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十八章 寅初

馬車旁的馬匹,也都同時轉了一下耳朵,噴出不安的鼻息。護衛們顧不得安坐騎,他們也齊齊把脖頸轉向北方。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寅初。

長安,萬年縣,安邑常樂路口。

從剛才拔燈紅籌拋出燃燭開始,李泌便一直跟在那輛東宮所屬的四車后面。不過他沒有急于上前表明份,而是拉開一段距離,悄悄跟隨著。

李泌手握韁繩,前傾,雙虛夾馬肚,保持著一個隨時可以加速的姿勢。但他不敢太過靠前,因為一個可怕的猜想正在浮現。這念頭是道家所謂“心魔”,越是抗拒,它越是強大,一有空隙便乘虛而,藤蔓般纏住心,使他艱于呼吸,心下冰涼。

這一輛四馬車離開興慶宮后,通過安邑常樂路口,一路朝南走去。這個向頗為奇怪,因為太子居所是在長樂坊,位于安國寺東附苑城的十王宅,眼下往南走,分明背道而馳。

既不參加春宴,又不回宅邸,值此良夜,太子到底是想要去哪里?

這一帶的街道聚滿了觀燈的百姓,他們正如癡如醉地欣賞著遠燈樓的盛況,可不會因為四車上豎著絳引幡,就恭敬地低頭讓路。馬車行進得很急躁,在擁的人群中暴地沖撞,掀起一片片怒罵與喊——與其說是跋扈,更像是慌不擇路的逃難。

車兩側只配了幾個護衛兵隨行,儀仗一概欠奉。那只擱在窗欞上的手,始終在煩躁地敲擊著,不曾有一刻停頓。

李泌伏在馬背上,偶爾回過頭去,看到太上玄元燈樓的燈屋次第亮起。旁百姓們連連發出驚喜呼喊,可他心中卻越聽越焦慮。等到二十四個燈屋都亮起來,闕勒霍多便會復九*九*藏*書*網活,到那時候,恐怕長安城就要遭遇大劫難了。

他在追蹤馬車之前,已經跟陳玄禮將軍打過招呼,警告說燈樓里暗藏猛火雷,讓他立刻對勤政務本樓進行疏散。至于陳玄禮聽不聽,就非李泌所能控制了——話說回來,就算現在開始疏散也晚了。勤政務本樓上的賓客有數百人,興慶宮廣場上還有數萬民眾,倉促之間本沒辦法離開炸范圍。

只能指張小敬能及時阻止燈樓啟,那是長安城唯一的希

一想到這里,李泌眉頭微皺,努力抑住那心魔。可這一次,任何道法都失效了,心魔迅速膨脹,幾乎要侵染李泌的整個靈臺,強迫他按照一個極不愿的思路去思考。

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任何離開勤政務本樓的人,都值得懷疑。

那麼,太子為何在這時候離開興慶宮?是不是因為他早知道燈樓里有猛火雷,所以才會提前離開?

思路一念及此,便好似開閘洪水,再也收攏不住:只要猛火雷一炸,整個勤政務本樓頓時會化為齏,從天子到李相,絕無幸免,整個朝廷高層將為之一空。

除了太子,不,到那個時候,他已經是皇帝了。

李泌的心陡然,指甲死死摳進牛皮韁繩里去,留下極深的印痕。他沒法再繼續推演下去,越往下想,越覺心驚。李泌與太子相識許多年,他不相信那個忠厚而怯懦的太子,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可是……李亨畢竟是李氏之后。這一族人的里,始終埋藏著一縷噬親的兇。玄武門前的斑斑跡,可是不干凈的。想到這里,李泌的子在馬上晃了晃,信心搖。

前方馬車已經逐漸駛離了人群擁的區域,速度提升上來。李泌咬了一下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一抖韁繩,也讓坐騎加快速度,別被甩掉。

車走過常樂、靖恭、新昌、升道諸坊,車頭始終沖南。李泌發現,車轅所向非常堅定,車夫過路口時沒有半分猶豫——這說明這輛車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街上燈火依然很旺盛,可畢竟已至南城,熱鬧程度不可與北邊同日而語。這一帶的東側是長安城的東城墻,西側是樂游原的高坡,形一條兩翼高聳、中部低陷的城中谷道。長安居民都稱這一段路為“遮”,白天是游賞的好去,可到了晚上,街道兩側皆是黑的高壁影,氣勢森然。

車走到遮里,車速緩緩降了下來。當它抵達修行升平道路口時,忽然朝右側轉去,恰好著樂游原南麓邊緣而過。

李泌潛藏在后,腦子飛快地在轉,心想這附近到底有什麼可疑之。還未等他想到,那四車已經遠遠地停了下來。

這附近居民不多,沒有大量的燈架,只在掛起幾盞防風的厚皮燈籠,線不是很好。馬車停下的位置,南邊可見一座高大的塔尖,那是修行坊中的通法寺塔;而在北邊,則是一道高大的青坊墻,坊墻上開了一道倒碑小門。這種門在啟用時,不是左右推開,而是整個門板向前倒去,平鋪于地,兩側用鐵鏈牽引,可以收回。因為它狀如石碑倒地,故而得名。

在長安,坊墻當街開門只有兩種況:要麼是嘉許大臣功績,敕許開門;要麼是有迫不得已的實際用途,比如突厥狼衛們藏的昌明坊磚窯,因為進出貨量太大,必須要另開一門。

那麼在這里坊墻開了一扇倒碑門的,到底是什麼地方?李泌的眼神掃過去,注意到那門上方是一條拱形的鏤空花紋,紋路頗為繁復,有忍冬、菖、青木、師草子等花草葉紋,皆是藥之

李泌立刻想起來了,這里是升平坊,里面有一個藥圃,專為東宮培植各類草藥。藥圃需要大量、土以及草木,又是太子所用,當街開門很正常了。李泌記得,李亨曾經賞賜過自己一些草藥膏子,還不無得意地夸耀是自種自焙自調,原來就是從這里拿的料。

可是太子大老遠跑來藥圃干嗎?

李泌心疑竇叢生,顧得思考,忘記扯住韁繩。那坐騎看到前方有,主人又沒攔阻,便自作主張朝那邊靠去。

附近行人很,馬車四周的護衛聽到馬蹄聲,立刻發現了李泌的行藏。他們十分張,發出警告的呵聲,亮出武。四車的窗欞上擱著的那只手,仿佛一只到驚嚇的兔子,一下子回去了。

李泌聽到呼喊,知道自己的行蹤已暴,索下馬,大聲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那些護衛跟李泌都很悉,一聽是他,紛紛放下手中武。護衛們沒注意到,四車微微地了一下。

“我要見太子。”李泌一邊朝前走,一邊大聲喊道。護衛們面面相覷,有點不知所措。太子就在四,外面的對話一定聽得很清楚,可是車里始終保持著沉默,沒有任何命令下來。

“臣,靖安司丞李泌,求見太子!”李泌的聲音又大了幾分,腳下不停,距離四車又近了幾分。他的緒變得激起來,必須要把這件事弄明白,哪怕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還沒有反應,李泌的腳步突然停住了,皺著眉頭朝北方去。馬車旁的馬匹,也都同時轉了一下耳朵,噴出不安的鼻息。護衛們顧不得安坐騎,他們也齊齊把脖頸轉向北方。

無論是人還是馬,都應到了,有微微的轟轟聲從遠傳來,隨之而至的還有腳下不安的震。盡管在這個位置,北方的視野全被樂游原擋住,可李泌知道,一定是太上玄元燈樓出事了。

太上玄元燈樓的二十四個燈屋,主要分三塊:燈燭部、燈俑部以及機關部。機關部深藏在燈屋底層,外用木皮、綢緞遮擋,里面是牽燈俑的勾桿所在,百齒咬合,是順大師的不傳之

當魚腸推木臺上的赤紅長柄后,層層傳力,剎那便傳到二十四間燈屋的機關部。一個銅棘突然咔嗒一聲,與鄰近的麒麟臂錯扣一齒。這個小小的錯位,讓一枚燃燭到麒麟臂的正下方,熾熱的火苗,恰好在外的油捻子。

油捻子呼啦一下燃燒起來,它的長度只有數寸,火星很快便鉆麒麟臂部,一路朝著囊燒去。

燈樓上的巨依然在隆隆地轉著,芒莊嚴,熠熠生輝,此時的長安城中沒有比它更為奪目的建筑。圍觀者們如癡如醉,沉浸在這玄妙的氛圍中不能自拔。

數十個彈指之后,“武威”燈屋的下部出一點極其耀眼的火花。在驚雷聲中,火花先化為一團赤花心,又迅速聚集一簇花蕊。然后花蕊迅速向四周舒張,一片片躍的流火花瓣。遠遠去,就像是一朵牡丹怒放的速度放快了幾十倍,瞬間就把整個燈俑布景吞噬。

沒有一個觀眾意識到這是個意外,他們都認為這是演出的一部分,拼命喝彩,興得幾乎發了狂。

太上玄元燈樓沒有讓他們失。沒過多久,其他燈屋的火牡丹也次第綻放,一個接連一個,花團錦簇,絢爛至極,整個夜空為之一亮。那震耳聾的炸聲接二連三,好似雷公用羯鼓敲起了快調。

這一連串強烈炸在周圍掀起了一場颶風。樂班的演奏戛然而止,勤政務本樓上響起一連串驚呼,許多站得離欄桿太近的員、仆役被掀翻在地,現場一片狼狽。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也被震倒了不,引起了小面積的混。不過這仍舊沒引起大眾的警惕,更多的人哈哈大笑,饒有興趣地期待著接下來的噱頭。

最初的發結束后,燈屋群變了二十四巨大的火炬,熊熊地燃燒起來,讓興慶宮前亮若白晝。幾十個燈俑置于烈焰之中,面目彩漆迅速剝落,四肢焦枯,有火舌從隙中噴涌而出,可它們仍舊一板一眼地作著,畫面妖冶而詭異。如果晁分在場,大概會喜歡這地獄般的景象吧。

在燈樓部,魚腸得意地注視向張小敬,欣賞著那個幾乎跌落深淵的可憐蟲。他已經啟了機關,儀式已經完,距離闕勒霍多徹底復活只剩下幾十個彈指的時間。

燈屋里藏的那些猛火雷,都是經過心調整,發還在其次,主要還是助燃。現在二十四道騰騰的熱力從四面八方籠罩在天樞周圍,天樞還在轉,就如同一只在烤架上緩緩翻轉的羊羔。當溫度上升到足夠高后,天樞藏的大猛火雷就會劇烈發。到那時候,方圓數里都會化為焦土。

而那個可憐蟲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無力阻止。

魚腸很高興,他極這麼赤地流緒,他甚至舍不得殺掉張小敬了。那家伙的臉上浮現出的那種絕,實在太了,如同一甕醇厚的新酒倒口中,真想多欣賞一會兒。

可惜這個心愿,注定不能實現。啟完機關,他和蕭規之間便兩不相欠。接下來,他得趕在發之前,迅速離開燈樓,還有一筆賬要跟蕭規那渾蛋算。

至于張小敬,就讓他和燈樓一起被闕勒霍多吞掉吧。

魚腸一邊這麼盤算,一邊邁步準備踏下木臺。他的腳底板還沒離開地面,忽然覺到腳心一陣灼熱。魚腸低下頭想看個究竟,先是一道艷麗的芒映他的雙眼,然后火焰自下而上炸裂而起,瞬間把他全籠罩。

張小敬攀在木邊緣,眼看著魚腸化為一人形火炬,被強烈的沖擊拋至半空,然后畫過一道明亮的軌跡,朝著燈樓底部的黑暗跌落下去。

蕭規說過,不會容這個殺手活下去。張小敬以為他會在撤退路線上手腳,沒想到居然這麼簡單暴。木臺之下,應該也埋著一枚猛火雷。魚腸啟的機關,不止讓二十四個燈屋驚醒,也引了自己腳下的這枚猛火雷。他親手把自己送上了絕路。

整個子懸吊在木下方的張小敬,幸運地躲開了大部分沖擊波。他顧不得慨,咬牙關,在手臂痙攣之前勉強翻回木

此時二十四個熊熊燃燒的火團環伺于四周,如同二十四個太同時升起,讓燈樓里亮得嚇人。張小敬可以清楚地看到樓的每一細節。青與赤的火焰順著旋臂擴散到燈樓部,像是一群高舉號旗的傳令兵,所到之,無論蒙皮、支架、懸橋、聯繩還是木,都紛紛響應號召,揚起朱雀旌旗。

沒過多久,整個燈樓外都開滿了朱紅的牡丹,它們簇擁在天樞四周,火苗躍,跳著渾舞步,配合著畢畢剝剝的聲音,等待著最終的綻放。

張小敬頹然靠坐在方臺旁,注視著四周越發興盛的火獄,心陷無比的絕與痛苦。

他披荊斬棘、歷經無數波折,終于沖到了闕勒霍多的旁。可是,這已經到了極限,再無法靠近一步。一切努力,終究無法阻止這一個災難的發生,他倒在了距離功最近的地方。只差一點,但這一點,卻是天塹般的區隔。

天樞莊嚴地轉著,在大火中巋然不,柱頂指向天空的北極方向,正所謂“天運無窮,三迭耀,而極星不移”。可張小敬知道,在大火的燒灼之下,樞中藏的猛火雷已經蘇醒,它隨時可能發,給長安城帶來無可挽回的重創。

這是多麼殘忍的事,讓一個失去希的拯救者,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邁向無盡深淵。張小敬不是輕易放棄的子,可到了這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消弭這個災難。

這一次,他真的已是窮途末路。

二十四個燈屋相繼燃時,元載恰好率眾離開太上玄元燈樓的警戒范圍,朝外頭匆匆而去。

炸所釋放出來的沖擊波,就像是一把無形的鐮刀橫掃過草地。元載只覺得后背被巨力一推,咣當一聲被掀翻在地,摔了個眼冒金星。周圍的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也紛紛倒地,有離燈樓近的倒霉鬼發出慘,抱著在地上打滾。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耳朵被炸聲震得嗡嗡直響。他連滾帶爬地又向前跑出幾十步,直到沖到一堵矮墻后頭,背靠墻壁,才覺得足夠安全。元載氣,寬闊額頭上滲出涔涔冷汗。

他的心中一陣后怕,剛才若不是當機立斷,命令所有人立刻退出,現在可能就被炸死或燒死在燈樓里了。

那些愚蠢的觀燈百姓不知厲害,還在遠歡呼。元載再次仰起頭,看到整個燈樓都在火焰中變得耀眼起來,二十四團騰騰怒焰,把天空燎燒一片赤紅。這絕對不是設計好的噱頭,再巧的工匠,也不會把主結構一把火燒掉。那火焰都已經蔓延到旋臂了,絕對是事故,而且是存心的事故!

這就是張小敬說的猛火雷吧?

一想到這個名字,元載的腦袋又疼了起來。他明明看見,張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轉機里塞,這不明擺著是要干壞事嗎?現在謀終于得逞,燈樓終于被炸,無論怎麼看,整件事都是張小敬干的。可元載始終想不明白,張小敬的太多行為充滿矛盾,他最后從頂閣沖燈樓時,還特意叮囑要元載他們去發出警告,又有哪個反派會這麼好心?

元載搖搖頭,試圖把這些疑問甩出腦子去。剛才是不是被那些炸聲給震傻了?張小敬如何,跟我有什麼關系?現在證據確鑿,所有的罪責有人擔著,干嗎還要多費力氣?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元載有一種強烈預,這件事還沒完,更大的危機還在后頭。而今之計,是盡快發出警報才是。這個警報不能讓別人發,必須得元載親自去,這樣才能顯出“危奉上”之忠。

元載出雙手,臉,讓自己盡快清醒起來。

此時燈樓附近的龍武軍警戒圈已經套了,一大半士兵被剛才的炸波及,倒了一地,剩下的幾個士兵不知所措,揮舞著武阻止任何人靠近,也不許任何人來救治傷者。

元載沒去理睬這個攤子,他掀起襕衫塞進腰帶,飛速地沿著龍武軍開辟出的急聯絡通道,朝著金明門狂奔而去。在奔跑途中,元載看到勤政務本樓上也是一片狼藉,燭影散,腳步紛沓,就連綿綿不絕的音樂聲都中斷了。

元載知宮規矩。這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宴場合,一曲未了而突然停奏,會被視為大不吉,樂班里的樂師們哪怕手斷了,都得堅持演奏完。現在連音樂聲都沒了,可見是遭了大災。

他一口氣跑到金明門下,看到陳玄禮站在城頭,已沒了平時那威風凜凜的穩重勁,正不斷跟周圍的幾個副手頭接耳,不停有士兵跑來通報。

剛才燈樓的那一番火燃景象,陳玄禮已經看到了。春宴現場的狼藉,也在第一時間傳到了金明門。可陳玄禮是個謹慎的人,并沒有立刻出龍武軍。即使在接到李泌的警告之后,他也沒

龍武軍是軍,地位敏,非令莫。大唐前幾代宮爭斗,無不有影。遠的不說,當今圣上親自策的唐隆、先天兩次攻伐,都是先掌握了軍之利,方能誅殺韋后與太平公主。兩件事陳玄禮都親經歷過,深知天子最忌憚什麼。

試想一下,在沒得天子調令之時,他陳玄禮帶兵闖春宴,會是什麼結果?就算是為了護駕,天子不免會想,這次你無令闌,下次也能無令闌,然后……可能就沒有然后了。

所以陳玄禮必須得先搞清楚,剛才燈樓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設計好的噱頭,還是意外事故?或者真如李泌所說,里面故意被人裝滿了猛火雷?視況而定,龍武軍才能做出最正確的反應。

陳玄禮正在焦頭爛額,忽然發現城下有一個人正跑向金明門,而且大呼小,似乎有什麼急事態要通報。看這人的青,還是個低階員,不過他一臟兮兮的灰土,連頭巾都歪了。

“靖安司元載求見。”很快有士兵來通報。

陳玄禮微微覺得訝異,靖安司?李泌剛走,怎麼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元載氣吁吁地爬上城頭,一見到陳玄禮,不顧行禮,大聲喊道:“陳將軍,請盡快疏散上元春宴!”

陳玄禮一怔,剛才李泌也這麼說,怎麼這位也是一樣的口氣?他反問道:“莫非閣下是說,那太上玄元燈樓中有猛火巨雷?”

“不清楚,但據我司的報,燈樓已被蚍蜉滲,一定有不利于君上的手段!”元載并不像李泌那麼清楚,只得把話盡量說得圓點。

陳玄禮追問道:“是已經發生了,還是還未發生?”

若是前者,倒是不必著急了。春宴上只是混了一陣,還不至于出現傷亡;若是后者,可就麻煩大了。

元載回答:“在下剛自燈樓返回,親眼所見順被拋下高樓,賊人手持猛火雷而上。只怕蚍蜉的手段,可不止燈屋燃燒這麼簡單。”陳玄禮輕捋髯須,游疑未定,元載上前一步,悄聲道:“不須重兵護駕,只需將圣人潛送而出,其他人可徐徐離開。”

他很了解陳玄禮畏忌避嫌的心思,所以建議不必大張旗鼓,只派兩三個人悄悄把天子轉移到安全地方。這樣既護得天子周全,也不必引起猜疑。陳玄禮盯著元載,這家伙真是好大的膽子,話里話外,豈不是在暗示說只要天子安全,其他人死就死吧?那里還有宗室諸王、五品以上的肱之臣、萬國來拜的使者,這些人在元載里,死就死了?可陳玄禮再仔細一想,卻也想不到更妥帖的法子。

沉默片刻,陳玄禮終于下了決心。先后兩位靖安司的人都發出了同樣的警告,無論燈樓里有沒有猛火雷的威脅,天子都不適合待在勤政務本樓了。

他立刻召集屬下吩咐封閉興慶宮諸門,防備可能的襲擊,然后把頭盔一摘:“我親自去見天子。”執勤期間,不宜卸甲,不過若他戴著將軍盔闖進春宴,實在太醒目了。

元載拱手道:“那麼下告辭……”

“你跟我一起去。”陳玄禮冷冷道。不知為何,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講話很有道理的家伙。元載臉變了幾變:“不,不,下品級太過低微,貿然登樓,有違朝儀。”

“你不必上樓,但必須得留在我邊。”陳玄禮堅持道。他沒時間去驗證元載的份和報,索帶在邊,萬一有什麼差池,當場就能解決。

元載表面上滿是無奈,其實心卻樂開了花。他算準陳玄禮的謹慎個,來了一招“以退為進”。只要跟定陳玄禮,一定能有機會見到圣人,給他老人家心中留下一個印象——這可是花多錢,也買不來的天賜良機。

當然,這一去,風險也是極大,那棟燈樓不知何時就會炸開。可元載決定冒一次險,富貴豈不是都在險中求來的?

陳玄禮對元載的心思沒興趣,他站在城頭朝廣場方向看去。那燈樓已變一個碩大的火炬,散發著熱力和芒,即使在金明門這里,都能覺到它的威勢。那熏天的火勢,似乎已非常接近某一個極限。到了這個時候,所有人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上元燈樓就算再華貴,也不至于燒到這個程度。

陳玄禮鎖眉頭,大喝一聲:“走!”帶著元載和幾名護衛匆匆下了城樓。

張小敬半靠在木臺前,呆呆地著四周的火墻逐漸向自己推移。

能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想逃生的通道,也已經為火舌吞噬,想下樓也沒有可能了。用盡了所有選擇的他,唯有坐等最后一刻的到來。

據說人在死前的一刻,可以看到自己一生的回顧。可在張小敬眼前閃現的,卻是一張張人臉。蕭規的、聞無忌的、第八團兄弟們的、李泌的、徐賓的、姚汝能的、伊斯的、檀棋的、聞染的……每一張臉,都似乎要對他說些什麼,可它們無法維持太久時間,很快便在火中破滅。

張小敬集中力注視許久,才勉強辨認出它們想說的話——其實只有一句:你后悔嗎?你后悔嗎?你后悔嗎?

這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張小敬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出昨天上午巳正時分,自己走出死囚牢獄的場景。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會不會還做出同樣的選擇?

張小敬笑了,他嚅干裂的,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悔。”

他并不后悔自己今日所做的選擇,這不是為了某一位帝王、某一個朝廷,而是為了這座長安城和生活其中的許許多多普通人。

張小敬只是覺得,還有太多憾之:沒能阻止這個謀,辜負了李司丞的信任;沒看到聞染安然無恙;沒有機會讓那些欺辱第八團老兵的家伙得到應有的報應;還連累了徐賓、姚汝能和伊斯……對了,也很對不起檀棋,自己大言不慚承諾要解決這件事,結果卻落到這般田地,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想到這里,一個曼妙而模糊的影浮現在瞳孔里,張小敬無奈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那影立刻消散。

回顧這一天的所作所為,張小敬覺得其實自己犯了很多低級錯誤。假如再給他一次機會,也許況會完全不同。如果能早點抵達昌明坊,猛火油本沒機會運出去;如果能在平康坊抓到魚腸的話,就能讓蚍蜉的計劃更早暴;如果安裝在轉機上的猛火雷沒有損泄勁,順利起,也就不必有后面的那些麻煩了……

張小敬在火中迷迷糊糊地想著,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略覺奇怪,自己這是怎麼了?是被高溫烤糊涂了?于是把思緒重新倒回去,又過了一遍,果然,眼皮又跳了一下。

如是再三,他唰地睜開眼睛,整個人扶著木臺站了起來。原本逐漸散去的生機,霎時又聚攏回來。

對了!如果猛火雷損,泄了勁!就不會炸了!無論大小,這個道理都講得通!

順要把轉機炸偏,正是想利用偏斜的角度絞碎天樞的底部,把石脂泄出來。現在雖然沒有轉機可以利用,可天樞就在旁邊轉不休——它是竹質,靠人類的力量,就算沒辦法絞碎,也能在外壁留下幾道刀口,讓石脂外泄。

張小敬沒計算過,到底要劈開多道口子,流失多石脂,才能讓這一枚巨大的猛火雷徹底失去勁。他只是意識到了這種可能,不想帶著憾死去,于是來做最后一搏。

一想到希,張小敬渾重新迸發出活力。他掃視左右,看到在木臺附近的條筐里面,扔著一件件工。這是蚍蜉工匠們安裝完麒麟臂之后,隨手棄在這里的。張小敬從筐里拿起幾把斧子,斧柄已經被烤得發燙,幾乎握不住。

張小敬抓著這些斧子,回沖到天樞跟前。天樞仍舊在嘎嘎地轉著,仿佛這世間沒什麼值得它停下腳步。周圍熾熱的火,把那坑坑洼洼的泛青樞面照得一清二楚。

天樞與燈樓等高,世間不可能有這麼高的竹子。順在設計時,是將一節節竹貫穿接起,銜接之用鑄鐵套子固定。若說它有什麼薄弱之,那應該就在鐵套附近。

張小敬毫不客氣,揮起大斧狠狠一劈。可惜天樞表面做過理,斧刃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張小敬又劈了一下,這才勉強開了一條小,有黑的石脂滲出來,如同人傷流出。張小敬第三次揮斧子,竭盡全力劈在同一個地方,這才狠狠砍開一道大口子。

醇厚黏稠的黑石脂從窄里噴了出來,好似噴泉澆在木之上。此時外面的溫度已經非常高了,石脂一噴到木表面,立刻呼啦一下燒一片。一會兒工夫,木地板已徹底燃燒起來,了一個火

張小敬知道,這還不夠。對于和燈樓幾乎等高的天樞來說,這點傷口九牛一,還不足以把藥勁泄干凈。他還需要砍更多的口子,泄出更多石脂。

可此時木已被石脂噴燃,沒法落足。張小敬只得拎起斧子,沿著殘存的腳手架子繼續向上爬去。每爬一段,他都揮斧子,瘋狂劈砍,直到劈出一道石脂噴瀉的大口子,才繼續上行。

這些噴瀉而出的石脂,會讓燈樓部燃燒得更加瘋狂,反過來會促使天樞更快發。張小敬不在與時間競賽,還在奔跑途中幫助對手加速。于是,在這熊熊燃燒的燈樓火獄之中,一個堅毅的影正穿行于烈火與濃煙之中。他一次又一次沖近行將發的天樞大柱,竭盡全力去爭取那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可能

大火越發旺盛,赤紅的火苗如春后野草,四叢生,樓的溫度燙到可以媲索餅的烤爐。張小敬的眉很快被燎了,頭皮也被燒得幾乎起火,上下無力抵,紛紛化為一個個炭邊破,全被火焰烤灼——尤其是后背,他之前在靖安司剛被燒了一回,此時再臨高溫,更讓人痛苦萬分。

可張小敬的作,卻毫不見停滯。他靈巧地在竹架與木架之間躍,不時撲到天樞旁邊,揮斧猛砍。他所到之,留下一片片黑噴泉,讓下方的火焰更加喧騰。

砰砰!咔!嘩——

天樞上又多了一道口子,黑油噴灑。

張小敬不知道這是破開的第幾道口子,更算不出到底有多斤石脂被噴出,他只是憑著最后的一口氣,希在自己徹底死去之前,盡可能地減燈樓炸的危害。他把已經卷刃的斧子扔掉,從腰間拔出了最后一把。

他抬起頭,努力分辨出向上的路徑。這一帶的高度,已經接近燈樓頂端,火焰暫時還未蔓延,不過煙霧卻已濃郁至極。整個燈樓的濃煙,全都匯聚在這里,朝天空飄去。張小敬的獨眼被熏得紅,幾乎無法呼吸,只能大聲咳嗽著,向上爬去。

他腳下一蹬,很快又翻上去一層。這一層比下面的空間更加狹窄,只有普通人家的天井大小,里除了天樞之外,只有寥寥幾木架錯搭配,沒有垂繩和懸橋。張小敬勉強朝四周看去,濃煙滾滾,什麼都看不見。

再往上走,似乎已經沒有出路了。張小敬能覺到,子在微微晃。不,不是,是整個空間都在晃,而且幅度頗大。他左手去,到天樞,發現居然到頂了。

原來,張小敬已經爬到了燈樓的最頂端,天樞到這里便不再向上延,頂端鑲嵌著一圈銅制凸浮丹篆。它的上方承接一個狻猊形制的木架,架子上斜垂一個舌狀撥片。當天樞啟時,運的燈屋會穿過狻猊架之下,讓那個撥片撥開屋頂油斛,自點燃火燭。

張小敬揮斧子,在天樞頂端劈了幾下,先把那個銅制的丹篆生生砸下來,然后又鑿出一個口子。在這個高度,天樞里就算還有石脂,也不可能流出來了。張小敬這麼做,主要是為了讓心中踏實,就像是完一個必要儀式。

做完這一切,張小敬把斧子遠遠丟下樓去,覺全都快燙到發。他用最后的力量爬到狻猊架之上,背靠撥片,癱倒在地。

這次真的是徹底結束了。他已經做到了一切能做的事,接下來就看天意了。

太上玄元燈樓高愈一百五十尺,待在它的頂端,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可惜此時是夜里,四周煙霧繚繞,什麼都看不見。張小敬覺得憾,難得爬得這麼高,還是沒能最后看一眼這座自己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城市。

四周煙火繚繞,濃煙布,下方燈樓主已經徹底淪為火海,灼熱的氣息翻騰不休。此時的燈樓頂端,算是僅有的還未被火焰徹底占領的凈土。張小敬把地靠著架下的撥片,歪著頭,心卻一陣平靜。

十九年前,他也是這麼靠在烽燧城的旗桿上,安靜地等著即將到來的結局。十九年后,命運再度回。只是這次,不會再有什麼援軍了。

張小敬這麼迷迷糊糊地想著,突然覺到下的燈樓,似乎微微了一下,然后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

興慶宮的龍池,在長安城中是一個極其特別的景致。

早在武后臨朝之年,這里只是萬年縣中的普通一坊,作隆慶坊。隆慶坊里有一口水井,突然無故噴涌,清水瘋漫不止,一夜之間淹沒了方圓數畝的土地,此淪為一大片水澤。日出之時,往往有霧氣升騰,景。長安城的氣之士認為這是一個風水佳地,坊間更有私傳,說水泊升龍氣。于是李氏皇族的員紛紛搬到這片水澤旁邊居住,其中就包括了當今圣上李隆基。

后來天子踐祚,把隆慶池改名為龍池,以示龍興之兆。這一下子,龍池旁邊的宗親們都不敢久居,紛紛獻出宅邸。天子便以龍池為核心,兼并數坊,修起了興慶宮。而龍池因為沾了帝澤,多次擴建,形了一片極寬闊的湖泊,煙波浩渺,可行長舟畫舫,沿岸亭閣無數,遍植牡丹、荷花、垂柳,還豢養了不禽鳥。

龍池湖畔,即是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彼此相距不過百十余步。此時勤政務本樓上燈火輝煌,熱鬧無比,宴會正酣。反觀龍池,沿岸只在沉香亭、龍亭等懸起幾個燈籠,聊做點綴,大部分湖面是一片黑暗的靜謐。

一只丹頂仙鶴立在湖中一座假山之上,把頭藏在翅膀里,沉沉睡去。突然,它猛地抬起長長的脖頸,警惕地朝四周看去。四周一片黑暗,并沒有任何異狀。可鶴不安地抖了抖翎,還是一拍翅膀飛過水面,遠遠離開。

咔嗒。

就在仙鶴剛才落腳之,假山上的一塊石頭松了一下。這些石頭都是終南山深尋獲的奇石,造型各異,被工匠們以巧妙的角度堆砌在一塊,彼此之間連接并不牢固。過不多時,石頭又,居然被生生推開。

假山上出一個黑,渾漉漉的蕭規從里貓著腰鉆出來,鷹鉤鼻兩側的眼神著興。這里可是興慶宮啊,是大唐的核心、長安的樞紐,能有幸進這里的人極為稀,現在他卻置其中。

假山距離岸邊很近,蕭規謹慎地伏在山邊,環顧四周。這一帶沒有軍,龍武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勤政務本樓、南廣場與興慶宮殿的外圍警戒上,誰也不會特別留意龍池這種既寬闊又不重要的地方。

蕭規確認安全后,對著黑學了一聲低沉的蟋蟀聲。很快從黑里魚貫而出二十幾個悍的軍漢。他們個個穿著魚皮水靠,頭頂著一個油布包,渾洋溢著凜凜的殺氣。

順為了方便太上玄元燈樓的力運轉,把水源從道政坊引到太上玄元燈樓之下,但是這麼大的水量,必須要找一個排泄的地方。單獨再修一條排水渠太過麻煩,直接排龍池是最好的選擇。龍池既深且寬,容納這點水量不在話下。

對天子來說,對于龍池水勢增厚,樂見其,于是這件工程就這麼通過了。龍武軍雖然是資深宿衛,可他們形了思維定式,眼睛只盯著門廊旱,卻完全想不到這深的排水渠道,竟被蚍蜉所利用。

蕭規帶著這二十幾個人進湖中,高舉著油布包游了十幾步,便踏上了鵝卵石砌的岸邊。那些鵝卵石都是一般大小,挑揀起來可是要費一番工夫。蕭規嘖嘖了兩聲,在幾株柳樹和灌木叢之間找了的空地。

二十幾人紛紛下水靠,打開油布包,取出里面的弩機零件與利刃。靜謐的柳林中,響起嘁里咔嚓的組裝之聲,卻始終未有一人說話。

蕭規最先組裝完,他抬起弩機,對準前方柳樹試了一下,弩箭直直釘樹干,只剩下翼尾在外。蕭規滿意地點點頭,看來機簧并未浸水失效。馬上他們將見到天子,若是弩機出了差錯,可就太失禮了。

他準備停當,走到灌木叢邊緣,掀開柳枝朝南邊看去。視線越過城墻,可以看到那棟高聳的燈樓已經變巨大的火炬,熊熊烈焰正從它每一躥升。那二十四團火球,仍在兀自轉順大師的手筆,就是經久耐用,不同凡響。

計劃進展得很順利,相信魚腸也已經被炸死了。可惜不知道張小敬如今在何,是不是已經安全撤到了水力宮。不過這個念頭,只在蕭規腦海里停留了一剎那。現在他已在興慶宮,馬上要去做一件從來沒有人做過的大事,必須要專注,要把所有的顧慮都拋在腦后。

“大頭啊,讓你看看,我是怎麼為聞無忌報仇的。”蕭規暗自呢喃了一句。

這時太上玄元燈樓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裂。“開始了!”蕭規瞪大了眼睛,滿懷期待地去。邊的部下們,也簇擁在空地旁邊,屏住呼吸朝遠去。

幾個彈指之后,只見一團比周圍火焰耀眼十倍的球,從燈樓中段裂開來。暴怒的闕勒霍多從展肢出巨手,整個燈樓瞬間被攔腰撕扯了兩截,巨大的軀在半空扭一個目驚心的形狀,約可見骨架崩裂。興慶宮的上空,登時風起云涌。霹靂之聲,橫掃四周,龍池湖面霎時響起無數驚禽的鳴,無數眠鳥騰空而起。

可在這時候,沒人會把眼神投到它們上。在燈樓的斷裂之,翻滾的赤焰與煙云向四周瘋狂地放,艷若牡丹初綻,耀如朱雀臨世。只一瞬間,便把毗鄰的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和南廣場吞沒。

長安城在這一刻,從喧囂一下子變為死寂。無論是延壽坊的觀燈百姓、樂游原上聚餐的貴族、諸祠中做法事的僧道信士、東市歡飲歌舞的胡商,還是在德坊里忙碌的靖安司吏們,都在一瞬間抬起頭來。原本漆黑的夜空,被一道突如其來的芒刺中。然后整個城市仿佛被邪魔攫住了魂魄,每一燈火都同時為之一黯。

蕭規抓住柳梢,激得渾發抖。苦心孤詣這麼久,蚍蜉們終于撼了參天大樹。當年他承的那些痛苦,也該到那些家伙品嘗一下了。

可是他忽然發現,似乎不太對勁!太上玄元燈樓的天樞真真切切地炸開了,可是炸的威力,卻遠比蕭規預期的要小。

要知道,闕勒霍多最重要的殺傷手段,不是火,而是瞬間裂開來的沖擊力,它無形無質,卻足以摧毀最堅固的城垣。按照之前的計算,那些石脂的裝量,會讓燈樓上下齊裂,產生的沖擊足以把鄰近的勤政務本樓夷為平地。可現在,太上玄元燈樓僅僅只是被攔腰炸斷。看似煙火滾滾,聲勢煊赫,殺傷力卻大打折扣。

這種炸法,說明天樞炸并不完全,只引了中間一段。蕭規睜大了眼睛,看到在煙霧繚繞中,勤政務本樓的影還在。它被炸得不輕,但主結構卻巋然不

“該死,難道算錯了?”蕭規咬著牙,把手里的柳枝狠狠折斷。

過不多時,燈樓的上半截結構,發出一聲被迫到極限的悲鳴,從變形的底座完全離,斜斜地朝興慶宮倒來。這半截熊熊燃燒的高樓有七十多尺高,帶著無與倫比的,就這樣從高呼嘯著傾倒下來,與泰山頂相比不遑多讓。

它正對著的位置,正是勤政務本樓。那寬大的翹檐歇山屋脊,正傲然立,迎接著它建以來最大的挑戰。這是兩個巨人之間的對決,凡人只能觀,卻絕不可能挽大廈于將傾。

燈樓上半截毫不遲疑地砸在了勤政務本樓的直脊之上,發出巨大的撞聲,一時間木屑飛濺,烏瓦崩塌。燈樓畢竟是竹木制,又被大火燒得,與磚石構造的建筑相撞的一瞬間,登時潰散。而勤政務本樓的主,依然立——不過燈樓并沒有徹底失敗,它的碎片殘骸伴隨著無數火苗,四散而飛,落上梁柱,散屋椽,濺進每一瓦當的間隙中。

如果不加以撲救的話,恐怕勤政務本樓很快也將淪為祝融的地獄。

手!”

蕭規把柳枝一拋,邁出空地,眼中兇。雖然未能達到預期效果,但這麼一炸一砸,勤政務本樓里恐怕也已一團。龍武軍恐怕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麼,這是興慶宮防最虛弱的時候。

他舉起手,出食指朝那邊一點,再攥拳頭。后的士兵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端平弩機,跟隨其后。

蚍蜉最后也是最兇悍的攻擊,開始。

即便隔著高高的樂游原,東宮藥圃里也能聽到興慶宮那邊傳來的巨響。李泌面蒼白,子一晃,幾乎站立不住。

這個聲音,意味著張小敬終于還是失敗了,也就是說,勤政務本樓恐怕已經被闕勒霍多所吞噬,樓中之人的下場不問可知。如果陳玄禮沒有及時把天子撤走的話,接下來會引發的一系列可怕后果,讓李泌的腦子幾乎迸出來。

車的帷幕緩緩掀開,出一張略帶驚慌的面孔。他朝著炸聲的那邊去,似乎不知所措。

“太子!”李泌上前一步,極其無禮地喊道。

“長源?”李亨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驚喜。他從車上噌地跳下來,一下子抱住李泌,興地喊道:“你果然還活著!!!”

李泌對太子的這個反應,十分意外。他原來預期李亨見到自己的反應,要麼是愧疚,要麼是冷漠,要麼是計謀得逞的得意,可實在沒料到居然會是這麼種反應。憑著兩人這麼多年的,他能覺得到,太子的喜悅是發自真心,沒有半點矯飾。

這可不像一個剛剛縱容賊人炸死自己父親的儲君,所應該有的緒。要知道,理論上他現在已經是天子了。

李泌推開李亨,后退一步,單跪下:“太子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李亨滿臉笑容地出雙手要去攙他,李泌卻倔強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太子何以匆匆離宴?”李泌仰起頭,質問道。

李亨聽到這個問題,一臉迷:“當然是來找長源你啊!”

“嗯?”

又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李泌眉頭皺,死死瞪著李亨。李亨知道,李泌一旦有什麼意見,就會是這樣的表。他變得局促不安,只好開口解釋。

此前檀棋告訴李亨,說靖安司被襲、李泌被擄走,這讓他在春宴上坐立不安。后來檀棋還把這事鬧到了天子面前,害他被父皇訓斥了一通。沒過多久,他接到一封信,這信不是人送來的,而是在一曲《霓裳羽舞》后,不知被誰在琉璃盞下。

信里說,他們是蚍蜉,現在掌握著李泌的命,如果太子不信的話,可以憑欄一

聽到這里,李泌恍然大悟,當初蕭規為何把他押到燈屋里站了一陣,居然是給太子看的。他記得當時兩側的燈屋都點亮,原來不是為了測試,而是為了方便太子分辨他的容貌。

“那麼然后呢?”

“我確認你落到他們手里以后,就再沒心思還待在宴會現場了,一心想去救你。可我又投鼠忌,生怕追得太狠,讓你遭到毒手。這時候,第二封信又憑空出現了。”李亨講道,“信里說,讓我必須前往東宮藥圃,不得耽擱。在那里會有指示我要做的事,換回你的命。還警告我,如果告訴別人,你就死定了。”

“就是說,殿下是為了臣的命,而不是其他原因,才匆匆離開春宴嗎?”

“當然了!”李亨毫不猶豫地回答,“長源你可是要丟掉命啊,春宴本不重要。父皇要如何責怪,都無所謂了。”

他的表,不似作偽,而且從語氣里能聽出,他甚至還不知道剛才那聲響意味著什麼。

李泌心中微微一暖,他這個年玩伴,畢竟不是那種狠辣無的人。可是更多的疑問相繼涌現,若李亨所言不虛,那麼蕭規這麼做,到底圖什麼?費盡周折綁架李泌,就為了把李亨從勤政務本樓調開?而且從李亨的描述來看,至有一個蚍蜉的了勤政務本樓,他或又是誰?

蚍蜉們是不是還有后續的謀?

李泌剛剛松弛下來的心,再一次絞。李亨盯著李泌,見他臉上晴不定,追問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李泌張了張,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該怎麼說?燈樓炸,勤政務本樓被毀,你的父皇已經被炸死了,你現在是大唐天子?

已經演變到了最壞的局勢,現在全城都攤子,兇險無比。在搞清楚況前,李泌可不敢貿然下結論。這位太子子太,又容易緒化,聽到這個驚天的消息會是什麼反應,本無法預測。

當此非常之時,踏錯一步,都可能萬劫不復。

面對這前所未有的災難,有人也許會號啕大哭,或六神無主,但李泌不會。既然闕勒霍多已然發生,無論如何后悔震驚,也無法逆轉時辰,而今最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李泌努力把驚慌與憤怒從腦海中驅走,讓自己冷靜下來。

“信還在嗎?”

“在。”李亨把兩封信過去,李泌拿過來簡單地看了一下,是蠅頭小楷,任何一個小吏都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李泌把信揣到懷里,對李亨道:“殿下,你可知道蚍蜉要你在東宮藥圃做什麼事?”

李亨搖搖頭:“還不知道,我剛到這里,你就來了——哎,不過既然長源你已經離危險,我豈不是就不用脅迫,為他們做事了?”

李泌微微苦笑:“恐怕他們從來就沒指讓太子你做事。”

“啊?”

“把殿下調出勤政務本樓,就是他們的最大目的。”李泌說到這里,猛然呆立片刻,似乎想到什麼,隨后急促問道,“除了殿下之外,還有誰離開了上元春宴?”

李亨思忖良久,搖了搖頭。春宴現場的人太多了,他又是匆匆離去,本無暇去清點到底誰已缺席。李泌失地皺了皺眉頭,冷冽的目朝樂游原去,試圖穿過那一片丘陵,看另外一側的興慶宮。

這時四車的馬車夫怯怯地探出頭來:“卑……卑職大概知道。”李亨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上元春宴,五品以下都沒資格參加,你憑什麼知道?”李泌卻把李亨攔住:“說來聽聽?”馬車夫抄著手,畏畏:“卑職也只是猜測,猜測。”

“但說無妨,太子不會怪罪。”李泌道。馬車夫看看李亨,李亨冷哼一聲,算是認可李泌的說法。馬車夫這才結結說起來。

興慶宮不得騎乘或車乘,所以參加宴會的人到了金明門,都步行進。他們所乘的牛馬輿乘,都停放在離興慶宮不遠的一空地駐場。整個宴會期間,車夫都會在此待命。

車地位殊高,有專門的區域停放,附近都是諸王、勛階三品以上的車馬,麻麻停一片。在寅初前后,馬車夫接到了太子即將離開的命令,趕套車要走。他記得在通道前擋著一輛華貴的七香車,必須得讓它挪開,才能出去。他一抬頭,不知何時那輛車已經不見了,他還高興,因為省下了一番折騰。

“那輛七香車是誰家的?”李泌追問。

“是李相的,他家最喜歡這種奢靡玩意。”馬車夫們有自己的圈子,誰家有什麼樣的車,套的什麼馬,喜好什麼樣的裝飾風格,對于這些,他們全都耳能詳。

沒等馬車夫說完,李泌已經重新跳上馬,一字一頓對李亨道:“請太子在此歇,記住,從現在開始,不要去任何地方,不要聽信任何人的話,除非是臣本人。”

李亨聽他的語氣極其嚴重,不由得一驚,忙問他去哪里。李泌騎在馬上,眼神深邃:

“靖安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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