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然后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接著，一輛氣質華貴的四車在四匹棗紅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護衛跟隨。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初。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守捉郎分了十幾隊，如水銀瀉地般滲進蛛網式的狹窄曲巷里，來回搜尋。他們每一隊至都有兩人，因為對方的戰斗力實在太驚人了。

剛才他們明明已經把那個膽大妄為的家伙趕進巷子里，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守捉郎的隊正沉著臉，喝令手下把四周的出口都死死看住，不信這個了傷的家伙有翅膀飛出去。

今天已經夠倒霉了，火師一死，會對長安的生意造極大影響，如果兇手還捉不到的話，他這個隊正也就當到頭了。

“頭兒，武侯還在那里呢……”一個守捉郎提醒道。

隊正順著他的指頭看過去，看到剛才那五個武侯，綴在后頭，但沒有靠近過來。他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這些廢，不用管他們。”

“我看到他們剛才敲金鑼了。”

隊正眉頭一皺，鋪兵敲金鑼，這是向周圍的武侯鋪示警。用不了多久，整個平康坊的武侯都會被驚。他們守捉郎畢竟不是府，公然封鎖幾條巷曲，只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讓兒郎們進民居搜！哪個不滿，拿錢堵！要快！”隊正咬牙下令。那個家伙既然不在巷道里，也沒離開這個區域，那一定是闖進某戶民居了。

這一帶小曲小巷，住的都是尋常人家，院子最多也不過兩進。此時大部分人都在外頭觀燈，守捉郎直接闖的空門。偶爾有在家沒去的百姓，猛然看到家門被踢開，都嚇得瑟瑟發抖。守捉郎們一般會扔下幾吊錢，警告他們不許把看到的事說出去。一時間飛狗跳，如悍吏下鄉收租稅。

有兩名守捉郎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前方拐角有一戶人家，屋子里沒有燈，可院門卻是半敞的。兩人對視一眼，靠了過去。

他們沒急忙進去，而是提著燈籠俯去看門檻，發現上頭滴著幾滴，還未凝固。兩人不由得大喜，先向周圍的伙伴示警，讓他們迅速靠攏，然后出武邁進院子……

突然，一聲凄厲的慘，劃破夜空。

所有正在搜尋的守捉郎都為之一驚，聽出這是來自自己伙伴，急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集結。隊正一臉怒地趕到民居門口，也注意到了門檻上的。不過他沒有急著進，而是吩咐手下把整個民居團團包圍，然后才帶著幾個最悍的手下，沖小院。

一進門，先看到一小塊的菜畦，一個守捉郎趴在土埂上，滿面鮮，生死不知。隊正和其他人頓時戒備起來，手持武，一步步小心向前走去。很快他們看到在屋子前的臺階上，躺著另外一個守捉郎，同樣鮮淋漓。最目驚心的是，一只尖尖的紡錘正扎在他的左眼上，旁邊一架紡車翻倒在地。

看到這等慘狀，眾人不約而同吸了一口氣，這人下手也忒狠了。

隊正吩咐盡快把兩名傷者運出去，然后親自帶頭，一腳踹開正屋。結果他們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榻底床后，梁頂柜中，仔細搜了一圈，全無收獲。守捉郎們又找到左右廂房和后院，也沒任何痕跡。

外面的守捉郎紛紛回報，并沒看到有人翻墻離開——他們甚至連墻角的狗都檢查了。

隊正站在院子中央，著下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還有一個地方過去了！他三步并兩步，沖到左廂房的廚房里。這里估計住的是一大家子人，所以修了一個拱頂大灶臺。隊正一眼看到，灶眼前的枯枝里滴著新鮮的跡。他大聲招呼其他人趕過來，然后拿起一柄掏爐膛用的鐵鉤，狠狠地往里捅去。

果然，捅到一半，隊正覺似乎捅到了什麼上，的。隊正退出一點，再次狠狠捅了一下。如是再三，直到隊正確認對方肯定沒反抗能力了，才讓手下從灶眼往外掏。

守捉郎們七手八腳，很快從灶臺里拽出一個人來。隊正上前正要先踹一腳出氣，一低頭，臉上的得意霎時凝固了。

這不是張小敬，而是剛才進門的守捉郎之一！

隊正一瞬間明白過來怎麼回事。

張小敬打倒了進門的兩個守捉郎，先把第一個弄得鮮滿面，扔在門口，讓進門的人形思維定式，然后自己偽裝第二個，還刻意用紡錘遮掩住了左眼——而真正的第二個人，則被塞進了灶臺。

院子里黑燈瞎火，即使點了燈籠，人們在急之下也不會用心分辨。在隊正還在民宅四尋找時，張小敬已被守捉郎們抬出了曲巷。

“快追！”隊正怒吼道。

他們迅速返回巷子口，可是已經晚了。幾個守捉郎倒在地上，擔架上只有一個滿面鮮的傷者，那個兇手早消失在黑暗中。“砰”的一聲，隊正手里的大錘狠狠砸向旁邊的土墻。

可是，張小敬這時的危機，仍未解除。

外頭街上一隊隊武侯跑過，忙著在各要路布防。更多的士兵，在更遠的地方拉開了封鎖的架勢，吵吵嚷嚷。幾主要的街道口，都被攔阻。他們或許沒有守捉郎那麼有戰斗意志，可勝在人多，而且有兵份，更加麻煩。

張小敬并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被通緝，誰發的命令，罪名是什麼。現在張小敬滿腦子就一件事——跑！

他離曲巷之后，倚仗對地形的悉，迅速朝著平康坊的門口移。可很快他發現前方封路，沒法走了，只好躲在一旗幡座的后面，背靠著墻壁。張小敬小腹，那里中的一刀最深，至今還在滲。

張小敬覺得快要被疲憊垮了，他大口息著，無意中仰起了頭。他看到在遠的樓，正朝這邊發著紫燈的信號。

信號從大樓發出，容很簡單，只有兩個字：

不退。

張小敬立刻猜出了發信人的份。這種表達方式，只有姚汝能那個愣青頭才干得出吧？

可是，不退又能如何？

張小敬苦笑著。姚汝能發出“不退”的信號，固然是表明了立場，可也暗示他承了極大力，說明靖安司的態度發生了劇變，李泌一定出事了。

一想到這里，張小敬的獨眼略顯黯淡，沒有了靖安司在背后的支撐，調查還能走多遠？闕勒霍多眼看就要毀滅長安，可唯一還關心這件事的人，卻了整個長安城的敵人，這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

遠樓的紫燈仍在閃爍，可張小敬知道，那是長安唯一還站在自己邊的東西。可是他現在連回應都做不到。

就在此時，街道前方一輛寬敞篷馬車飛馳而過。這馬車裝飾，想必屬于某位貴人。一名艷歌姬站在車正中旋旋環舞，有五彩緞條從的袖子里不斷飛出，周圍五六個人圍坐喝彩。

這是時下流行的新玩意。舞者在起舞時，用巧勁把裁好的錦緞長條一一甩出，甩得好，那緞條能在半空飛出各種花樣，配合舞姿，如飛霞繚繞，因此作甩霞舞。不過跳一次舞得費兩三匹綢緞，一般人可不起。

張小敬看到這車一路開向封鎖路障，錦緞沿途拋撒了一路。他心中一，趁街口武侯們攔住那輛馬車時，趕跑出去，俯抓了一把回來。

張小敬從中間撿出兩三條紫的，纏在一盞順手從某戶人家門前摘的燈籠上，強忍著上的劇痛，攀上一墻頭，沖樓揮舞起來。

很快樓信號閃了三下，表示收到。聯絡又恢復了。

即使是用樓，張小敬也不敢說得太明白。他發了一個回報給大樓，只說了兩個字：“收到”。

隨后他給平康坊的樓下令，要求它們觀察所有路段的封鎖況，持續回報。

“持續回報”的意思是：不需要張小敬詢問，樓一旦發現封鎖有變化，立刻主發出信號。這樣張小敬只消抬眼，便可隨時了解局勢向，不用再冒著暴的風險揮舞燈籠了。

李泌當初設計這套系時，要盡量排除掉外界干擾，規定他們只接大樓或假節者的命令，其他的一概不予理睬。所以樓的武侯并不清楚外界的變化，更不知道現在給他們發命令的這個人，已經被全城通緝了。

于是在這一夜的平康坊里，出現了奇妙的場景。武侯鋪的兵丁們，拼命要抓到要犯張小敬；與此同時，整個長安的眼睛，卻仍舊在為張都尉提供著消息。兩套安保系并行不悖，為著同一個目標的不同目的而瘋狂運轉著。

在樓的指引下，平康坊的布置無遁形。張小敬功穿越了三道封鎖線，眼看就要抵達門口。不過門口的坊衛這時已接到命令，豎起荊棘墻，對過往的行人車輛進行檢查。

張小敬的獨眼掃了掃，看到一個鋪兵離開門口，轉到這邊的拐角撒尿。他悄悄過去，猛然從后頭勒住對方的脖子。

那人嗬嗬了幾下，發不出聲音。張小敬把胳膊稍微松開一點，沉聲道：“老趙，是我。”

“張……張頭？果然是你！”那老鋪兵一驚，甚至放棄了反抗，“我聽到通緝令，還以為是重名呢。”

“我要借你一用，離開平康坊。”張小敬道。老鋪兵猶豫片刻，脖子一仰：“當初追捕燕子李，若不是張頭擋在前頭，我的命早代了。這次還給您，也是理所當然。”

“我又不要你的命，只要你配合一下。”

他讓老鋪兵去弄一鋪兵的號坎來，給自己換上。老趙去而復返，果然誰也沒驚。兩人裝扮完畢，一前一后，朝著門口走去。到了門口，老趙的一干同僚正忙著檢查過往車馬。他們看到多了一個人，問怎麼回事。老趙說這個人是新丁，剛才看見通緝犯并與之手，正要外出匯報。

同僚一愣：“看見臉了？是那個張閻王？”

張小敬垂著頭，略點了點。他的左眼被一條白布纏起，就像是了重傷似的。同僚同地嘖了一聲：“不愧是張閻王，下手就是狠——哎，老趙我記得你還跟他干過一段時間對吧？”

“咳，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老趙趕掩飾地咳嗽了幾聲，把張小敬往前一推，“你趕走吧，匯報完立刻回來。”

“等一等。”同僚忽然攔住張小敬。

老趙和張小敬心里都是一。同僚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到底是新丁，服都穿反了。”

鋪兵的號坎都是無袖灰赭衫，前開后收。張小敬傷太重，老趙又過于張，兩人都沒發現這個破綻。

張小敬獨眼兇一閃，拳頭，準備隨時暴起。老趙趕打圓場：“咱們這號坎跟娘們兒似的，新丁用起來，分不清前后。”這個葷段子，讓眾人都哄笑起來。那同僚也沒做深究，抬手放行。

老趙帶著張小敬越過荊棘墻，看到坊外大街上的人山人海，心神一懈。老趙雙手輕輕一拜：“只能送您到這兒了，您保重。”然后想了想，又掏出半吊銅錢遞給他。

張小敬沒要錢，淡淡道：“你快回去吧。下次再見到我，照抓不誤，免得難做。”老趙頭：“哪至于，哪至于。一日是頭，小的終生都當您是頭。”

張小敬沒多說什麼，轉朝坊外走去。

據剛才樓的報告，這是最后一道封鎖線，過了便大致安全了。他邁步正要往前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個人正死死盯著他。這人張小敬不認識，可他的著和手里的扁叉，卻表明了份。

守捉郎？

樓能監控得到武侯鋪，卻看不到單獨行的守捉郎。原來他們早早便布置在了門口，等著張小敬出現。

“你是張小敬！”那守捉郎上前一步，大聲喊道。

這聲音很大，大到所有守在門口的坊兵、鋪兵都聽見了。他們聽到這名字，同時轉頭。張小敬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揪住老趙，朝坊疾退。

老趙如何不知這是張頭為自己洗嫌疑的舉，也配合地大別殺我別殺我。張小敬退到門，把老趙往坊兵堆里猛地一推，然后掉頭就跑。正面恰好是一道荊棘墻，張小敬連繞開的時間都沒有，就這麼直接闖過去了，衫哧的一聲，被荊棘墻扯下淋淋的一條。

這一下子，鋪兵全被驚起來，紛紛追將過去。那守捉郎也呼哨一聲，通知在附近的同伴迅速集結。

這下子，可真是天羅地網。大街上的是大批鋪兵圍捕，小巷子里都是一隊隊的守捉郎。張小敬幾乎無路可去，只能咬著牙往前跑去。

憑借對地形的悉和斗爭經驗，他幾次死里逃生，千鈞一發之際離追捕。可平康坊畢竟只有這麼大，敵人一次比一次追得急。有時候是鋪兵，有時候是守捉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境況更加危險。

張小敬咬著牙，著氣，渾的傷口都在疼痛，破爛的衫滲出一條條目驚心的紅。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可是他不能停，因為后始終能聽到追兵的腳步，他只能勉力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張小敬的眼前開始發黑，不是夜的黑，而是深井的黑。甚至連遠樓上那唯一的希之星，都看不到了。

他不知道這是路上缺照明的緣故，還是自己的已瀕臨極限。張小敬向前猛沖出去十幾步，旋即有一種強烈的無力降臨。

不，與其說是無力，不如說是絕，那種無論如何斗都看不到結果的絕。

這絕讓他瞬間腳步踉蹌，向前倒去。

就在這時，一只漆黑的手從漆黑的夜里出來，托住了張小敬的臂彎。

王韞秀現在既恐懼，又氣憤。

恐懼，是因為幾個窮兇極惡的混混突然出現在柴房。這些人都認得，就是把自己綁架來的那幾個人。他們用一個布袋套住了的腦袋。那布袋曾經裝過陳米，一子霉味，差點把給熏暈了。這些人把扯上一輛騾車，不知要轉移到哪里去。

氣憤，是因為那個元載的男子食言而。他口口聲聲說要救出去，結果一直到現在都沒靜。現在自己要被拽上車，很可能要被殺掉，他還是沒出現。雖然這個人跟王韞秀素昧平生，可君子一諾千金，難道不應該言出必踐嗎？戲文里可都是這麼演的。

王韞秀越想越氣憤，可很快又變得絕。如果元載不來，那豈不是最后一點希也都沒有了？

斜倚在騾車里，眼前一片漆黑。騾車駕馭得不是很穩，晃晃悠悠，讓的背不斷撞擊廂壁。王韞秀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力，又逐漸流失。的神衰弱到了極點，聽到外面約有歌聲和歡呼聲傳來，兩行委屈的清淚緩緩流下來。

今天是上元節啊，我本該在萬人矚目下，駕駛著奚車去賞燈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一輛破車里蜷一團，有如被送去屠宰的牲畜。阿爺，救我啊，救我……

就在王韞秀昏昏沉沉要睡去時，騾車忽然一個急剎車停住了。王韞秀子往前一傾，差點倒在地上。雙目不能視，只聽到有呵斥聲和打斗聲。

打斗持續的時間不長，然后騾車一，似乎有人踩上來。旋即一只手把布袋扯下來，有溫暖的照在王韞秀的臉上。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男子提著一盞花燈到耳旁，正凝視著自己，燭映襯下，那張有著寬大額頭的陌生面孔格外親切。

“王小姐，恕在下來遲。”元載溫言道，過手去。

王韞秀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99lib.net哭，一邊踢打元載，抱怨他為何不早些來。元載沒說什麼，攙的手，把扶下騾車。王韞秀因為被捆得太久了，腳一落地沒站住，子一歪就要摔倒，被元載一把攬住腰。

王韞秀臉頰一下子紅了，這人也太唐突了吧？可子的，本沒辦法掙扎。所幸元載稍即放，轉給拿了一件錦裘披上：“夜里太冷，披上。”王韞秀注意到，元載的口破了一道口子，似是刀砍所致。

元載似乎覺察到王韞秀的目，笑了笑：“我不是早說過嘛，你今日遇到我元載，便不會再到任何傷害。”看看四周，地上果然躺著幾尸，都是之前綁架的人，周圍還有十幾名披甲士兵在巡邏。

王韞秀問到底怎麼回事。元載道：“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有個張小敬的賊人，借靖安司都尉的名頭綁架了你，被我無意中發現。我調撥了一批人馬四搜查，終于等到你了。”

王韞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元載“終于等到你了”這六個字說得火熱滾燙，里頭藏著抑不住的關切。趕低下頭去，生怕被他看到表。

元載手一，遠開來一輛奚車——不是王韞秀的那一輛，而是同款，只是裝飾略有不同——很驚訝，沒想到他居然調查到了這地步。元載解釋說：“我去勘察過綁架現場，所以我想你或許喜歡坐這一類的車子。”

王韞秀眼神閃亮，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等奚車停好，元載手臂一彎，乖乖地出手去，搭著他的臂彎上了車。然后元載也跳上車去，吩咐車夫開。

奚車開起來，披甲士兵左右列隊跑步跟隨，整齊的靴聲落地，陣勢煊赫，不過方向卻不是朝安仁坊去。面對王韞秀的疑，元載拱手道：“很抱歉，王小姐，你現在還不能回府，得先跟我走一趟。”

“我已經了很多苦了，我母親會很擔心。”王韞秀不滿地抱怨。

“王小姐，你被綁架這件事，牽涉重大，必須慎重以待，明白嗎？”元載的話里有著不容分說的決斷。

王韞秀這次沒有發脾氣，小聲問他去哪里。元載笑道：“放心吧，是整個京城除了宮城之外最安全的地方，靖安司……哦，準確地說，是新靖安司。”

他們的這輛奚車一路先沿南城走，人流相對比較稀疏，然后再向西北前進，很快抵達了德坊。

靖安司大殿的火勢依舊熊熊，不過該救的人已經救了，該隔離的地方也隔離了，剩下的就是等它自行熄滅，也許三更，也許天明，誰也沒個準數。靖安司臨時遷到了隔壁的京兆府公廨，又從各臨時征召了一批新吏，到哄哄的，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恢復機能，去追捕蚍蜉。

此時吉溫站在正堂前面，正盯著長長的一隊吏沮喪走過。他們個個高鼻深目，一看就有胡人統。

襲擊事件的首領，似乎是一個茲口音的胡人。所以吉溫下達了一個命令，將所有幸存下來的胡人吏，統統趕出去，不允許繼續從事靖安司的工作。

靖安司的胡人占了幸存者的三分之一，這個命令一下，等于把有經驗的寶貴人力又削減了三四。幾位主事對此強烈反對，可是吉溫振振有詞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是心向蠻夷嗎？”

此言一出，立刻沒人敢說話了。吉溫對他們的噤若寒蟬頗為滿意，這意味著自己對靖安司擁有絕對的控制權，這種覺真是太棒了。

于是胡人們別無他法，只得在同僚們無可奈何的注視下，離開這個他們獻出忠誠的地方。他們甚至連家都不能回，因為還得接嚴格的審查——這是史臺最擅長干的事。

至于那些主事反復念叨的“闕勒霍多”還是“闕特勒多”什麼的鬼名字，吉溫并不是特別關心。就算出了事，那也是前任的黑鍋，他急什麼？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資源，都投到“追捕蚍蜉”——不，是“追捕蚍蜉匪首張小敬”上面來。

這是最容易出果的做法，抓一個人總比抓一群人要容易，何況還能打太子一系的臉。

吉溫又簽下一卷文書，敦促各行署加大搜捕力度。忽然鑾鈴響，他放下筆，一抬頭，看到元載從一輛華貴的馬車上下來，車上還載了一個姑娘，不眉頭一皺。

等到元載走到堂前，吉溫不悅地埋怨道：“公輔，這里這麼多事，你跑哪里逍遙去了？”元載卻一拱手，滿臉喜：“恭喜吉司丞，新司甫立，即大功。”

“嗯？”吉溫糊涂了，自己做什麼事了嗎？

元載指向奚車，悄聲道：“車上的子，乃是王忠嗣的兒，王韞秀。”吉溫疑道：“你確定是嗎？”他可是聽說，靖安司之前出過岔子，救了一個無關的人回來。

元載道：“錯不了，我已經請了王府的婆子來辨認。”

吉溫又驚又喜，對元載道：“你是怎麼找到的？”元載笑嘻嘻回答：“還不是吉司丞指揮機宜，調遣有方，我們在一輛要出城的馬車上截到此，立刻送來了，綁架者已悉數斃命。”

這幾句話，聽得吉溫如飲暖湯，渾無不熨帖。元載話里話外，給自己送了一份絕大的功勞過來啊。

說實話，吉溫過來接管靖安司，算得上是搶權，心里畢竟有點忐忑。現在好了，才一接任，立刻就破了上一任沒解決的案子，救回了朝廷重臣之，這足以堵住所有質疑者的。

吉溫腰桿得更直了，胡子樂得發。他拍著元載的肩膀，不知該說啥才好。元載又低聲音道：“還有一件小事。在下找到王韞秀的手段，嘿嘿……不那麼上臺面。如果王府的人問起來，得有個面上的說法，司丞記得幫我圓一下便是。”

吉溫一聽，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小事一樁，公輔你寫份書狀來，本幫你簽字用印。”他沒問那手段是什麼，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元載深揖拜謝，心里長長松了一口氣。

他走出正堂，請王韞秀下車，攙扶時忽然看到外頭人群里站著封大倫，眼神一，讓王韞秀先，然后走了出去。兩人沒有急于談，一前一后步行到一小曲。

封大倫急切問道：“他們信了？”元載得意地抬起下：“幸不辱命。”封大倫雙肩垂下，如釋重負。

自從他知道自己錯綁了王忠嗣之，整個人如同背負了千鈞重石。幸虧這位元載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主意。

元載讓封大倫派出那幾個綁架王韞秀的浮浪年，把裝車送出去，提前告知行進路線。而元載調了一批旅賁軍，在半路發起突襲，把這些人全數斬殺。這樣一來，所有被王韞秀看見過臉的浮浪年，全都被滅口。

更妙的是，正因為死無對證，恰好可以把這次綁架的主使者栽到張小敬的頭上。反正他已經背了一個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的罪名，不差這一個。

這樣一來，既讓封大倫擺了綁架困境，也讓張小敬更難以翻，一箭雙雕。

整個策劃里，只有一個紕。王韞秀此前在柴房見過元載，如果主使者是張小敬，那麼元載為什麼會出現在那里？

吉溫未必能覺察這個，王韞秀肯定也想不到，但隨著事細節逐漸披，早晚會有有心人提出這個疑問。元載可不允許自己的規劃，在這個小地方失手，所以剛才特意跟吉溫打了個招呼。

他準備的說辭是這樣的：史臺很早就開始懷疑張小敬，殿中侍史吉溫委托元載深調查蚍蜉，發現了張小敬落腳的賊巢。元載甘冒風險，打其中，無意中發現了王韞秀，及時組織救援。

吉史會非常樂意承認，因為這證明了他有先見之明。

封大倫聽完講述，簡直驚佩無及。這個大理寺評事到底是何方神圣，幾件麻煩事被他輕輕撥轉，竟了彼此助力，化為晉之階。而且每個人都高高興興，覺得自己賺了——有這種手腕的人，以后在場上還得了？

“得跟他好好結一下。”封大倫心想，趕一揖到底。元載手來攙扶，封大倫趁機在對方袖子里塞進幾條小金鋌。

元載也不客氣，袖子一抖直接收了。封大倫想了想，又問道：“張小敬的事，沒問題吧？”

張小敬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沒真正伏誅，始終不踏實。元載卻渾不在意：“放心好了，吉史已經發下了全城通緝令，他逃不出去。”

“評事可不能掉以輕心……那個人，可總能出乎意料。”

元載鄙夷地看了一眼封大倫，今晚他即將完一個仕途史的完奇跡，這個人卻還在反復糾纏這件幾乎板上釘釘的小事。

“請封主事回報永王，且請寬心。不出三個時辰，這個疥癬之患必然落網。還有點事，先告辭。”

元載把封大倫扔在原地，轉返回京兆府。他得陪王韞秀去了，這才是今夜最大的戰果。

張小敬悠悠醒轉過來，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層的錦褥子上，上已換了套干凈的圓領襖，還蓋著一張毯子。那些傷口都被仔細地清洗過，敷好了藥油，痛楚已淡薄了很多。

四周一片漆黑，不過他能覺到自己的子在微微晃。外面有咯吱咯吱的車轂撞和蹄子聲傳進來，人聲鼎沸。

看來自己是在一輛牛車上。

張小敬艱難地轉脖頸，試圖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這時在車廂尾部，一個惋惜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卻看不到人：

“張帥，今天第二次見了。”

張小敬知道為何看不清人形了：“葛老？”

對面正是曾經的昆侖奴、如今的平康里老大葛老。葛老呵呵一笑：“小老在長安城沒什麼勢力，不過平康坊的靜，好歹瞞不過我——你可真是招惹了不人哪。”

“他們，在哪里？”

葛老道：“鋪兵好應付，守捉郎就麻煩些。這些西北人脾氣又臭又，費了點手腳。”

張小敬知道葛老所謂“費了點手腳”，恐怕是“廢了點手腳”更準確。他正要開口，葛老卻阻住了：“你不必道謝，我不是出于好心，只是不想讓那些人太得意罷了。”

葛老是本地幫派，守捉郎是外來的傭兵，兩個勢力同在平康坊里，自然互相看不順眼。

張小敬勉強支起半個子，息了一陣。葛老說你手邊有蓮子棗羹，最合養氣。張小敬拿起來一嘗，羹居然還是熱的，便慢慢轉著碗邊喝起來。熱流涌胃袋，似乎把失去的活力補充回一點。

葛老道：“張帥不愧是張帥，連犯案都驚天地——知道嗎？你現在已經被全城通緝，滿城都是找你的人。”

“那麼，葛老這是要帶我去見討賞？”他放下碗。

葛老哈哈大笑：“府那點賞錢，給我買刮舌的篦子都不夠。放心好了，這牛車是送你出城的——長安你是沒法再待了，早早離開罷。”

張小敬迷不解，他和葛老敵對的時間多于合作，幾次差點要了彼此的命。幾個時辰之前，他剛剛著張小敬殺了一個暗樁，只為了換一個審問的機會。

可如今先是救命，然后療傷，現在居然還地安排了馬車出城，這個無利不起早的老狐貍，為何突然善心大發？

果然，葛老森森的聲音很快傳來：“別著急道謝，小老不是活菩薩，這趟安排可不免費。”

車廂里陷了一陣沉默，只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一個沉穩，一個急促。張小敬想知道，這次葛老會開什麼價。更多的暗樁名單？萬年縣的部署安排？達貴人的聞？

這些報都很有價值，不過比起救張小敬所冒的風險，似乎又太便宜了。可張小敬實在想不出，自己上還有什麼值錢的。

牛車不不慢地朝前挪著，車廂有節奏地晃。葛老把子湊過來，語氣變得微妙：“今日下午，西市附近有好幾場炸，此事與你有關，對吧？”張小敬獨眼一瞇：“葛老想知道，我涉何事？”

“不，我不想知道，沒興趣。我只想討一句話：究竟是何，竟有這等威力？”

那一場炸，驚的不只是府，還有長安地下世界的那些人。他們震驚地發現，炸的來源，居然只是幾個木桶。地下世界的人，對威力巨大的危險品有著天然的興趣，他們開始到打聽其中。

就算葛老自己不打算沾這東西，只消把名字賣出去，便足以換取驚人的利益。

在黑暗中，張小敬看不到葛老的表。不過可以想象，如果他拒絕的話，這輛牛車可能會直接開去萬年縣衙。

“上次見面，我就勸你離開長安，你不信，偏還要給朝廷效力，如今落得什麼下場？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葛老的聲音，誠懇而充滿。

張小敬沉默不語。葛老說的都是實，實在沒什麼可反駁的。

“現在你還有最后一次機會，說出那東西的名字，然后出城，接下來的一切都跟你無關。你又有什麼可顧忌的？”

沉默半晌，張小敬終于開口：“好，我可以告訴你這東西的名字。”

葛老拍拍車廂，顯得很欣。這時張小敬又抬起手：“但是……作為換的條件，我不要出城。”

“哦？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為我安排一次與守捉郎的會面。”

元載在京兆府里專門安排了一間獨室給王韞秀，銅鏡奩各妝點一應俱全，還配了一個乖巧侍。雖不及王府那麼豪奢，總算可以滿足基本需求。

王韞秀不想那麼灰頭土臉地回到家里，這個安排可謂心得很。

王韞秀洗凈了臉，重新挽好了一個雙曲發髻，只是還未點腮紅和花鈿。在銅鏡里看到元載走進，便轉過來，問他哪一個花鈿好看。

元載恭敬地一拱手：“小姐天人容姿，豈容在下置喙。”還沒等王韞秀回答，他又開口道：“在下特來告辭。”

王韞秀一怔：“告辭？”

“小姐既然安然無恙，在下也該繼續追緝兇徒，畢竟張小敬還未落網。”

一聽這名字，王韞秀便冷哼一聲：“這個賊，捉到了可不能一死了之！”元載道：“自然。只是這人猾兇悍，極難制服，所以特來先向小姐告辭，以免有失禮之憾。”

他沒往下說，只是面微笑。王韞秀初聽有點迷茫，然后終于反應過來，元載這是怕他在追查途中犧牲，再也見不到自己，特意來先告別呀。想到這人口那一條刀痕，心里為之一，不由得出手去挽留：“你就這麼走了？我……嗯，我家里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糾非匡世，本來就是在下的職責，何謝之有？”元載后退一步，鄭重其事地行禮。

王韞秀不悅道：“我怎麼覺得你是在躲著我？”

“在下出寒微，區區一介大理寺評事，豈堪與高門相對。”

王韞秀知道元載這是自慚出不好，不由得冷聲道：“誰敢說三道四，我讓我爹斬了他們的舌頭！”

元載聽到這一句話，面上淡定，心里卻終于大定。有了這句話，王韞秀的心思便有五把握。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盡量遠離、盡量冷淡，越是如此，王韞秀越追得。屆時水到渠，他便有了晉之階。此老聃所謂“將去之，必固舉之；將取之，必固予之”。

比起今夜所得的其他利益，這才是最大最長遠的好。

元載正要再說幾句，忽然有通傳在門外說有要事相報。這通傳是靖安司之前大殿所用，也在火災中幸存下來。他嗓門不小，似乎對新上司不是很禮貌。元載眉頭略皺，對王韞秀道：“軍急，容在下先離開。王府那邊已遣人通報，等一下自有馬車過來，接小姐回府。”

王韞秀一看確實沒法挽留，便讓元載留下一片名刺，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離開。

離開獨室，元載問那個通傳什麼事這麼急。通傳啞著嗓子說，他們在清掃靖安司后花園時，發現一名暈倒的主事，名徐賓。

“哦，他有什麼特別之？”

通傳聲氣道：“徐主事記超群，是大案牘的主持者。而且……呃，張都尉就是他舉薦的。”

“哦？去看看。”

元載一聽，登時來了興趣。

他們來到了位于京兆府后面的設廳，這里本是食堂所在，如今臨時改了救治傷員的場所。一進去，就聽見聲此起彼伏，還有惡臭彌漫。一群臨時調撥來的醫師，正手忙腳地施治。

徐賓份比較高，所以獨占設廳一角。他躺在一副擔架之上，額頭烏青一片。元載走過去問況，醫師介紹說，徐賓被發現于后花園的一草叢里，沒有燒傷，也沒刀傷或弩傷，只是頭上有很嚴重的撞擊痕跡，應該是摔跤時頭地磚，被撞暈了。

元載眼珠一轉：“他一個主事，為何出現在后花園？為何別人都死了，唯獨他安然無恙？”

周圍的人誰也不敢接話，保持著沉默。

“張小敬是他舉薦的，可見他也是！蚍蜉應該就是他從后花園放進來的。”元載覺得這個推斷無懈可擊，今天可真是幸運，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恰到好地送到他面前。

元載板著臉對左右說：“加派守衛，把這個細給我仔細看好。”然后轉頭對醫師道：“他現在醒了嗎？”醫師說徐主事對聲音有反應，能做簡單對話，但神志還沒完全清醒。元載走過去，俯道：“徐主事？徐主事？”

“哎哎……”徐賓發出虛弱的聲音，眼皮努力抬了幾下，可終究還是沒睜開眼。

“你知道張小敬在哪里嗎？”

“波斯寺。”

“你知道聞染在哪里嗎？”

“靖安司。”

徐賓不愧是記憶天才，即使在半昏迷狀態，仍可以清晰回答。可是元載很失，這兩個答案已經過時了，毫無用。不過這確實不能怪徐賓，他在襲擊前就暈倒了，連大殿被襲擊都不知道。

元載想了想，又問了第三個問題：“靖安司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蔽場所嗎？可以藏人的那種。”

徐賓沉默片刻，元載能覺到，他知道些什麼，可猶豫要不要說。元載俯在耳邊，換了一副極其溫和的口氣：“此事關乎李司丞和張都尉安危。”

徐賓終于開口：“慈悲寺旁草廬，有木梯越墻可至。”

元載聞言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自己陷了一個盲區——誰說沖靖安司就一定要留在靖安司？那個男子和聞染，一定是又越過圍墻，躲去慈悲寺了。

他不太明白，為何靖安司要在慈悲寺草廬設點，不過這不妨礙馬上采取行。元載吩咐把徐賓看護好，強調說這是重要的從犯，然后離開設廳，召集一批衛兵前往慈悲寺的草廬。

走到一半，元載忽然停住腳步，抬頭看了一眼大樓，臉沉地分出一半衛兵，讓他們迅速爬上樓去，把姚汝能給帶下來。

之前聞染逃，一定是因為這個臭小子用了什麼手法通知。就算沒有，這個人也不適合在大樓那麼重要的設施待著。元載忽然發現，自己還是太過心善，一切與張小敬有關的人，都應該毫不留地清除掉，無論冤枉與否。

他們敲開慈悲寺本已關閉的大門，了一個知客僧，朝草廬直撲而去。另外還有一小隊人沿靖安司和慈悲寺之間的圍墻前行，以切斷可能的撤離路線。

前方很快回報，草廬里確實有人在活。元載這次沒有輕舉妄，他耐心地等著所有部隊就位，把草廬圍得一點空隙都無，連草廬前的放生池都被盯，這才下令強攻。

三名膀大腰圓的士兵手持巨盾，沖到草廬門口，一下子撞開那扇單薄的木門。草廬里傳來一個子的尖，還有男人憤怒的斥責聲，然后是紛的腳步聲和掙扎聲。

抓捕在一瞬間就結束了。元載滿意地看到，岑參和聞染各自被兩名士兵扭住胳膊，押出草廬。他走過去，好奇地端詳著這個年輕姑娘。

有著一張小巧致的臉龐，眼睛卻很大，微微翹起，顯得很倔強，是個人胚子——難怪永王會心。不過神很憔悴，估計這半天也被折騰得夠嗆。

說起來，這姑娘還是他的恩人。若不是封大倫起意要綁架聞染，又怎麼會有后面這一連串事件，讓他元載一步一踩直登青云？

元載突然涌起一惡趣味，他走到聞染面前：“聞姑娘，我人之托，要送你回去。”

聞染抬起頭，眼神里閃過一希：“是恩公嗎？”

元載哈哈大笑：“沒錯。他已經死了，臨死前把你托付給了永王。”

他饒有興趣地觀察著，聞染的臉從紅潤褪蒼白，再從蒼白敗死灰，整個人像是被去了骨頭，士兵們一下沒抓住胳膊，整個人直接癱在地板上。

“原來一個人徹底失去希，會是這樣的反應啊。”元載嘖嘖稱奇，他還沒出第二個思緒，聞染突然起一頭撞向他小腹，像一頭憤怒的小鹿。

元載猝不及防，子向后仰倒，嘩啦一聲跌進放生池里，聞染也順勢掉了進去。

時值初春，放生池的水并不深，上面只覆著薄薄的一層冰，冰層被這兩個人砸得碎。元載開始還驚慌地在冰水里展手腳，很快雙腳夠到水底，心中略安定。可就在這時，聞染迅速欺近子，隨手撈起一塊尖利的碎冰，橫在了他的咽。

現場登時大，士兵們急忙要下去救人，可看到聞染的威脅，都不敢靠近。

這次到元載的臉變白了，鋒利冰冷的冰塊在上，讓死亡變得無比清晰。他的不由自主地抖起來，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今天的一切都這麼完，怎麼能因為這麼一點小錯就死掉呢？

聞染半泡在冰水中，厲聲對周圍喊道：“你們都退開！”元載也急忙喊道：“快，快聽的。”

士兵們只好后退。然后聞染用碎冰架住元載，從放生池走出來，讓他們把岑參也放了。在元載的催促下，士兵們只好依言而行。

岑參走過來，深深看了元載一眼，搖了搖頭：“你若不去玩弄人心，本已經贏了。”元載沉默不語。

聞染脅迫著元載，一步步朝著慈悲寺外走去。士兵們跟著，卻一籌莫展。元載道：“外面都是我們的人，你們逃不掉的。如果姑娘你放下刀，我可以幫你和你恩公洗清冤屈。”

“閉！”

聞染沒理他，忽然轉頭對岑參道：“岑公子你走吧，這些事本和你無關。”岑參一愣：“剩你一個人在這里？那怎麼行？”

“公子已仁至義盡，你是未來要做的人，不要被我拖累。”聞染著碎冰，面凄然而堅決。

岑參還要堅持，可他忽然注意到，聞染那握著碎冰的手掌，正悄然滴著水。他陡然反應過來，聞染的碎冰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自行化掉，到了那時，恐怕兩個人誰也逃不掉了。

岑參一咬牙：“你還有何事托付，我岑參一定辦到。”聞染苦笑道：“幫我收起聞記香鋪的招牌，連同里面的恩公牌位一并燒掉，也就夠了。只盼和尚說的是真的，死后真有那極樂世界讓善人可去。”

岑參聽在耳中，百集，一連串浸著郁憤與懷的妙詩句呼之出。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鄭重一抱拳，然后轉離去。

士兵們雖想攔截，奈何元載還在手里，都不敢彈。聞染一直等到岑參的影消失在慈悲寺大門，這才一聲長長嘆息，把化得只剩一小塊的冰刀丟開，癱坐在地上。

死里逃生的元載飛快地跑開十幾步遠，然后吩咐士兵把聞染死死抓住。他這時才發覺自己后心全都被冷汗浸，現在風一吹覺得冰涼一片。

元載氣急敗壞地掀起前襟，把臉上的水漬干凈，眼中出兇。

對于元載這樣的人來說，瀕臨死亡是極其痛苦的驗。那個岑參無關要，這個聞染差點給這一個完的夜晚留下難以彌補的瑕疵，絕對不能容忍。

他們押送著聞染離開慈悲寺，朝著京兆府走去。這次聞染沒有任何逃跑的機會，四個士兵把牢牢夾住，外面還有另外四個隨時出刀。元載則站得遠遠的，避免重蹈覆轍。

這一列如臨大敵的隊伍很快抵達了京兆府門口，恰好趕上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即將從門口出發。馬車與隊伍肩而過，忽然一張驚喜的臉從馬車里探出來。

“元評事。”

元載看到是王韞秀，原來這是王府的馬車到了，正要接回家。他出笑意，還沒來得及開口，王韞秀又驚喜地喊道：“聞染？你也還活著？”

被押送的聞染猛然抬起頭，終于“哇”地哭出聲來：

“王姐姐！”

元載的笑容登時凝固在臉上。

檀棋站在興慶宮前的火樹之下，平靜地著街道的盡頭。

這一帶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不有全長安最大最華麗的燈架群和最有才華的藝人，而且一過四更，天子將在這里親登勤政務本樓，與民同樂，從幾十支拔燈隊中選出最終的勝利者。眼下還有不到兩個時辰，百姓們紛紛聚攏過來，將這里簇擁得水泄不通。

不過周圍這一切喧騰，都與無關。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然后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接著，一輛氣質華貴的四車在四匹棗紅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護衛跟隨。

這個儀仗已經簡到了極點，可面對這漫無邊際的人，還是顯得臃腫龐大。整個隊伍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緩，一點點趕開前方的百姓，朝興慶宮開去。

檀棋趁這個機會，以極快的速度沖儀仗隊，不顧四周的衛士出刀劍，用雙手住了四車的軫板，聲嘶力竭地喊道：

“太子殿下！靖安有難！”

平康坊有一荒蕪的廢廟，作管仲祠，不知何年所建，何年所廢。據說管仲是青樓業的祖師爺，他的廟出現在這里，并不算奇怪。這廢祠隔壁，就是守捉郎的書肆。

二十幾個守捉郎站在廟前的破香爐旁邊，個個面兇惡，手執武。他們的中央，正是隊正。他們沒有舉火，就這麼靜靜地站立在黑暗中。不多時，遠小道上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車滾，碾過碎土路面。不守捉郎下意識地提起武，隊正卻不聲。

牛車緩緩開到廟前，車夫一收韁繩，固定住車。葛老與張小敬從車上下來，前者老弱不堪，后者傷勢未復，這一老一傷，跟這邊的殺氣騰騰形了極大反差。

隊正張了一下，似乎牛車后面沒跟著什麼人，開口道：“葛老，你找我何事？”

葛老搖搖頭：“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是這位朋友要找你。”然后他閃讓開，張小敬從后面跳下車。他的臉還是蒼白的，腳步因傷重而有些虛浮。

他一現，這邊立刻掀起一陣。不守捉郎揮舞武，恨不得立刻撲過來要手。隊正喝令他們安靜，然后瞪向這邊：

“張閻羅？你還敢面？”

隊正一口出綽號，顯然也已查過他的底細。張小敬上前一步，毫不懼：“殺火師者，另有其人。”隊正冷笑一聲，本不信。張小敬道：“不信你可問問隔壁鐵匠鋪的各位，是不是在我之前，也有一人進去，卻再沒出來過？”

隊正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便召過了幾個人低聲問了一回，抬頭道：“你說得不錯，可這不代表不是你殺的。”

“我沒有殺火師的理由。我是靖安司都尉，來這里只為查詢一件事：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譏諷地笑道：“靖安司都尉？你的通緝已經遍及全城，就算我守捉郎不你，你也無可去。”

“那與你無關。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為何我要告訴你？”

“因為這件事關系到長安城的安危！波斯寺的普遮長老，涉嫌一場毀滅長安的大謀。如果你們拒絕合作，就是為虎作倀，與朝廷為敵。”張小敬瞇起獨眼，語氣變得危險起來。

“你一個逃犯，有什麼資格危言聳聽？！”

隊正大怒，出手去，猛然抓起張小敬。張小敬沒有躲閃，一下子被他按在香爐旁，臉硌在香爐凹凸不平的銅紋飾上，一陣生疼。

葛老無于衷，他只答應帶張小敬來見守捉郎，并沒答應保障他命。

隊正抓著張小敬的頭發，咣咣撞了幾下，撞得他額角鮮直流。張小敬也不反抗，等隊正作停下來，他以冷靜到可怕的腔調繼續說道：“西市下午的炸，你可知道？”

隊正一愣，手不由得松了一下。那場炸他沒目睹，可派人去打聽過。可惜封鎖太，沒打聽出什麼。

張小敬直起子倚靠香爐，咧笑道：“這樣的炸，在長安還有幾十起正在醞釀，唯一的線索就是普遮長老。你們刺殺了長老，那麼這個黑鍋就是你們背。”

他半邊臉印的都是香爐印子，半邊臉流淌著鮮，看起來如同地獄爬出來的惡鬼，猙獰可怖。

隊正眉頭皺，這個人說的話沒有證據，可他不能等閑視之。守捉郎能生存到現在，靠的不是武力和兇狠，而是謹慎。

張小敬道：“本來我已說服刺客劉十七，帶我們來找你，可車隊在半路被攔截了，劉十七當場殞命。這說明對方打算斬斷線索，讓守捉郎為這條線的末端。府追查，也只能追查到你們頭上。”

這件事，隊正也聽說了。出事的路口離平康坊并不遠，除了劉十七之外，還有幾個軍被波及。

“所以，讓我再問你一次，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生地回答：“不知道。客戶與火師一直是單線聯系，只有火師知道委托人的樣貌。”

“沒有別的記錄嗎？”

長久的沉默，然后隊正才勉強回答道：“火師會存有一份賬簿，以防意外。不過這份賬簿只有我和火師知道存放在何。”

難怪他猶豫再三才說。如果客戶知道守捉郎存他們的資料，一定不會再對他們那麼信任。

張小敬道：“我要看這本賬簿。”

“憑什麼？”隊正不悅。

張小敬一指葛老：“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離開長安城，遠離你們的追殺，可是我偏偏返回來找你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本顧不上去考慮個人得失。”

葛老點點頭，表示他所言不虛，然后又撇撇，表示對他的選擇不屑一顧。

“對你們也一樣。這件事太大了，已經超乎你們的所謂恩怨和規矩。”張小敬道，“給不給賬簿，隨便你們。只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隊正與周圍幾個人低聲商量了一番，開口道：“你可以看到那賬簿，但必須在我們的控制下，而且你只能看我們指定的那一部分。”

張小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隊正了兩個人，把張小敬五花大綁起來，帶著朝書肆走去。葛老和其他大部分守捉郎則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書肆門口，隊正示意張小敬在門口等候，自己進屋。過不多時，他拿著一卷赭皮文卷出來。

這文卷其貌不揚，尺寸又小，不那麼引人注目，確實是寫賬簿的好地方。

隊正手持文卷，正要解開卷外束著的绦，突然覺頭上風聲響。他一抬頭，一個黑影猝然從天而降，電石火之間，文卷已告易手。

與此同時，張小敬大喝一聲，把上的繩子掙開，朝黑影撲去。原來這繩子本是虛扣，輕輕一拽即開。黑影沒料到這一點，形往后疾退，卻被書肆的夯土墻給擋住了退路。

黑影急中生智，一手抓住文卷，一腳踢在夯土墻凹凸不平的表面，借著那一排小坑，居然堪堪避開了張小敬的一撲，眼看就要躍上墻頭。

這時又是幾聲吆喝傳來，三四面漁網從左右高高揚起。那黑影法再快，也逃不這鋪天蓋地的籠罩，先帶著漁網向上一躥，然后又被守捉郎拽回地面，重重摔在地上。

張小敬走到那黑影前，把文卷從他手里踢開。文卷一踢即散，里面的紙面空白一片，只字未著。

“守捉郎以誠信為先，又怎麼會記客戶的小賬？你對他們若有一點信任，也不會中這一個局。”張小敬嘲弄道。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們布下的一個局。

這個黑影先殺火師，又殺劉十七，他的使命一定是替組織斬斷一切可能的線索。可是這家伙作實在太快了，追趕不及，只能等他自投羅網。

所以在葛老的斡旋下，將信將疑的隊正與張小敬合演了一出戲，算準黑影一定會潛伏在附近，伺機出手。

他們假裝有那麼一卷賬簿，里面暗藏委托人的線索。這樣一來，得黑影必須在張小敬得到之前，出手搶走。以他的狡黠，也沒料到原本是仇敵的守捉郎和張小敬，居然會聯手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陷阱等著他到來。

四周有燈籠亮起，照亮了這個黑影。這人臉上還是那副老人模樣，一麻遮不住勻稱健壯的材。他趴在漁網里，如同一條上岸很久的魚，一不。

隊正走過來，手持鐵錘，雙目放著銳利的芒：“這就是那個殺了火師的殺手？”

“不錯。”

隊正踢了一腳，黑影全無反應。他又加重腳勁，連連踢踹。張小敬淡淡道：“別打死，我還有話要問他。”隊正把大錘高高舉起：“問話，只要留一張就夠了吧？”然后朝黑影的膝蓋重重敲去。不料黑影在漁網里突然一聳，整個子平移了一點距離，及時躲過了這一擊。

“垂死掙扎。”隊正冷笑著，把錘子又轉了轉，準備發起第二擊。

可就在這時，巷子口外的守捉郎慌忙跑進來，大聲嚷著說有大批武侯集結過來。

“嗯？他們怎麼會來？誰報的？”隊正皺起眉頭，看向葛老，葛老攤開手，表示自己是無辜的。張小敬的視線掃向漁網，他知道是誰干的了。

這個殺手，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殺手，他會利用一切環境為己所用。張小敬剛抵達書肆，這家伙就通過一連串巧妙的手段，讓守捉郎跟張小敬產生誤會，他趁逃。

這次他又故伎重演，提前報說張小敬藏書肆，再行出手。這樣無論他得手與否，蜂擁而至的武侯都可以把局勢攪。

謀而后定的，可不只是張小敬。

隊正悻悻收起錘子，吩咐左右把漁網收：“這個人，我們必須帶走。”張小敬沉下臉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問到想要的東西，你們隨便理。”

隊正一指巷子口：“你先把外面的事解決吧，守捉郎可不會為一個通緝犯提供庇護。”張小敬譏笑道：“什麼恩必報、債必償，原來只能聽后半段。”隊正面略一尷尬，可最終只是擺了擺手：“你若能逃追捕，再來找我們不遲。”

守捉郎的仇人，必須得由守捉郎來理，這事關臉面。但他們并不想去招惹府。

他怕張小敬又來糾纏，把子強行擋在他前面，催促手下把刺客抓走。張小敬一見急道：“先把雙敲斷！”

可是他說得太晚了，幾個守捉郎已經掀開了漁網，俯去按黑影的四肢。按他們的想法，四個人一人對付一條肢，可謂萬無一失。可就在漁網被掀開的一瞬間，黑影的袖口猛然抖出一綠油油的來。

四個人猝不及防被噴到上，不約而同發出尖，作為之一滯。黑影趁這個機會原地跳起，一邊向墻頭躍去，一邊繼續向四周拋灑綠。

張小敬反應很快，手去拽他管，那綠沾在皮上，一陣火辣辣的疼。黑影被這一拽，形稍頓，隊正揮舞著大錘已經砸過來。這黑影不閃不躲，把左臂迎上去。那大錘砸在胳膊上，登時咔嚓一聲臂骨折斷，可黑影用這一條胳膊的代價，爭九_九_藏_書_網取來了一個機會，左手猛彈幾下，綠一下飛隊正的眼睛里。

隊正痛苦地狂吼一聲，把大錘丟掉，拼命眼睛。黑影利用這一瞬間的空隙拔地而起，重新躍上墻頭。

這一連串變化說著長，其實只在瞬息之間。黑影著實狠辣，為了爭取一個先機，竟連胳膊也舍掉一條。他一跳上墻，回頭看向張小敬，一個如風吹過瓦礫的沙啞聲音傳來：“張小敬，我魚腸一定會取你命。”

說完他一晃子，消失在夜里。

張小敬沒去管躺在地上打滾的隊正，他把沾在袖子上的綠放到鼻前聞了聞，分辨出這是綠礬油，乃是道門煉丹的材料。這東西有虎，及紙、木、，皆能速蝕。不刺客會在袖口藏著一個袖囊，里面灌有綠礬油，危急時可以有奇效。

“這個自稱魚腸的家伙到底是什麼來頭……”張小敬暗暗心驚，臉上的憂濃郁到無以復加。

他已經竭盡所能，在如此艱難的局面下拼命抓到一線希，可到頭來，還是讓魚腸逃掉了。魚腸不會再上當，最后一條線索，就此斷絕。

希一斷絕，無窮的力便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以張小敬的堅毅心，終于也心力瘁。他開始懷疑，大概天意如此，就像是去年那一場廝殺似的，竭盡所能又如何，孤軍戰終究逆轉不了大局，亦不能救回戰友命。一個人，到底沒辦法對抗一個組織。

何況現在的他，是被大唐朝廷和闕勒霍多兩個龐然大前后夾擊。

所有的努力，從付出時起就已然是無用之功。葛老之言，如同心魔一樣在意識里一遍遍地循環著——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

張小敬勉強睜開獨眼，眼前的視線已開始模糊。武侯們急匆匆地沖小巷，揮舞著鎖鏈和鐵尺，正要對他來個甕中捉鱉。守捉郎們攙扶著傷隊正，全數退開，葛老也已悄然離開。他們都絕不會出手相救。

真真正正的絕境，外都是絕境。

“汝能啊，對不起，我沒辦法遵守不退的承諾了。”張小敬頹唐地垂下肩膀，背靠土墻，一瞬間衰老了許多。

突然，他的耳朵一，急忙抬起頭來，黑影又一次從旁邊不遠的屋檐直撲下來，沖著這邊飛來。張小敬沒想到這家伙去而復返，習慣地回肘一頂。不料那黑影本沒防住，被一肘砸中鼻子，哎呀一聲躺倒在地。

張小敬一聽聲音不對，定睛一看，卻是失蹤已久的伊斯。這家伙自從在朱雀大街走散以后，就再沒出現過，張小敬本以為他被甩掉了，想不到居然在這里出現。那對波斯貓似的雙眼，滿盈著酸鼻的淚水。

“你怎麼……”

“莫多言，跟上我的腳步！”伊斯顧不得多解釋，轉又朝墻上爬去。

張小敬發現，墻上檐下那些凹坑、椽子頭、瓦邊、裂隙，看似雜無章，可在伊斯腳下，卻如同一條形的樓梯。只要按照特定順序和節奏，很輕松就能登上去。他如法炮制，果然沒費多大力氣就攀上墻頭。

伊斯帶著張小敬一會兒越梁，一會兒翻檐，在諸多房屋之間施展著巧妙步伐，飛檐走壁，如履平地。一會兒工夫，他們就遠遠地甩開那些追兵，跳進一個無人的僻靜院子里。

還沒等張小敬發問，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顧說了起來。

原來他在朱雀大街上并不是走散，而是起了爭勝之心，想先張小敬一步立功。于是伊斯施展跑窟之，先翻進平康里。不料他手雖好，卻不辨方向，稀里糊涂，竟誤一家青樓，耽誤了好些時間。等到他擺糾纏，回到大街上時，正好目睹了魚腸襲擊關押劉十七的馬車。

伊斯大驚失，連忙悄悄綴了上去。他依靠跑窟的技巧，竟一直沒有跟丟，也沒被發現，就這麼隨著魚腸來到了小巷盡頭的書肆。

接下來的連番起伏變化，讓伊斯一下反應不過來。他看到魚腸逃跑，本想去追，可又見到張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兩邊必須選一邊，最終伊斯一咬牙，還是選擇了先救張小敬。

“憾甚！憾甚！”伊斯憾地抓抓頭。

張小敬沒有廢話，直接問道：“你跟了他那麼久，他份有出過什麼線索嗎？——說人話！”

“呃……這家伙肯定是西域人，至在西域待過一陣，那一跑窟的功夫，和在下的實力在伯仲之間。”伊斯很謙虛地表示。

“那他的行蹤呢？是否有藏？”

“沒有，他一直在平康坊的房頂上轉悠，靈巧如貓。不過在下窺得……”伊斯從懷里掏啊掏啊，掏出一個小玩意。

這是半枚竹片，有指甲蓋那麼大，狀如八角。

伊斯說，魚腸為了方便騰躍，腳上穿了一雙特制的魚骨鞋，鞋底有許多棱，狀如魚骨。這半枚竹片，恰好嵌在棱線之間。伊斯眼睛尖，在追蹤途中發現魚腸在一屋頂起跳時，鞋底掉下一塊東西，便隨手撿起來了。

“早跟您說過，長安城里，可沒有能瞞住我眼睛的。”

張小敬拿起這竹片仔細審視，沒看出所以然。虧他的心剛才還燃起了一線希，原來又是個虛像。他搖搖頭，對伊斯頹然道：“謝謝你，不過我們已經沒辦法阻止闕勒霍多了，你還是盡快回寺里，通知僧眾盡快出城避難吧。”

伊斯大驚：“這不是有線索了嗎？”

“一片隨可見的竹子，又能說明什麼？”張小敬意興闌珊地回答。

伊斯把臉湊近，不太高興：“隨可見？你是在懷疑我的眼力嗎？隨可見的竹片，我會特意撿起來嗎？你看，這個八角形，應該是被心切削過，中間還有一截凹槽呢。這在長安可不是隨可見……”

聽著伊斯的話，張小敬原本頹喪的神，似乎被注了一活力。

他說得沒錯，這個竹片的切削方式，太見了——不是說削不出，而是不經濟。它的刀功太細致，沒人會在一個不值錢的小竹片上花這麼大功夫，除非，它屬于更大的一片部件。

張小敬的眼神漸漸嚴肅起來，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昌明坊炸之后，靖安司那邊在現場搜集了大量碎片，帶回去研究。他曾經仔細看過一遍，找回了曹破延的項鏈。現在回憶起來，碎片中似乎還有不碎竹頭，徐賓還曾抱怨說扎手。

可那時他只是草草一瞥，不記得細節了，不知那些碎竹頭，和手里這個竹片有無關系。張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須得回靖安司才——可是，那些證據應該已經付之一炬了吧？

想到這里，他又是一陣失的疲憊。這時伊斯忽然握住張小敬的手，把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里，急切道：“張都尉，道心唯堅，放棄尚早。你看，我都沒灰心呢。”

那一雙寶石般的雙眼，似乎有著一種天真的力量。張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神稍微振作了一點：“這件事本與你無關，干嗎這麼上心？”

伊斯正道：“波斯寺能否正名為景，全之于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張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難，只怕你要失了。”伊斯卻道：“我教講究禱以恒切，盼以喜樂，苦以堅忍，必有所得。張都尉你與別人氣質迥異，能酬注于一道，是要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貴人。”

張小敬奇道：“若說為了財帛名利，也還罷了。一個名字而已，真值得你冒這麼大風險？”

“是的。名不正則言不順。”伊斯答得極認真，仿佛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他見張小敬還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雙眼：“都尉可知道，我這一雙目，是什麼來歷？”

“波斯？”

“唯有正統波斯王室，才有這等剔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氣頗為自豪，旋即又嘆了口氣，“可惜太宗、高宗之時，大食迫，波斯竟致覆國。先王卑路斯舉族遷徙，投奔大唐，拜右威衛將軍，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諸城。我一生下來，便是亡國之民，備歧見，若非遇見我主，只怕尸骸早湮沒在沙漠之中。”

張小敬“嗯”了一聲，難怪他有時自稱波斯王子，還以為是戲謔，沒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抬起頭來，在口畫了個十字：“我的世，已見證了世事無常，興滅替。什麼權勢財富，都不能長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恒之道。為其正名，正是我一生的寄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張小敬發現本沒法拒絕，只得無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設法回靖安司一趟，看看這竹片到底怎麼回事——死馬當活馬醫。”

他的話音剛落，四邊遠近的樓，同時開始閃爍，持續不斷。張小敬眉頭一皺，抬眼看去，發現這是最急的通信狀況，會反復傳播同一文，直到下一個命令進。他很快解讀出了這條文，它來自大樓，只有四個字在不斷重復：

“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