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八章 酉初

妙目一轉,轉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底下還墊著幾張面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初。

長安,長安縣,德坊。

外面的長安城已經熱鬧到快融化了,在德坊的這一屋子里卻依然冰冷森。

這是一棟低矮的磚屋,上頭沒有瓦,只覆了兩層發黑的茅草。它恰好位于京兆府公廨、慈悲寺之間,旁邊即是永安水渠。這里本來是京兆府的停尸房,專供仵作檢驗之用。旁有水渠,可走污穢;側立寺廟,可度魂。據民間傳言,當年孫思邈選擇德坊居住,正是為了方便隨時勘驗尸,磨礪醫

曹破延躺在一張糙的榆木板條上,口微微起伏,腹部的鮮慢慢滲板條,讓暗紅的木材紋理變得更加猙獰。他現在還不算尸,不過很快就會是了。這屋子氣很重,他能覺到,冰冷在飛快地侵蝕著所剩無幾的生命。

曹破延在昌明坊被張小敬的刀尖刺穿了腹部之后,仆倒在地。多年的狼衛生涯,讓他的格非常強悍,即使到了致命傷,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斷氣。當旅賁軍的士兵清掃現場時,發現曹破延還有一口氣在,立刻送回了靖安司。

當時麻格兒等人正在駕車狂奔,靖安司的注意力全在那邊。所以接人只是草草地檢查了一下曹破延的狀況,判定沒有拷問價值,便直接丟來這個停尸房。幸虧一個旅賁軍士兵此前參與了西市圍捕,他認出了曹破延的份并錄文書,否則徐賓未必知道有這事。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張小敬一個人走進停尸間。他一步一步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面上,左手高高提著一盞白燈籠,右手拎著一個漆食盒。燈籠里的燭搖曳,影變幻,映得那張獨眼面孔格外猙獰,有如閻羅臨世。

芒刺激,曹破延的眼珠轉了一下。

蠟燭易招魂,所以停尸房里從來不置燭臺,都用松明火炬。張小敬一言不發地把墻上的四個火炬逐一點燃,讓屋子里更加明亮一些,然后把燈籠吹滅,從提盒里拿出一碗黃褐的吊命湯。

曹破延的上半被扶起來,背部塞墊木撐住。張小敬拿起一柄仵作鉤,暴地鉤開他的,再用力一旋,撬開牙關,把那碗湯灌了下去。

熱湯,曹破延的面似乎緩和了一些。

張小敬轉到他的頭部方向,俯下子,嗓音低沉:“我們又見面了。”

曹破延閉著眼睛,一,但臉頰卻有那麼一瞬間的,暴出他確實聽見而且聽懂了。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對的掌控大不如前。

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轉用流利的突厥語說起來:“草原上的狼衛,我殺過不,你是最難纏的一個,是個好對手。”

曹破延還是悄無聲息。

“我了解你們狼衛。忠誠是你們的,榮譽是你們的魂魄。你們的生命,只為可汗口中的話而活。”張小敬慢慢圍著條板床踱步,似乎一點也不著急進正題。他出手,曹破延頭頂那一塊禿皮。“我很好奇,你這樣一位忠誠到無懼死亡的狼衛,為何會被剃去頂發呢?”

剃去頂發,意味著靈魂被提前收取,這是極其不名譽的一種待遇。果然,張小敬一提這件事,曹破延的呼吸陡然重起來,帶著一屈辱,還有不甘。

“原因我大概能猜出來。你一長安便被靖安司伏擊,傷亡慘重,所以你被剃去頂發作為懲罰。哦,對了,忘了說了,你們的計劃已經失敗,不然我如今也不會站在這里。”

張小敬的聲音低沉緩慢,像是對一位老友聊天:“有資格懲罰狼衛的,只有阿史那家的貴人。也就是說,在你之上,至還有一位主事人,主持整個狼衛的行。你躺在這里奄奄一息,他卻還逍遙法外。”

曹破延輕蔑地轉幾下眼球,似乎在譏笑張小敬的挑撥手段太拙劣。誰知張小敬晃了晃手指,嘖嘖道:“不,我不是在你背叛啊,我知道這對狼衛沒用。我只想跟你分一些事,讓你臨死前不那麼寂寞罷了。”

張小敬靠在旁邊的柱子上,從自己被靖安司征辟開始說起,把整個追查過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他的語氣很輕松,就好似眼前躺著的是多年的好友,兩人正篩著紅泥爐上的綠蟻酒,邊喝邊聊。

他講得很坦誠,很細致,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在門掛煙丸很有想象力”“大唐朝廷可比你蠢多了”之類的尖刻評論。只不過在這些描述里,張小敬有意無意地忽略一些細節,渲染另外一些細節。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斗,他必須極其謹慎地理每一句話,繞著圈子接近目標,而對手只消閉上死去,就贏了。

“……綁架王韞秀是一個失誤。沒錯,是王忠嗣的兒,可一個人,能對軍政大局有多影響呢?你們既然要毀滅長安,應該把所有資源都集中在一個目標上。”

“你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從胡商那里取得坊圖?那明明比崔六郎更穩妥。”

“萬全宅和貨棧都能找得到,為何到了行當日,才匆匆讓你們城?”

張小敬像一個狡猾的獵人,通過不斷提出反問,慢慢把話題引到他預設的戰場。這些疑問注定不會得到答案,但可以控制住談話節奏。他審過太多犯人,知道何時給予最致命的一擊。

整個過程,曹破延都閉雙目,只有起伏的膛表示還活著。

“……你們突厥狼衛很可能被另外一伙人利用了,吸引住靖安司的視線。而那一伙人則趁機運走猛火雷,別有目的。你們付出這麼多犧牲,只是為他人做了嫁。”

這是第一次發起攻擊,張小敬拋出了自己的猜想,然后他閉上,讓曹破延自己消化這些事

曹破延睜開了眼睛,看著天花板的茅草。茅草很稀薄,可以看到外面天空的線變化。他保持著沉默,但張小敬能讀出他的意思:“那又如何,只要長安毀滅就好。”

無論是突厥狼衛做這件事,還是其他什麼人做,曹破延并不在乎。張小敬意識到從這個角度進攻是不行的,于是他及時轉換了攻勢。

“沒錯,那又如何?”張小敬咧開笑道,“大唐的疆域那麼遼闊,長安沒了,還有,還有揚州、江陵、都,天下有十五道統領府三百余州,炸得完嗎?——可你們突厥才多人?只要大唐的怒氣燃燒到草原,你的部族將被連拔起,你的親友以及可汗將會淪為最下賤的牧奴。”

曹破延用力攥拳頭,以致腹部又有鮮滲出來。張小敬不失時機地揮出鋒銳的言語陌刀:

“你看,這個計劃就算功,一定會招致大唐的全力報復,害最深的其實是突厥人自己。自己出力最多、下場最慘,得利卻最,烏蘇米施可汗在籌劃這次襲擊時,到底有沒有認真考慮過后果?他是為了圖一時之快,還是……被人蠱?”

說到這里,張小敬注意到曹破延的手指猛然抖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對準榫頭了。

“這件事,恐怕一開始就是有心人哄騙你們大汗,把突厥推到前頭來冒險。這可真是好算計,大唐傷亡慘重,突厥闔族覆亡,而那一伙人呢?毫發無傷,還賺得盆滿缽滿。”

曹破延還是沒作聲,但他的表和剛才已經不同了。

“想要利用突厥,那伙人必須得在突厥部找到一位應。這個應,得有足夠的影響力去游說大汗,有足夠的權柄去調狼衛,而且他還得在長安城親自掌控局勢……”

張小敬語速放緩,曹破延的膛開始快速起伏。

“這一切,只有你那位尊貴的主事人,才能做到吧?他背叛了烏蘇米施可汗,出賣了所有突厥狼衛,讓草原陷萬劫不復。你們的一切努力和犧牲,都了他投靠新主子的禮——這個背叛者,卻削掉了忠誠之士的頂發。”

話音未落,曹破延猛然昂起頭,發出像狼嚎一樣的喊:“右殺!!!”屋頂茅草,被這突如其來的高喊震得了幾下。張小敬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心中頗驚,突厥居然派了份這麼高的貴族來長安。

他把手按在曹破延的口,安似的拍了拍:“每個人,都得為他自己的選擇負責。你被一個背叛者剃掉頂發的屈辱,只有殺掉他,才能恢復狼衛榮譽……”

張小敬還未說完,曹破延再度對著屋頂吼道:“右殺!!!”

這兩下怒吼似乎耗盡了他殘存的生命力,曹破延全開始劇烈痙攣。張小敬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又灌了一口吊命湯。可這次并沒有出現轉機,褐的藥角流出去,曹破延臉上的澤迅速黯淡下去。

張小敬急忙俯近子,在他耳邊大吼道:“快說!右殺在哪里!”

可曹破延并沒有回應,他現在整個人被絕和狂怒所充斥。狼衛從不畏懼死亡,可狼衛畏懼死無所值。當他發現為之斗的一切全是謊言時,心的崩潰足以摧垮生機。

張小敬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麼大,他拼命拍打著曹破延的臉頰,如果讓這家伙就此死去,恐怕最后的線索就徹底斷掉了。他眼看對方的眼神迅速黯淡,急忙從懷里掏出一串彩石項鏈,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李泌的調教下,旅賁軍養了一個好習慣:他們把昌明坊貨棧的可疑品全搜集回來,無論是木桶破片還是散碎竹頭,無巨細,悉收不,統統存放在左偏殿旁的儲間里。張小敬在檢查時發現了幾塊散落的彩石,立刻回憶起來,這是曹破延脖子上戴的,被一刀挑斷。于是他請檀棋將其重新串起,帶進停尸房。

說來也怪,一看到這彩石項鏈,曹破延的眼神恢復了一點彩。他平靜下來,發出意味不明的聲,似乎在念著一個名字。張小敬把項鏈塞進他的手掌,趴在他耳畔道:“我張小敬對天起誓,會把這串項鏈和你的魂魄一起送返草原。”

曹破延的頂發為右殺所削,意味著只有右殺死去,他的魂魄才能真正重獲自由。

曹破延側過臉去,第一次主看向張小敬。張小敬抓住他的肩膀,再一次問道:“右殺在哪里?為了你的名譽,為了你們突厥大汗,為了做這串項鏈的人能平安地長大,回答我,右殺在哪里?”

曹破延張了張,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張小敬側耳仔細傾聽,勉強分辨出說的是“十字蓮花”。

“十字蓮花?這是什麼意思?”

張小敬還要繼續追問,可曹破延從口中吐出最后一口氣,然后閉上了眼睛,倒下去。他的神態不再扭曲,冷峻的眉眼第一次變得安詳,那串項鏈被他握在手里。

張小敬正要把曹破延的尸松開,可他突然鼻翼抖,獨眼一瞇,做出一個奇怪的舉:他再度扳住死者肩膀,保持著半起狀態,然后把頭近逐漸冰冷的膛,久久不離。

夜風從屋頂茅,松明火炬一陣搖曳,把兩個人映一團極其詭異的影子。持續了十多個彈指的景,張小敬才將死者緩緩放平,臉上出欣喜的神

有甘守誠的令在,張小敬沒辦法返回靖安司大殿,只得繼續去慈悲寺的草廬里。所幸徐賓派來幾個手腳勤快的小吏,在草廬和大殿之間的圍墻上搭了兩個木梯子,往返方便多了。這回他可真了檀棋口中那個翻墻的登徒子。

“十字蓮花?”

聽完張小敬的匯報,李泌皺起了眉頭。他努力在想這是個什麼東西,又和潛伏在長安的右殺有什麼關系。可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出頭緒,于是一揮手,把這個消息傳到了靖安司大殿,給徐賓底下那一批老文吏。

在大案牘面前,李泌相信這不是什麼大問題。

張小敬又道:“對了,我可能知道王韞秀的下落了。”李泌眉頭一挑,這王忠嗣之的安危,是僅次于尋找右殺貴人的第二優先,可惜一直沒任何線索,張小敬居然連這個都審出來了?

“曹破延也招供了這個?”

“沒,他說完十字蓮花就死了。”張小敬解釋道,“可是我在放平尸的時候,在他的口聞到了一種香味,是降神蕓香,這是王家小姐常用的熏香。”

李泌“嗯”了一聲,讓他繼續說。張小敬道:“突厥狼衛從修政坊撤往昌明坊時,帶上了一個人,而曹破延一直等候在昌明坊,他上有降神蕓香的味道。這說明王韞秀最后一個落腳點,一定在昌明坊。必須得盡快去看看才行。”

分析完以后,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

在這件事上,張小敬藏有私心。他不關心王韞秀下場如何,只想把聞染救出來。他知道,只有誤導靖安司,讓他們以為突厥人擄走的是王韞秀,這些人才會出力氣去調查。

這個謊言并不會妨礙主要調查方向,但張小敬不確定這能否瞞得過李泌,這家伙的眼實在太過毒辣,可不會那麼好騙。

“你怎麼會知道,這是王韞秀常用的熏香?”李泌狐疑地反問。他果然一下就抓到了關鍵,幸虧張小敬已經盤算好了說辭:“我一個朋友是開香鋪的,一直給王府供應這種訂制香料。”

李泌抖了抖手里的報告:“可是旅賁軍已經仔細搜查過昌明坊,并無發現。”

“我可以帶上細犬再去一次。”張小敬堅持道,語氣居然多了一微弱的懇求。這讓李泌頗意外,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這家伙為什麼對王韞秀這麼上心?

他沉思片刻,批準了這個請求。畢竟這是王忠嗣的兒,哪怕是給王家做個姿態,也得去搜一下。不過李泌不允許張小敬親自去。最關鍵的力量要放在最重要的事上,現在靖安司的重點不是王韞秀,而是右殺貴人。

姚汝能見狀,連忙自告勇。他之前見過張小敬遛狗,算是有點經驗。李泌點頭準許。臨出發前,張小敬抓住姚汝能的胳膊,叮囑了幾句如何利用細犬嗅覺的細節,當真是諄諄教導。這下連姚汝能都覺出不對勁了,心想之前張小敬做不良帥時,難道和這位王韞秀發生過什麼?

姚汝能走后,草廬里很快只剩下李泌、張小敬和檀棋。此時徐賓還在靖安司運轉大案牘,結果還沒出來。難得的空閑,這三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間居然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李泌一擺拂塵:“咱們再來復盤一下突厥狼衛的行蹤……”張小敬卻手抓住拂塵須子,一臉認真:“李司丞多久沒休息了?”

“不過兩日罷了。本常年辟谷,還熬得住。”

李泌想把拂塵回來,沒想到張小敬手勁很大,一下子居然。他覺得這麼拉扯有失面,冷哼一聲,索松手。張小敬把拂塵奪過來,丟在一旁:“李司丞,我建議你去打個瞌睡。你這樣一直繃著,早晚會垮掉。”

檀棋激地看了張小敬一眼,走前幾步,順勢要去攙扶公子。李泌卻擺了擺手,自嘲道:“不本睡不著。這些天來,我一閉眼,就害怕睡著后有大事發生,不及理。”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批評道:“這等患得患失的心態,也能修道?”

李泌發出一聲長長嘆息:“道心孤絕,講究萬事不縈于懷。可這幾十萬條命,之我手,又豈能真的置之不理?天地不仁,以萬為芻狗,可我修不到這個境界。”

“那還修什麼道,踏踏實實當宰相不好嗎?”張小敬反問。

李泌撇撇出“你這種人懂什麼”的眼神。他不愿就這個話題糾纏,反問道:“你手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張小敬這一路爬滾打,被麻格兒嚴刑拷問,與曹破延殊死搏斗,又經歷了水火夾攻與右驍衛的折磨,可謂是傷痕累累。不過他最顯眼的傷,乃是左手那一條斷指。李泌一看便知,這斷指與其他傷勢迥然不同,定有緣由。

張小敬也沒什麼好瞞的,把葛老的事約略一說。此前李泌已聽過姚汝能的報告,只是許多細節尚不清楚,這會兒才知道在平康坊窩棚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檀棋面變了數變,可從來不知道,這個桀驁不馴、不講任何規矩的漢子,居然還這麼重然諾。李泌十指疊,卻沒什麼反應。在他看來,出賣暗樁于小節有虧,但為了大局著想,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和張小敬本質是同一類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一個無辜者,以阻止大船傾覆。

可張小敬竟自斷一指贖罪,卻大大出乎李泌的意料。

“矯。”李泌冷酷地評論了兩個字,“若是本到這種事,你盡管手就是,不必嘰嘰歪歪覺得有罪什麼的。大局為重,何罪之有?”

張小敬閉上了,瞇起眼睛,顯然不愿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

兩人都是說一藏十的子,誰也沒打算分自己的人生,談話的氣氛就這麼煙消云散了。草廬里一時陷難堪的安靜,他們對視良久,都有點后悔,早知道還是談工作好了。

這兩個人或許是最好的搭檔,可肯定不了朋友。

檀棋左看看公子,右看看登徒子,嗅到了濃濃的尷尬味道。妙目一轉,轉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底下還墊著幾張面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這兩個人從中午開始到現在,一直沒吃任何東西,接下來還不知要挨多久,得趁這點余暇多吃點才是。

有了食解圍,場面上總算沒那麼尷尬了。李泌和張小敬各自拖了一個團,來到草廬外的臺階上。檀棋把盤子擱在兩人中間。

李泌不肯潦草蹲踞,一不茍地正襟跪坐;張小敬卻把子斜靠在廬邊木柱,大剌剌地直雙。他們一邊手從盤子里拿起油子,就著清冽的井水下肚,一邊朝外面看去。

慈悲寺地勢低洼,從這里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一花燈。可那被映紅了半邊的夜幕,卻昭示著整個長安已陷快樂的狂歡。兩下映襯,更顯出這里的清冷。

這兩個孤獨的守護者就這麼待在黑暗中,吃著冷食涼水,沉默地眺著這正在發生的良辰景。

留給他們休息的時間,并不長。盤中的油子剛吃了一半,徐賓已經從靖安司大殿傳來消息,他們已經找出了十字蓮花的出——波斯景教。

景教和尼、祆教并稱三夷教。該教其實來自大秦,早在貞觀年間便傳中土。在方文書里,其被稱為波斯寺。它的規模略弱于祆教,只在西城低調傳播,所以連張小敬也不知道十字蓮花的出

恰好靖安司里就有一個景教徒,一聽“十字蓮花”四字,立刻指出在景寺之中,最顯著的標記便是上懸十字,下托蓮花。

景者大明,蓮花大潔凈,十字大救贖。這教義也算別一格。

曹破延既然說出十字蓮花,顯然這位右殺貴人,應該是藏于景寺之。此前龍波是混跡于祆教祠,看來突厥人很喜歡利用無辜教眾作為掩護。

可張小敬和李泌,卻沒什麼欣喜之。長安城,上規模的景寺有十幾座,景僧超過千人。僅憑著這麼一句話去找右殺,無異于大海撈人。

“能不能像之前查祆教那樣,查一下景寺的度牒?”張小敬問。

李泌搖搖頭。之前調查祆教祠,不過局限懷遠一坊而已,現在要查整個長安的景教度牒,時間本不允許。

檀棋在一旁輕輕咳嗽了一下,李泌還未說什麼,張小敬先抬頭笑道:“姑娘似乎有想法?”檀棋本來想暗示公子,結果卻被這個登徒子揪到明,不惱地瞪了他一眼。

李泌卻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這里沒有雜人,檀棋你不必顧忌,有話直接說。”

檀棋這才大膽說道:“我是想起一件舊事。咱們靖安司草創之時,地點幾經改易,最終定在了德坊。這里同坊有京兆府,便于案牘調閱;西鄰西市,可以監控胡商;北接皇城,時刻聯絡宮中;東連朱雀大街,易于調兵力。只有在這里坐鎮,公子方能掌握全局,指揮機宜……我想那右殺,應該也是一樣的想法吧?”

說得委婉,李泌眼睛卻是一亮,從團上站起來,用面餅掉手上的油膩:“拿坊圖來!”

這里沒有沙盤,不過靖安司的畫匠趕制了一幅竹紙地圖。雖然筆潦草,可該有的標記都有。檀棋立刻回取來,攤開在地上,李泌和張小敬俯湊過去研究。

檀棋果然敏銳,一下就找到了絕妙的切點:那個右殺貴人來長安不是度假,而是指揮協調。一方面他得控制狼衛,一方面還得能隨時聯絡那個收買他的神勢力,對聯絡要求極高。可他沒有樓系統,必須選擇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駐留。

張小敬取來一支小狼毫,在圖上劃出一條黑線,從金門延至西市,又延至昌明坊,復折回德坊。中間還分出一條虛線,連接到東邊的修政坊。狼衛在長安城的行蹤,很快便一目了然。旁邊李泌也拿起一管小狼毫,蘸的卻是朱砂,他點出的,是這條黑線附近兩坊之所有的景寺。

長安諸教,都由祠部管理。徐賓做事極認真,剛才向草廬傳遞消息時,特意從祠部調來了景寺名錄,以備查詢。

兩人勾勾點點,黑線紅點,一會兒工夫,地圖上便一片狼藉。外人看好似兒,可在他們眼中,卻是一片逐漸小范圍的羅網。隨著一位置被否定,敵人的藏越發清晰起來。

最終,他們的視線,匯聚到了地圖上的一,同時抬頭,相視一笑。

這里作義寧坊,位于長安城最西側北端,就在開遠門旁邊。貞觀九年,景僧阿羅本自波斯來到長安,太宗皇帝準許他在義寧坊中立下一座波斯胡寺,算得上景教在中土的祖廟。祠部名錄顯示,寺中景僧約有兩百人。

表面看,這里位于長安城西北,地偏僻。可再仔細一看的話,它西北有開遠門,西南有金門,正南是西市,皆是胡商出要地,有什麼風吹草,登高可窺;坊北當面一條橫路,乃是長安六街之一,直掠皇城而過,與朱雀大街恰縱貫長安的十字,通極為便當。

無論從藏還是聯絡的角度,義寧坊景寺都是右殺必然的選擇。

“我這就親自去查。”張小敬迅速起。李泌攔住他道:“即使你進得寺里,面對數百僧人,怎麼找?”

張小敬道:“右殺在突厥的份高貴,不可能一直潛伏在長安。只要問問哪個景僧是新近來的,大應該不差。”李泌覺得這個篩選方式還是太糙,可眼下報太,只能姑且如此。的,只能靠張小敬在現場隨機應變了。

這一切都是該死的時辰的錯,實在是太倉促了。李泌心想。

張小敬又補充了一句:“這個范圍,還有布政、延康幾坊里有景寺,還是得派幾隊人去查訪,不能有疏。”

“這個我已經準備好了。”

這時,張小敬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檀棋姑娘能不能借給我?”

面對這個突兀甚至可以說是無禮的請求,李泌和檀棋都十分意外。張小敬道:“景寺人員眾多,形勢很復雜。檀棋姑娘眼敏銳,心細如發,遠強于男子,我想一定能幫上忙——現在可容不得任何失誤。”

最后這一句,稍微打了李泌。李泌著下想了想:“我不能代檀棋拿主意,你自去問。”張小敬走到檀棋面前,微一拱手:“時辰不等人。”

檀棋本以為他會長篇大論,沒想到就這麼五個字,邦邦的,全無商量余地。求助似的看向公子,李泌卻打定主意不吭聲。檀棋咬著,垂頭不語。張小敬正道:“不必擔心。別人或許垂涎姑娘貌,我要借重的,只是姑娘的頭腦罷了。”

“你……”檀棋一時間不知道該氣惱還是該高興。再看向公子,注意到他額頭皺紋又深了許多,心中不。為了公子,命都可以不要,何況這個!

抬起頭,勇敢地迎著登徒子的眼:“我去。可有一樣先說好,我自己會判斷局勢,你無權命令。”張小敬把右手高舉著過來。

“干嗎?”

“擊掌為誓。”

檀棋勉為其難地跟他拍了一下手,覺這男人的手掌可真糙,一層厚繭,讓的掌心微微有痛。忽然想到,在右驍衛的門前,似乎就是這只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

時辰確實極其迫,容不得檀棋琢磨的小心思。兩人略做準備,便匆匆離開草廬。

正當張小敬要邁出門檻時,李泌忽然開口道:“張都尉,此番你不必再有顧慮,盡管放手施為。本絕不疑你。”張小敬停住腳步,在門檻前回過頭。他背對外頭微弱的燈,臉部一片黑暗,可那只獨眼,卻閃著異樣的芒:“我從不疑李司丞,不過靖安司里的敵人則另當別論。”

說完之后,他大踏步離開草廬。李泌突然嘆息了一下。檀棋狐疑地看了公子一眼,總覺得他的嘆息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張小敬和檀棋很快離開,李泌一個人待在草廬中也沒意義,便直接返回靖安司大殿。在慈悲寺的圍墻旁邊,早早架好了一木梯,為了怕長摔著,徐賓還心地用繩索把梯子頂部捆住。

翻墻畢竟不雅。考慮到李泌的面子,在對面只有徐賓一人提著燈籠迎候。一下梯子,徐賓正要轉帶路,李泌卻忽然把他住了:“稍等,我有幾句話,想與你代。”

徐賓不明白為何不去靖安司正殿說。他連忙停下腳步,一臉疑。李泌再次環顧四周,確認沒人旁聽,才開口道:“你覺不覺得哪里不對?”

徐賓有點迷糊。突厥狼衛的事,不是已經討論得很充分了嗎?李司丞還有什麼疑點?再說,就算有疑點,也該和張小敬說,為何專挑在墻跟我說?

李泌見他懵懵懂懂,也不解釋,自顧道:“你是否還記得,午初之時,張小敬和姚汝能分赴西府店和遠來商棧查案?”

“記得,哎哎,記得。”徐賓記憶力沒的說。在那次行里,遠來商棧的火盆把馬廄飼草引燃,結果引發混。姚汝能慌忙放煙,張小敬只得離開西府店,前往救援,然后覺得不對勁,這才中途折回,正撞見狼衛殺人離開。

李泌冷笑道:“那商棧做慣了馬匹生意,怎麼會犯把火盆擱飼料旁邊這種錯誤?張小敬才進西府店查探,遠來商棧就出了問題,若非這麼一攪和,只怕張小敬早拿下那個突厥狼衛了。”

徐賓不太明白,李泌糾結于這個細節做什麼。李泌又道:“張小敬申初抵達昌明坊,申正便被崔擒拿。前后不過半個時辰,李相又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掌握向,說服崔的呢?”

“您的意思是……?”遲鈍如徐賓也咂出味道來了,可他本不敢說出口。

李泌立在墻下,雙目寒一閃:“張小敬倒是早看出來了,這靖安司里,居然出了啊。”

一團麻紙在鈞爐里扭曲、蜷卷,火舌從紙背后出來,很快就把它變一堆灰燼。

右殺拍了拍手,如釋重負地站起來。這是最后一份他與王庭之間的要文書,從此以后,誰也沒辦法把他與突厥聯系在一起——至沒人能證明這一點。

接下來,他環顧四周,從柜上拿起一只自己曾經最珍的鎏金酒樽。這酒樽是可汗賜予他的,樽柄彎曲,外壁上有一匹飛馳的駿馬和一頭盤羊,有濃郁的草原風格。右殺惋惜地“嘖”了一聲,把酒樽丟在地上,用腳使勁踩癟,直到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屋子里還找出來一副羊皮斜囊、幾盒馬油膏子、兩條虎頭銀鏈和一頂織防風燈罩,這些都或多或帶著突厥風格,有可能會泄右殺的份。它們或被銷毀,或被遠遠丟棄。

其實這些品并不能說明什麼,大唐頗為崇尚胡風,此類比比皆是。不過右殺覺得在這個時候,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忙碌了許久,右殺的額頭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從腰帶上摘下一條汗巾,卻無意中到腰帶上纏著的一團人的發。右殺皺皺眉頭,想起來這是從曹破延頭上割下的頂發,不屑地冷哼一聲,用力扯下,也丟進鈞爐,那頭發很快也化為灰燼。

“嘿嘿,這群傻瓜。”右殺直起腰來,看向窗外,忍不住冷笑道。這些愚昧的狼衛,還以為自己是幾十年前那個能跟大唐不分軒輊的突厥?真是糊涂蛋!

居高位,對格局看得再明白不過。如今的突厥,只是一個在草原上茍延殘的部落,空有可汗的頭銜,卻連周圍的小部族都難以制。一頭衰老的病狼,早晚會被狼群里的其他壯年狼取代。

這種局勢之下,可汗居然還異想天開,想要在長安挑釁大唐,在右殺看來,這簡直就是自取滅亡。不過他并沒有費心勸解,反而主請纓來到長安指揮。

反正突厥遲早會滅亡,不如趁機賣個好價錢。這些狼衛,就是最好的籌碼。

右殺最初的想法,是投靠大唐。不過朝廷的態度捉不定,右殺不敢冒險。很快他就聯絡到了一個更好的買主,得到了一個絕對令他滿意的價格和一個驚人的計劃。

那個計劃到底是什麼,右殺并不關心。他只是按照對方要求,驅使著手下執行每一個步驟。這是一件天大的便宜,突厥會付出本以及承代價,而所有的利益,都將是他自己得到。那些可悲的狼衛,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干嗎。

沒辦法,誰讓他們是狼衛,自己是右殺呢?漢地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真是至理名言。

想到這里,右殺咧開,在空無一人的臥室里發出一陣呵呵的干笑聲。現在約定已經完,右殺把最后一份從狼衛那里傳來的文書焚毀,扔掉了一切和突厥有關的東西。

現在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接下來,只等著對方上門割。然后他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過任何想過的生活。

右殺把鈞爐扔在角落里,回到臥室中間,重新坐回到案幾前。案幾上除了經書、燭臺和那把割去曹破延頂發的短刀之外,還有一個陶制的羯形酒壺和配套的琉璃杯——它們不算典型的突厥風格,因此得以幸免。

右殺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鮮紅若的西域葡萄酒,微微晃。借著外面的燈火,他能看到杯中那波粼粼的琥珀

老人舉起杯子,喃喃自語,覺得應該為自己未來的好生活干一杯。

細犬聳著鼻子,在昌明坊已廢墟的瓦礫中來回搜尋。姚汝能心神不寧地牽著它,不時朝外頭去。

墻那頭有裂帛般的踏歌聲傳來,伴隨著陣陣喝彩,此起彼伏。是這嘹亮的聲浪便已充滿,倘若能攀在墻頭看過去,只怕畫面還要彩數倍。

但姚汝能可顧不上這些,他此時心中全是焦慮。一是搜尋遲遲不見結果,有負張都尉所托;二是不知靖安司那邊查得如何,突厥余孽一時沒落網,長安一時不靖。

細犬忽然仰起脖子,放聲吠起來。

姚汝能苦笑著蹲下子,細犬的脖頸,它已經是第三次沖著那口井了。旅賁軍在搜查現場時,早已注意到那口井上蓋著石頭,搬開之后往里面看過,卻什麼都沒有。這次姚汝能牽著狗來,也反復探頭進去看,也沒什麼異狀。

為何這狗一直糾纏不放呢?頑固脾氣可真像張都尉啊。

這個不敬的念頭冒出來,姚汝能自己呵呵樂了一聲,心想可別讓張都尉知道。他起拍拍上的土,既然搜尋無果,不如早點回去。張都尉那邊說不定已經有了新方向,他不想錯過。

可就在這一錯神間,狗趁機掙韁繩,飛箭一般地撲到井亭邊緣。姚汝能頗為無奈,走過去要把它拽走,可一靠近,忽然發現狗里似乎咬著什麼東西。姚汝能眉頭一皺,手摳出來,發現是一小塊布料。

這是一塊隨可見的麻布料,黯黑,細長條,是被石井臺的裂隙扯下來的。

姚汝能看看布料,又看看漆黑的井底,忽然心中一。他招呼附近的不良人過來,用繩子系住自己腰,一頭捆在亭柱上,然后雙腳踏著井邊凹進去的一串小坑,一點一點爬下去。

此時天已晚,井底稍微下去一點就是一片漆黑。姚汝能讓不良人點起一盞燈籠,慢慢垂吊下來,與自己同時下降。中途他有好幾次一腳空,幸虧有繩子才不致掉下去。好不容易到了井底,姚汝能鉤手拿過燈籠一照,頓時大吃一驚。

井底的土地上,蓋著一層黯黑的麻布,高高隆起一個人形。有這塊黑布遮蓋,加上天已收,難怪在井口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這些突厥人,倒真是會藏人!

姚汝能扯開麻布,出一個昏迷子。他俯下去,一手探的鼻息,一手去托肩膀。誰知輕輕一子便醒轉過來,第一時間抄起碎石來砸他的頭。姚汝能猝不及防,被一下砸到腦門,疼得直齜牙。

好在這子力氣有限,不至于將人砸暈。姚汝能一手抓住手腕,一邊高聲解釋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你現在已經安全了。”然后忙不迭地從腰間亮出一塊腰牌。

子愣住了,姚汝能忍痛出一個笑臉:“沒錯,我們是府的人。”

子哇的一聲哭起來,出雙臂抱住姚汝能。姚汝能冷汗直冒,這若是被王府的人看見,只怕自己要吃掛落。可估計是被嚇壞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撒手。姚汝能只得任由摟著,喊井口的人加條繩子,把井底兩個人拽上去。

上頭七手八腳,很是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把兩人有驚無險地拽出井口。姚汝能見除了驚嚇過度之外,沒什麼明顯傷勢,不由得松了口氣。

“王韞秀小姐,請先跟我們回靖安司吧。”姚汝能恭敬地說道。

子茫然地抬起頭,似乎還沒緩過來。姚汝能又重復了一遍,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道:“啊?你們弄錯了吧?我不是王小姐。我聞染。”

姚汝能的臉,唰地變得雪白。

一出德坊,張小敬和檀棋立刻被外面的喧鬧所淹沒。

這里靠近西市,豪商眾多,各家商號為了宣傳自家,都鉚足了勁攀比。你三丈,我就三丈五;你扎了一條燈龍蟠柱,我就放一只火展翅;東家往燈架上掛起十重錦,彩斑斕,西家便要山棚垂下五縷金銀墜子,飄然如仙。每年這里斗燈斗得最兇,百姓也聚得最多。

此時放眼去,德、西市中間的大道兩側坊墻,支起了形態各異的燈、燈樹、燈山等竹制巨架,架上諸多商號的旗幡招展,綿延數里。數十萬支象牙白蠟燭在半空搖曳生,無不照,人心馳目眩。

這些蠟燭皆有二尺余長,小孩胳膊細,放在防風的八角紙籠中,竟夜不熄。燭里摻有香料,底座盛著香油,所以在燈火最盛之,往往彌漫著一油膩的燭香之氣。夜風一吹,滿城熏然。

無數百姓簇擁在燈架之下,人人仰起頭來,眼觀燈,鼻聞香,舌下還要一粒鹽。這是長安城流行已久的習俗:鹽者,延也;燭者,壽也。吸足一蠟燭的香氣,便可延上一年壽數,討個吉利,名目喚作“吸燭壽”。

正因為有這麼個傳統,長安的上元燈會一開始并不算擁堵。大部分人要先駐足燈架之下,吸一會兒燭壽,然后才開始四閑逛——不著急,這個良夜還長著呢,每個觀燈的人都是這般心思。

張小敬知道這個習慣,催促檀棋趁這個空當快走,再晚點可就真堵在路上了。

檀棋的騎不錯,挑釁似的瞥了張小敬一眼:“我可不你管。”說完一夾馬肚子,坐騎登時朝前一躍,一人一馬,巧妙地從兩輛騾車之間鉆了過去,揚長而去。那背影英姿颯爽,毫不輸男

張小敬也不惱,一抖韁繩跟上去,其他旅賁軍士兵隨其后。

德坊到義寧坊,需要向北走三個路口,再向西走兩個路口。一路上沿途皆是繁華之地,人人,車挨馬,一行人幾乎連個轉的機會都沒有。他們走走停停,好一陣才抵達義寧坊。

義寧坊靠近西邊的開遠門,大部分進不了西市的胡商,都會選擇這里落腳,所以胡籍度比西市還高。坊諸教廟宇林立,造型各異,也算是長安一景。頂如焰形、墻朱赤的是祆教祠;屋脊豎起兩幡桿的是尼廟;而在東十字街西北角,有一座上懸十字的石構圓頂大殿,正是景寺的所在。

義寧坊里此時也四張燈結彩,熱鬧非凡。趕著上元燈會的熱,這些廟宇紛紛打開中門,發放善食,宣講法道。游人們也趁機參觀,看看平日看不到的異域奇景。

張小敬等人來到景寺門前,門口正站著十幾個著白袍的景僧,個個笑容可掬,向路過的人贈送小小的木制十字架和手抄小軸經卷。

張小敬悄悄吩咐手下那幾個人,把景寺的幾個出清楚,一分出兩人把守。

檀棋問他道:“要去找主教查度牒嗎?”之前做了點功課,知道景教在長安主事者大主教,地位與祆教大薩寶相似。但張小敬搖搖頭:“這和祆教勢不同,我們不知道右殺什麼份,貿然去查,容易打草驚蛇。我另有打算,需要姑娘你配合一下。”

檀棋正要問什麼打算,這時一個白袍景僧已經迎了過來。他掏出兩串十字架:“兩位善士,可愿佩我十字,聽我講經?”

他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漢話也不甚流利。張小敬接過一串,隨手給檀棋戴上,然后笑道:“我夫人昨夜夢到一位金甲神人,帶十字,足踏蓮花,說一位有緣大德蒞臨長安,叮囑我等好生供奉。我們今天來波斯寺里,是為尋師的。”

檀棋大驚,這登徒子怎麼又胡說八道!可又不能當面說破,僵在原地,臉紅一陣白一陣。這時張小敬托起的手:“夫人你蒙十字庇佑良多,這次可得好好謝才是。”檀棋注意到,張小敬眼中沒有挑逗,只有凜凜的寒

猛然警醒,這不是調戲,是在做事,連忙斂起惱,沖景僧嫣然一笑。

景僧頗為欣喜,難得唐人里有誠心向教的,想來是被這位有西域統的夫人化吧。這可比供奉幾匹絹、幾件金更難得。他殷勤地問道:“可知道那位大德的名字?”

這次不用張小敬提點,檀棋自己迅速進狀態:“金甲神人只說他非中原人士,近幾個月才到長安。”

他們與李泌之前討論過,右殺這等貴人,不可能潛伏太久。若他在這座景寺里化景僧,時間應該不超過三個月。

景僧皺眉說我教的信眾,既有大秦、苫國、波斯等地人氏,也有來自西域乃至北方草原的,這“非中原人士”未免太寬泛了。檀棋連忙又說:“或是粟特人氏?”

曹破延就是用粟特商人的份進長安,非常方便,右殺貴人沒理由不用。

景僧想了一陣,滿懷歉意:“寺中僧人太多,一時不易找到。不如兩位先隨我進來,我去問問其他同修。”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張小敬和檀棋并肩而行,跟著這景僧進了寺中。

寺之后,迎面先看到一尊高逾三丈的八棱石幢,每一面上都刻著一個十字花紋,其下蓮座,這應該就是曹破延所說的“十字蓮花”了。石幢后頭,是一個不大的方形廣場,地面皆是青石鋪就,掃得一塵不染。廣場兩側各有一排波斯風石像,盡頭便是一座古樸大殿,前凸而頂尖,上頭高高豎起一個十字。

比起中土廟觀,這里的建筑略無修飾,簡樸素凈,左右連鐘樓和鼓樓都沒有。景僧帶著他們倆往里走了一段,迎面看到一人,不由得高聲道:“伊斯執事,這里看來。”

那人年紀和李泌差不多大,典型的波斯人相貌,碧眼紫髯,須發卷翹,只是五稍顯,頗似相。他的白袍左肩別著一枚橄欖枝形狀的長扣,職銜應該比景僧高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雙眸——瞳孔既大且圓,呈極純粹的碧,像是鑲嵌了兩枚寶石。

“這是伊斯執事,寺庶務都是他掌管。大小事,你們盡管問他好了。”景僧熱地向張小敬介紹道。伊斯雖是地道胡人,唐音卻極其標準。他含笑向這對夫妻祝頌上元,聲音醇厚,風度翩翩,讓人不住心生好

檀棋把尋找大德的話重新說了一遍,伊斯拊掌笑道:“如此說來,確實有一位西域來的長老,新到寺中不久,與尊夫人夢中所聞庶幾近之。”

他說的唐話很流利,不過遣詞造句總偏書面,應該是從經卷古籍學來的。

張小敬和檀棋對視一眼,同時開口:“我等慕道若,可否請執事引薦一下?”伊斯在口畫了一個十字,溫和一笑:“誠如遵命——不過這里大秦寺,可不是波斯寺喲。”

于是景僧返回門口,伊斯親自給這一對夫妻帶路,一路往大殿里走去。

這景寺殿中的格局,與中土廟宇大不相同。上有穹頂,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的乃是一尊十字架,上掛一人頭戴棘冠,面哀苦。

“我景尊彌施訶憐憫世人之苦,降世傳法,導人向善,為大秦州所殺。尸懸于十字架上,后三日復生,堪為不朽神跡。”伊斯邊走邊說,隨口談起教義典故,聲音在穹頂上嗡嗡回響。

張小敬疑道:“一介州就能殺掉,這個景尊怎的如此不濟?”伊斯笑意不改:“好教兩位知:一切籌謀,莫非天定。景尊早知有此一劫,代大眾之罪,以求救贖,乃是大慈大悲的真法。”

檀棋聽得有趣,也開口問道:“地藏菩薩發大愿度一切惡鬼,地獄不空,誓不佛,是不是類似這個意思?”

“他教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他們一邊聊著一邊繞行,不知不覺繞過大殿,來到殿角一別室。這房間低矮狹窄,被一道暗紅的木壁隔兩塊,壁上有一個硯臺大小的窗口,用木板覆住,不知有何功用。

伊斯道:“此是寺中告解之室。若信士做了錯事,心懷惡念,便來這里懺悔,請大德開解破妄。此不接天地,不傳六耳,盡可暢所言,沒有泄之虞。”說到這里,伊斯深施一禮:“賢伉儷既然想與大德相認,自然是來做一場告解嘍?”

“這是自然。”

伊斯擺了個請的手勢:“那請賢伉儷在告解室中稍坐片刻,我這就他來。”

告解室并不大,是個和馬車車廂差不多大小的屋子。兩人走進去,還沒來得及欣賞壁紋飾,只聽“砰”的一聲,房門居然被關上了,屋子里霎時一片漆黑。

張小敬急忙手去推,卻聽到鎖頭鏗鏘,伊斯竟在外頭把它牢牢鎖住了。

張小敬力推了幾下,門板咣咣作響。這時壁上那小窗“唰”地被拉開,一縷線投進來。伊斯的聲音從外頭傳,還是那麼溫和從容:“兩位不妨就此懺悔一下罪行吧。”

張小敬怒道:“你們這些妖僧!我夫妻誠心慕道,怎麼敢囚我們!”

一只寶石般的碧瞳在小窗前閃過,帶著濃濃的嘲諷:“目不相接,肩不兩并,我看你們既不是夫妻,也從不慕道,只怕是哪里來的冒名賊子,竊窺我寺,圖謀不軌吧——這點毫末小技,休想蒙混過我伊斯的雙眼。”

說完他把小窗重新拉上,整個告解室徹底陷黑暗。

徐賓站在靖安司的殿前,看著依然忙碌的人群,心如同在樂游原跑馬一樣起伏不定。

李泌此時站在沙盤前,和其他幾名主事輕聲談,面上不見任何異。可他在墻角代徐賓的話,言猶在耳:“一時不除,靖安司一時不安。但司中沒有第三個人可被徹底信任,只能由你本人親自調查。”

徐賓實在沒想到,靖安司里頭,居然出了鬼!

靖安司的人員都是從各部各署調來的,構很復雜,但每個人的注經歷都是賀監與李泌親自看過的。徐賓不敢相信,那些草原蠻子哪兒來的本事,可以滲層層審查,侵蝕到部。要是出自李相的指使,那就更可怕了。

要說可疑,最可疑的是檀棋。是漢胡混,母親是小律人,鼻梁高聳,瞳孔還是淡淡的琥珀。好在檀棋是李泌的家生婢,從小在李家長大,沒人會蠢到去懷疑

可別人就未必會有這樣的待遇了。

大唐從來不以統分尊卑,非中原出的文武員多的是。靖安司的屬吏里,胡人數量不,漢胡比例約為五一。

若此時傳出有的消息,只怕胡吏人人自危,這種寬松氛圍只怕將不復存在。徐賓大概能理解,李司丞為何只能在墻下對自己說了。

沒有幫手,不能商量,不能公開,但必須要盡快把挖出來。這可真是給徐賓出了一道苛刻的難題。想到這里,徐賓苦惱地嘆了口氣,背著手在大殿里走,不時偏過頭去,觀察大殿上的每一個人。

偏偏他的視力不好,不自覺地會盡量湊近。往往他還沒看清楚,人家已經覺察到了,滿臉詫異地回這位舉止古怪的主事。徐賓這麼漫無目的地在大殿上轉了幾圈,忽然發現殿角的蟠龍水旁邊站著一個人。他瞇著眼睛想看清楚,不知不覺湊得很近,猛一抬頭,四目相對。

“哎哎?”

這個人,居然是崔

這個靖安司的叛徒,居然又厚著臉皮回來了?

的臉很尷尬,沒等徐賓開口詢問,先亮出自己的新腰牌:“奉甘將軍之命,在此巡督靖安事務。”

據李泌和甘守誠之前達協議:右驍衛不再追捕張小敬,但不允許他出現在靖安司。右驍衛為了保證協議效力,自然會派遣人來靖安司監督。可甘守誠將軍居然派崔過來,顯然是為了故意惡心李泌——至于崔自己會不會覺得惡心,本不在甘守誠考慮之列。

重返靖安司后,就一直待在角落里,完全不吭聲。反正只要張小敬不出現,其他的事跟自己沒關系。徐賓一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無論于公于私,徐賓對崔都沒有一點好。他冷冷看了叛徒一眼,也不施禮,就這麼轉頭走掉了。

搐一下,這家伙只是個未流的老吏,竟然敢對堂堂一位宣節副尉如此無禮。若在平時,他早用刀鞘飛了,可是現在,整個靖安司都是自己的敵人……明明今日起床時,自己還意氣風發,打算要和阿兄立下一樁大功勞,怎麼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阿兄,也許你不該把我從隴山弄過來。”

看著燈火通明的大殿,深深嘆了口氣,后退一步,繼續把自己在黑暗中。

這是他選擇的路,必然要為此承擔后果。

徐賓不知道也不關心崔的煩惱,他正像沒頭蒼蠅一樣地在大殿里轉圈,心如麻。這怎麼找,可真把他給難住了。

數字背誦對徐賓而言毫無難度,可這人心猜測就難多了。徐賓負手回到自己書案前,忽然看到面前擱著一把用來裁紙卷的小竹刀。

他忽然醒悟到,是這麼一個個看,得看到哪年才算完?自己可真是太笨了,工善其事,必先利其,得有一個“方法”才行。徐賓索跪下來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案幾上的文房四寶一樣樣整理好。這是徐賓的習慣,可以借此來推敲思路。

等到案子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各歸其類,井井有條,徐賓果然有了一個思路。他搖銅鈴,讓仆役立刻找來一份靖安司的細圖,然后拿起一枚水晶片對著圖,仔細研究起來。

整個司署分作三部分:正殿、左右偏殿和后殿。正殿辦公,偏殿存放卷宗文牘,后殿是關押犯人的監牢。在整個建筑后頭,還有一個大花園,占地頗廣,其間散落著一些獨棟小屋,諸如退室、樓、伙房、茅廁、井臺、鶻架、水渠之類。在最外圍,是一圈高大的院墻,上植荊棘。

整個靖安司只有兩個出口——正殿正門,通往坊十字街;還有一個朝東開的角門,可以直接連通旁邊的京兆尹公廨。哦,對了,現在還多了一個通往慈悲寺草廬的墻梯。

徐賓的思路很簡單,無論這個是誰,都必然要面臨一個問題:如何把報傳出去。而且從那幾次報泄的速度來看,這條渠道還必須特別快。從地圖上看,只有兩門可選。

還有報來源的問題。

靖安司的消息,哪些可以公之于眾,哪些只通知各位主事,哪些只能司丞與靖安令拆閱,都有明確的規定。比如狼衛在西市的行蹤,對全人員都是公開的;而王韞秀被綁架的消息,一開始只有李泌知道。

靖安司的兩次報失泄,一次西府店,一次昌明坊,級別都不算高。可見這位,不能及更高層面的事

很快徐賓便勾畫出了這位的基本況:一、他能在正門和角門通行無礙;二、他能接到靖安司的最新態,但只到中級。這樣便能篩掉一大批小書吏,只剩一些主事、錄事級的人。

徐賓想到這里,抬頭又看了眼殿角。崔刻意把自己的在黑暗中,不易被發現。諷刺的是,眼下他是這大殿唯一一個能確定不是的人。

等一下,崔或許知道是誰?畢竟他的背叛,得有一個接頭人才行。但很快徐賓又否定了這個猜測。拉攏崔叛變的,一定是李相在明面上的人,這樣才有說服力。接頭人負責拉攏,負責傳遞報,這是兩條彼此獨立的線。

再說了,就算崔知道,也不可能告訴靖安司。

看來還得從別想辦法。

徐賓又掃了一眼細圖,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可這個主意還欠缺一個契機,他只好暫時耐心等待著。

還未過去一刻,大殿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姚汝能攙扶著聞染走了進來。聞染上披著一件輕毯,對陌生的環境有些警惕,任憑旁的男子推著前進。

絕大部分書吏都抬起頭來看著,眼神復雜。這應該是王忠嗣的兒吧?總算是找回來了!就是這個人,讓他們加班到現在不能參加燈會。

姚汝能把聞染帶到李泌跟前,李泌還未開口,姚汝能搶先一步過去,低聲道:“這位姑娘不是王韞秀,聞染。”

李泌聞言一怔,他本以為這件事總算有所代,怎麼又節外生枝。他冷著臉道:“聞染是誰?”

姚汝能道:“路上已經問清楚了,是敦義坊聞記香鋪的鋪主。據自己說,遭到熊火幫的襲擊,去找王韞秀求助,同乘奚車出行,然后被賊人襲擊,一路挾持到了昌明坊——所以可能……呃,我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這是一個可悲的誤會。原來被狼衛劫持的,一直是聞染。

“那王韞秀呢?”李泌瞪著

聞染覺得這男人很兇,趕回到姚汝能后,搖了搖頭。從出車禍開始,邊的事一件比一件詭異,完全跟不上狀況,更別說留意王韞秀的蹤跡了。

李泌對失去了興趣,他讓姚汝能把這人留下問問話,如果沒什麼疑問就放走。姚汝能攙著聞染正要走,李泌忽然想起來什麼,又把他們住了:“你是否認識張小敬?”

聞染聽到悉的名字,眼神出一:“那是我恩公。”

李泌眼神里出恍然之,他把拂塵一擺,對徐賓冷笑道:“難怪張小敬堅持要再次搜查,原來他要找的不是王韞秀,而是這個聞染!”

剛才張小敬執著于昌明坊的再次搜查,讓李泌一直覺得很奇怪。現在一看找到的是聞染,李泌立刻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聯系。現在回頭去想,修政坊中張小敬一口咬定劫走的是王韞秀,恐怕從一開始就在有意誤導。

李泌又是惱怒,又是失。不錯,張小敬為阻止突厥人確實不顧命,這個誤導也沒耽誤正事。可這個小作,把李泌的無條件信任給破壞掉了:他還有沒有其他瞞的行為?未來是否還會有類似行為?這會產生一連串問題和患。

“把給我拘押到后殿牢房里去,審問清楚和張小敬什麼關系!”

李泌嚴厲地修改了命令。姚汝能以為自己聽錯了,留下和拘押,這可是兩個質截然不同的用詞。

李泌見他有所遲疑,把拂塵重重頓在案幾之上,發出“咚”的一聲。姚汝能只得拽住聞染,略帶歉疚地往后頭拽。

聞染不知就里,只得牢牢地抓住姚汝能的胳膊,這是整個大殿里唯一讓覺得安心的人。

他們離開之后,李泌閉上眼睛,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一俟義寧坊景寺那邊有了進展,就立刻召回張小敬。在接下來的行中,他不確定是否還能繼續信任那個人。

在一旁的徐賓,并不知道長對合作者的態度發生了微妙改變,他正心無旁騖,筆疾書。

因為他一直等待的契機來了。

靖安司通往外界一共有兩道門,一正門,一角門,都有旅賁軍的士兵把守。出這里的人,都必須出示竹籍,無籍闌,視同闖,士兵可以當場將其格殺。

從今天巳時開始,這兩個門不斷有大量人等進進出出,都是刻不容緩的急事。這種忙碌況一直持續到申時,明燭高懸,士兵們早已疲憊不堪,查驗竹籍的態度也敷衍起來。

一個長臉員從靖安司的角門走出來,手持竹籍。守門士兵一看臉,認出是龐錄事。他經常通過這個角門往返京兆府公廨和靖安司之間,負責調閱各類卷宗。是今天,他就跑了不下十幾趟。于是士兵懶得核對竹籍,略微過了一下手,揮手放行。

龐錄事邁過門檻,進京兆府。他左右看了看,并沒徑直前往司錄參軍的衙門,而是拐了個彎,鉆進正廳與圍墻之間的馬蹄夾道。這條夾道很窄,只容一匹馬落蹄,故稱馬蹄夾道。這里堆積著各類雜,平時有人來。

他走到馬蹄夾道中段,彎下腰,從懷里掏出一團紙卷。突然一聲鑼響,圍墻上亮出一排燈籠,整條夾道霎時燈火通明。徐賓負手站在夾道的另一端,惋惜地看著他。

“老龐,我沒想到,居然是你……”

龐錄事驚慌道:“我、我是過來解個手嘛。”徐賓苦笑著搖搖頭:“哎哎,莫誆我了,靖安司的茅廁,難道坑位不夠嗎?”他走過去,從龐錄事手里奪過紙卷,打開一看,里面居然是一份伙食清單。

龐錄事賠笑道:“老徐你也了解我,靖安司那里的茅廁太臟了,所以來這里方便一下。這紙卷,比廁籌舒服啊——有《惜字令》在,這事不得背著人嘛。”

朝廷頒布過《惜字令》,要求敬紙惜字,嚴用寫過字的紙如廁。龐錄事用伙食清單,嚴格來說也是要挨板子的。

徐賓道:“哎哎,老龐你多慮了,法嚴人在,怎麼會因為一張破紙就抓人呢?”然后把紙卷遞還給他。龐錄事松了一口氣,正要拍肩表示親熱,徐賓卻輕輕閃開,面轉為嚴肅:“要抓,也是因為泄、泄之事。”

他為人老實,這種咄咄人的話說起來,一結,威勢全無。龐錄事一聽,臉不悅:“老徐,你可不能這麼污蔑同僚。我用紙來方便是有錯,可你這個指控太過分了吧?”

徐賓畏了一下,旋即嘆了口氣,發現自己的氣場實在不適合刺。他把子閃過,亮出后的一個人。龐錄事就著燭一看,原來是看守角門的那個守衛,已被五花大綁,于是子開始抖起來。

夾道里靜悄悄的,與外頭的喧囂恰反比。只有徐賓的聲音,弱弱地響起:

“我知道司里出了細,可我得等一個契機。剛才王韞秀回到殿中,卻被發現是另外一名子。我故意把這條消息抄送給所有吏。它太重要了,一定會盡快把它送出去。這個時候離開席位外出的,呃,一定最有嫌疑。”

徐賓誠懇地解說自己設下的陷阱,唯恐龐錄事聽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靖安司的該怎麼通過正門或角門,哎哎。然后發現我陷一個誤區。這個人并不一定是穿門之人,也可能是……嗯,守門之人。”徐賓說到這里,鼓起一口氣,聲調變得更為自信,“剛才我已經看到了:你走過角門,趁檢查竹籍時把消息給守門士兵,清清白白離開;守門士兵再傳遞給外頭一個人,繼續清清白白守門。這辦法好得很,單查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是清白的。非得合在一塊,才能看出名堂來。”

龐錄事“咕咚”一聲,癱坐在夾道里。徐賓吩咐左右的不良人過去拿他,龐錄事連忙抬起臉,乞求著說道:“我:我是給閣那邊辦事……”

閣就是中書省。他主坦承是李相的人,指徐賓能手下留。可縱然遲鈍如徐賓,也知道李相絕不可能承認有這事,更不可能保他,龐錄事的仕途已經完蛋了。

龐錄事也意識到這一點,扯住徐賓袖子:“我要見李司丞!我只是傳消息,可從來沒耽擱過靖安司的事!”

徐賓聽到這個,有點火了:“哎!又不承認,若不是你與閣暗通款曲,遠來商棧的火災能起來?崔能叛變?”龐錄事聞言愕然,隨后大:“崔尉之事,是我傳給閣不假,可遠來商棧我可沒傳過!”

“嗯?”

“給突厥人辦事,那是要殺頭的!又沒好。”龐錄事義憤填膺。

經他這麼一提醒,徐賓發現這兩次泄,其實質截然不同。遠來商棧意外起火,得益的是在西府店竊圖的突厥狼衛;針對崔的拉攏叛變,得益的是李相。

龐錄事再無恥,也不至于通吃兩家。

“難道說……其實有兩個?”徐賓站在夾道里,不住一哆嗦。靖安司什麼時候了篩子?什麼泥沙都能滲進來。

他死死盯著龐錄事,盯得后者直發。不過龐錄事很快發現,徐賓的近視眼神,盯的其實是那卷用來解手的空白紙卷。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去:“你要是想用的話……”

徐賓突然跳起來,轉朝夾道外頭跑去。難為他已過中年,腳還這麼靈便,一下工夫就消失在夾道盡頭,扔下龐錄事、守門衛兵和幾個押住他們的不良人面面相覷。

徐賓氣,腦子里卻快要炸起來。他剛剛想到,這靖安司里,還有另外一條更好的傳輸通道!

德坊附近的四條街道,俱是燈火耀眼。那些巨大的燈架放出萬千道金黃芒,把半個天空都照亮了。

這對游人來說,是難得一見的壯景,但對靖安司安置在諸坊的樓,卻是最頭疼的干擾。燃燭萬千,喧聲徹夜,樓無論擊鼓還是舉火,都近乎失效。

為此,樓上的武侯不得不在燈籠上罩上兩層紫的紙,以區別于那些巨大的燈火。倘若有仙人俯瞰長安城的話,會看到城區上空籠罩著一片閃的金黃海,要仔細分辨,才能看出里面夾雜著許多微弱的紫點——就像一個小氣的店主在畢羅餅上撒了一點點小芝麻粒。

就在這時,德坊附近的一樓上的紫,倏然熄滅。可是,跟這些燦爛如日月的彩燈相比,這一點點腐螢之實在是太不起眼了,本沒人會留意。

很快第二樓的燈也熄滅。

第三、第四、第五……在幾十個彈指的時間,圍繞著德坊一圈的樓紫點,全都黯淡下去,就像一圈黑暗的索帶,逐漸套攏在德坊的脖子上。

姚汝能把聞染關在后殿的監牢里,走出來站在院中,長長出了一口氣。聞染不肯重新回到冷黑暗的環境,一直在問姚汝能這是怎麼回事。他好說歹說,才安緒。

這個普通的孩子,今天經歷了這麼多折磨,實在太可憐了。李司丞剛才要求把像囚犯一樣關起來,這讓姚汝能有點不平。

他跟看守牢房的獄卒代了一聲,在牢房里多放了一盞燭臺和盛滿清水的銅盆——聞染的發髻和臉已經臟得不樣子,需要好好梳洗一下。

這樣安排,等到張都尉回來,好歹對他能有個代吧。姚汝能心想。

子喊張小敬為恩公,這兩個人之間不知有何故事。姚汝能現在對張小敬的生活充滿好奇,他迫切地想看清這個人,聞染應該是個絕好的了解途徑。

姚汝能讓聞染自己清洗一下,他趁這個時間到院子里氣,厘清思路,再回去審問聞染——嗯,不是審問,是詢問,他糾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詞。

靖安司的后院監牢連接的是左偏殿,兩的中途有一個小院,原來的主人在此安放了一座爬滿藤蘿的假山,儼然一派通幽山景。姚汝能溜達到這小院里,正低頭沉思著,忽然看到在假山后頭,似乎有人影晃。姚汝能雙眼一瞇,警惕地按住腰間的鐵尺:“誰?”

“是我,崔。”

人影走了出來,姚汝能雙眼一瞪,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哦,這不是右驍衛的崔將軍嗎?”姚汝能滿是譏諷地強調了“將軍”二字。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必看到這張臉了,想不到他居然厚著臉皮回到靖安司。

黑著一張臉,死氣沉沉:“我找你有事。”姚汝能繼續嘲諷道:“把我抓回去?可惜甘將軍只限制了張都尉,可沒提到我這無名小卒。”

咬著牙沉聲道:“不是這件事,我跟你說,靖安司可能會有危險!”

姚汝能簡直想笑,這家伙說話比跳參軍戲的俳優還稽。靖安司策防京城,它有危險?它的工作就是找出危險好嘛!

“不是,你聽我說。我現在沒什麼證據,但有種強烈的預,有些事不對勁。”

的語氣有些急躁。他在隴山當過兵,對危險有著天然的直覺。從剛才開始,他忽然覺坐立不安。殿中人的腳步聲、風的流、外面的喧囂、通傳的頻率,總覺得哪里不對,可又說不出。

“你當然盼著靖安司出事了。”姚汝能撇撇

“你個兔崽子,怎麼說話呢?”崔大怒,出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假山,“是!我是叛徒!我趨炎附勢,可我編造這種謊言有什麼好嗎?”

姚汝能看著他的臉,神慢慢嚴肅起來。這個人可能很怯懦,很卑劣,但并不擅長做偽。他現在似乎是真急了。

“既然你這麼好心,為何不直接去跟李司丞、徐主事他們說?”姚汝能狐疑道。

“叛徒的話,他們不會相信的。”崔苦笑著回答,“但小姚你去發出警告,就不一樣了。聽著,我不是為靖安司,我是為我自己。如果靖安司真出了事,我也沒法幸免。”

這是真心話。如果有可能,他早跑了,可有甘守誠的軍令,他只能原地守在這里。

姚汝能道:“那你總得說清楚要出什麼事,覺可不,你讓靖安司怎麼防備?”

急道:“先調幾隊旅賁軍來,總沒錯!”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聽到急切的腳步聲。他們循聲去,發現聲音來自更遠的后花園。

徐賓一口氣從京兆府跑回靖安司,又從靖安司跑到院子后頭。這里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地方空闊,只有一些退室、茅廁、鶻架什麼的,靖安司的樓也設置在花園中央,周圍是一圈高聳的山墻。

按道理這里是死路,絕無出口。但徐賓卻忽然想起來,其實這花園里有另外一條通道。

水渠。

德坊的位置為何如此重要?因為靠長安西邊的三條渠道——廣通渠、清明渠、永安渠,恰好就在這里匯聚,再流皇城。

三渠坊,讓德坊部的水路既寬且深。靖安司的這個后花園,在東西兩面墻各有一水門。自東墻引主渠之水,中間彎一條弓形,恰好半繞李泌的退室,自西墻再排主渠。這樣一來,花園就有了一條活水,只要三渠有一條不枯,這里永遠有清水流轉,風水上佳。

徐賓看到龐錄事手里的紙卷,一下子想到,那本不必從二門出,只要借口上茅廁跑來后花園,把涂了油的紙丟水渠,然后安排人在西墻外用笊籬撈起便是。水流會完報的傳遞,既可靠,又迅速,且極為安全。

這個手法說破了一文不值,可它比龐錄事的辦法更實用。

徐賓故意放出王韞秀是聞染的消息,對另外一個來說,也是要立刻送出的報。換句話說,徐賓急急忙忙跑過來,說不定能在水渠旁堵到他——至不濟,也能抓到西墻旁邊撈報的人,堵死這條路。

后跟著五個不良人。徐賓讓其中兩個格最好的,盡快從另外一側翻墻過去,先堵另外一側,他和另外三個跑一個扇形,朝水渠靠攏。

徐賓很久沒這麼運過了。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大口大口氣,可腳下卻毫不敢停歇。龐錄事被捕之后,那個說不定會就此伏,眼下是唯一可能逮住他的機會。

他們跑進后花園,沿著碎石小路迅速前行,很快便看到退室矗立在黑暗中的影子。這里沒有燈,所以沒辦法看得更清楚了,只能聽到水渠里嘩嘩的水聲。

咦?怎麼會沒有燈?

靖安司的大樓就設在附近,它要接收來自長安四面八方的消息,所以規模比別的樓要大一倍,上頭可裝八名武侯。夜之后,上頭應該懸有一十六盞紫燈。

徐賓抬起頭來,發現大樓上一片漆黑,什麼燈都沒有。

不好!

一個極為不祥的預,像影中彈起的毒蛇,狠狠地咬住了徐賓的心臟。

墻的另外一邊傳來兩聲慘,那是剛翻過去的兩個不良人。徐賓面陡變,急忙探脖子去看,可視力在黑暗中無能為力,腳下一磕,整個人登時摔趴在地上。

與此同時,一個影子從水渠里站起來,不良人們一驚,紛紛出腰間鐵尺。這時陸陸續續又有十幾個影子紛紛冒頭,爬上渠岸,簡直像是從水中涌現的惡鬼。

他們穿黑水靠,手持短弩站一排,保持著可怕的安靜。在不遠的西墻底下,水柵已經被拆毀,這些人應該就是從那里游過來的。一個黑影站在西墻邊緣,淡然地向這邊,玩弄著手里的直柄馬牙銼。

剩下的三個不良人膽怯地停住腳步,想往回跑。數把短弩一,登時干掉了兩人。最后一人急忙要高喊示警,頭頂卻突然飛來一支弩箭,從他的天靈蓋刺了進去。

一個黑影從大樓上探出頭來,確認目標死亡,然后用手勢比了個作。

黑影們下水靠,給短弩重新上弦,然后分數隊,迅速朝著靖安司大殿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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