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章 戌初

在火勢形之前,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戌初。

長安,長安縣,義寧坊。

“聯絡不上?怎麼可能?”

檀棋看著通信兵,難以置信。樓系統是公子親自規劃設計的,它并非單線傳遞消息,只要是武侯視野之樓,都可以直接流。這樣就算一樓反應不及,也有其他線路可以傳輸。

除非全長安幾百個樓全垮了,否則不可能出現聯絡不上的形。

通信兵道:“失聯的是大樓。”

檀棋更奇怪了。大樓?那是靖安司的主聯絡樓,就設在大殿后的花園。它秉二職,既要隨時接收全城消息,也要隨時向全城任何一發送指令。如果它失聯,靖安司就會變一個半不遂的瞎子。

這麼重要的地方,公子怎麼會放任它失靈呢?檀棋又抻長脖頸,朝德坊方向去,可惜夜沉沉,燭耀眼,不可能看到那麼遠的地方。

“應該很快就會恢復的,公子最討厭消息不及時了。”這樣對自己說。

與此同時,張小敬正在巷子里清點戰果。剛才他打暈醫館學徒時,摳出了一粒毒丸。張小敬把毒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判斷應該是野葛與烏頭的混合,不過卻沒什麼異味。

這毒丸,可不是尋常人能炮制出來的,可見對方背后的實力相當可怕。

這時檀棋匆匆走過來,把大樓失聯的事告訴張小敬。張小敬也皺起眉頭來,這可真是有點蹊蹺。檀棋道:“既然聯系不上,不如我們直接把刺客送回德坊吧。”

“不行。”張小敬斷然否決,“現在已是戌時,街上已經滿了人。把他們運過去,路上不知要花多時辰。可沒那個余裕。”

“那怎麼辦?”

“運去波斯寺,就地審問。”張小敬做了決定。檀棋還要爭取一下,可他獨眼一掃,淡淡道:“姑娘的行,不必與我商量,但這里是我做主。”

檀棋撇撇,只好閉上。可還是不放心,便派出一個人,回去德坊報告。

旅賁軍的士兵把醫館學徒和牛車夫重新裝回車里,在沿街游人的驚訝注視下,再次駕回到波斯寺中。這麼大的靜,連寺里的主教都驚了,一個執事被派來詢問。

“現在有外道賊圖謀不軌,朝廷需要借重上帝威,震懾邪魔,所以求助于在下,在寺推鞫詳刑。”伊斯執事這樣對同僚說,他們雖然聽不懂什麼“推鞫”,什麼“詳刑”,但知道朝廷這是對上神的接納,紛紛表示與有榮焉。

拘押醫館學徒的地方,恰好就是之前關押張小敬和檀棋的告解室。伊斯解釋說,這是寺里最安靜的地方,用來審問最合適不過。他現在殷勤得很,只怕張小敬遷怒景寺。

醫館學徒被五花大綁塞進狹窄的小屋里,然后被一桶冰水潑醒。

“接下來你最好回避一下。”張小敬對伊斯道,獨眼里閃著殘忍的芒。伊斯猶豫了一下,卻沒挪腳步:“他在敝寺行兇,敝寺理應與聞審訊,以示公義。”

“隨便你。”

張小敬拉開小窗,往里看去。那個人垂著頭沒,頭發一縷縷滴著水,但微微的肩膀說明他已經清醒了。

這家伙是中原人,瘦臉短須,不多但很勻稱,耳下約能看到兩青筋連到脖頸下,一看就知道是常年鍛煉的殺手。張小敬什麼都沒說,就這麼冷冷地看著。

“殺了我。”殺手虛弱地說。

“我來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張小敬的聲音傳告解室,“神龍朝時,有一個周利貞,武三思之命,去殺桓彥范。周利貞特意砍伐了一片竹林,留下凸出的尖竹樁,然后把桓彥范在地上拖來拖去。他的一片片被竹尖刮開、撕裂、磨爛,出筋腱和骨頭。足足拖了一天,他才咽氣,死時骨已幾乎全部分離,竹樁皆紅——這喚作晚霞映竹。”

張小敬說得津津有味,描摹細節,仿佛親見到一般。旁邊的伊斯卻發起抖來,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晚霞映竹”的腥場面,可立刻覺得胃里一陣翻騰。在告解室里的囚犯聽到這些,不知道會是什麼心

張小敬繼續道:“不過我現在沒有一整天時間,所以會換一種方法。這是當年周興用來對付郝象賢的法子,作飛石引仙。”他說起這些殘忍的事,居然也引經據典,讓伊斯哭笑不得。

“我會在你的門里塞進一鐵鉤,掛住腸頭。鉤子的一頭拴在一橫木桿上,木桿的另外一端,縋著石塊。將這橫木桿掛在木架上,你和石頭分置兩邊,就像是秤一樣——秤你用過吧——然后我會在這邊把石塊往下拉,木桿翹起,那鉤子就會把你的腸子慢慢扯出屁眼,每一寸挪,你都能清楚地到。如果我拉得快一點,你的腸子就會被一下子扯出來,拋飛在空中。

“當然,把鐵鉤換竹尖,靠竹竿的彈力把整個人挑上去,再穿下來,也不錯。”

然后張小敬呵呵笑了,笑得還很得意。如果那個犯人抬起頭,看到那只在小窗閃過的獨眼,就知道他是認真的。

檀棋在一旁聽著,明知張小敬是在迫犯人,可仍到不寒而栗。張小敬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勢,讓幾乎不過來氣,不得不挪腳步,站遠了幾步。

一直以來,都把張小敬當的登徒子、盡職的靖安司都尉和可靠的同伴。這時終于想起來了,這個人的真面目,可是萬年縣的五尊閻羅。

哪五尊?狠、毒、辣、拗、絕。

九年長安不良帥,不知這手法他用過多次,折磨過多人。

拼命把這個念頭甩出腦子,和伊斯換了一下眼神,都在對方眼中看出了悔意。早知道不該過來旁聽,在走廊等著結果就好了。伊斯為難地抓了抓腦袋,如果張小敬真要刑,他攔還是不攔,這畢竟是神圣之所啊……

“殺了我。”殺手低低地重復著這一句。

張小敬咧開,語調森森:“你不必懷疑效果,我可以告訴你,周利貞也罷、周興也罷,還有我們刑吏的種種刑求手段,都來自同一個傳承——來俊臣。來氏八法,可是很有名氣的。”

“來俊臣”三個字說出來,屋子里的溫度立刻降了下去。那可是長安居民永恒的噩夢,盡管這個人已經死去許多年了,仍可以用來止小兒夜啼。這個名字,有時候比他發明的各種嚴刑還有效果。

“呸!”犯人想吐一口唾沫,卻發現沒吐出去,因為一直在抖。

這一切,都被張小敬看在眼里。

如果是突厥狼衛,張小敬沒有信心撬出他們的話,但這些人不同。他們隨攜帶著毒丸,說明雖不怕死,但畢竟也怕嚴刑拷打。現在他在發抖,這是個好兆頭。

張小敬“唰”地把小窗關上,且讓恐怖慢慢發酵一陣。在漆黑封閉的空間,囚犯會在心把剛才那些場景一遍一遍地想象,停都停不下來。外界的任何聲響,腳步響起,木幾挪,都會被當臨刑信號。有些人就這麼被活活嚇死了。

張小敬故意沒有問任何問題,讓囚犯在心理上產生錯覺,以為拷問方無求于自己。這樣才會讓他愈加惶恐,愈加急切地想證明自己的價值。

刑求這門藝,和房事一樣,髓在于前戲。

安排好之后,張小敬轉離開告解室,檀棋和伊斯遠遠站在門口,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畏懼。張小敬撣了撣眼窩,沒有去做解釋。這兩個人生活的世界太好了,本不知道真正底層的世界是什麼模樣。

伊斯猶豫了半天,還是湊了過來:“張都尉可是查了不典籍呀,我看那刺客真是給嚇到了。”

“我可不是從書本上學到的。”張小敬笑了笑。伊斯只覺一涼氣從腳心升到頭頂,原本白皙的皮更不見

“你們在這里盯著,一旦囚犯開口,盡快告訴我。我去外面看看地形。”

“地形?”伊斯不明白。

“飛石引仙,最好是在平地,架子才扎得穩。”

“喂,這,這不合仁道吧……”伊斯這次真嚇壞了,這家伙真打算要在這景寺之當場人啊!這以后讓景僧們如何之?

張小敬沒理睬他,走出告解室,開始在院子里勘察地形,時不時舉起兩指頭丈量一下,或者用腳踏一踏泥土,看看松程度,像是個最敬業的營造匠。

過不多時,伊斯著袍子,跌跌撞撞從殿里跑出來:“張都尉!別架了!招了,招了!”他急之下,連雅詞都不說了,直接大白話。

“哦?他都說了?”

“對,都說了!”

這個囚犯招供的契機,還得歸功于伊斯。張小敬離開以后,伊斯左想不對,右想心慌,于是鉆到告解室的另外一側,像是平日里給信士們做告解一樣,苦口婆心地勸說起刺客來。

不知是伊斯的言語里確實存在召的力量,還是張小敬之前造出來的氣氛太過恐怖,囚犯終于放棄了抵抗。伊斯趕跑過來攔張小敬。

從刑訊角度來說,一,一打一拉,確實可以讓人更快開口。

快到告解室時,伊斯拽住張小敬:“他答應會知無不言,但你們得赦免他的罪狀。這個人已答應皈依我主,從此靜心修行,不出寺門一步。”

“這個你去跟靖安司丞去談,我只負責問話。”張小敬甩開他的手。這個執事未免越俎代庖,干涉起朝廷的事來了。

囚犯仍舊被綁在告解室,不過木門敞開,讓他能看到亮。檀棋坐在對面主問,張小敬則在旁邊一直盯著他的表,一是施加無形的力,二是觀察刺客的細致作,若有半分假話,立刻就會被覺察。

刺客緩緩開了口,自稱他是守捉郎。這個名字,讓張小敬不期然地皺起眉。

“守捉”一詞,本指大唐邊境的屯兵小城。這些小城不在地理要沖,規模都非常小,朝廷基本不怎麼過問。它們平時自治,戰時自保,久而久之,每一座守捉城,都變一片唐律和帝澤都及不到的法外之地,魚龍混雜。

從開元年間開始,大唐府兵日漸廢弛,折沖府幾無上番之兵。在這時,一個守捉郎的組織悄然出現,專門為各地府、節度使以及豪商提供雇傭兵服務。它的分十分復雜,有逃亡的罪犯、退役的老戍兵、流徙邊地的農夫子,還有大量來歷不明的西域胡人。這些員只有一個共同點,皆出于各地的守捉城。

守捉郎的兵員悍,辦事利落,十幾年景,便為大唐疆域舉足輕重的勢力。

這兩個刺客,居然來自守捉郎,事更加蹊蹺了。

張小敬跟守捉郎打過幾次道,他們歸到底是生意人,行事低調謹慎。他們的主要業務對象是大唐,怎麼會勾結突厥人,為害長安?不想活了?

他轉念一想,很有可能,守捉郎只是接了個刺殺的委托,并不知道被刺殺者背后的事。于是他悄悄告訴檀棋,朝這個方向問。

果然,檀棋再問下去,刺客承認并不認識這個普遮長老。他只是接到命令,潛伏在波斯寺里,隨時盯著長老的靜。一旦接到信號,就立刻出手殺人,然后撤離。

張小敬追問是什麼人發的信號,刺客說沒有人,用的是波斯寺里一棵槐樹頂上的老鴰巢。什麼時候老鴰巢消失了,便意味著可以手了。

這樣一來,兩邊不用見面,也就降低了泄的可能。這是很常見的做法,只是可憐了那一窩老鴰。

“那麼你的命令,是誰發放的?”張小敬又問。這個刺客不知道委托人的虛實,一定知道他的上級。

刺客不吭聲了,這及他們最大的忌諱。這些守捉郎,都有家小生活在守捉城里。自己若是死,組織會照顧恤;若是背叛,家中親人可就不知什麼下場了。

張小敬冷聲道:“你既然已開口代,就已經背叛了守捉郎,還不如全代了,也許朝廷還能優待一二。”刺客聽出張小敬的威脅意味,出絕,懇求地看向檀棋和伊斯。

伊斯看著不忍,開口道:“他既有心向主,不宜迫太……”張小敬突然手指門口,一聲怒喝:

“滾!”

這突如其來的霹靂,讓屋子里所有人都一哆嗦。伊斯張口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他來到長安,可從來沒人對他這麼聲俱厲。

張小敬大罵道:“你以為你是刑部尚書還是大理寺卿?在這里兀自聒噪,指手畫腳!”

“在下只是……”

“你們這個波斯寺窩藏要犯,為害長安;你阻撓靖安司辦案,幾令刺客逃憑這兩條罪名,就足夠把你寺連拔起!你還覺得自己有功?”

“可是……”

“滾出去!”

伊斯被罵得面如死灰,半晌才鼓起勇氣,畫一十字道:“我乃是上帝之仆,只以神眷為顧念。”然后深鞠一躬,轉離開,腳步踉踉蹌蹌,似乎深打擊。

檀棋著他的背影離開,輕輕嘆了一聲。有點同這個自天真的景僧,可事態嚴重,由不得菩薩心腸,只好金剛怒目了。

見張小敬對伊斯發泄了這麼一通,那刺客也有點被嚇到了。張小敬一拍桌子:“我告訴你,你們殺的這人,乃是突厥的右殺,他替一伙兇徒籌劃,要在今晚毀掉整個長安城。你們接的委托,正是替那些兇徒滅口。”

刺客瞳孔為之猛然收。他不知道右殺是什麼份,也不太能搞清楚這之間的復雜關系,可他知道整個長安城被毀是什麼結果。

“守捉郎為虎作倀,對抗朝廷。屆時別說你們的組織,就連邊地所有的守捉城,都要全數肅清。”

刺客沉默不語,可他的眉角在微微抖。“肅清”只有兩個字,卻意味著十幾萬守捉婦孺流離失所,淪為賤奴。大唐朝廷,干得出來這種事。

“說出你的上級,這是在挽救你們守捉郎自己。”張小敬發出了最后一擊。

刺客終于徹底崩潰了,他捂住臉,囁嚅著說出了一個地址:“平……平康坊。我們的落腳和委托,都是在里面的劉記書肆接。”

平康坊?

張小敬先一愣,再一想,覺得再合理不過了。

平康坊里,可不有青樓,還有范、河東、平盧、朔方、河西、安西、北庭、隴右、劍南、嶺南五府十位節度使的留后院。

這十個留后院,負責十位節度使在京城的諸項事務,大到錢糧調遣、員走、奏章呈遞,小到家眷出游、禮品采買,都歸其負責。它還有個不能宣之于口的工作,就是擔任各地駐京城的報驛,既搜集地方報匯總給朝廷,同時也是節度使在京城的耳目。

突厥狼衛襲擊京城這件事,最早就是朔方留后院發現,然后報予朝廷,靖安司接手那是之后的事了。

節度使是守捉郎的大客戶,一般由留后院出面發出委托。守捉郎把落腳地點設在平康坊里,通起來自然再方便不過了。

看來今日,注定要二平康坊啊。

張小敬一邊想著,一邊活了一下指頭。左手小指頭的傷口,又作痛起來。他正要,忽然聽見外頭一個旅賁軍士兵驚慌地跑過來。檀棋認出他正是被派去德坊靖安司的人,忙攔住他問怎麼回來了。

“靖安司遇襲!”士兵拖著哭腔,氣都不勻了,“整個大殿都燒起來了!”

德坊的靖安司大殿,正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無數星星點點的火苗從壁里瓦間躥出,它們瘋狂地吞噬著建筑,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每一個彈指都在瘋長。用不了多久,這些火苗便能匯聚一,把靖安司大殿變不遜于西市任何一彩燈的大火炬。與此同時,左右偏殿也騰起火頭。

在火勢形之前,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煙極黑極濃郁,還帶有一種刺鼻的味道,本來已被諸坊燈火映亮的夜空,生生被這一片煙霧重新抹黑。

遠近的樓,都在徒勞地向總部揮著紫燈籠,等待著注定不會再有的回應。

許多靖安司的書吏從正門和偏門涌出來,他們個個狼狽不堪。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大聲呼救,甚至還有人后襟上還燃著火,邊跑邊發出凄厲慘

所幸長安一貫極重視上元節的火災患,每年到了燈會,都會安排大量武侯隨時待命。一見德坊火起,附近諸坊的救火武侯立刻做出反應,朝這邊趕過來。只是觀燈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們在路上,要花費多一倍的時間。

先期抵達的救援,人手太,只能先對幸存者進行施救,然后保證不讓火勢蔓延到周圍建筑。對于大殿本,則完全束手無策。

吏逃到安全地帶后,一屁蹲在地上,對著大火痛哭流涕。大殿和左右偏殿存放著大量重要文檔資料,這一下子全被燒沒了。沒了這些,就無法施展大案牘,靖安司將失去最重要的察力。

這些幸存者的心中,都有一幅難以言說的恐怖影像。他們逃離大殿之前,看到殿中那座巨大的長安沙盤被大火所籠罩:朱雀大街的地面裂開大,樂游原在火舌舐中融化,曲江池中升騰起煙霧,一百零八坊一片片地傾頹、坍塌——那簡直是宛如地獄般的景。每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被這巨大而不祥的征兆迫得不過來氣。

這場大火驚了周圍所有署。從坊角的武侯鋪到京兆府的不良人,從旅賁軍到右驍衛,都紛紛派人試圖接近,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有許多觀燈的游人和閑漢,以為這又是什麼新噱頭,于是好奇地湊過來圍觀。

靖安司的地位太敏了,它在這個時候失火,勢必會牽方方面面的關注。

按道理,在這個時候,應該首先設法搶救殿中文書,然后設法恢復大樓的通信功能,調遣諸軍布防。可是賀知章與李泌兩個長一個病危、一個被挾持,靖安都尉和旅賁軍主帥又遠在義寧坊,主事徐賓也不知所蹤,整個局面群龍無首,一片混

靖安司就像是一個被淬毒弓箭中的巨人,一下子便癱倒在地,全無知覺。

一隊騎兵飛快地沖了過來,他們的肩盔下緣綴著豹皮,一看便知是隸屬于右驍衛的豹騎銳。豹騎們揮舞馬鞭,暴地驅開圍觀的百姓,很快在火災現場附近清出一塊安全的空地。一戎裝的甘守誠在十幾名近衛的簇擁下,匆匆趕了過來。

皇城之外,本不歸右驍衛管。不過甘守誠恰好巡視到了附近,便趕了過來。

甘守誠抬起頭來,一言不發地觀察著大殿的火勢,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旁邊一個近衛笑道:“靖安司燒了咱們,沒幾個時辰就遭了報應。這現世報也真爽利……”他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馬鞭狠狠地到了他大,把他疼得一蹦老高。

甘守誠低聲喝道:“閉上你的狗!”此刻他的心里,可沒有毫報復的快意,有的只是恐懼。

剛才手下已經找到幾個幸存的書吏。據幸存者的描述,是有一伙自稱“蚍蜉”的蒙面人突襲了靖安司,進行了一番殺戮與破壞,然后在外面的人覺察之前,迅速挾持李司丞離開。臨走前,他們還噴灑了大量石脂火油,把整個大殿和偏殿付之一炬。

外行人聽了,只會震驚于突襲者的殘忍,但有幾十年軍齡的甘守誠聽完,覺到的卻是徹骨的寒意。控者得要何等的膽識和自信,才能想出這麼一個直擊中樞的計劃。

這次突襲,無論是事先報的掌握、計劃的制訂以及執行時的果決利落,都表現出了極高的水準。就像一員無名小將單騎闖關,在萬軍之中,生生取下了上將的首級。甘守誠不認為任何一支京城軍有這種能力,即使是邊軍也未必能與之媲

跟這個相比,剛才被李泌與賀東迫打賭的窘迫,本不算什麼。

“蚍蜉……蚍蜉……”甘守誠低聲念著這兩個字,不記得有任何組織這個名字。

這樣一支強悍的隊伍,如果襲擊的不是靖安司,而是皇城或者三大宮呢?

甘守誠想到這里,握馬鞭的手腕不由得抖起來,心中冰涼。這時一名騎兵飛馳來報:“我們找到崔尉了。”甘守誠道:“立刻讓他過來匯報。”崔一直留守靖安司大殿,他那兒應該知道得更詳細。可騎兵卻面:“這個……還是請您過去吧。”

甘守誠眉頭一皺,抖韁繩,跟著騎兵過去。

在靖安司附近的一藥材鋪門口,十幾個傷者躺在草草鋪就的苫布上,聲連綿不絕。老板和伙計正忙著在一個大石臼里調麻油,這是眼下炮制最快的燒傷方子,還有幾個熱心居民正忙前忙后地端著清水。在鋪子門口,幾名右驍衛的騎兵已經左右站定,不允許人靠近。

甘守誠一掀簾子,邁步進去。里面一共有四個人,除了崔以外,旁邊還有兩男一,全都是灰頭土臉,甘守誠只認識其中的姚汝能。

看到甘守誠進來,姚汝能只是轉了一下眼球,面黯如死灰。他沒想到前面大殿比監牢還要慘烈十倍。當他看到那熊熊的大火時,整個人差點瘋了。他的信仰、信心以及效忠的對象,就這麼化為了飛灰。

甘守誠的目掃過姚汝能,又看向旁邊的崔

他的況比姚汝能還糟糕,整個人直地躺在門板上,下腹部一片污,上面沾滿了糊狀的止散。甘守誠一看就知道,止本沒發揮作用,就被沖開,肯定沒救了。聽到腳步聲,崔忽然睜開雙眼,虛弱地朝他看過來,口中一張一合。

甘守誠對這個叛徒沒多,可如今看到他慘狀如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索前探,直接開口發問:

“崔尉,你覺得襲擊者是誰?”

半晌才傳來一個極其虛弱的聲音:“軍人,都是軍人……”

甘守誠心中一沉。他一直在懷疑,這種準狠辣的襲擊方式,不可能來自職業軍人之外的組織。這下子,只怕整個大唐軍界都要掀起波瀾了。

“能看出是哪兒的軍人嗎?”甘守誠追問。

閉上眼睛,輕輕搖搖頭。甘守誠一看他這狀況,只好放棄詢問,心不在焉地寬了幾句。這時崔又開口道:

“甘將軍……我不該來長安。”

“嗯?”甘守誠一怔。

“我到京城來,本以為能建功立業,可我不該來。長安把我變一個我曾經最鄙視的懦夫。六郎啊,我想回隴山,想回隴山……”

著天花板,喃喃念叨著,兩行淚水流下臉頰。周圍的人默然不語。他忽然拼盡全力,大吼了兩聲:“隴山崔!隴山崔!”然后聲戛然而止,呼吸也隨之平息。

聞染默默地蹲下子,用一塊汗巾拭崔容。不知道這人之前有什麼事跡,但在監牢前勇殺敵的影,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姚汝能斜過頭來,目里有濃濃的悲哀,腦子里想起張小敬的那句話:“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和它一樣的怪,就會被它吞噬。”

甘守誠站起來,將左手橫在前,敲擊口三下。這是軍中的袍澤之禮,旁邊的近衛們也齊刷刷隨將軍行禮。

一個聲音在屋中響起:“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隴山云。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

這詩詠的是戍邊之事,句子之間繚繞著一悲愴思歸的緒。眾人轉頭看去,一個方臉鼻的年輕人斜靠在墻角,雙手抱臂,剛才的詩就是出自這人之口。

“這是你寫的?”甘守誠問。岑參拱手道:“只是有而發,幾行散碎句子,尚不篇章——在下仙州岑參。”

“詩不錯,只是不合時宜。盛世正隆,何必發這種悲怨之言。”甘守誠隨口評價了幾句,然后轉出去了。岑參在他背后大聲道:“將軍你覺得這盛世,真的只需要逢迎頌贊之言嗎?五使人盲,眼盲之人,可是看不到危機暗伏的。”

甘守誠腳步停住了。

他不是被岑參的話所震驚——那種文人式的抱怨沒什麼新鮮的——而是從他的最后一句話聯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那些人襲擊靖安司,隨攜帶火油,顯然是為了破壞而來,一達目的立刻撤走。這種舉,不像復仇,更像是一種預防措施:靖安司是長安城的眼睛。把眼睛挖掉,它就變了一個盲人,敵人便可以為所為。

也就是說,突襲靖安司只是計劃中的必要一環,襲擊者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目標。

想通這一點的甘守誠,鎧甲襯立刻沁出了一層冷汗。比靖安司更大的目標,在長安城可不算多。

他一念及此,本無心在這里多做停留,快步走出門去。外頭還是一片哄哄的。大火仍在繼續,毫沒有熄滅的征兆。七八個不同衙門的人混雜在一,大呼小,各行其是,本沒人居中指揮,救援和滅火效率極差。

“若是沒有一個新長,靖安司恐怕就完了。”甘守誠心想。

他不喜歡靖安司,但必須得承認,靖安司在搜尋敵人上的作用,是其他任何一個署衙門都無法取代的。它如果完蛋,對整個長安的安全都將是個極大的打擊。

一大塊云枋頭燃燒著掉下來,砸中了一輛運送傷員的牛車,激起了一陣驚呼。那車夫犯了個錯誤,把車停得離火災現場太近了。

幾個鋪兵正在纏綁擔架,準備抬人。可他們的位置恰好擋住了坊前通道,后面的水囊送不過去,導致前方撲火的士兵不得不后退,不小心踏壞了幾副擔架。兩邊掀起一陣爭吵。

這樣的事,不斷在現場發生,嚴重拖延了救援的進度。

看到這一幕幕低級錯誤,甘守誠有點忍無可忍,上前一步,舉起了右手。此時他是現場最高級別的員,只要振臂一呼,況就能得到好轉。可是甘守誠猶豫再三,又把手放下了。

一個軍將領接手城防指揮?不行,這太犯忌諱了,絕不能這麼做。靖安司的后臺是太子,來收拾殘局的人,必須得是東宮一系的才行。

嗯?等一等,這個可未必。

甘守誠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個好主意。他喚來一個騎兵,現場手書了一封信箋,讓他立刻直送中書省。信的容很簡單:靖安司被罹兵難,首腦殘破,恐有害于城治,提請中樞再簡賢良,重組司務。

他知道,李林甫覬覦靖安司的控制權很久了,只是苦于無下手。這封信,可以送李相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份絕大的人

而且這個行為,面上無可指摘。我右驍衛將軍出于安全考慮,建議中書令選拔新,接手靖安,堂堂正正,發乎公心,誰也不會說有越權干政之嫌。

既賣了人,又占了大義,還推了靖安司復建,可謂一石三鳥。

至于眼前的混局面,就只能再讓它混一陣了。甘守誠帶著憾,又掃了一眼那火炬般的靖安司大殿,掉轉馬頭匆匆離開。他得趕快回去,把右驍衛的安防再查一遍。

黑煙與火焰繼續在夜空舞著,長安其他街區仍舊歌舞升平,游人如織,毫沒覺察到在這里發生的一切,更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聽到靖安司遇襲的消息,檀棋完全傻掉了。

覺得這本就是謠言,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那可是靖安司啊!不顧矜持,抓住那個士兵的甲,像吼一樣地追問到底怎麼回事。

可那個士兵本沒機會靠近大殿,并不清楚細節。他只是打聽到似乎有人襲擊靖安司,放火焚燒,然后匆匆返回報信了。

“那公子呢?李司丞在哪里?”

“不,不清楚。”士兵結結地回答。

檀棋深深吸一口氣,一把推開士兵跑到坐騎前,連上馬石都顧不得踩,就這麼急匆匆地翻上馬,一抖韁繩要走。這時一個男人突然攔在馬前,用大手把轡頭死死扯住。

“你要去哪里?”張小敬著臉喝道。

“回德坊!靖安司遇襲你沒聽到嗎?”檀棋的聲音尖利,還帶著點哭腔。

張小敬臉沉:“你現在回去沒有任何意義。”檀棋道:“我又不歸你管!讓開!”把韁繩又抖了抖,驅趕著馬匹要把張小敬撞開。張小敬直了膛,擋在路上紋:“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檀棋氣壞了,這個人竟然無無義到了這地步,真是半點心肝也沒有:“你是個死囚犯,靖安司與你無關!可我不能不管公子!”呵斥馬匹,就要躍過去。

張小敬沒容前進,獨眼兇一現,雙手在兩側馬耳狠狠一捶。馬匹猝然負痛,登時驚慌地開始尥蹶子,檀棋一個把握不住,生生摔下馬來。

檀棋被摔得頭昏眼花,伏在地上爬不起來。張小敬踱步走近,卻沒手來扶,就這麼冷冷地俯瞰著:“靖安司有李司丞在,如果連他都理不了,你就算趕了回去,又能做些什麼呢?”

檀棋半支起子,把臉轉過去,這個殘忍囚的劊子手,怎麼能理解人類的?張小敬看穿了的心思,毫不留地說道:“是,你很關心,你很憤怒,你很有人味,可這些狗屁緒,對局勢毫無用!看我的口型——毫無他媽的用。”

這突如其來的口,讓檀棋臉漲紅。正要反口,張小敬獨眼一瞪,用更大的聲音給了回去:“你以為這是富家小姐的花間游戲?說走就走。錯了!這是戰爭!戰爭容不得任何用事!每個人都必須遵從命令,不折不扣!”

檀棋從來沒見過這人如此兇惡,被這一頓呵斥吼得抬不起來頭。

“我也有好朋友在司里,你以為我不擔心?你以為我不想立刻回去?但我們的任務,不是保衛靖安司!而是追查闕勒霍多的下落,保住這長安城!這件事沒解決,任務就得繼續。”

“先,先回去看一眼,再去找守捉郎……”檀棋還要試圖辯解。

“沒有那個時辰!兩個地方你只能選一個。你做出選擇,就得承擔代價。”張小敬瞪了一眼,轉過去,走了幾步,冷冷甩過來一句,“你家公子同意你跟著我,是因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

說完他拋下放聲哭泣的檀棋,走到波斯寺門口。那個守捉郎被兩名士兵押住,就站在旁邊。他神憔悴,忐忑不安,不知接下來是吉是兇。

這附近沒有刻,不知時辰,但酉時恐怕已經快過了一半。外頭的燈市已經漸,聲浪一波高過一波,亮有增無減。張小敬住焦慮,簡短道:“帶上這個人,我們出發。”

于是士兵把刺客塞一輛廂車,幾個士兵也坐了進去。他在外面把布簾一拉,就看不到里面了。

張小敬牽過自己的坐騎,上馬正準備離寺。忽然一只手在旁邊扯住了轡頭,馬匹驚,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張小敬急忙夾腹,牢牢地粘在馬背上,這才沒掉下去。

他側頭一看,檀棋正站在馬前。的眼角還殘留著沒拭凈的淚痕,清麗的臉龐多了幾分憔悴,也多了幾分堅毅。松開轡頭,仰起下:“這下我們扯平了,走吧。”

沒等張小敬搭話,已經反上馬,用一截細繩把自己的長發束在后面,再反綰于頭頂。這樣在運時,頭發便不會散下,尤其是檀棋的脖頸特別頎長,頭發高束,更顯出整個人颯爽干練。

張小敬沒有做任何評論,一揮手,下令出發。

一隊人迅速離開波斯寺,從觀燈的如人群中出一條路,以最快的速度奔平康里而去。走了一會兒,這一隊人忽然在一十字街前散開,分兩隊朝著兩個方向而去。很快有另外一個騎手從后頭趕過來,左右為難了半天,終于選定了右側,縱馬追過去。

他一氣追到義寧坊的坊門口,前方的隊伍忽然消失了。他正要探頭尋找,忽然被左右數騎給圍住了。張小敬從影里走出來,定睛一看,他的表,比這個中伏的人還要顯得意外:“伊斯執事?”

“張都尉,別來無恙。”伊斯膛,在騾子上畫了個十字。他剛才被張小敬罵得狗淋頭,現在卻一點都不尷尬,反而似老友重逢。

一離開波斯寺,張小敬就發現后頭有尾。他們設下一個圈套,本以為能逮到守捉郎的員,沒想到居然是波斯寺那位自天真的執事。

“你跟著我們干什麼?”

伊斯在騾子上努力保持著平衡,開口說道:“都尉適才嚴訓,真是醍醐灌頂。在下躬惕自省了一下,敝寺確實耽于經義,疏于自查。所以在下決定來為都尉分憂。若能有毫末之助,也算景寺不負朝廷知遇。”

他這一通話,張小敬聽懂了。波斯寺里頭藏著一個突厥右殺、兩個守捉的刺客,這事真要揭發出去,只怕闔寺都要倒霉。伊斯為了景教在長安的存續,也只能厚著臉皮湊過來幫忙,好歹搏一個功過相抵。

張小敬在馬上瞇著獨眼,就是不說話。伊斯戰戰兢兢等著,結滾,咽了一下口水,他不知道這番話能不能打這位兇神。

見他半天沒反應,伊斯雙手一拱,語帶懇求:“我景僧在中土傳教不易,懇請都尉法外開恩,在下愿執韁扶鐙,甘為前驅——再者說,都尉查案,不也正好需要一個手敏捷、眼敏銳、頭腦睿智的幫手嗎?”

“……”這回連張小敬都無言以對了。

檀棋忍了很久,才忍住把這個自狂踢下騾子的沖。伊斯也覺得說得不太合適,連忙改口道:

“與胡人涉時,以在下波斯王子的份,定能有所助益。”

胡人多信三夷,景教算其中一大宗,伊斯這麼說,不算自夸。至于“波斯王子”云云,只當他自吹自擂。張小敬終于被打了:“隨便你吧,不過我可不保證你的安全。”

伊斯大喜,趕打騾子,跟上隊伍。他出門追趕得太急,不及備馬,就隨手牽了頭騾子來。好在此時大街上人太多,騾子和馬的行進速度也差不多。伊斯不敢太靠近張小敬,便去和檀棋套近乎。檀棋心中惦記公子,懶得理他。伊斯只好一個人綴在后頭。

他們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過觀燈人來到了祿坊。前方就是朱雀大街,再過去便是萬年縣城的轄區了。不過走到這里,馬車實在是沒法往前走了。

此時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全是麻麻的民眾,肩接踵,不可勝計,黑的一片,得連風都不過去。

他們都在等著看拔燈。

拔燈不是燈,而是一隊隊在特制大車上載歌載舞的藝人。這些拔燈車由各地府選拔,送京城為上元燈會添彩。上燈之后,他們分別從東、西、南三個方向城,沿街徐行,各逞技藝,最后在四更也就是丑正時,集合于興慶宮前。獲得最多贊賞、表現最奪目的藝人,謂之“燈頂紅籌”。

在那里,天子將恩準“燈頂紅籌”登上勤政務本樓,一起點燃長安城最大的燈樓,把節日氣氛推至最高——這就是拔燈的由來。

長安民眾除了觀燈之外,另外一大樂趣就是追逐這些拔燈車。車子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一些特別出的藝者,每年都會有固定追隨者一路跟從。

現在朱雀大街中央,兩個極歡迎的拔燈車隊正在斗技,一邊是一個反彈琵琶的緋舞姬,一邊是個敲四面羯鼓的半大漢。兩人邊皆有樂班隨奏。無數擁躉簇擁在周圍,高舉綢棒,汗水淋漓地齊聲吶喊。

張小敬一看這架勢,只怕半個時辰之這里的人群是不會散了,寬大的馬車肯定穿不過去。他和其他人商議了一下,決定讓那一干士兵押送馬車,從南邊繞路慢慢過去,他自己先行一步。單騎行穿越朱雀大道,比數騎外加一輛車可快多了。

本來張小敬讓檀棋跟著馬車走,可眼睛一瞪:“你不是總說,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你剛才非要我跟著,現在又要甩開?”倔強地把馬頭一撥。

張小敬只得苦笑著答應。于是他跟檀棋兩人兩馬先走,其他人繞行。

至于那個跟在屁后面的伊斯執事,張小敬的意思是不必理睬,跟著就跟,跟丟了活該。

計議既定,車夫把馬車掉頭,一路向南而去。張小敬和檀棋則從馬上下來,把韁繩在手腕上扣上幾圈。這兩匹馬沒有玳瑁抹額,不能在朱雀大道上奔馳。何況現在大道上人數太多,騎馬還不如牽馬走得快些。

于是兩人就這麼并肩牽著兩匹馬,努力地過重重人群。四周燭影彩燈,琴鼓喧囂,不時還有剪碎的春勝與花錢拋去半空,又徐徐落下,引起陣陣驚呼。整條大道上洋溢著脂味、臭汗味與幾千支蠟燭的香膩味,濃郁滴,熏得觀者陶陶然。

這兩人兩馬,默然前行,與興的人群顯得格格不。在人群里穿行的張小敬,收斂起了殺氣和兇氣,低調得像是不存在似的。有好幾次,興的游人撞到他上,才發現這里還有個人。檀棋幾次側過臉去,想對張小敬說點什麼,可又不知該說什麼。

登徒子、死囚犯、兇神閻羅、不肯讓人代死的君子、酷吏、干員、游俠……此前短短幾個時辰,檀棋已經見識到了張小敬的許多面孔,可對這個人仍舊難以把握。如今這雜的人,反倒如潺潺溪水一般,洗褪了張小敬上那些浮夸油彩,出本來的質地。

檀棋的腦海里,凝練出兩個字:寂寞。

張小敬的影十分落寞。周圍越是熱鬧,這落寞就越強。他穿行于這人間最繁華最旺盛的地方,卻仿佛與周遭分別置于兩幅畫,雖相距咫尺,卻永不相融。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比公子距離這塵世更遠。

這麼想著,頭也不知不覺垂下來,背手牽著韁繩,輕聲地哼起牧護歌來。歌聲縈縈繞繞,不離兩人邊。聲音雖低,卻始終不曾被外面的喧騰淹沒。

這是岐山一帶鄉民祭神后飲福酒時的助興調子,雖近俚俗,卻自有一番真意。公子曾說,此歌韻律是上古傳下來,上可映月,下可通達初心,大雅若俗,今人不知罷了。

此時天上明月高懸中天,渾圓皎潔,散著清冷的芒。檀棋相信,那月亮已生應,只是不知能通達到哪些人的初心中去。

且唱且走,檀棋忽然發現,張小敬牽著韁繩前行,那大的手指卻輕叩著轡頭上的銅環,恰好與牧護歌節拍相合。他的作很,似乎不好意思讓人發現。

檀棋輕輕一笑,也不說破,繼續哼著。兩個人很有默契地一唱一拍,就這麼穿過喧囂人群。張小敬的步態,似乎輕松了一些。

兩人足足花了半刻時間,才出人群。檀棋看到興道坊的坊墻時,如釋重負,忍不住嘆道:“如果樓還在就好了,至能提前告訴我們,哪里不堵。”

自從靖安司遭到襲擊后,整個系都停止了運作。其實絕大部分樓還在運作,只是沒有大樓居中協調,它們不過是些分散的樓罷了,

沒有了長安城消息的實時更新,這讓靖安司的人備不便。

想到這里,檀棋朝德坊回眸去,眼神里又涌出濃濃的擔憂。選了前去平康里,相信公子易地之,也會這麼選,可憂慮這種緒,可沒法控制。

張小敬忽然勒住了坐騎,轉頭對檀棋咧笑道:“你提醒了我,我來給你變個戲法吧。”檀棋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個。

張小敬從馬匹旁邊的褡袋里取出一張疊好的紫燈籠。他把燈籠重新拉撐起來,點亮,然后把一三折的長竹竿重新展開,高高挑起燈籠。檀棋有點莫名其妙。這一套裝備,是靖安司的外勤人員在夜間與樓通信用的,眼下大樓已滅,用這個傳話還有什麼意義呢?

張小敬挑起紫燈籠,有規律地上下擺,時而遮掩,時而放高。檀棋對這一套燈語不很悉,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張小敬卻把食指放在邊,噓了一聲,讓等著看。

過不多時,興道坊的樓亮起了紫燈籠,閃過數次,似乎收到了張小敬的消息。隨即南邊的開化坊樓,也亮起了紫燈籠,閃頻次與興道坊類似。

張小敬繼續晃著燈籠,遠祿坊、業坊也紛紛做出回應。過不多時,安仁、樂、務本、崇義……周圍遠近諸坊的樓,都陸陸續續蘇醒過來,紫燈明滅閃爍,很快連綴一片,都呼應著張小敬的作。那番景象,就好像天師禳星似的。

張小敬把挑著紫燈的竹竿,在馬背后的扣帶上,這才對檀棋說道:“現在系恢復運作了。只不過它們的中心不是德坊大樓,而是我。”說到這里,他蹺起左手大拇指,在自己口點了點。

“我現在,就是靖安司的中樞所在。”

檀棋瞪大了眼睛,這還真是比變戲法還神奇。為什麼他這麼容易就接管了樓,了級別最高的指揮者?

張小敬重新上馬,馬匹子一,連帶著屁后那高高挑起的紫燈抖了幾抖。

“別忘了,李司丞在申初授過我假節樓的權限,這個命令可從來沒撤銷過。”

姚汝能遞過一杯水,聞染接過去淺淺喝了一口,覺得水中也滿是煙火之味。姚汝能歉然道:“抱歉,幾水井都人滿為患,只能再等等了。”聞染苦笑道:“能活下來就好,又怎麼能挑揀呢?”

甘守誠走了以后,他們無可去,只得繼續待在藥鋪子里。外頭依舊忙,就連崔的尸,都來不及收殮,暫時還停在旁邊的門板上。

“我能不能回家?”聞染可憐地問。從今天中午開始,就再沒到過好事,被人捉來運去,沒個消停時候,神實在是疲憊不堪。姚汝能比了個道歉的手勢:“抱歉,不,李司丞讓我把你關起來,還沒有釋放的命令。”他又怕聞染誤會,連忙又解釋道:“現在外面可不太平,還是待在這里最安全。”

“因為這里已經燒過了?”聞染反問。

“呃……”姚汝能毫無防備被噎了一下。聞染撲哧笑了一聲,忽然注意到,姚汝能肩頭的傷口只用塊破布潦草一裹,歪歪扭扭的,便招呼他坐下。低頭從自己的擺下緣撕了一條布,重新細細給他包扎起來。

聞染的蔥白手指靈巧地擺弄著布條,姚汝能聞到陣陣幽香傳鼻子,連忙把頭低下去。他心想,原來張都尉循著這樣的香氣,才找到這姑娘的。這香味初聞淡泊,卻彌久不散,以后用作公門追賊,倒是方便得

唉,不知張都尉和檀棋姑娘聽到靖安司遇襲的消息,會是什麼反應?闕勒霍多查得如何?

他想到這里,忽然想到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便隨口問道:“你和張都……呃,張小敬都尉怎麼稱呼?”

聞染一邊專心致志地理著傷口,輕聲答道:“他是我的恩公。”

“他救過你?”

聞染的臉上浮現出沉痛之:“豈止救過……他為了我們聞家,把命都搭上了。”姚汝能一驚,怎麼他判死刑是這個原因?檀棋不是說因為殺了縣尉嗎?

現在左右無事,聞染便娓娓說來。

原來張小敬和聞染的父親聞無忌,在西域當兵時同為戰友。當年死守烽燧城幸存下來的三個士兵里,聞無忌也是其中一個。他救過張小敬一命,為此還丟了一條

烽燧之圍解除后,聞無忌無法繼續當兵,便選擇了退伍。他帶著兒與都護府的賞賜,來長安城里開了個香鋪,日子過得不錯。后來張小敬做了萬年縣的不良帥,兩個老戰友有過命的,更是時時照拂。

去年十月,恰好是張小敬前往外地出差,聞記香鋪忽然接到虞部的通知,朝廷要為小律來使興建一座賓館,地址就選在敦義坊。虞部開出的價碼極低,聞無忌自然不干,堅持不搬。不料夜里突然來了一群蒙著面的浮浪年,手持大棒闖鋪里,打,聞無忌出來與之理論,竟被活活打死。聞染也險遭強暴,幸虧機警頑強,覷到個空隙逃了出去。

聞染本想去報,正趕上縣尉親自帶隊夜巡,一口咬定犯夜,給抓了起來。百般哭訴,卻無人理睬,一直被關在深牢之中。沒過多久,外頭遞進一份狀書,讓供述父親勾結盜匪,分贓不均而被毆死,香料鋪子就是用賊贓所購。若不肯畫押,就要被變賣為奴。

聞染聽了以后,堅決不肯,結果幾個獄卒過來按住是在狀書上按了一個手印。心里徹底絕,曾幾度想過要自殺。

過了幾天,忽然被放了出來。聞染出來一打聽,才知道外面已經天翻地覆。張小敬回到京城,得知聞記香鋪的遭遇后,先把熊火幫幾乎連拔起,隨后不知為何,殺了萬年縣尉,惹得萬年縣廨震。最后他居然挾持了永王,幾乎要把子捅到天上去。

到底張小敬是怎麼扯進永王的,又是怎麼被擒判了死刑,中曲折聞染并不清楚。只知道,從此聞記香鋪安然無恙,也沒人來找自己麻煩。一介弱質流,沒有力量見到恩公,只能在家里供奉生祠,每日奉香。

說著說著,聞染靠著他的胳膊,居然睡著了。

姚汝能子沒,心里卻是驚濤駭浪。他不只是驚張小敬的作為,也驚訝于那些人的黑心貪婪。

要知道,縣尉輕易不親夜巡。他那一夜會出現,顯然是早就跟虞部、熊火幫勾結好了,黑道大棒,府刑筆,雙管齊下釘死聞無忌,侵吞地皮。他相信,張小敬肯定也看出來了,所以才會怒而殺人。

姚汝能對吏治暗之,也聽過許多,可這麼狠絕惡毒的,還是第一次。一戶小富之家,頃刻間家破人亡——這還是有張小敬舍庇護,若換作別家,只怕下場更加凄慘。張小敬說長安是吞人的巨,真是一點不夸張。

他終于理解,為何張小敬一提到朝廷,怨氣會那麼重。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一聲慨嘆從旁邊傳來,姚汝能回頭,發現岑參正斜靠在廊柱旁邊,也聽得神。

他念的這兩句詩,姚汝能知道是惋惜痛心的意思。岑參又贊道:“姑娘這一番講述,略作修飾,便是一篇因事立題、諷喻時政的上好樂府。”他低頭想要找筆做個記錄,卻發現詩囊早就被燒沒了,只好去翻藥鋪的木柜格,看有沒有紙和筆。

姚汝能有點迷茫:“這也能詩?”

岑參激憤地揮了揮手:“怎麼不能?如今寫詩的,大多辭藻昳麗,浮夸靡綺,輒詩在遠方,卻不肯正視眼前的茍且。正該有人提倡新風,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然后又埋頭翻了起來。

姚汝能無奈地催促道:“閣下在靖安司只是臨時羈押,現在若想離開,隨時可以離開。”

當初關岑參,是因為他阻撓張小敬辦案,懷疑與突厥狼衛有關系。現在份已經澄清,可以放了,再者說,想留也沒地方關他了……

岑參從柜臺后抬起頭來,語氣憤慨:“走?現在我可不能走。我的馬匹和詩都沒了,你們得賠我。”

“坐騎好歹能折個錢數……詩怎麼賠?”

“嗯,很簡單,讓我跟著你們就行。”岑參一副妙計得售的得意表,“我一直在觀察著,聞姑娘的事、崔的事、你的事、那個張小敬的事,還有你們靖安司追捕突厥人的事……你也懂點詩吧?知道這對詩家來說,是多麼好的素材嗎?”

姚汝能有些愕然,在這家伙眼里,這些事只是詩材而已?他搖了搖頭道:“抱歉,我不懂詩,只知道一點韻。”

岑參一聽他懂韻,立刻變得興了,連聲說夠了,可以簡單聊聊。姚汝能苦笑連連,他懂字韻,是因為樓傳遞消息以《唐韻》為基礎,跟作詩毫無關系。

沒想到岑參更好奇了,纏著他讓他講到底怎麼用《唐韻》傳消息。姚汝能以手扶額,后悔自己多。他讓岑參把窗子推開,遠可以見到慈悲寺門前懸著的燈籠。姚汝能對著這個燈籠,簡單地講解了一下樓白天用鼓聲、晚上用燈籠進行韻式傳信的原理。

岑參擊節贊嘆道:“以燈鼓傳韻,以韻部傳言,絕妙!誰想出這個的?真是個大才!看來以后我不必四投獻,只要憑高一鼓,詩作便能傳布八方,滿城皆知!”

姚汝能搐了一下,勉強下反駁的,心想你高興就好……岑參對著窗外,對著燈籠開始比畫起來,里念念有詞——他正嘗試著把自己的詩句轉譯燈語。

這時大門轟的一聲被推開,走進一個著鮮亮的皮小吏。小吏環顧四周,大聲嚷道:“這里還有靖安司的人沒有?”

姚汝能看他容貌陌生,猶豫地舉起手來,表示自己是。小吏道:“靖安司丞有令,所有還能彈的屬吏去慈悲寺前集合,有訓示。”姚汝能一怔,李泌不是被挾持了嗎?難道被救回來了?小吏看了他一眼:“是新任靖安司丞。”然后匆匆離開鋪子,又去通知別人了。

這麼快就有人接手了?姚汝能覺得有點不太舒服。可李司丞被人挾持,去向不明,也確實得有一個人盡快恢復局面——如果這個人是張小敬該多好,可惜這絕不可能。

他把睡的聞染輕輕放平在席子上,跟岑參打了個招呼。岑參一擺手,說你去吧,這姑娘我先照看著,然后繼續專心翻找紙筆。

慈悲寺的大門離靖安司不遠,門前有一片寬闊的廣場。觀燈游人都已經被清空,和尚們也把門關,現在廣場上站著幾十個人,都是靖安司幸存下來且能彈的人員,個個都面悲戚。

姚汝能數了數人數,只有事發前的三分之一。換句話說,足足有近百位同僚死于這場突襲,他心中一陣惻然。廣場上的人彼此見了,未曾拱手,先流出淚來。除了慶幸劫后余生,別的也說不出什麼。

等不多時,一聲鑼響,四面擁來二十幾名士兵,個個手執火炬,把廣場照了個通明。一位員踱步走到慈悲寺的大門前,站在臺階上俯瞰廣場。他四十歲上下,材頎長,兩邊顴骨很高,把中間的鼻梁得向前凸出,似乎隨時會從臉上躍出。他的下頜有一部髯,在火炬照耀下泛著油,一看就是平時下了功夫保養的。

姚汝能注意到,此人著淺綠袍,銀帶上嵌著九枚閃閃發亮的銅帶銙。這是七品階的服帶,比起李泌要低上一階。

鑼聲再次響起,示意眾人注意。那員手執一方銅印,對下面朗聲道:“諸位郎君知悉,本是左巡使、殿中侍史吉溫。現奉中書之令,重組靖安司。各歸其位,不得延滯。”

這個份讓廣場上的人議論紛紛。他們都知道靖安司的后臺是東宮,現在中書令任命一個史來接管,這事怎麼聽怎麼奇怪。

吉溫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頷首示意,立刻有另外一位員走過來,手里捧著厚厚一卷文書。那員展卷朗聲讀道,聲音響徹整個廣場:

“《大唐六典》卷十三《史臺殿中侍史》載曰:凡兩京城則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有不法之事。謂左降、流移停匿不去,及妖訛、宿宵、博、盜竊、獄訟冤濫,諸州綱典、貿易、盜、賦斂不如法式,諸此之類,咸舉按而奏之。

“又!《百格》:左巡知京城,右巡知京城外,盡雍、二州之境,月一代,將晦,即巡刑部、大理、東西徒坊、金吾、縣獄。”

隨著一條條艱拗口的典條文當眾念出來,靖安司的人漸漸都聽明白了。

殿中侍史有兩個頭銜:左巡使、右巡使,對兩京城的不法之事有監察之權,而靖安司掌管的是西京策防,兩者職責有重疊之,可以說是同事不同

無論是從律法上還是實務上來說,讓一位左巡使來接掌靖安司,并無不妥。

這位吉史一不依仗威強,二不借中書令的大勢迫,而是當眾宣讀典,可見是個恪遵功令的人。現在群龍無首,人心惶惶,正需要一個人來收拾殘局。何況這位史還著中書令的授權,何必跟他對抗呢?

眾人敵意減,議論聲逐漸平息。吉溫捋了一下胡髯,再度開口道:“靖安司為賊所乘,本痛心。但如今元兇未束、頑敵尚存,還諸位暫斂仇痛,以天子為念,先戮賊首,再祭英靈。”

這話說得很漂亮,既點出事態迫,又暗示朝廷必有重賞。幸存的靖安司大小吏,都紛紛拱手彎腰,行拜揖之禮。這是下見上的禮節,承認其為新的靖安司丞。

吉溫見大部分人都被收服,大為得意,側過頭去,對剛才那讀典的員悄聲道:“公輔啊,你這一招似拙實巧,還真管用。”那員笑道:“在下還會騙端公您不,趁熱打鐵,按之前商量的說吧。”

史在朝下稱為“端公”,殿中侍史稱“副端”。那員故意稱高了一階,吉溫聽了心中大悅,旋即拿起銅印:“諸位聽令!”

這是他就任靖安司丞后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大家都安靜下來。

吉溫朗聲道:“靖安司遭賊突襲,必有勾結。攘外必先安,接下來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挖出這個毒瘤。至于他的份,我已經查明了——”他掃視全場,發現所有人都直勾勾地注視著他,很滿意這個效果,吐出一個名字:“靖安都尉,張小敬!他就是勾結蚍蜉的。”

這個結論,讓下面的人一陣嘩然。

吉溫臉上的笑容趨冷:“諸位也許不知道,張小敬此前被判絞刑,正是因為殺死頂頭上司。所謂賊難移,有過一次,難免會有第二次。此前王忠嗣之被綁架,他也有份。如今靖安司被襲,一定也是他引狼室——給我傳令各坊鋪司守,全城緝拿此人,死活勿論!”

元載站在一旁,慢條斯理地把典重新卷好,邊微微出一抹微笑。

聽說襲擊靖安司的賊人,自稱“蚍蜉”,豈不正合張小敬這個卑賤之徒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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