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九章 酉正

車夫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在車廂里的醫館學徒從腰間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擔架的毯子下突然出一只大手,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正。

長安,長安縣,義寧坊。

告解室里的空間既狹且黑,一個人待久了會覺得不過來氣,何況現在里面塞了兩個人。

檀棋和張小敬困在黑暗里,幾乎面而對,幾無騰挪的空間,連對方的呼吸都能到。張小敬保持著這個尷尬的姿勢,又喊了幾聲,外面完全沒有靜,那個伊斯執事居然就這麼離開了?

別說檀棋了,連張小敬都沒想到,這談吐儒雅的景僧,說翻臉就翻臉。他也算閱人無數,愣是沒看穿這個伊斯的僧人。那相貌和氣質,實在太有迷了。

張小敬用拳頭狠狠捶了幾下,小門紋。這木屋看似薄弱,材質卻是柏木,木質實,非人力所能撼

“檀棋姑娘,得罪了。”

張小敬抬起上半,朝檀棋的臉前去,他是想給腰部騰出空間,好出障刀。檀棋知道他的意圖,可心中還是狂跳不已。從未這麼近距離與男子接覺那重的呼吸直鉆鼻孔,嚇得一都不敢

張小敬慢慢把刀了出來,小心地把刀尖對準門隙,往下。薄薄的刀刃能磕到外頭鎖鏈。可是這小屋子太狹窄了,完全用不上力氣,更別說劈開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刀頭去削磨小門的門樞,但這個要耗費的時間就太久了。

檀棋覺得整件事太荒唐。闕勒霍多去向不明,長安危如累卵,他們卻被一個不知所謂的景僧執事,用不知所謂的理由關在這個不知所謂的鬼地方。

看向張小敬,這家伙應該很快就能想出的辦法吧!就像在右驍衛時一樣,他總有主意。張小敬那只獨眼在微下努力地睜大,抿,像一只困在箱籠里的猛。這一次,似乎連他也一籌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把他當靠山了?登徒子說過,這次借來,是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如果什麼都不做,等著他拿主意,豈不是給公子丟人!檀棋想到這里,也努力轉脖頸,看是否能有一線機會。

兩人同時作,一不留神,臉和臉到了一起。那糙的面孔,劃得檀棋的臉頰一陣生疼。檀棋騰地從臉蛋紅到了脖頸,偏偏躲都沒法躲。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兩人作同時一僵。

伊斯的聲音在外面得意揚揚地響起:“兩位一定正在心中詈罵,說我是口腹劍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腹劍這詞是被的,還是用巧言令吧,畢竟令這兩個字我還擔得起,呵呵。”

這家伙不知何時又回來了,或者本沒離開過。檀棋見過的男子也算多了,對自己容貌津津樂道的,這還是第一個。

“你們冒充夫妻,闖敝寺,究竟意何為?”伊斯問道,他的口氣,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興

檀棋正要開口相譏,張小敬卻攔住,把腰牌從上解下來,在門板上磕了磕,語氣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張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關長安城安危的大案。你必須立刻釋放我們。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府查證。”

“靖安司?沒聽過,不會是信口開河吧?”伊斯隔著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訪訪祠部,屆時必能分剖明白。”

“那就來不及了!現在放我們走!”張小敬子猛地一頂,連帶著整個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出纖細修長的手指,嘖嘖地擺了幾下:“在下忝為景教執事,荷護寺之重,既然有人冒良寺,不查個清楚,在下豈不了尸位素餐之輩?”

他說話文縐縐的,可此時聽在檀棋和張小敬耳朵里,格外煩人。

張小敬沉聲道:“聽著,現在這座波斯寺里藏著一個極度危險的人,他牽連著數十萬條人命。若是耽擱了朝廷的大事,你們要承擔一切后果!”

數十萬人命?極度危險?這兩個詞讓伊斯眼前一亮:“首先,我們大秦寺,不波斯寺。其次,若真有這麼一個危險人,也該由本寺執事前往理——你們想找的那位大德,就是他?”

“是的,他是突厥的右殺貴人,在三個月來到長安。靖安司認為他假冒景僧,就藏在這座波斯寺里。”張小敬的語速非常快,他不能被這個拽文的波斯人掌握談話節奏。

“都說了是大秦寺……嗯。”伊斯似乎被這番話打,他眼珠一轉,俊俏的臉上現出一的笑容,“爾等先在這里懺悔,容在下去查看一下,看看所言是虛是實。”

張小敬這回可真急了,扯著嗓子喊出來:“這個突厥人背后勢力很強大,不可貿然試探。請你立刻開門,給專事捕盜的手來理。”

“哦?你說的是那兩個被我關在告解室里的手?”伊斯哈哈一笑,用兩只食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睛,“我伊斯雙眼曾秋水所洗,你們能識破的,我自然更能看穿。”然后他不顧后張小敬的嚷,轉離開。

伊斯大步走在走廊里,表還是那麼平靜,可白袍一角高高飄起,暴出主人心的踴躍。

景僧寺崇尚苦修謙沖,一年到頭連吵都沒幾回。伊斯自負讀中土經典,懷絕學,卻一直沒機會展示,引以為憾。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機會,他絕不會輕易放過。

若是那個男人所言非虛,這將會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伊斯恰好走到正殿,看到十字架高高在上,虔誠地合掌禱告道:“我主在上。這次建功有,必得朝廷青睞,可以正我景教本名。”

他禱告完畢,直奔正殿旁的一片宅子而去。那里有一片菜畦,里頭種些瓜果青菜。景僧不分品級上下,都提倡親力親耕,所以宅子也修在菜畦旁邊。一水皆是平頂二層小石樓。

伊斯為執事,對景寺人員變知之甚詳。一個月前,這里確實來了一位僧,名普遮,粟特雜胡,所持度牒來自康國景寺,份是長老。普遮長老來到義寧坊景寺之后,行事頗為低調,平日不怎麼與人往,只是外出的次數多了些。寺里只當長老熱心弘法,也不去管他。

聽張小敬的描述,這普遮長老是唯一符合條件的人。

他年過六十,寺里特意給他撥了一二樓偏角的獨屋。伊斯了一個管宅子的景僧,一起拾級而上。他走到門口敲了敲門,喚了聲“普遮長老”,沒人回應。伊斯手一推,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居然開了。

這小廳里的陳設,與其他教士并無二致。窗下擺有一尊鎏金十字架,兩側各擱著一口拱頂方巾箱,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駱駝氈毯。

伊斯一眼注意到,那氈毯正中翻倒著一把羯執壺,壺口流出赤紅的葡萄酒來,將毯子浸了好大一片。他立刻警惕起來,先把袍角提起,掖在腰帶里,然后腳步放緩,朝寢間走去。

伊斯一踏進去,首先映眼簾的是普遮長老瞪圓的雙眼,表驚駭莫名。他頭擱在門檻上,仰面倒在地上,口還著一把利刃,模糊。長老的手臂還在微微抖,不知是一息尚存,還是死后怨念未了。

伊斯大吃一驚,這……這不是個極度危險的賊人嗎?怎麼反被人殺了?

后那個景僧跟過來,看到這腥一幕,“媽呀”一聲,癱坐在地上。伊斯眼珠一轉,沒有急著俯去檢查,也沒忙著進屋,而是急速掃視了屋子一圈。

就這麼安靜了幾個彈指,他突然抄起手邊一個銅燭臺,狠狠砸向屋角。

屋角那里擺放著兩扇竹制小屏風,平日用來遮擋溺桶。它本很輕薄,被沉重的銅燭臺一砸,“嘩啦”一聲,應聲倒地,從后頭跳出一個蒙面的漢子來。

“這點毫末伎倆,還想逃過我伊斯的雙眼?”伊斯半是興、半是壯膽地喝道。

這里的窗戶方向是正北,又是二樓,正好對著道的彩燈影。伊斯剛才就注意到了,燈進屋角,兩扇竹屏風的影子之間應有一道隙,可有那麼一瞬間,兩扇影子卻連在了一起——這說明屏風后藏著人。

想必是這兇手殺人之后,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聽見敲門,他只能暫時藏在屏風后頭,沒想到被伊斯直接給喝破了。

既然暴,蒙面漢子也不廢話,抄刀向伊斯撲過來。伊斯略帶驚慌地后退,可已經來不及了。他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剛才應該佯裝無事,退下報

可是后悔已經晚了,蒙面漢子的刀鋒迅猛近。伊斯不顧面,整個人一下子趴在地上,勉強躲過這一刀。還沒等那漢子收刀再刺,他用手抄起床榻邊的一個暖腳鈞爐,劈頭蓋臉潑過去。

這暖腳鈞爐是個鐵撮子樣式,盛炭火,用來夜里取暖。伊斯拿起鈞爐,往外一送,鈞爐里大概曾經燒過什麼東西,細碎的灰末被甩出來,斗室之登時煙霧彌漫。伊斯趁這個機會爬了幾步,離蒙面漢子的攻擊范圍,起把鈞爐握在手里。

他忽然聽到一聲慘,竟是那跟隨而來的管宅景僧發出來的。不用說,蒙面漢子一擊伊斯不中,直接把后那景僧給殺了。

伊斯大怒。這些家伙闖景寺,還連殺兩位僧人,這簡直是對執事最大的侮辱。他把鈞爐里最后一點炭灰拼命往外撒去,然后跳到了床榻上。

長老級別的僧人,榻邊必然會掛著一手杖。木料用的是苫國的無花果樹,那里是景尊興起之地,持之以不忘本。蒙面漢子兵犀利,但伊斯對屋子里的陳設更加悉。

伊斯從墻上取下手杖,心中稍定。他不需要贏,只要堅持多一點時間,自然有護寺景僧趕到。他倚仗著手杖的長度優勢,把蒙面漢子制在屋子一角。

那蒙面漢子很快意識到對方在拖時間,于是沒再過多糾纏,一轉,居然從窗口跳了出去。

伊斯疾步跑到窗臺往地面上看,卻沒看到對方蹤影。他一抬頭,發現那蒙面漢子居然借著涼臺凸面,翻上了屋頂。

真以為我們景僧都是文弱之輩嗎?

伊斯冷笑一聲,用口咬住手杖,雙手反手攀出窗臺上緣,子一擺,也迅速翻到屋頂。

景寺的屋頂平闊,極適合奔跑。兩人你追我趕,一個個屋頂躍過去,腳下片刻不停。蒙面漢子固然手矯九九藏書健,伊斯也不讓分毫,甚至靈巧上還更勝一籌。

伊斯自生長在西域沙漠中,平日最喜歡的活,就是在各石窟沙窟之間飄來去,久而久之,練出一攀緣翻越的輕功夫,任何高險之地,皆能如履平地——他自稱跑窟。

刺客這麼逃,正好搔到了他的

眼見伊斯越追越近,蒙面漢子又一次躍過兩個屋頂之間的空當,猛一轉,用刀刺向半空。后的伊斯已經高高躍起,向刀刃自己撞去。他半空中無法避讓,急之下把白袍前擺往前一,等刀刺穿袍子的一剎那,猛然扯,把刀尖拽偏了幾分,堪堪從肩頭刺過去,劃開了一道痕。

伊斯借這個勢,一頭撞到蒙面漢子懷里,把他頂倒在地。兩人在屋頂滾了幾滾,扭做一團。伊斯松口握住手杖,一邊砸他的頭一邊恨恨喝道:“我好歹也是波斯王子的出,豈容你在這里賣弄!”

他正砸著,忽然一支弩箭破空飛來,正釘在伊斯的木杖頭上。若再偏個半分,只怕這箭就刺伊斯咽了。趁他一愣神的工夫,蒙面漢子一下將他推開,縱跳下兩層樓去。

伊斯沒想到,這個刺客原來還有同伙。他幾步跑到屋頂邊緣,看到遠遠有一人手舉弩機,正對著自己。他連忙一低頭,又是一箭著頭皮飛過。

趁這個機會,那蒙面漢子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到那個弩手旁會合。弩手把弩機一丟,兩人越過八棱石幢,徑直奔景寺大門而去。

此時再追過去,已經來不及了。伊斯只得大聲呼,指門口的那些僧能聽見。那些景僧正忙著向游人分發禮品,周遭喧鬧得很,哪會想到有兩個刺客從后跑出來。

但在門口的,并非只有他們。

那一批旅賁軍士兵遵照張小敬的命令,早守在門口,一看到這兩個人殺氣凜然,紛紛出利刃,拉了一個扇形圍過去。

兩個殺手反應極快,立刻從懷里掏出一把銅錢,“唰”地朝天上拋去,落下如天散花。周圍的游人紛紛喊道:“散花錢啦!”

散花錢乃是長安的一個習俗,賞燈時拋灑銅錢,任人撿拾,散得越多,福報越厚。但這個陋習屢屢出事,被府所。游人們聽到有人居然公然散花錢,無不驚喜,一傳十,十傳百,頓時無數民眾朝這邊涌過來,男哄搶一片,場面登時大

等到錢撿得差不多了,那兩個殺手早已遁去無蹤,剩下十幾個旅賁士兵站在原地,四。這時伊斯已經翻下屋頂,趕到門口。看到這一幕,連忙問道:“你們是不是有個都尉張小敬?皴臉瞽目?”

士兵茫然地看著他不說話。

“呃,就是臉上全是皺紋,還瞎了一只眼睛。”

“哦,那沒錯,是張都尉。”士兵這才恍然大悟。

伊斯腦袋,俊俏的臉上出為難神。饒是他口才了得,也不知該怎麼跟這位軍解釋,這位張都尉剛被自己關了起來。

德坊,靖安司。

最先遭遇襲擊的,是一個傳送文書的小吏。他正捧著一封文書朝大樓走,突然看到十來個黑影撲過來。他剛瞪大了眼睛,就被一把短脊刀刺穿了咽

然后遇襲的是兩名守衛。他們負責把守后花園與前面大殿的連接,正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忽然兩人子同時一僵,倒在地上,脖頸分別著一支弩箭。

為首的黑影走到這里,暫時停住了腳步。他就是剛才爬上大樓的人,也是這一隊人的領袖。他俯把弩箭從兩名守衛上拔出來,重新裝回弩機,然后做了個安全的手勢。

五個黑影立刻向前,分別搶占了高和側翼幾個地點,將弩機對準了通往后花園的那條路。然后另外幾個人折回到水渠的缺口,拖過來幾個沉重的麻布口袋。他們打開口袋,每人從里面拿出一簡易的唧筒和幾個小陶罐。

這種唧筒是一個竹圓筒,前有孔竅,后有水桿,水桿的一頭裹著實的棉絮,塞。這樣一來,只消一拉,便可從竅口吸水,再一推便能噴出去。這東西原本用于滅火,但極易損壞,送出的水量聊勝于無,所以并不怎麼普及。

若是只用一次,倒是相當趁手。

他們有條不紊地用唧筒從陶罐里上水。首領站在原地,看著遠靖安司大殿的檐角,上充滿了殺戮前的興。他忽然抬起手,把面罩摘下來,往里扔進一卷薄荷葉,面無表地咀嚼起來。

龍波的那只鷹鉤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猙獰。

在這期間,陸陸續續又有兩三個如廁的靖安司小吏走過來,無一例外全被瞬間殺死,尸全數丟在了旁邊的渠里。

等到所有人都裝好了唧筒,挎在上。龍波用粟特語發出指示:“分三隊。正殿一隊,左右偏殿各一隊,另外負責左偏殿的,兼顧后殿。突擊開始后,對守衛用弩,對文吏用刀,對品用唧筒,務求第一時間控制局勢。”

他又強調道:“所有這些行,必須在一刻之。”

眾人同時點了點頭。龍波把嚼爛的薄荷吐在地上,重新把頭罩戴好:“走,給靖安司的諸位長送燈去。”

告解室的小門被咣當一聲打開,久違的線重新進眼簾。檀棋和張小敬同時瞇了一下眼睛,有點不適應。

伊斯倒是沒有遮掩,主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話說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責”,幾乎把前朝罪己詔都背過一遍。

檀棋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伊斯自知理虧,把剛才的事復述了一遍,張小敬聽得臉罩寒霜,顧不得跟他計較,說立刻帶我去看。

重傷的普遮長老已經被抬到了一靜祈室中,由寺中的醫師搶救。他的口中刀,傷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張小敬走近仔細端詳,這是一張滿是皴裂的狹長馬臉,鼻闊眼裂,絕非中土面相,不過要說是突厥臉,也不好確定。

這件事很麻煩。普遮長老到底是不是右殺,目前無法證實。而靖安司必須要十確認,才好開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寢居已經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沒有其他和份有關的東西。而且那份度牒的價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偽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個真正的普遮長老,殺掉人,把文書留下便是。

張小敬沉思片刻,俯去扯普遮長老的長袍。伊斯忙道:“唐突法,不大妥當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殺,還談什麼法不法?”剛才被關了一肚子的怨氣,對這個自作聰明的蠢執事切齒痛恨。

張小敬把醫師趕開,撕開袍子,一蒼老的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條目驚心的長疤痕,如蛇踞側腹,兩邊皮翻卷。張小敬了一回,抬頭說這是陌刀的傷疤。

陌刀柄長四尺,刃長三尺,是唐軍專用于馬戰的銳裝備。看疤痕的長度和位置,這位應該是在馬上被橫切的陌刀斬中半刀,居然沒死,真是命大。

張小敬再把他的下扯開,大里側有厚厚的磨痕,應是常年騎馬的痕跡。而兩邊的腰外,則隆起兩塊弧形繭子。如果一個人總是穿甲胄走,擺甲下緣就會,磨出這樣的痕跡——而且還得是品級很高的甲胄。

常年騎馬,常年披掛,還被唐軍的陌刀所傷,這位與世無爭的普遮長老,真實份昭然若揭。

“我知道為什麼突厥狼衛要綁架王忠嗣的兒了,果然是右殺貴人的私心。”張小敬起拍了拍手。

草原素有怨報傳統,被仇人弄出的傷口,須得仇人子嗣的生,方能平。右殺貴人恐怕當年跟王忠嗣有過沖突,并且了重傷,疾未去。這次來長安,他除了主持闕勒霍多之外,還想順便綁架王忠嗣兒,來為自己治病。

話說回來,若不是他懷了這個私心,恐怕靖安司還真追查不到狼衛。

檀棋疑道:“可是,會是誰來殺右殺呢?”

張小敬道:“當然是那些利用突厥狼衛的家伙。石脂既然手,右殺便沒有利用價值了。為了防止咱們順藤瓜,必須斬斷一切聯系——這位心積慮出賣自己部族,想換個后半生的榮華富貴,嘿,想不到上門的卻是煞星。”

他說到這里,憂心轉重。這個神組織行事風格狠辣果決,除了右殺,恐怕其他潛在的線索也正在被一一斬斷,他們查起來會愈加困難。而且他們突然開始掃平痕跡,說明大事將至——而靖安司對此還茫然無知。

右殺昏迷不醒,什麼也問不出來,他的房間里也沒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張小敬的腦子拼命轉,卻想不出什麼辦法能盡快破局。一陣沒來由的疲憊,涌上心頭,讓他突然覺得有些絕

按道理,他可不是這麼輕易會認輸的人。也許確實是太累了,也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力積累所致。張小敬背靠著靜祈室墻壁,閉上獨眼,連灰都懶得撣一下。

就在這時,榻上的右殺突然大聲咳嗽,似乎要醒過來,唾沫里帶著斑斑,整個人猛烈地痙攣起來。醫師撲過去按住他的四肢,滿頭大汗:“得送醫館,不然來不及了!”

當——當——當——

波斯寺正殿上頭的大鐘,忽然敲響。景僧們紛紛駐足,不知發生了什麼。兩個漢子一前一后,抬著一個臨時的木擔架從住宅區出來,上頭蓋著一塊駱駝毯子,朝著寺外而去。

四周的僧人們都指指點點,聽說是一位大德遇刺,正要被送到醫館去。于是紛紛虔誠為這位弟兄祈禱。

好在今天是上元節燈市,各坊醫館都嚴陣以待,徹夜不閉。在大門之外,一輛油幢牛車剛剛趕到。這種車以牛為挽,既慢且穩,上有卷席篷頂,兩側垂遮帷簾,正適合運送重傷病人。

兩個漢子小心把長老從車后抬車廂。車早有一個醫館學徒等在那兒,幫忙放平病人,喂一丸人參續命丹。因為車廂狹窄,所以兩個漢子沒法在車上待著,學徒讓他們先去醫館等候,然后把一枚藍白相間的離喪鈴懸在車外,喝令車夫發軔。

牛車一,離喪鈴搖擺晃起來。這鈴鐺里灌了鉛,聲音與尋常鈴鐺迥異。周圍的游人一聽,知道有人要送急醫,紛紛避開一條路來,免得沾染晦氣。

牛車緩緩開拔,在鈴聲中穿過繁華的街道和人群,朝著醫館開去。它走出去約莫半里,已離開波斯寺的視線,忽然駛離了人洶涌的大道,拐到一條小巷子里。這里沒有放燈,所以漆黑一片。

車夫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在車廂里的醫館學徒從腰間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擔架的毯子下突然出一只大手,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

毯子一掀,一個獨眼猙獰的漢子從擔架上直起來,咧笑道:“醫者父母心,怎麼下手這麼狠?”

那醫館學徒知中計,臉一變,連忙反手一刺。匕首刺在對方上,卻發出當的一聲。早穿好了鎖子甲的張小敬亮出一柄烏黑小鐵錘,沖他骨敲去。在狹窄的車廂里,這錘子可謂是絕大殺,避不能避,擋也擋不住,一擊便敲碎了他的膝蓋。

學徒發出一聲慘號,整個人朝后倒去,腮幫子猝然一。張小敬見狀,立刻又是一錘敲在太,登時把他敲昏。然后張小敬右手一學徒的下頜,從他里倒出一枚烏黑的毒丸來。

車夫聽到車廂里的靜,覺得不妙,正要回查看。巷子盡頭嗖嗖飛來兩支飛箭,釘住了他的一手一腳,整個人直直倒下車來。

站在巷口的狙擊弓手把大弓放下,他旁的旅賁軍士兵撲過去,把牛車團團圍住,可惜那個車夫落地之后,知無法幸免,已吞下了毒丸,黑著臉死去。

在弓手旁的檀棋,長長舒了一口氣。

剛才仔細詢問了伊斯,得知刺客離開時,普遮長老還沒斷氣。判斷這些刺客一定會回來確認生死。張小敬這才將計就計,設下這麼一個局。

雖然只有一個活口留下來,總算比束手無策好。

張小敬把昏迷的醫館學徒扶下車,旁的士兵。他把鎖子甲解下來,下肋,剛才那一刀雖然沒骨,還是扎出了一個烏青塊。張小敬苦笑著,這應該是今天最輕的一次傷了。

旅賁軍在巷口舉起了幾盞大燈籠,照亮了半邊視野。張小敬靠在牛車邊上,一邊按住傷口,一邊朝燈火去。燭之下,人影散,要屬那個站在巷口的曼妙影,最為醒目。

這次多虧了檀棋的判斷,才能抓到活口,不愧是李泌調教出來的人。

這姑娘,有點意思。張小敬獨眼的渾濁瞳孔里,第一次把檀棋的影子映得深了些。

檀棋并不知道暗的張小敬在想什麼,正忙著對付一個惱人的家伙。

伊斯從寺里匆匆趕來,他看到設局功,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若真是被那兩個刺客逃了,波斯寺——不,是大秦寺,丟了面子不說,還可能會惹上“里通賊匪”的罪名。景教在中土傳播不易,可不堪再生波折。

檀棋瞪向伊斯:“你不是自詡眼睛亮嗎?過來認認,這兩個是跟你手過的刺客嗎?”伊斯剛要開口,檀棋喝道:“只許說是或不是。”

伊斯只好吞下一大堆話,走過去端詳,很快辨認出車夫是殺死右殺的刺客,“學徒”是在外面接應的。他抬起頭:“呃,是……”

“你確定嗎?”檀棋不是很信任這個家伙。

“在下這一雙眼,明察秋毫,予若觀火。”伊斯得意地出兩個指頭,在自己那對碧眼前比畫了一下。這兩句話一出《孟子》,一出《尚書》,可謂文辭雅馴,用典切。

可惜檀棋聽了只是“哦”了一聲,讓他一番心全白費了。

現在刺客份也確認了,還保住了一個活口。檀棋對旁士兵說:“回報靖安司吧!讓他們準備審訊。”

通信兵提起專用的紫燈籠,向義寧坊樓發信。燈籠幾次提起,又幾次落下,通信兵眉頭輕輕皺了一下,覺得哪里不對。遠的義寧坊樓紫燈閃爍,似乎在傳送一段很長的話。

終于消失。通信兵這才回過頭來,用驚訝的語氣對檀棋說:

樓回報,大樓通信中斷,無法聯絡靖安司。”

此時的靖安司的大殿和外面一樣,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不過燭是簡燭,人是忙人,和外頭閑適優游、奢靡油膩的觀燈氣氛大相徑庭。

李泌待在自己的書案前,拿起一卷《登真訣》讀了幾行,可是心浮氣躁,那些幽微深的文字本讀不進去。他索拿起拂塵在手,慢慢用指尖捋那細的馬尾須子。

張小敬他們去了義寧坊,遲遲未有回報。各地樓,也有那麼一小會兒沒有任何消息進來了。他派了通傳去發文催促,暫時也沒有回應。就連徐賓,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李泌很不喜歡這種覺,這會讓他覺得整個事態離了自己控制。

突厥狼衛的事、闕勒霍多的事、靖安司的事、張小敬欺瞞的事、李相和太子的事,沒有一件事已經塵埃落定蓋印封存。無數關系錯在一起,構一張極為復雜的羅網,勒在李泌的口。

殿角的銅又敲過一刻,還是沒有義寧坊的消息傳回來。李泌決定再派通傳去催一下,這一次的語氣要更嚴厲一點。他吩咐完后,又瞥了一眼銅,發現崔已經不在那兒站著了。

這是怎麼回事?李泌忽然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從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先有呵斥聲響起,然后變驚呼,驚呼旋即又變。李泌捋須子的手指一下子繃,雙眼迸出銳利的芒,看向大殿口。

數十個黑蒙面人兇狠地躍過殿門,十幾把弩機同時發,準確地倒殿的十幾個戎裝衛兵和不良人。然后其中一半人重新上箭,另外一半人則出刀,朝著最近的書吏砍去。那些文弱書吏猝不及防,哪有反抗的余力,頓時花四濺。

這些兇徒就像是一陣強橫的暴風吹殿

這個變故實在太快了,大殿的其他人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呆呆地著這一切發生。只有一名躲過第一波突襲的不良人拔出鐵尺,悍然反沖過去。“噗”的一聲,一支弩箭他的眼窩,的眼球霎時開,漿和白噴濺旁邊的小雜役一。小雜役拼命用手去抹服,瘋狂地大聲尖,然后聲戛然而止,咽也嵌了一枚黑澄澄的弩箭。

龍波邁進殿口門檻,嚼著薄荷葉,神態輕松地把兩把空弩機扔到一邊。

到了這時,靖安司的人們才如夢初醒。尖聲陡然四起,人們或彎腰躲藏,或朝殿外奔去,桌案之間彼此撞,局面登時混不堪。可所有的殿門都已經被控制住了,誰往外跑,不是被刀砍回去,就是被弩死。

“噤聲伏低者,不殺!”龍波尖利的嗓音在大殿響起。這句話里,帶著濃濃的嘲諷意味,因為這正是旅賁軍執行任務時常用的句子,現在卻用到了靖安司自己頭上。

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文吏,對殘暴武力沒有任何反抗之力。被龍波這麼一喊,嚇破了膽的人一個個蹲下去,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整個殿只有一個人還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局勢被制住之后,龍波從殿口往殿中一步步走過來,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趣地環顧四周。這就是傳說中的靖安司嘛,長安城防的心臟樞紐,能指揮長安城除軍之外所有的衛戍力量。可惜,它和心臟一樣,本只是孱弱的一團,如果被劍刺腔的話,它不堪一擊。

龍波走過一排排木案幾,牛皮靴子毫不留地把掉落在地的卷軸踩斷,發出竹料破裂的聲。他在那一片大沙盤前停留了片刻,還好奇地掰下一截坊墻,送到眼前觀察,嘖嘖稱贊:“真致,突厥人若看到這個,只怕要羨慕死了。”

一個老吏抬頭看了一眼,發出惋惜的嘆息。龍波看看他:“心疼了?這還只是沙盤,若整個長安變這樣,你豈不是更難?”他惋惜地嘆了口氣,手里出一把細刃,在老吏脖子上一抹。老頭子仆倒在沙盤上,長安街道被染一片紅。

人群又是一陣驚恐,被蒙面人喝令噤聲。龍波大聲道:“好教各位知,我等乃是蚍蜉,今日到此,是想撼一撼靖安司這棵大樹。”

人們面面相覷,從來沒聽過有這麼個組織。

龍波踱步走到沙盤后方,這里有一排屏風圍住一個半獨立小空間,底層用木板墊高,可以俯瞰全殿。上面站著一個綠袍年輕人,手執拂塵,眸子盯著龍波,神無比平靜。

“李司丞,久仰。”龍波裝模作樣地作了一揖,一步步踏上臺子。

“你們是誰?想做什麼?”李泌本不屑跟他計較口舌,那毫無意義。

“蚍蜉,不是跟您說了嘛。”

“我問的是真名。”

“很可惜,現在做主的,可不是您。”龍波從李泌手里奪過拂塵,一撅兩斷,鷹鉤鼻幾乎刺到他的臉頰。

臺下的文吏們都發出低低的驚呼,為長擔心。李泌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畏怯,劍眉皺到了極致。

“靖安司每時每刻,都有訊息進出,你以為能瞞多久?”

李泌沒有恐嚇,他說的是實話。靖安司和外界聯系非常,不消一刻,外頭的守軍便會覺察不對。京兆府就在隔壁,旅賁軍主力駐扎在南邊不遠的嘉會坊,只要一個警告發出去,會有源源不斷的援軍趕過來。這幾個人縱然銳,也不可能抵擋得住。

甚至連劫持人質都不可能。唐律有明確規定,持質者,與人質同擊,本不允許顧忌人質生死。

“不勞司丞費心。我們蚍蜉辦事,用不了那麼長的時間。”

龍波舉手,手下把唧筒取下來,開始到噴灑。從唧筒噴出來的,不是水,而是黏稠的如墨,還有刺鼻的味道。他們噴灑時,本不分人、,一腦澆過去。書吏們被噴得渾漆黑,只能瑟瑟發抖。那沙盤更是重點照顧對象,整個長安幾乎被黑墨覆滿。

“延州石脂。”李泌牙出四個字,眼角幾乎裂開。

“提純剩下的邊角料,希李司丞別嫌棄。”龍波微笑著說,在腰間出火鐮,在手里一扔一扔。殿眾人膽戰心驚地看著這東西,心跳隨之忽高忽低。

一個蒙面人匆匆殿,舉起右手,表示右偏殿已經完制。

龍波看看殿角的水,對這個速度很滿意。現在只差左偏殿的消息了。

蒙面人對左偏殿的突擊非常順利,這里存放著大量卷宗,幾乎沒什麼守衛。他們一個活口也沒留,十幾書吏的尸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帶隊的人比了幾個手勢,帶人用唧筒開始潑澆,然后讓副隊長帶人朝后殿走去。他們的任務,還差一個后殿監牢沒清理。

副隊長帶上五個人,沿著左偏殿旁的走廊,朝后殿走去。

從左偏殿到后殿要穿過一道小月門,后頭是小園景,再沿一段山墻拐彎,即是后殿監牢的所在,沒有岔路。

前期的突襲太順利了,大名鼎鼎的靖安司簡直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每個人的姿態都很放松,這個后殿只有幾間監牢,掃平起來用不了幾個彈指。

他們穿過月門,眼前忽然一闊。原來的主人在這小院中間放了一座嶙峋假山,刻名為“蓬萊”,其上小亭、草廬、棧道、青松綠柏一應俱全。山腹婉轉還有一,匾額題曰神仙,可謂是方寸之間,取盡山勢,在黑暗中別有一番景致。

副隊長沒有鑒賞的雅興,一行人排長隊,從假山側面依序通過。

正當隊尾最后一人走過假山時,從假山中的神仙中忽然出一把障刀,刺中一人口。那人驚呼一聲,跌倒在地。其他五人急忙回,二話不說抬弩即,把假山瞬間鉆刺猬。

完之后,他們過來查看,發現這神仙是兩頭通暢的,襲擊者早從另外一側跑出去,退回到后殿去了。

這可真是個意外變故。副隊長氣惱地把手掌往下一,命令接下來要謹慎前行。

于是剩下的四個人排一個三角隊形,一人前在,三人在后,曲臂架弩,弓著,謹慎地著山墻朝后殿走去。

在這一段山墻的盡頭是個大拐角,拐過拐角,是一條直通通的過道,盡頭即是監牢。崔和姚汝能此時背過道墻壁,冷汗涔涔,眼神里皆是驚恐。

剛才崔在神仙里,本想探聽一下外面的靜,恰好趕上那五個人通過。崔試探了一下虛實,沒想到對方的反擊如此果斷犀利,若是慢上半拍,就被篩子了。

這些家伙的反應速度,比百煉的旅賁軍還強悍;他們裝備的弩機,威力大到可以進山石。

“這都是從哪兒來的妖孽……”崔干涸的,心驚不已。姚汝能從墻邊稍稍探出一點頭去,一支弩箭立刻破風而來。崔一把將他拽回來,箭鏃在年輕人的臉頰出一道長長的痕。

死里逃生的姚汝能臉慘白,雙不由自主地抖起來。他沒想到在黑暗中,對方的擊仍這麼準。

“笨蛋!他們現在是搜索前進隊形,弩機都繃著呢,貿然探頭就是找死!”崔像訓斥新兵一樣罵了一句。姚汝能顧不上反:“接下來怎麼辦?”

沉思了一下:“這條直道沒有任何遮掩,等他們拐過彎來,我們就完蛋了。先退回監牢,憑門抵擋吧。”

大敵當前,崔那在隴山培養出來的大將氣度似乎又回來了。

姚汝能重新打起神來:“好!只要堅持到大殿派人來支援就好啦!這些劫獄的賊一個也跑不了。”崔一陣苦笑,言又止,他可沒有那麼樂觀。

劫獄?那高高在上的大樓都熄燈了,那可是靖安司的通信中樞,誰家劫獄會這麼囂張?看對方的人數和良程度,崔覺得大殿那邊也兇多吉。他太了解靖安司的部安保了,就四個字:外強中弱。

大家普遍覺得,這是在長安腹心,又是掌管捕盜的署,誰敢來太歲頭上土?所以連李泌那麼明的人,都沒在這上面花太多心思。

結果還真就有人了,還了個大土。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一點也不想為靖安司殉葬,可眼下沒有地方可逃。崔不得不打起神來,看如何渡過這一劫。

“媽的,老子已經不是靖安司的人了,可不能死在這里!”他在心里恨恨地罵道,覺得自己運道真是太差了。

兩人掉頭跑回監牢。這監牢其實是由一間柴房改的羈押室,只有狹窄的三個隔間,外頭窗欞都是木制的。正門沒做任何加固,那兩個短小的銅門樞,只要一腳踹上去便會壞掉。

把三個獄卒過來,簡單地說明了一下當前況。獄卒都是旅賁軍士兵出,雖然知道崔背叛,可眼下聽舊長的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五個人立刻手,把木柜、條案和竹箱挪到門后頂住,再用鎖鏈捆在一起。崔還把獄卒藏的一壇酒拿出來,潑灑在窗口的木欄條上。

姚汝能掏出一枚煙丸,丟出去。這東西在夜里的效果欠佳,但有總比沒有好。

敵人近在咫尺,倉促之間,也只能這樣了。

姚汝能忙完這一切,打開后監牢。聞染正坐在稻草里,已經用水洗過臉,頭發也簡單地梳了一下,盤在了頭上,神比剛才稍微好一點。姚汝能帶著歉意道:“要稍微晚點才能找你問話了,現在有點麻煩……”

聞染對姚汝能很信任,抬起臉來:“麻煩?和我恩公有關系嗎?”姚汝能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只得搖搖頭,說我不知道。聞染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到外面的人正忙著堵門。

“你的聲音在發抖,我以為靖安司會很安全呢……”聞染經過了半天的折磨,多也培養起敏度了,知道這形可有點糟糕。

姚汝能苦笑著安道:“別多想了,一會兒你往牢里面挪挪,別太靠外。這個給你。”然后一把巧的牛角柄匕首。這是他家里傳下來的,一直攜帶。

聞染猶豫了一下,把匕首收下。常拿小刀切香料,對這玩意的手并不陌生。外面崔喊了一嗓子,姚汝能趕過去。

“啊,那個,你……”聞染不知道他什麼名字,只能喊你。姚汝能回過頭來,聞染道:“我能幫你們嗎?”

“啊?”

“多一個人總是好的吧?如果你們出事,我也不會幸免。”聞染把匕首在手中轉了轉,語氣堅定,“恩公說過,命都是自己掙出來的。”

“哎,靖安司要靠人上陣,什麼話。你放心好了,大殿很快就會派援軍了。”姚汝能握了拳頭,不知是在安還是在安自己。

聞染失地閉上,姚汝能顧不上繼續寬,轉來到門口。

從門往外看去,外面黑漆漆的,勉強能看清遠遠有幾個人正朝這邊移。一個在前,三個在后,后面似乎還有一個人跟著。

所有的弩箭,都對準了前方,沒人負責后面。這個破綻讓崔心里一沉——這不是破綻,而是他們沒有后顧之憂,左偏殿說不定已經被占領了。

這些人的圖謀,似乎比想象中還要大啊。

“該死,如果有把寸弩,至能打他們的部署。”崔恨恨地想道。他的弩機在再次進靖安司的時候就被收繳了——監視任務不需要這玩意。

姚汝能抬起頭,卻被崔按了下去:“他們突襲前,會對窗口放一弩箭,你找死嗎!”姚汝能趴回堵塞之后,低聲道:“崔尉……呃,多謝。”

“我是在救自己。”崔盯著門,面無表。姚汝能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這會兒已經沒那麼怨恨了。他掏啊掏啊,從懷里掏出一塊玉獬豸:“如果我死了,能把這個送回我家里嗎?”

“玉獬豸?這個可不多見。一般不都是弄個貔貅、麒麟之類的嗎?”旁邊一個獄卒好奇地問道。

“獬豸能分辨曲直,角不法。不愧是公門世家,這神都和別家不同。”崔一眼就看出淵源,然后把它推了回去,自嘲道,“別給我,我是個叛徒,怕它拿角頂我。”

黑暗中看不清崔的臉。姚汝能還要說什麼,崔一聲低喝:“來了!”

敵人已經接近到足可以弩的范圍。為首的尖鋒就地一滾,迅速到門前。后面四個人對準了監牢這面的窗口。如果有人膽敢探頭,直接就會被頭。

尖鋒推了推門,沒有推,這在意料之中。后的四個人同時向窗口了一箭,然后一起沖到門前。躲在門后的姚汝能和崔很快聞到一刺鼻的味道,這味道他們都很悉——差點在長安惹下大子的延州石脂。

“糟糕!他們沒打算破門!”崔一變,“他們是打算把這里全燒!”

這玩意一燒起來,不把整個柴房燒是不會罷休的。敵人這麼干,就是想守軍自行開門。姚汝能和崔對視一眼,沒別的辦法,只能攻出去了。

他們和獄卒重新挪開堵塞,大門從外面突然被咣的一聲踹開。前頭的一個黑人如狼似虎般地突,堵門的獄卒和姚汝能登時被撞翻在地。黑人放下弩機,要拔出刀來。

的切換,只有瞬間的空隙,而經驗老到的崔一直在等著這個機會,他像一頭猛虎撲了過去。

他手中的障刀早已直,一下子把那黑人捅了一個對穿,還不忘轉了轉刀柄。這時第二個人已經沖了上來,崔沒有拔刀的余裕,直接用頭去撞他。黑人被崔這不要命的打法打蒙了,不得不又后退了一步。

毫不遲疑,欺跟進,揮拳便打。拳沒有章法,可拳意酣暢淋漓。在極度的力之下,他的手,撇去了在長安的重重顧慮,找回了當年在隴山的豪勇快意。

“隴山崔!隴山崔!”他開始還是低聲,越打聲音越大,到最后竟是吼出來的,勢如瘋虎。第二個人招架不住,生生就這麼被打倒在地。他猛力一跺,咔嚓一聲,用腳板踏碎了對方膛。

這時第三個黑人才沖過來,崔死死把他糾纏在大門前。監牢的門很窄,這樣一擋,后面的黑人沒法越過同伴,攻擊到崔

姚汝能和其他三獄卒趁機爬起來,協助圍攻,短暫地造了一個四打一的局面。

這時噗的一聲,弩機響。倒下的不是監牢這邊的人,而是站在門口的黑人。站在外面的副隊長看到他遲遲攻不進去,也不肯退出來,直接開了弩。這一箭,連他的同伴帶崔,一起了個對穿。

誰也沒想到他們對自己同伴也下這麼黑的手,大家完全沒來得及反應。崔怒吼一聲,和黑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這一下子,在獄卒、姚汝能和外面的黑人之間,沒有任何遮蔽。副隊長和另一名黑人立刻后退,拉開距離。倒地的崔急忙抬頭,大呼小心,那是連弩!

可是已經晚了。

沒有了監牢做遮蔽,一拉開距離,他們再多一倍也頂不住敵人的裝備。弩箭飛,三名獄卒紛紛中箭倒地。姚汝能咬牙關想要搶攻,被一箭釘住了左肩,斜斜倒在門檻邊上。崔雖然負傷,上半還能。他咬著牙撿起地上的刀,力一扔。副隊長用弩機把刀擋開,然后一腳把他踢飛。

監牢的反擊,到此為止。三死兩傷,完全失去了戰斗力。

副隊長面罩下的臉很不好看。對面不過是個小破監牢罷了,卻足足讓他損失了三員銳戰力。他讓僅存的一名手下把姚汝能和崔拖進屋子,丟在監牢前頭,然后出了刀。

“你們會后悔剛才為什麼沒戰死的。”副隊長惡狠狠地說。

噗。

鋼刀的聲音。

副隊長很奇怪,他還沒有手呢,怎麼會有這個聲音。他再看姚汝能和崔,兩人并沒什麼異常。副隊長一驚,急忙側過頭去,卻看到僅剩的那名手下站在原地,渾抖,一把帶的刀尖從出了頭。

副隊長這才發現,這名手下是背對著監牢站立的,而他們沒顧上檢查里頭是否有人。

刀尖又緩緩退了出去,黑人咕咚一聲,地跪倒在地上,出了后不知所措的聞染。隔著欄桿,手里正握著姚汝能家傳的小刀。

這個襲擊,誰都沒想到。姚汝能瞳孔一,大快往后退。

可是已經晚了,副隊長大步沖過去,死死住聞染的手腕。聞染疼得發出一聲慘,小刀當啷一下落在石板上。姚汝能忍住劇痛,咬著牙要沖上去,副隊長一腳將其踹翻在地,怒喝道:“別著急,你們一個也別想得好死!”

副隊長從腰間出一皮帶,把聞染綁在監牢欄桿上,然后俯從同伴的尸上取來一把唧筒。吧嗒吧嗒幾下輕推,他們三個上都被噴滿了黏糊糊的石脂。

這一切都準備妥當后,副隊長獰笑著拿出火鐮,在手里咔嚓咔嚓地打起火來。

姚汝能知道即將發生什麼慘事,可是他無力阻止。他絕地看向聞染,還茫然無知;他又看向崔,崔滿臉污,看不出表

姚汝能仰天呆看片刻,眼神一毅,側過子對崔小聲道:“崔尉,等會兒一起火,我會撲上前抱住他,你抓時間走。”

睜開眼睛,看著他。

“你不是靖安司的人,沒必要為靖安司喪命。不過希你把這個姑娘帶出去,是無辜的。”

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嗤笑。姚汝能不知道他是在嗤笑什麼,可也沒有開口詢問。這個決心赴死的年輕人強忍著肩膀的劇痛,把左弓起來,以期能在烈火焚的一瞬間,有力量彈出去。

他的手在抖,牙關也在抖,眼角有控制地流出來。崔出一條胳膊,搭在姚汝能的肩上:“你的雙尚好,還有機會跑出去,何至于此?”

“每個人,都得為他的選擇負責。”姚汝能頭也不回。崔聞言,肩膀微微一

這時副隊長終于打著了火,他手里的一團焦艾絨,已經亮起了一團青亮的小火苗。他掃視那三個黑乎乎的獵,怨毒而殘忍地說:

“來跳一段火中的胡旋舞吧,反正你們得死上很久。”

為免被火勢波及,副隊長往后退了幾步,背靠另外一間牢房。他算算距離已足夠安全,然后抬起手臂,就要把艾絨扔出去。

一只修長的手,忽然從他后的監牢欄桿之間出來,輕輕搶過艾絨,丟進了唧筒的水竅中。

唧筒里還有大半筒石脂,燃燒的艾絨一丟進去,只聽呼啦一下,耀眼的火苗從唧筒里涌出來,瞬間籠罩副隊全

副隊長化為一把火炬,把原本黑暗的監牢映得一片明。他凄厲地喊著,可灼熱很快燙了聲帶,只剩下兩條還在絕地踢,正好似跳胡旋舞一般。沒過多久,副隊長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子化為焦炭,火焰依然還熊熊燃燒著。

“你們是不是都把我仙州岑參給忘了?”

一個年輕人在監牢里怒氣沖沖地喊道。

姚汝能這才想起來,監牢里還有一個犯人。這個岑參的家伙,因為在遠懷坊破壞了靖安司的計劃,被抓回來關到現在,幾乎都快被忘了。他一直在監牢最深,加上天黑暗,包括副隊長在的所有人,都沒覺察到還有這麼一號人在。

沒想到最后救人的,居然是這個倒霉鬼。

至此五個侵者都被干掉了。死里逃生的姚汝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回頭對崔喜道:“崔尉,這邊暫時安全了,我們趕快去大殿吧!”

“大殿那邊,恐怕兇多吉,我就不去了。”崔冷漠地說。姚汝能有點生氣,他剛才還跟自己并肩作戰,怎麼這會兒又舊態復萌了?

“若您是怕尷尬,我會向司丞說明,您并沒有畏避戰。”姚汝能道。

卻沒有答話,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他的手從小腹挪開,出一支只剩尾部的弩箭箭桿,鮮已經濡了整片下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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