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六章 丑初

李泌默默地矮下子去,只留半個腦袋在水面。水車子的聲音,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噪聲。從這個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明之,格外清楚。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丑初。

長安,興慶宮。

四更丑正的拔燈慶典,還有半個時辰就開始了。廣場周邊的幾百纏著彩布的大松油火炬,紛紛點燃,把四下照得猶如白晝。龍武軍開始有次序地打開四周的通道,把老百姓陸陸續續放廣場。

興慶宮前的南廣場很寬闊,事先用石灰區劃出了一塊塊區域。老百姓從哪個口進去的,就只能在哪個區域待著。一旦逾線,輕則呵斥,重則被杖擊。為了安全,龍武軍可絕不介意打死幾個人。

除了圍觀區之外,在廣場正中還有二十幾個大塊區域。華威風的拔燈車隊結束了一夜鏖戰,在擁躉們的簇擁下開進廣場,停放在這里。它們都是拔燈外圍戰的勝利者,每一輛都至擊敗了十幾個對手,個個意氣風發。

這些拔燈繡車將在這里等待丑正時刻最后的決戰,一舉獲得拔燈殊榮。

不過藝人們并沒閑著,他們知道在不遠的勤政務本樓上,大部分員貴胄已經酒足飯飽,離開春宴席站在樓邊,正在俯瞰整個廣場。如果能趁現在引起其中一兩個人的青睞,接下來幾年都不用愁了。所以這些藝人繼續施展渾解數,拼命表現,把氣氛推向更高

在他們的引之下,興慶宮廣場和勤政務本樓都陷熱鬧的狂歡之中。老百姓們高舉著雙手,人頭攢,喝彩聲與樂班的鑼鼓聲雜一,火樹銀花,歌舞喧天,視野之中盡是花團錦簇炸裂,那景象就像這大唐國運一般華盛到了極致。

在這一片熱鬧之中,唯獨那座太上玄元燈樓還保持著黑暗和安靜。不過人們并不擔心,每個人都期待著,丑正一到,它將一鳴驚人。

此時在太上玄元燈樓里的人們,心思卻和外面截然不同。

李泌走后,張小敬明顯放松了很多。他似已卸下了心中的重擔,開始主問起一些細節。蕭規對老戰友疑心盡去,自然是知無不言。

不過眼看時辰將近,而蚍蜉們安裝麒麟臂的進度,卻比想象中要慢,蕭規開始變得焦躁起來。

任何計劃,都不可能順暢如想象的那樣,蕭規對此早有準備。不過麒麟臂和別的不同,它里面灌注的是加熱石脂,一旦過了時辰,溫度降下來,就失去了裂的效用。所以蕭規不得不親自去盯著那些進度不快的地方。

看到首領站在后,臉沉得如鍋底,那些蚍蜉心也隨之張起來。忽然一個蚍蜉不小心,失手把一枚麒麟臂掉到懸橋之下。那竹筒朝腳下的黑暗摔下去,過了好一陣,從地面傳來“啪”的一聲。

蕭規毫不客氣,狠狠地在他臉上剜了一刀,花四濺。蚍蜉發出一聲慘,卻不敢躲閃。蕭規森森地說道:“留著你的雙手,是為了不耽誤安裝。再犯一次錯誤,摔下去的可就不只是竹筒了。”蚍蜉唯唯諾諾,撿起一條麒麟臂繼續開始安裝。

張小敬把蕭規拽到一旁:“沒有更快的替換方式了嗎?”

蕭規搖搖頭:“這是順大師設計的,誰能比他高明?”

“如果順大師藏了私,恐怕也沒人看得出來……”張小敬瞇起獨眼,提醒道,“他可不是心甘愿。”

經他這麼一說,蕭規若有所思。順并不是蚍蜉的人,他之所以選擇合作,完全是因為家里人的咽前橫著鋼刀。那麼在合作期間他玩一些小作,也不是沒可能。

“技上的事,只有順明白。如果他故意不提供更好的替換方式,我們是很難發現的。這樣一來,他既表現出了合作態度,不必禍及家人,也不地阻撓了我們的事。”張小敬已經開始使用“我們”來稱呼蚍蜉。

蕭規點點頭,扭頭朝天樞方向看去。順依然蹲在那兒,一,老人佝僂的背影看不出任何喜怒。他正要走過去,張小敬按住他肩膀:“讓我來吧。”

蕭規略覺意外,張小敬沖他一笑:“九年長安的不良帥,可比十年西域兵學到太多東西。”蕭規也笑起來,一捶他肩膀:“那就給大頭你吧。”

張小敬走到順跟前,直接抓住他的后襟給拎起來。順全無準備,被這一突然的舉嚇了一跳。張小敬也不說話,拖著順一路走到燈樓的邊緣,一掀外面蒙著的錦皮,把順往外一推。

旁觀的衛兵發出驚訝的喊,下意識要阻攔。蕭規卻攔住他們,示意安勿躁。只見張小敬往外邁去,一腳踏在斜支的一竹架上,手中一揪擺,堪堪把要跌出去的順拽住。

這樣一來,他們兩個人的子都斜向燈樓外面去,出夜空。平衡全靠張小敬的一條作為支點。只要他手一松,或者順就會摔下燈樓,摔一攤爛泥。

順驚慌地掙扎了幾下,卻發現本無濟于事。他的腦袋比張小敬聰明得多,力量卻差得很遠。

“你……你要干什麼?”順喊道,白頭發在夜風中舞。

張小敬盯著他大聲道:“怎樣才能把麒麟臂裝得更快?”

順氣憤地說:“我已經告訴你們了!”

“我想知道的,是更快的辦法。”

“沒有了,這是最快的!”

“哦,就是說,你已經沒用了?”張小敬手一松,讓順的子更往下斜,老人嚇得大起來,響徹整個天樞層。有人擔心地問萬一順死了怎麼辦,蕭規擺擺手,讓他們等著看。

張小敬把手臂一收,把順又拽上來一點:“現在想起來沒有?”氣,絕地搖搖頭,張小敬的腳微微用力,竹架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音,似乎要被踩裂。順瞳孔霎時急,高喊道:“別踩那個!會塌的。”他可一點也不想死在自己的造下面。

“那我們不妨換個更好玩的地方,也許你就想起來了。”張小敬的語氣里充滿惡意,他把順拽上來,沿著懸橋走到旁邊的一座外置燈屋里去。

這個燈屋,恰好就是“棠棣”隔壁的“武威”。里頭的主題是李靖破山,所以匠人用生牛皮做了一座山形狀的小丘,上頭有李靖、頡利可汗兩個騎馬燈俑,一個前行舉槊,一個敗逃回頭。一經啟,李靖會自上下揮槊,頡利可汗則會頻頻回頭,以示倉皇之顧。牛皮里面還放了一排排小旗,燈燭一舉,遠遠看去漫天遍野皆是唐軍旗號。

張小敬把順拽進燈屋,回頭看了一眼,燈屋與燈樓之間還有一道草簾作為區格,正好可以擋住其他人的視線。他將順揪到燈屋邊緣,按住腦袋往外一推,讓順上半折出去,做出一個脅迫的姿態,然后著他耳邊道:“別害怕,我是來救你的。”

順哪里肯信,以為又是什麼圈套,憤怒地搖著頭。張小敬用蠻力狠狠住他下頜,不讓他發出聲音:“聽著,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張小敬,混蚍蜉,是為了阻止他們的謀。”

順眼神中狐疑未去,可掙扎的力度卻小了許多,畢竟張小敬沒必要說謊。張小敬低聲音道:“我知道你的家人被蚍蜉綁架,不由己。我會盡量保證你和家人的安全,但你必須要配合我。”

順嗚嗚了幾聲,張小敬道:“我現在會慢慢松開你的,你先發出一聲慘,讓他們聽見,我會繼續保持這個姿勢,避免起疑。”然后他的手緩緩挪開下頜,子一掙,從嗓子眼里發出一聲尖厲的悲鳴。張小敬同時用手臂往下猛,把順推得再靠外一點。

“很好,很好。”張小敬小聲寬道,“接下來,你得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順警惕地反問,始終不敢完全放心。

“怎樣才能阻止太上玄元燈樓運轉?要最快的方式。”

這是釜底薪之計,只要太上玄元燈樓不運轉,蚍蜉的謀也就無法實現了。張小敬強調最快的方式,因為距離發的時辰迫在眉睫,而他只有一個人。

順猶豫了片刻,這等于是要親手殺掉自己的孩子。張小敬冷冷道:“時辰已經不多,你不想用自己的東西把整個大唐朝廷送上天吧?”

順打了個寒戰,這絕對是噩夢。他終于開口道:“太上玄元燈樓的力,皆來自地宮水。到了丑初三刻,會有人把水與轉機相連,帶總樞。若是轉機出了問題,燈樓便如無源之水,再不能彈半分。”

“轉機在哪里?怎麼搗毀?”張小敬只關心這個。

“轉機在玄觀天頂,因為要承接轉力之用,是用鋼鍛。急切之間,可沒法毀掉。”順扭頭看了張小敬一眼,“但我得說,這只能讓燈樓停轉,卻不能阻止天樞的猛火雷裂。”

張小敬有些煩躁,這些匠人說話永遠不直奔主題,要前因后果啰唆半天。他的語氣變得暴起來:“那你說怎麼辦?”

“只有一個辦法。”順深吸一口氣,痛苦地閉上眼睛,“轉機與上下機關的咬合尺寸,都是事先計算過的。如果能讓轉機傾斜一定角度,傳力就會扭曲,時間一長便可把天樞絞斷。里面的石脂泄出來,最多也只能造燃燒,自無炸之虞。”

“是不是就像是打造家,榫卯位置一偏,結構不僅吃不住勁,反而會散架?”

“差不多。”

“那要如何讓它傾斜?”

順道:“我在設計燈樓時,最怕的就是傳力不勻,絞碎天樞。所以為了避免這種事,我讓轉機本與整個玄觀頂檐固定在一起,整個天頂都是它的固定架。天頂不,轉機就不。唉,這個很難,很難……”他聲音低下去,陷沉思。

張小敬淡淡道:“那就把天頂一并毀掉便是。”順一噎,他的思路一直放在轉機本,可沒想到這豪漢子提出這麼一個蠻橫的法子。

“天頂是磚石結構,怎麼毀?”

張小敬沉默了一下,把視線投向燈屋上方。那里有一節節的傳力桿,從燈樓連到屋,其中造型最醒目的一節,正是剛剛裝好的麒麟臂。

順先是一怔,覺得這太荒唐。可仔細一想,這還真是個以力破巧的法子。麒麟臂里裝的也是加熱過的封石脂,一旦引,不一定能毀掉天頂,但足夠讓轉機發生傾斜。他腦子快速計算了一下,點了點頭,表示可行。

“很好。”張小敬把順從外頭拉回來,“那我再問一個問題。真的沒有更快的麒麟臂安裝方式嗎?我得問出點什麼,好藏書網去取得他們的信任。”

順沉默半晌,嘆了一口氣:“有……可如果他們按時裝上,闕勒霍多就會真,萬劫不復啊。”

“如果我失敗了,那才是萬劫不復。”

蕭規看到張小敬拎著順從“武威”燈屋里出來,后者瑟瑟發抖,一臉死灰。

“問得了,這家伙果然藏私。”張小敬道,然后把順往前一推。順趴在地上,戰戰兢兢地把安裝方式說出來。旁邊有懂行的蚍蜉,對蕭規嘀咕了幾句,確認這個辦法確實可行。

這訣竅說穿了很簡單,就是省略了幾個步驟而已。可若非順這種資深大匠,誰敢擅自修改規程!

“大頭,原來人說你是張閻王,我還不信呢。”蕭規蹺起大拇指,然后恨恨地踢了順一腳,“這個老東西,若早說出來,何至于讓我們如此倉促!”

順趴在地上,一直在抖,全無一個大師的尊嚴。

“既然我們都知道了,你也沒什麼用了。”蕭規的殺氣又冒了出來。張小敬連忙攔住他:“我答應饒他一命。”蕭規看著張小敬:“大頭,你這會兒怎麼又心了?這樣可不。”

“別讓我違背承諾。”

蕭規看了張小敬一眼,見他臉很認真,只好悻悻把腳挪開:“先做事,其他的到時候再說。”他看看時辰,吩咐把新的安裝方法傳給各燈屋的蚍蜉,盡快去辦。

燈樓里立刻又是一陣忙。張小敬環顧四周,心里盤算著。麒麟臂那麼多,蚍蜉們肯定存有余量,應該就放在玄觀的小鼎里吧?他應該盡快找一個理由下去,把麒麟臂拿到,并安裝好。

只要拿到麒麟臂,把轉機一炸,最大的危機就算解除。至于燈樓能不能保全,天子會不會丟面子,這就不是張小敬關心的事了。

他正在沉思,蕭規又走過來:“大頭,等會兒會有一個驚喜給你。”

“嗯?”

“燈樓里的麒麟臂安裝完以后,你跟我撤出燈樓,下到水力宮。現在那兒有三十個銳老兵等著,正準備做件大事,你我帶隊,做件痛快事。”

“三十個銳老兵?在水力宮?”張小敬嚇了一跳。

“當然,今晚的驚喜,又豈止是太上玄元燈樓呢。”蕭規笑道,沒注意張小敬的眉了一下。

李泌站在黑暗的水力宮里,有些茫然。

雖然他順利地干掉了守衛,可是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這里看起來四面都是封閉的土壁,頂上有縱橫的十字形撐柱,就像是礦坑里用的那種。整個空間里,只有一臺階通向上方。可是那上面都是敵人,是絕對不能去的。

張小敬或許有一個絕妙的主意,可他們兩個卻一直沒有單獨接的機會。能傳送那兩個字過來,已經是不引起別人懷疑的極限。

李泌邊沒有蠟燭,他只能輕手輕腳地在黑暗中向前索。在轉了兩圈之后,李泌終于確認,這里既沒有敵人,也沒有別的出口。李泌覺自己陷一個謎題之中,答案就在左近,可就是找尋不到。他估算了一下,現在是丑初,距離拔燈只剩半個時辰了。

一個疲憊的念頭襲上心頭。

“要不,干脆就躲在這里,等到事結束?”

這個想法似乎合合理。現在的自己,并沒什麼能做的事,只要盡量保全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夠了。這個水力宮造得很牢固,就算上頭炸翻天,也不會波及這里。

可李泌只遲疑了一個彈指,便用一聲冷哼把這個心魔驅散。

堂堂靖安司丞,豈能像走犬一樣只求茍活?被人綁架已是奇恥大辱,若再灰心喪氣等別人來救,那我李泌李長源還有何面去見太子?再者說,張小敬還在上頭拼命,難道他還不如一個死囚犯來得可靠?

一想到這個人,極復雜的緒便涌上李泌心頭。在靈閣里,張小敬吼向他的那些話,似乎并非完全作偽。李泌能分辨得出來,那是發自心的真實怒吼,因此才更令人心驚。

第八團浴戰的張大頭;悍殺縣尉、被打死牢的不良帥;被右驍衛捉拿的細;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

每一個份都是真的,可張小敬仍舊沒有叛變,這才讓李泌覺得心驚。他忽然發現,自己并沒看張小敬這個人,沒看的原因不是他太復雜,而是太單純。在那張狠戾的面孔和暴行事下,到底是怎樣一顆矛盾之心?

李泌相信,適才張小敬舉弩對準自己,是真的起了殺心。只有如此,才能獲得蕭規的信任。為了拯救更多的人,哪怕要犧牲無辜之人,張小敬也會毫不猶豫地手——李泌也是。

他們曾經討論過這個話題,一條渡船遭遇風暴,須殺一人祭河神以救百人,殺還是不殺?張小敬和李泌的答案完全一樣:殺。可張小敬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他說這是必然的選擇,并不代表它是對的。

張小敬份與行事之間的種種矛盾之,在這個答案之中,可以一窺淵藪。有時候張小敬比誰都單純,李泌心想。

拋開這些紛雜的念頭,李泌皺著眉頭,再一次審視這片狹窄的黑暗。

外圍都是龍武軍,龍波能靠工匠份混進來,但張小敬肯定不。他應該有另外進來的途徑——這水力宮,應該就藏著答案。

等等,水力?

李泌把目再度投向那六個巨。水推,那麼水從哪里來?他眼神一亮,撲通一下跳進水渠,逆著水勢走到墻壁旁邊,果然發現一個渠

這渠邊緣很新,還細致地包了一圈磚,尺寸有一人大小,里面的水位幾乎漫到頂。李泌相信,沿著這條渠道逆流而上,一定可以走到某一條外的水渠。李泌不太會游泳,但他測量了一下,只要把鼻子出水面,勉強還有一空間可以呼吸。

喜悅的心在李泌心中綻放。只要能出去,他立刻就去通知龍武軍包圍燈樓,這樣便可把蚍蜉一網打盡。

他深吸一口氣,剛剛貓下腰,正要鉆進去,忽然聽到一陣響。李泌生怕敵人會注意到這里,循聲追來,連忙停止了作,就這麼泡在水里。

很快他先看到幾把火炬,然后看到一支二三十人的隊伍進水力宮。他們全副武裝,其中有幾個人很眼,正是突襲靖安司那批人。

他們進來以后,把火炬圍一圈,分散在各,開始檢查上的裝備。幸虧李泌把那個守衛的尸扔到了維護工匠的尸旁邊。這些人略掃一眼,并未發現什麼異狀。

李泌默默地矮下子去,只留半個腦袋在水面。水車子的聲音,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噪聲。從這個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明之,格外清楚。

這些蚍蜉大概也是來這里避開炸的吧?不對……李泌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帶的全是武,一副要出擊的派頭,不像只是躲避炸那麼簡單。可如果他們想打仗,為何還要跑到水力宮里來呢?難道也要從水渠口的通道離開?

這時李泌看到,其中一人掀開箱子,拿出一堆淺灰的鯊魚皮水靠,分給每一個人。這個舉,似乎佐證了他的猜想。

李泌悄無聲息地把子潛得再深一點,朝著水渠口的通道退去。他不能等了,必須立刻離開。不然一會兒這些人下水,他會被抓個正著。

李泌小心地移,逆流而行,慢慢地深水渠口的通道。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腦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附近的長安城布局。李泌驀然想到,蕭規剛才讓他站在燈屋上的詭異舉,一個可怕的猜想漸漸在他的腦海中形。

他站在漆黑的通道,驚駭回,心一下子比渠水還要冰涼。

水力宮的水渠有口,必然就有出口。口在南方,那麼出口就在北方。

水力宮正上方是太上玄元燈樓,燈樓北方只有一個地方。

興慶宮苑。

元載帶著旅賁軍士兵一路朝著興慶宮疾行,沿路觀燈人數眾多,十分擁堵。他也不客氣,著“靖安司辦事”,喝令大棒和刀鞘開路。前頭百姓沒頭沒腦被狠一頓,他們趁機在斥罵風浪中豕突猛進,很快便趕到了興慶宮前。

一路上,帶隊的那個旅賁軍伍長一直在詢問,到底去哪里,去做什麼。他是個標準的軍人,對于含糊的命令有著天然的抵。可惜元載自己也答不出來,被問急了就用威強下去。

當他們抵擋興慶宮廣場附近時,元載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棟高聳云的太上玄元燈樓,而是它旁邊的勤政務本樓。那屋脊兩端的琉璃吞脊鴟尾、飛檐垂掛的鎏金鑾鈴、云壁那飄揚起的霓裳一角,斗拱雕漆彩繪,每一個奢靡的細節,都讓元載心旌搖,對那里舉辦的酒席不勝向往。

此時樓上燈火通明,有音樂和香氣飄過來,鉆他的耳朵和鼻孔。元載聳聳鼻子,聞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龍腦香的味道,這都是平時很到的珍品,可在樓上,卻只是給宴會助興的作料。

“不知何時,我也有資格在那里歡飲。”元載羨慕地想到。他慨了一陣,拼命讓自己神游的思緒歸位,這才把視線移向太上玄元燈樓。

一看到這棟黑的怪,元載突然迸發出一種強烈預,張小敬說的地方,就是那里。

按那個死囚犯的說法,蚍蜉們很可能就藏在這個樓里。若真是如此,果然應了那句“大于市”的俗話,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

不過張小敬的話,不能全信,得先調查清楚才。元載掃視了一圈,發現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靠近燈樓。

在這里負責警戒的是龍武軍。他們和一般的警戒部隊不一樣,代表的是皇家的威嚴,所在之即是地。元載后是一群攜有兵刃的旅賁士兵,這麼貿然跑過去,別說打,就是他們一指頭,都會被視為叛

再者說,就算龍武軍放行,廣場里頭也已聚滿了百姓,本寸步難行。在這個地界,元載不敢再拿起刀鞘人,一旦形踩踏之勢,只怕自己都沒命逃出去。

幾匹高頭戰馬在廣場前緩緩掠過,借著火,元載認出他是龍武軍的大將軍陳玄禮。以元載現在的份,見到陳玄禮應該不難,只消把前因后果說明白,未必不能獲得對方合作。

但是!這豈不是把功勞白白分給別人嗎?

在元載的想法里,功勞這種東西,是有限的稀缺珍品,不可輕易假人。直覺告訴他,恐怕這是一個比謀奪靖安司還大的好,自然更不可能與人分潤。

能單干還是單干的好。

他憑高仔細地觀察了一陣,指示手下那些旅賁軍的士兵,從外圍繞到廣場的東南角。這里是廣場、道政坊和春名門之間的夾角,人群是最薄的,同時距離大燈樓也最近。

在這附近的街道,路面上有許多車轍印,有新有舊,而且很深,應該是有大量貨車經過。元載研究了一番,認定這里一定是建設大燈樓的原料出通道。長安城的人大多迷信,所以一般營造現場都把出料口設在東南,和廁所方位一樣,視為穢口,不得混走其他隊伍。

穢口附近的百姓比較,道路通暢,而且與玄觀之間只隔了五十余步。不過在這段距離上,龍武軍一共設下了三道警戒線,在路中橫攔刺墻,戒備森嚴。旅賁軍走到拐角,就不再前進了,避免過于刺激軍。

“要突進去嗎?”伍長冒冒失失地問道。

“等。”元載回答。

他依靠在一火炬柱子旁,仰起頭,注視著眼前的這座巨大建筑。如果大燈樓什麼都沒發生,那麼最多也只是白跑一趟;如果大燈樓發生了什麼變化,這里將是能最快做出反應的位置。

元載需要的,只是一點點耐心,以及運氣。

蕭規的話,讓張小敬震驚不已。

一是他沒想到,除了太上玄元燈樓,蚍蜉們還有另外一個計劃;二是那一批銳老兵的集結地,居然是在水力宮——要知道,李泌可就在那里。如果他手干掉了守衛,立刻就會被老兵發現,等于自己也將暴

更麻煩的是,聽蕭規的意思,張小敬要隨他一起走。這樣一來,他本沒機會去玄觀竊取麒麟臂,炸壞轉機也就無從談起。

他必須要制造一次獨自行的機會才

“大頭,你傻呆呆的想什麼呢?”蕭規拍拍他。

“哦哦,沒什麼,沒什麼……”

“我知道你現在腦子還有點,沒厘清怎麼回事。不過相信我,烽燧堡都堅持下來了,這點麻煩算得了什麼?”蕭規勾了勾手指,“別忘了,你還欠我幾片薄荷葉子呢。”

“那你只能等我從死人里摳了。”張小敬回答。

蕭規哈哈大笑,那是只屬于昔日烽燧堡的對話。笑罷之后,蕭規把手放在張小敬肩膀上,忽然嚴肅道:“大頭啊,你我在突厥人圍攻之下都不曾背叛彼此,我相信你這次也不會。你可莫要辜負我,辜負整個第八團。”

張小敬不太敢直視那雙眼睛,只得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

“所以我希你能參加水力宮的行,這樣我便能對手下有個代。”蕭規眨眨眼睛,“放心好了,這次行不會讓你為難,很過癮,保證對你胃口。”

“那麼它到底是什麼?”

“很快你就知道了。現在還不到時候,免得驚了外頭的龍武軍。”蕭規賣了一個關子。聽到這句話,張小敬心念電轉,突然想到一個絕好的借口:“外面是龍武軍嗎?”

“當然,天子在勤政務本樓,衛戍自然得用他們。”蕭規很奇怪,張小敬怎麼會問這麼低級的問題。

“我是說,大燈樓的外圍保衛工作,也是龍武軍負責?不是左驍衛?不是千牛衛或萬騎?”

蕭規說肯定是龍武軍,他們的車隊進廣場時,接過好幾道崗的檢查,一看那些哨兵肩盔上的虎賁標記就知道。他不明白張小敬糾結這個做什麼。

張小敬臉凝重:“如果是龍武軍的話,那我們可能會陷麻煩。”

“嗯?”

“龍武軍的大將軍陳玄禮。我當萬年縣不良帥時,跟他打過幾次道。這個人做事十分細致,凡事都會親自過問。大燈樓這麼重要的設施,他在舉燭之前,絕對會前來視察一下,你做了應對準備沒有?”

蕭規立刻聽明白了張小敬的顧慮所在。

他事先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很可能會有人進燈樓窺破,所以在玄觀里留了幾個機靈的,化裝虞部的小吏和守衛。這些人已被面授機宜,無論誰要闖檢查,一概擋住,理由就一個——“耽擱燈樓舉燭,只怕天子震怒”,一聽這個,對方多半就會放棄。

可如果真像張小敬說的,前來視察的是陳玄禮,那幾個人恐怕擋不住——其實張小敬并不清楚陳玄禮是否會親自來,但這是目前唯一一個可用的借口,他必須把五可能說

蕭規皺眉道:“那該怎麼辦?”

“只有一個人能擋住陳玄禮。”

“誰?”

張小敬把目往那邊瞥去,順從地上剛剛爬起來,正痛苦地著腰。

蕭規眼神立刻了然。順這個人格雖然懦弱,可在匠技上卻有著無上權威。若他以危害機關為由,拒絕外人進,就算是陳玄禮,只怕也無可奈何。

張小敬見蕭規已經被帶節奏,立刻開口道:“反正我在此間也無事做,不妨讓我帶大師下去,在玄觀以備萬一。你們安裝完之后,下去與我等會合,再去水力宮。”

蕭規沉思片刻,覺得這提議不錯,便點了點頭。他又了兩個護衛,護送張小敬及順兩人下去。這個安排,說明蕭規的疑心仍未徹底消除。張小敬心想,蕭規果然不會放心讓一個剛投降的人,帶著一個深諳的工匠離開——即使這個人是他的老戰友。

他故意表現得無所謂,主走到順那邊去,讓蕭規給兩個護衛叮囑的機會。順這時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張小敬暴地把他拎起來,然后湊在他耳邊道:“一切聽我的。”

順連忙點點頭,舒展,任由張小敬牽。那邊蕭規也代完了,兩名護衛過來,一前一后,保護著他們兩個朝樓下走去。蕭規則轉過去,繼續督促工匠完最后的安裝工作。

從燈樓上下到玄觀,也并非易事。那些懸橋彼此之間空隙很大,有限的燭只能照亮周圍一圈。他們必須謹慎地沿著樓邊一圈圈地轉,一個不小心,就可能一腳踩空,直接跌落到漆黑的樓底下去。

在昏暗的空間里,一行四人上下穿行,懸橋與竹架不時發出吱呀的聲音,隨時可能斷裂似的,遠看有如鬼魅浮空。外頭的喧天歌舞,過燈樓蒙皮陣陣傳來,在這個森空曠的燈樓里形了奇妙的音響效果。那種覺,就好像是兩界被撬開了一條隙,從人間了一點氣過來。

“你是哪里人?”張小敬忽然開口問道。帶路的護衛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他覺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才意識到是跟自己說話。

“在下是越州的團結兵,柱國子。”

“哦?”張小敬略覺意外,團結兵都是土鎮,只守本鄉,但若是父祖輩加過“柱國”的榮銜,價可就不同了,說也能授個旅帥。

這種級別的軍,也跟著蕭規搞這種掉腦袋的營生?張小敬暗想著,頭向后一擺:“那你呢?”后面的護衛連忙道:“在下來自營州的丁防。”

緣邊諸州,皆有戍邊人丁,地方軍府多從中招募蕃漢健兒。張小敬道:“哦?河北那邊啊,我記得你們那出了個平盧節度使?”

“對,安祿山安節度,就是營州的。”護衛恭敬地回答,“我就是他麾下的越騎。”

聽到這名字,張小敬就著燭又看得仔細一點,果然這個護衛有點胡人統:“那你怎麼會從平盧軍跑到這里來?”

護衛苦笑道:“長軍糧,中飽私囊。轉運使派賬房來查,反被他一把火連糧倉一起給燒死了。我因為之前得罪過長,被他說縱火之人。無從辯白,只能逃亡了。”

“咳,哪兒不是這樣?天下烏,總是一般黑。”前面的護衛道,想必他也到過什麼怨恨之事。后面的護衛辯解了一句:“安節度倒是個好人,講義氣,可惜這樣的了。”

張小敬只是起了一個頭,這兩個護衛自己便大倒起苦水來。看來蕭規找的這些人,經歷都差不多,都是了大委屈的軍中英。

“您又是怎麼認識龍波長的?”其中一個護衛忽然好奇地問道。

“呵呵,這可說來話長了。”張小敬把自己和蕭規在烽燧堡的經歷講了出來,聽得兩個護衛一陣驚嘆,眼里閃著欽佩與同

他們可沒想到,眼前這獨眼漢子,居然和蕭規是同一場死戰中幸存下來的,難怪兩人關系如此融洽。他們對曾經一起上陣殺敵的人,有著天然的好和信任。

張小敬繼續講了他回長安當不良帥的經歷、聞記香鋪的遭遇,還有在靖安司的種種委屈,很坦誠,沒有什麼添油加醋的地方。兩個護衛幾乎都聽傻了,這個人一個時辰之前還是最危險的敵人,可現在卻了首領的好友,可仔細一想,他轉變立場的原因,實在是太讓人理解了,把人到這份兒上,怎麼可能不叛變?

這一段路走下來,兩名護衛已經被張小敬完全折服,無話不說。沒費多大事,張小敬便套出了蕭規對他們的叮囑:“只要張小敬和順不主離開玄觀外出,就不去管。”

不外出,便不能通風報信。換句話說,在燈樓和玄觀隨意行都沒問題。

張小敬到了蕭規的底線,心里就有底了,他忽然拋出一個問題:“你們恨朝廷嗎?”

兩名護衛異口同聲:“恨。”

“如果你有一個機會,讓大唐朝廷毀滅,但是會導致很多無辜百姓喪生,你會做嗎?”張小敬的聲音在黑暗中不徐不疾。

“當然做。”又是異口同聲。很快一個聲音又弱弱地問道:“很多是多?”

“五十。”

“做!”

“如果你們報復朝廷的行,會讓五百個無辜平民死去呢?”

“會……吧?”這次的回答,明顯虛弱了不

“那麼五千人呢?五萬人呢?到底要死多百姓,才能讓你們中止這次行?”

“我們這次只是針對朝廷,才不會對百姓手。”一個護衛終于反應過來。

張小敬停下腳步,掀開蒙皮朝外看看:“你來看看這里,現在聚集在廣場上的,差不多就有五萬長安居民。如果燈樓炸,勤政務本樓固然無幸,但這五萬人也會化為冤魂。”

兩名護衛流看了一眼,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外頭人頭攢,幾乎看不見廣場地面,五萬條命只怕說了。哪怕是不信佛、不崇道的兇殘之徒,一次要殺死這麼多人,也難免會覺得心中震

營州籍的那個護衛疑道:“您難道不贊同這次行嗎?”張小敬瞥了他的刀一眼,不:“不是不贊同,而是得要未雨綢繆。我聽一位青云觀的道長說過,人若因己而死,便會化為冤魂厲鬼,糾纏不休,就算回也無法消除業孽。有一人冤死,便算一劫,五萬人的死,你算算得在地獄煎熬多長時間?”

唐人祭神之風甚濃,篤信因果。兩名護衛聽了,都面不虞:“那您說怎麼辦?”

“我剛才上來時,見到玄觀頂檐旁上有一個頂閣,里面供奉著真君。我想在這里祈禳一番的話,多能消除點罪愆。”張小敬說是商量,可口氣卻不容反對。

“可咱們不是去玄觀……”

張小敬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個不會花太多時間,就這麼定了。”

剛才一番聊天,張小敬在兩位護衛心目中的形象已頗為高大。他發出話來,無形中有強大的迫力。這一舉并不突兀。兩名護衛小聲商量了一下,覺得這個要求沒違背蕭規的叮囑,應無不可。

“你們兩個人的生辰八字拿過來,我略懂道,祈禳的時候,可以額外幫你們消除些許業障。”

兩名護衛自然是千恩萬謝。

玄觀頂閣是一個正方形的高閣,它的頭頂即是燈樓最底部,下方則是整個玄觀和地下的水力宮。這高閣可謂是連接上下兩個部分的重要樞紐。

張小敬推門進去,看到閣中什麼都沒有,柱漆潦草,窗欞糙,一看就是沒打算給人住。在屋子正中有一個銅所鑄的大磨盤,質地亮,表面還能看到一層層曲紋,不過沒做什麼紋飾。這磨盤一共分為三層,每層都有三尺之高,上下咬合,頂上最窄有一機關,正頂在天樞的尾部——這個件,應該就是順說的轉機了。

張小敬仔細觀察了一下,這轉機的邊緣,是用嵌之法固定在玄觀地板之間,兩者渾然一,極為牢固。看來不用猛火雷,恐怕還真撼它不

張小敬走出來,衛兵覺得很詫異,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張小敬道:“這里連火燭都沒有,沒法拜神,我們先下去吧。”

四人離開頂閣,沿樓梯一路下到玄觀大殿。那六個小鼎,還在殿后熊熊燒著,不過大部分麒麟臂已經被送上去了,鼎里的竹筒所剩無幾。放眼去,不超過十支。

張小敬沖順使了一個眼順趕過去,從鼎里撈起一,從頭到尾了一遍,對看守道:“上頭還需要一。”看守連忙手要去送,順一攔:“時辰不早,那個位置比較特殊,還是我自己去吧。”說完把麒麟臂一抱,轉走了上去。

看守者雖覺奇怪,可大師在技上的發言,誰敢質疑?

與此同時,張小敬找火工要了打火石、艾絨以及幾束青香,在護衛眼前一晃:“我上去補個香,很快下來。”兩名護衛連忙也要跟去,張小敬道:“外頭不知何時會有人闖進來,你們守在這里便是。我去去就回。”

張小敬只是為祭神而已,并未離開玄觀。于是兩人樂得爬幾層樓閣,就在殿中歇息,等他回來。

了兩位守衛,張小敬只返回頂閣,順已經在勘察轉機位置了。他不時出手指比量,口中念著算訣。張小敬問他計算得如何了,順回了句:“催不來。”張小敬便不敢催促了,只得在一旁耐心等候。

順在工作之時,氣質和平時截然不同。平時不過是一個羸弱怯懦的老頭,可一涉及專業領域,立刻變一派宗師氣概,舍我其誰。難怪晁分對他贊嘆不已。

為了阻止炸,必須要讓轉機傷而不毀。轉機角度偏斜,轉起來才能把天樞像絞甘蔗一樣緩緩絞碎。只要破開一,讓石脂流瀉出來,失了勁,便沒有炸之虞了。要做到這一點,麒麟臂的安放位置,必須非常細。這份工作,除了順沒人能做到。

頂閣里安靜無比,只有外界的喧囂聲傳來。經過一番計算后,順解開前襟的扣襻,從懷掏出一片石,弓著腰,在轉機下方的石臺上畫了幾道線,然后略為猶豫,把麒麟臂輕輕擺過去,比量一番。

張小敬長舒一口氣,覺得這應該差不多了吧?不料順弄著弄著,忽然雙膝一,把麒麟臂往地板上咣當一扔,帶著哭聲道:“不啊……不,這是我畢生的心,我不能把它毀掉啊!”

張小敬低聲喝道:“你現在不毀,馬上就會被人所毀!不是一樣嗎?”

“可它多麼啊多麼致啊。這一次若是毀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重建的機會……”順崩潰似的癱坐在地上。無論他之前了多脅迫和委屈,臨到下手的一刻,匠人之心終于占據了上風。在這一點上,晁分會非常理解他。

“難道你家人的命,也不顧了嗎?”張小敬沒心思去贊嘆這種學。

順被這幾個字打了一下,他忽然抬起頭,抱住張小敬的大,苦苦哀求道:“別炸這個了,我設法帶你出去,去報如何?”

“來不及了!”張小敬一腳把他踹到頂閣角落,然后如同一只猛獅卡住他的脖子,“快點裝好!否則你會比燈樓先死,我保證你的家人,也會死得很慘!”

“你……你不是府的人嗎?”

“我剛才跟那倆護衛講的故事,你也聽到了,句句屬實。”

那一只獨眼的銳利芒,幾乎要把順凌遲。順畢竟不是晁分,還無法做到眼中無我、六親不認的境界。重之下,順只得百般不愿地重新撿起麒麟臂,朝著畫好線的地方塞去。

就在這時,頂閣里傳來輕微的一聲笑。

張小敬眉頭猝皺,連忙掏出腰間弩機,順驚問怎麼了。張小敬讓他專心做事,然后半直起子,左顧右盼。頂閣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不可能有任何蔽之

他忽然想到,這個頂閣之上,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主結構,所以屋頂不可能很厚。如果有人趴在上面聽,完全有可能聽到之前的對話。張小敬悄悄抬起弩機,一點點湊過去。他忽然又聽到輕輕的腳步聲,二話不說,立刻對著天花板連二箭,旋即又向前后各補了一箭。

這天花板果然只是個虛應的木板,四支弩箭皆穿而去。聽聲音,似乎有一支中了什麼。張小敬本想順著箭眼往上看,可一個森森的聲音先傳了下來:

“張小敬,你果然有異心。”

是魚腸!

原來這家伙本沒遠去,一直跟在后頭。張小敬的腹部一陣絞痛,眼下這局面可以說是糟到了極點,被最棘手的敵人發現了真相,只怕沒機會挽回了。

他再豎起耳朵去聽,天花板上的靜消失了,魚腸已經遠去。以這家伙的手和燈樓的復雜環境,張小敬本不可能追上他去滅口。

一旦消息傳蕭規的耳朵,他也罷,李泌和順也罷,恐怕都會立刻完蛋。

張小敬有點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四個眼,真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嗎?

不,還有機會!

倔強的意念從他口升起。張小敬一咬牙,回頭對順吼道:“拿好火石和艾絨!立刻點捻!”只要轉機一炸偏,蕭規就算覺察,也來不及修理。

順手一抖,現在就要炸?那他們兩個可來不及撤退。

“現在不炸就沒機會了!”張小敬也知道后果,可眼下這是唯一的機會。順為之一怔,他沒想到,這家伙居然對逃命全不在乎。

上頭有集的腳步聲傳來,還有那木橋竹梁咯吱咯吱的響。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轉過去,把火石和艾絨塞到順手里,讓他點火。順蜷在轉機石臺旁邊,一下一下敲打著火石,可是手抖得厲害,半天沒有火星。

“拒敵殉國,通敵自斃,你給你家人選一個吧!”張小敬冷冷丟下一句話。

炸毀轉機,死了算壯烈殉國,至家人會得褒獎旌揚;沒炸毀轉機,等到燈樓一炸,全天下都知道是他順的手筆,他一死了之,家人什麼下場可想而知。

順的神已經接近崩潰。

這時腳步聲已經接近頂閣,張小敬知道最后的時刻已經到了。他顧不得讓順表態,站在了頂閣門口,從腰間出四支弩箭,給弩機裝上。

他估算了一下,依靠這個門口,至還能拖延上十來個彈指,勉強夠讓順引麒麟臂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人數可不。張小敬手持弩箭,背閣門,獨眼死死盯著外面,額頭有汗水流出。頂閣里現在沒什麼線,外頭的人都打著燈籠,敵明我暗,蚍蜉會如何強攻頂閣,他必須提前做好預判。

突然,頂閣的門唰地被大剌剌推開了,蕭規的腦袋探了進來。

這可完全出乎張小敬的意料。他想象過敵人會破門而,或破天花板而,或干脆站在門口放箭弩,可沒想過蕭規居然只推門而,全無防備。張小敬的作,因此有一瞬間的僵直。

“大頭?你怎麼跑這兒來了?”蕭規問。

他的視線線限制,只看得到張小敬的一張臉。張小敬正要扣懸刀,猛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一愣。他迅速把弩機藏起來,表,不知該說什麼。蕭規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是應該在樓下等著嗎?”

魚腸沒告訴他我們的事?

這是張小敬的第一個判斷,但是,這怎麼可能?

“哦,我上來拜拜神。”張小敬含糊地回答,心里提防著對方會不會是故意麻痹,借機襲。

蕭規神不似作偽,嘖嘖笑道:“你還信這個?這里頭就是個空架子,本沒神可拜呀。”

張小敬忽然發現,蕭規用的是“你”,而不是“你們”。這間頂閣外亮暗,而順安裝麒麟臂的位置,又在轉機的另外一側,高大的轉機石臺,擋住了順的影,蕭規本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恐怕還以為順在玄觀大殿呢。

他心中有了計較,把子轉過去,把門口擋住,悄悄別回弩機,勉強笑道:“所以我這不是正準備下去?”

蕭規覺得哪里有古怪,盯著張小敬看了一會兒,又越過肩膀去看那臺轉機。他忽然一揮手,張小敬心跳差點跳了一拍。

“別在這兒瞎耽擱了,下去吧。”蕭規說,“上頭已全部弄好,機關馬上發,咱們盡快下去水力宮集合。”他頓了頓,得意地強調道:“然后就踏踏實實,等著聽長安城里最大的竹嘍。”

張小敬終于確認,魚腸應該還沒告訴蕭規,不然蕭規不可能跟他廢這麼多話。這個意外的幸運,讓他暗暗長出一口氣。

張小敬瞥了一眼轉機的暗角落,故意往頂閣外走去,邊走邊大聲道:“這次可得好好把握機會,不然憾終生。”蕭規“嗯嗯”幾聲,顯得躊躇滿志。

轉臺那一側一直保持著安靜,說明窩在那里的順也聽到了。

在頂閣外頭,張小敬看到長長的通道里站著許多人,都是剛才在上頭忙碌的工匠。他們按時完了替換的任務,扔下不用的工,一起下撤。這意味著,現在太上玄元燈樓已徹底化為闕勒霍多。

決定的丑正時分,即將到來。而它的命運,將由創造者來決定。

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思,張小敬和蕭規離開頂閣,朝下方走去,工匠們沉默地跟在后頭。張小敬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魚腸呢?”

“嘿嘿,你是擔心他向你報復?”蕭規促狹地看了他一眼。

“是。”

“放心好了,他以后不會再煩你了。”蕭規把手向腰間的帶子,晃了晃,那上面有一紅繩,上頭空的,一枚銅錢都沒有。

這是魚腸給蕭規的,十枚銅錢,換十件事

“闕勒霍多的啟,得有人在近距離點火。所以我委托他的最后一件事,是留在燈樓里,待啟后立刻點火。他法很好,是唯一能在猛火雷炸前撤出來的人——只要他能及時撤出。”

張小敬看著蕭規,恍然大悟:“你從來就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

“這種危險而不可控的家伙,怎麼能留他命?”蕭規仰著頭,用指頭繞著紅線頭。

看來蕭規和魚腸一直存著互相提防的心,也幸虧如此,張小敬才賺來一條死中求活的路。

外面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那些在廣場上的拔燈藝人,彼此的對決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最終的“燈頂紅籌”即將產生,他或將有幸登上勤政務本樓,在天子、群臣和諸國使節面前,為太上玄元燈樓燃燭。

“啊,真是羨慕樓下那些人啊,在死前能度過這麼開心的一段時,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蕭規掀開一塊蒙皮,冷酷地評論道。

張小敬著他:“我記得你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人總是會變的,朝廷也是。”蕭規沉地回答。

很快他們抵達了玄觀。兩名護衛正等得坐立不安,看到張小敬和蕭規一起下來,松了一口氣。蕭規環顧一圈:“大師呢?”

小鼎的看守道:“大師抱著一麒麟臂又上去了。”“去哪里了?”蕭規皺著眉頭問。看守表示不知道。蕭規看向張小敬:“大頭,他不是跟著你嗎?怎麼又自己跑了?”

大師說想起一要改,非要回去。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也就由著他去了。”張小敬又試探著說了一句,“要不我再上去找找?”

他下意識地瞟了上面一眼,頂閣還是沒有靜,不知順到底還在干些什麼。

蕭規站在原地,有些惱火。別人也就算了,大師可是這燈樓的設計者,他帶著麒麟臂要搞出點什麼事,很容易危及整個計劃。

可現在丑正即將到來,燈樓馬上會變最危險的地方,而且水力宮還有更重要的行等著被引領。蕭規一時之間,有些兩難。張小敬主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回去找他。你們先下去,別等我。”蕭規一聽,立刻否決:“不,燈樓一轉,馬上就火海,你上去就是死路一條。”

“二十四個燈屋順序燃燒,最后才到天樞,距離炸尚有點時間。我想我能撤得出來。”張小敬道,“烽燧堡都住了,咱們第八團還怕這個小場面嗎?”

蕭規轉過頭去,對那兩名護衛喝道:“讓你們看人都看不住!你們也去,讓小敬有個照應!”兩個護衛雖不太愿,可只能諾諾應承。

“你殺了順,盡快撤下來。到了水力宮,你會知道接下來該去哪里找我們。”蕭規叮囑了一句,語氣滿是擔心。

如果說之前他還對張小敬心存懷疑的話,現在已徹底放心。沒有臥底會主請纓去送死,只有生死與共過的戰友,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張小敬和蕭規按當年禮儀,彼此擁抱了一下,然后他便帶著兩個護衛,匆匆掉頭向上而去。旁邊的人請蕭規趕下水力宮,蕭規卻沒有,一直著張小敬消失的樓梯口,眼神閃

他們離開不久,燈樓外頭忽然掀起一巨大的歡呼聲,如同驚濤拍岸,頃刻間席卷了整個燈樓,久久不息。看來今年上元節的拔燈紅籌,已經決出來了。

集的更鼓聲,從四面八方咚咚傳過來。丑正已到。

蕭規長長嘆了一口氣,彈了彈手指,下達了最后的命令:“開樓!”然后轉頭下到水力宮去。

在旁邊的機關室,十幾個壯漢一起數條鐵桿,這力道通過一連串復雜的機關,讓水力宮頂緩緩下沉。隨著數聲“咔嗒”聲傳來,宮頂馬口與六個水巨彼此銜接,完嚙合。六匯聚的恢宏力量,順著宮頂馬口一路攀升,穿龍骨,轉撥舵,最終傳遞到那一枚鋼鑄就的轉機,驅著天樞緩緩地轉起來。

天樞一,整個太上玄元燈樓發出一聲低沉的長,樓略抖,終于蘇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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