人群、駱駝的腥臭味、酒肆里飄出的酒香,都對獵犬造了極大的干擾。

每次獵犬一猶豫,張小敬都會掏出一個香囊,這是特意從聞記香鋪里取來的,可以強化它對香味的敏。可很快這一招也快失靈了,聞染殘留的氣息,已經淡薄到連獵犬也難以分辨。那一若有若無的線,正在悄然斷開。

張小敬努力驅趕著獵犬,希能趕在最后一香氣消失前,盡可能再追近一步。這只獵犬勉強又跑起一段路,終于在一十字路口停住了。它昂起頭來嗅了嗅,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然后煩躁地原地轉圈,用前爪刨著地上的土,卻怎麼也不肯再向前了。

張小敬嘆了口氣,知道它已經到極限了。

此時崔和姚汝能也紛紛趕過來。看到獵犬這副模樣,心中俱是一涼。崔怒氣沖沖地狠踹了狗一腳,踢得它發出嗷嗚一聲慘。崔還要踢,被張小敬給攔住了。

“別攔我,這憊懶畜生不打一頓,總是懶!”崔氣急敗壞地喝道。張小敬卻蹲下子,手摟住獵犬脖子,盡力安:“狗最誠,既不會懶耍,也不會謊言邀功。它已做得很好,何必苛責呢?”他獵犬的腦袋,口氣里居然帶著點憐惜。

“有吃的嗎?”張小敬問姚汝能,姚汝能連忙從腰帶里翻出一片豬脯。張小敬撕一條條,喂給獵犬吃下去。

姚汝能在一旁看著,心中納罕。這個人對待狗的態度,就像是一個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和其他人來往時,卻帶有強烈的疏離。看來在他心目中,人類遠遠不如狗值得信賴。

本來李泌給姚汝能的任務,只是監視張小敬有無叛逃之舉,可觀察到現在,姚汝能對這個人本產生了好奇——他到底經歷過什麼?是什麼鑄就了他這樣的風格?

對這些沒興趣,他只關心一件事:“張都尉,接下來怎麼辦?”張小敬沒有回答,而是環顧四周,先分辨的位置。

剛才獵犬從啟夏門一路向西,橫穿朱雀道,把他們帶西城長安縣的轄區,最終停留在了行安樂。

長安諸坊呈棋盤排列,每一個十字街口,四角各連接一坊;而每一坊的四角,都會鄰近一個十字街口。長安人習慣以東西對角坊名來代指街口,先東再西,所以每一個街口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不易混淆。這個街口,東北角為行坊、西南角為安樂坊,便被稱為行安樂。

這里位于朱雀門街西一街南端,往南再走一坊就到城墻了。雖然獵犬無法進一步判明方位,但能引導到南城這個大區域,已足以讓張小敬判明突厥人的思路。

長安城的分布是北南疏,越往北住戶越集,向南的諸坊往往廣闊而荒僻。人煙冷清,坊雜草叢生。

眼睛一亮:“我馬上召集人手,把附近的住坊徹底搜一遍!不信抓不住那幾個王八蛋!”

張小敬卻搖搖頭:“這里只是香氣中斷之地,卻未必是狼衛藏之所。突厥人在這一帶的選擇太多。”他出手去,在虛空劃了一圈,差不多囊括了整個長安城的西南角,這里的十五六個坊都相對荒僻,突厥人藏在任何一都不奇怪。

“現在這個形勢,不能打草驚蛇——”張小敬的語速忽然放緩,崔聽出了他的意思。李司丞自從知道王忠嗣的兒被綁架之后,特意傳令指示,像西市丙六貨棧那種強的突襲,已不可行。采取任何行,都要保證王的安全,慎之又慎。

“若是我阿兄還在就好了……”崔嘆道,忽覺不妥,連忙又解釋道,“他從小在西邊長大,對整個長安都很悉,可不是說張都尉你。”

“所以突厥人才會找他去繪圖吧?”

“嗯。”崔眼圈微微發紅,了拳頭。阿兄之死,讓他方寸大,失誤頻頻,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揪出曹破延來。

張小敬突然眉頭微皺,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可覺稍現即逝。他搖搖頭,和崔同時朝前方去,此時日頭微微有了傾斜,那延至遠方的一道道灰白坊墻,一眼不到頭。崔懊惱地把頭盔往地上一砸,他第一次覺得,長安城簡直大得令人惱火。

那獵犬正在嚼著脯,被他這麼一嚇,閃躲到了張小敬后頭去。

姚汝能小心翼翼地建議道:“能不能把附近樓、街鋪和坊衛的人都召集過來,看看他們是否有注意到什麼異常?”

張小敬和崔同時嘆了口氣,不置可否。城南人,街政松懈,駐防的兵丁數量且素質低劣,指他們有什麼發現,只怕比讓慈恩寺的和尚們開葷還難。

但這件事又不能不做,崔當即調了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兩人一組,不帶武和甲胄,只攜煙丸與號角進附近諸坊探查,看能否找到任何蛛馬跡。

至于張小敬,他左手牽著狗,右手撣了撣眼窩里的灰,看向附近的幾棟樓。這已經了他的習慣,有事沒事,都會朝樓看看,看是否有更新的消息。不過他的心有些矛盾,自從接手此事以來,從樓接到的幾乎都是壞消息。

“希偶爾也有點好事……”張小敬發出一陣慨,手指挲著獵犬濃的頸,低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獵犬對人類的語言完全不懂,只是汪了一聲作為回應。它不知道,這句話如果讓其他人類聽去,只怕會掀起軒然大波。

大寧坊在朱雀大街以東第四條街,西毗皇城延喜門,北與大明宮只有一坊之隔。所以住在此的,以員居多。有趣的是,雖然住戶個個份高貴,但宅邸卻遠沒有安仁、親仁等坊那麼豪奢,多是七房三進的青脊瓦房——沒辦法,這里距離大明宮和興慶宮太近了,只要天子登上城墻俯瞰,就能看到誰家簡樸、誰家奢靡。

今日上元節,天子與民同樂,臣僚也不能落后。于是坊里也到張燈結彩,每十戶豎起一個燈架子,不過總著一拘束味道,花燈規模只算中平。所以觀燈的人很,路上也不似外面那麼擁

封大倫縱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時避讓飛馳而過的大小馬車。在暗,他是橫行萬年縣的熊火幫老大,在這里,他卻只是一個小小的工部從九品主事,主管虞部事宜,該守的禮數一定得守。

虞部主事品級雖小,執掌的卻是整個長安城的修浚繕葺,工匠要遴選,料要采買,營式要督管,是件出油的差事。封大倫雖然出寒門,眼界卻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他利用自己職務之便,扶植起了熊火幫的勢力,許多事明里不了,就讓他們從暗手腳。這一明一暗配合起來,幾乎壟斷了半個萬年縣的工程,獲利極

若不是因為去年那件案子,現在的封大倫只怕早得升遷,春風得意——不過算了,事已經過去,讓他不痛快的家伙,差不多都收拾干凈了。

今天他撞見了聞染,舊怨又微微翻騰上來,是那案子里唯一一個未牢獄之災的人。于是封大倫派了幾個手下,決定對略施薄懲——懲罰過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任何一個得罪他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哪怕事早已揭過。

現在,聞染這個小婊子,應該正在痛哭流涕吧?

想到這里,封大倫眉宇略展,出一森森的快意。他騎到自家門口,正要下馬,忽然旁邊樹后跳出一人來,瞪圓一對凸出的蛤蟆眼,扯住韁繩大喊:“封主事!封主事!”

封主事低頭一看,認出是長安縣衙的死牢節級,神大異:“怎麼是你?”節級顯然已經等候多時,急聲道:“張閻羅,他,他離開死牢了!”

一言說出,封主事差點掉下馬來。他急忙擺正了子,臉沉地問道:“怎麼逃出去的?”

節級一臉哭喪:“哪兒是逃的,是讓人給提調走的。”

“提調?”封主事飛快地在腦子里劃過有權提調犯人的署,大理寺?刑部?史臺?

“不,是被靖安司給提走的,印牘齊全,卑職沒法拒絕。”

“靖安司……”封大倫一聽這個名字,覺得略耳。他回憶了一下最近半年的天寶邸報,眼神突然凝了兩鋒利的針。

“什麼時候?”

“兩個多時辰前,我在這兒等您半天啦。”

“靖安司提調他去做什麼?”

節級搖搖頭:“公文上只說應司務所需。但他一出獄,就把枷鎖給卸了,走的時候也沒用檻車,和靖安司的使者一人一馬,并轡而行。”

封大倫忽然雙手一抖,把馬頭掉轉過來,揚鞭走。節級急忙閃在一旁喊道:“您……這是去哪里?”封大倫卻不理睬,朝來時的路飛馳而去。

節級待在原地,他這才想起來,這位長安暗面的大人,剛才握住韁繩的手指居然在微微發

封大倫縱馬狂奔,一路向南,直趨靖恭坊。

靖恭坊在長安城最東邊,靠城墻。此坊在長安頗負盛名,因為里面有一騎馬擊鞠場,喚作油灑地,乃是當年長寧公主的駙馬楊慎所建。除去宮中不算,長安要數這個擊鞠場最大,王公貴族,多來此打馬球。

他一進馬球場,先聽見遠一陣陣歡聲傳來。穿過一片刻意修剪過的灌木林坡之后,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個寬闊的擊鞠土場。土黃的場地寬約一百五十步,長約四百步,四周圍欄皆纏彩綢。場邊有十余厚絨帷幕,依柳樹而圍,寫著家族名號的宣籍旗錯落排開,每一面旗都代表了京城里一個赫赫有名的家族。

在土場正中,十幾名頭戴幞頭的騎士在馬上糾纏正。人影錯,馬蹄紛,那小小的鞠丸在塵土中若若現,來回彈跳。忽然一名錦騎士殺出重圍,高擎月桿狠狠一掄,鞠丸在半空劃過一道流金弧線,直穿龍門,重重砸在云版之上。四周帷幕里發出眷的歡呼,那騎士縱馬揚杖,環場跑了一圈,姿態傲人。

這是上元節當日例辦的球賽,喚作開春賽。龍門后要立起錦云版,鞠丸也要換繡金福丸。誰能先馳得點,便是金龍登云,乃是個大大的好兆頭,這一年定然平順吉祥。

這時場角傳來鐺鐺幾聲鳴金,上半場時間到了。騎士們紛紛勒馬,互相施禮,然后各自回到場邊的帷幕里去。

長安擊鞠有個忌。中宗之時,當今圣上曾縱馬過急,一頭撞在場邊燕臺之上,結果馬脖頸折斷,還傷及幾位子弟。從那之后,擊鞠場邊不設看臺,亦不立雨棚,都是臨時拉設帷幕,供眷旁觀,以及騎手更休憩。

那錦騎士騎回到自己幕圍,躍下馬背。旁邊小廝迎上來低聲說了幾句。騎士先是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然后眼皮一翻,說我這馬剛跑完一汗,可不能等——讓他候著吧!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嗜馬如命,哪敢催促,只得垂手等在場邊。騎士給坐騎解開馬尾、了蹄鐵、洗刷脊背,一套保養功夫親手做完,這才慢悠悠地邁著方步過來。幾名新羅婢過來,替他換下騎袍,摘走幞頭。封大倫連忙躬為禮,口稱“永王殿下”——這騎士正是天子的第十六個兒子,永王李璘。

他做下偌大的事業,自然得有后臺靠山,永王便是最的大之一。去年那案子,便是由這位十六皇子而起,所以他才匆忙跑來請示意見。

永王歪著子斜靠在寬榻上,端起雪飲子啜了一口,懶洋洋地說:“趕說吧,我還有下半場呢。”他生有疾,脖頸有問題,看人永遠是偏著臉,讓對方捉不定。

封大倫看看左右,俯過去低聲道:“啟稟殿下,張閻王他,出獄了……”一聽這名字,永王手腕一哆嗦,差點把飲子摔在黃土地上,臉難看,好似要嘔吐出來。旁邊婢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把嘔吐下去。

“怎麼回事?他不是下的死牢嗎?”

封大倫把靖安司提調的事說了一下。永王聽完,拿手指:“這個靖安司,又是個什麼況?”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對朝廷之事不甚關心,便解釋道:“這是個才立數月的新行署,主管西都賊事策防。正印是賀知章,司丞是待詔翰林李泌。”然后遞過去一卷手本。里面寫著一些晦的提示,為的是能讓這位殿下看明白這人事安排背后的意味。

永王側著臉掃了幾眼,古銅的臉上浮現出為難神:“靖安司居然是這樣的來頭……麻煩,真麻煩!”他焦躁地把雪飲子往旁邊一扔:“聞家那麼點破事,從去年拉扯到今年!還沒完了!你說這個張閻王,痛痛快快死了不就得了嘛!為何節外生枝!”

永王一提這名字,胃部又開始痙攣。他生平最討厭麻煩,這些賤民一個一個不肯去死,讓他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封大倫微微一笑道:“其實殿下倒不必擔心這個,聞家之,已經在熊火幫的手里,想來張閻王不敢造次。”

“哦哦,聞染啊,那人倒不錯……”永王用手指刮刮角,出貪的笑意,然后眉頭微皺,“本王在菩薩前立過重誓,不再追究他們。如今這麼做,豈非欺騙菩薩?不妥,不妥。”封大倫道:“殿下您又不知,是熊火幫出于義憤而出手的,不算違誓。”

永王被這個道理說服了,心道這熊火幫果然善解人意,于是臉大為緩和。封大倫見時機差不多了,開口道:“不過——放任張閻王在外頭,終究是個禍害。殿下還需早點安排,把他弄回牢里才安心。”

對付張小敬,得用面手段,封大倫不過一個九品主事,品級太低,非得借永王的勢不可。

果然,永王的眼皮跳了一下,這句話可是說到他心里去了:“你說怎麼安排?”

“靖安司走張閻王,走的是提調手續,不是罪,所以他現在仍是戴罪之。最好請幾位相史,參劾靖安司濫任囚徒,有失面,著他們把張閻王攆出來。”

永王猛一搖頭:“這個不史們都是屬瘋狗的。去找他們幫忙,只怕他們先盯上我,傳到父皇耳朵里……嘖嘖,本王可不去那霉頭。”

大唐的史們負監察之職,可以風聞奏事。他們沒事就盯著長安大大小小的府衙署衛。哪里有疏,他們會立刻撲上去狠狠咬上一口,將事搞得越大越好,六親不認,無論百還是貴胄都很頭疼。

封大倫連忙又道:“在下還有一計。可以請大理寺行一道文書,以推決未盡的名義索要囚犯。就算靖安司那邊推拒,咱們也能試探出對方用心。”

這計乃是府衙之間正常的行文往來,不痕跡。永王想了想道:“這個好。本王正好與大理寺里的一個評事有舊,你去跟他說就。”

大理評事是從八品下,負責參議刑獄,詳正科條,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封大倫連忙請教姓名,永王著天空,想了好久,才開口道:“呃……好像姓元,跟曹王妃有點關系,哦,對了,元載,字我忘了。”

封大倫在袖口記下名字,匆匆告退。此時球場邊緣鳴鑼,新羅婢們連忙拿起騎袍、幞頭,要給永王換上。永王卻不耐煩地斥開,心緒不寧地在原地轉了幾圈,胃部那種不適,卻越發明顯。他終于抑制不住,飛快地跑到一個凈桶旁邊,大口大口地吐起來。

就在這時,遠西南方向約傳來一陣鼓聲,鼓點急促,每一聲都敲在呼吸之間,格外讓人心煩意。永王用袖子角,虛弱地一揮手:

“不打了,回府!”

曹破延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不過只轉頭了一瞬,怎麼人就消失了?井亭距離四周墻壁都有幾十步遠,就是飛鳥也沒可能這麼快就飛過墻頭。

呆愣兩個彈指,他終于反應過來了,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井邊,趴在井欄邊往里張。果然,如曹破延預料的那樣,這人居然跳到井里去了。

這口井的井底只有淺淺的一層水,聞染俯臥在水中,一。曹破延喊了一聲,對方沒有反應。

人投井到底是因為怕到侮辱,還是怕被利用去反對父親?曹破延并不關心,他現在關心的是怎麼把給弄出來。隔著這麼遠,他沒法做出判斷,到底是真摔死了還是裝暈。

這在平常,一井繩便可解決。可對現在的曹破延來說,卻了一個幾乎不可克服的大問題。

之前在旅賁軍的突襲中,曹破延被崔一弩中手肘。雖然經過包扎已無大礙,但無法用力。單靠一條胳膊,不可能把給拽上來。而他偏偏又不能去貨棧里找人幫忙——他們都在忙著闕勒霍多的事,一個彈指都不能浪費。

一個簡單的困境,居然把曹破延給生生難住了。

曹破延圍著井口轉了幾圈,俯下去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井壁,上面有一串淺淺的鑿坑,錯落有致,應該是修井工留下來的。若沒有特別的技巧,一般人很難徒手攀爬。曹破延轉念一想,為何一定要把弄上來呢?

死了就一了百了。就算那人沒死,也別想靠自己爬上來。只消井口蓋個蓋子,用石頭,就是一個天造地設的牢籠。

如果右殺貴人想要的話,可以隨時來取。曹破延還有正經事要做,可不能在上浪費時間。

曹破延略覺憾,他難得對中原了一點惻之心,想讓這位兒給父親留下點什麼。可這人寧可投井,也不肯寫下書信,看來中原人比想象中要倔強得多。曹破延不由得想起王忠嗣,那可是草原的煞星,無頑強,殘酷狡黠。每次他的旗幟出現在鄂爾渾河畔,都要卷走比河水還多的鮮,讓牛羊都為之膽寒。

有其父,必有其啊。

曹破延小時候聽祖輩說過,曾經的突厥狼旗是何等風,數次近長安,連大唐皇帝都為之戰栗不已。而現在的他們,卻在草原一隅,在大唐兵威下苦苦支撐。他這次前來長安,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想看看這座曾見證了祖先榮和屈辱的大城,并親手毀掉它。

“真想堂堂正正地擊敗一次長安哪。”

帶著淡淡的憾,曹破延找來一塊破布,丟到井下,把聞染的蓋住。破布和井底相近,這樣即使有人俯瞰井口,也看不出里面有人。然后他把井口用幾塊石頭好,離開了貨棧。

這一坊可比北邊荒涼多了,附近幾乎沒有人煙,只有幾排廢棄已久的破舊房屋和土地廟。不時有烏飛過纏著破布的幡桿,甚至還有野狗出沒,一閃即逝。

曹破延一邊警惕地左右著,一邊信步朝著外街走去。走過約莫兩個街口,才看到一小市,小販們以賣湯餌、胡餅、菜羹等廉價吃食為主,周圍還有些賣針頭線腦的雜貨攤。在不遠的土坡上,有一懸著個青葫蘆的小院,院墻不高,門口擺著三口大青甕。此時有幾十個衫襤褸的乞兒散落在院子外頭的斜坡上,橫躺豎臥,一派慵懶。

這里應該就是龍波所說的病坊,據說此地專門收容長安城乞丐病患,還會提供診療和藥。曹破延實在不能理解,大唐的錢難道真是沒地方花了?草原可從來不養這些廢

曹破延徑直走過去,聞到陣陣酸臭。乞兒們像山猴一樣互相捉著虱子,曬著太,對這一個闖者毫不關心。他微皺著眉頭,搜尋戴著花羅夾幞頭的人。這并不算難,因為大部分乞兒都是頭散發。

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標:有一個人正靠著一棵松樹打盹,他上裹著布袍,下墊著的舊氈毯,頭上歪歪戴著一頂花羅夾幞頭,在一群衫不整的乞兒中,顯得格外醒目。

“我需要幾個人。”曹破延走到他面前,單刀直

那人打了個哈欠,用沾滿眼屎的斜眼懶洋洋地打量了他一下,沒說話。曹破延從腰間解下一個曲小銀壺,壺兩面各鏨刻著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馬,這是他在草原騎馬時隨攜帶的酒壺。

“如果你能做到,這件東西就歸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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